第1章 艱苦歲月

第1章 艱苦歲月

一九九一年五月,天空中陰沉沉的,細漾瀠的雨絲沖淡了地面上的熱氣,讓本該到來的夏季似乎延遲了些時日。泥土被雨水浸泡得發軟,人們無論走到哪,腳踝上總是有甩不掉的稀泥。對於沿海地區來說,降雨量已經足夠了。永興村前的六塘河喝飽了雨水,河水上漲,已經快要攻破河堤了。

永興村坐落在河堤之北,村民們忙碌在宛如病態老人的蠶農廠內,等太陽露出頭角蒸發泥土中的濕氣,新蠶就可以入廠。人們因為空氣微濕而變得懶洋洋的,蠶農廠這個老舊的集體企業已到了風燭殘年,舊體制再也無法適應新形勢的需要,只能勉強在市場經濟的激烈角逐下蹣跚而行。

儘管如此,蠶農廠還是養活了永興村超過一半的人,方義成一家也在其列。

在孟新莊鄉中學讀初三的方義成始終無法開口向父親要書本及伙食費,他的心情和門外地面上聚集而成的雨水一樣渾濁不堪,知道家裡已經困難到了什麼樣的地步——母親杜念慈常年卧病在床,弟弟剛升上初二,家裡所有的事都在等著父親靠養蠶的微薄收入,早已入不敷出。可是費用始終要交的,班主任孟祥柱已經催促了好多天,如果再不交的話,他可能要被學校責令退學。

父親方禮安看出了兒子滿面的愁容,可他也無能為力。除了四面牆家裡能賣的全都賣了,他再也拿不出大兒子初三年級一百二十元的書本及伙食費,嘆著氣,不敢面對兒子憂鬱的眼神。

「爸,要不……我去蠶農廠打工吧,翁德勝不是也在蠶農廠打工嗎,同時也可以外麵包點活干,一年能賺個一兩萬……我,有力氣!」方義成思忖良久之後鼓足了勇氣說出了這番話,話音剛落就迎來了父親劈頭蓋臉的責罵,「你不讀書能有個什麼出息?他是他,你是你,不一樣!爸爸砸鍋賣鐵也要給你湊出這個錢來!明天我就去學校再替你說說,看能不能再緩幾天!」

方義成沒有因為父親的責罵而生氣,他懂得體諒父母的心,那是父親無可奈何的愛。他知道,家裡兩畝八分地里的麥子還沒有成熟就已經被抵押了出去,房子後面的楊樹早早的就被賣掉,親戚朋友全都借遍了,除了賣血,再也沒有什麼可以賣的了。

貧窮讓方義成早早的成熟,他看見了家庭里所有的悲,知道讀書是最好的出路,但也不是唯一的出路,也許去蠶農廠打工才是目前解決問題的最快方式,儘管不是最好方式,至少也能解決燃眉之急——母親瞧病需要醫藥費,弟弟讀書也要伙食費,家裡距鄉中學有十五里,他不忍心看著弟弟方義舟踩著自己泥濘的腳印前行。

躺在病床上的母親花光了家裡所有的積蓄,他知道家裡需要錢,出去打工也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反正還有弟弟方義舟還在讀書,出去打工掙錢,還可以供弟弟讀書。家裡總歸是要出一個讀書人的,他知道文化對一個人來說有多麼重要。

一百二十元壓垮了一家人,除了退學去打工,方義成再也想不出任何辦法來解決目前的難題。班主任孟祥柱已經替他把學費推遲了三個月,在初三學期即將結束的時候,孟祥柱也無能為力。方義成的學習成績在班級里名列前茅,在年級里都能排到前十,本來能夠考上灌河縣第一中學的他在初三這個人生關鍵的十字路口中遭遇滑鐵盧。

窗外雨潺潺,呼應著隔壁鄰居周曉雪的讀書聲,彷彿一道道利刃刺進了方義成的胸膛。老實巴交的方禮安沒能抓握住許多賺錢的機會,應該說沒能掌握住撈偏門的訣竅,這才從時代中滑落,在經濟上活在了底層。

這又能怪誰呢?

隔壁周曉雪的父親周萬才是村裡的治安主任,又在蠶農廠兼任了一份保安隊長的工作,工資不算豐厚,卻能滿足周曉雪一切生活需求。她和方義成是門靠門的鄰居,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那個時代里的鄰居不如現在鐵門相向,有著特殊的互存關係,尤其是少男少女之間。

兩家人僅隔著一堵牆,他們一起上學一起放學,方義成為了節省開支選擇走讀,周曉雪私下裡用自己的私房錢為他買了一輛嶄新的鳳凰牌自行車,而她也為了方義成選擇走讀,早晚同坐一輛自行車,互相陪伴。

情竇初開的年紀,窮人孩子早當家的方義成隱約感覺到了周曉雪的心,可他始終覺得自己周曉雪本就沒有交集。看著沐浴在雨水之下的永興村,方義成瞧見了周曉雪燈火通明的家,終於下定了決心。

第二天,雨暫時停了,天空依然陰霾。方義成早早的起床,洗臉刷牙之後,喝了點稀飯剛推著自行車出門,就看見周曉雪站在了他家大門口等著他。他醞釀了一晚上的話到了嘴邊彷彿又被咽了下去,無法開口,許久,他才鼓足勇氣說:「曉雪,你替我去和班主任說一聲,我退學了,我得去村裡的蠶農廠打工了!自行車給你,你騎著上學去!」

「方義成,為什麼?」周曉雪立即拉住了他的自行車,「還有一個多月就中考了,你明明可以順利的考上灌河縣一中的!」

「曉雪,對不起,你好好讀書吧!我討厭你約束著我!」

方義成的心彷彿被火灼燒了一樣刺痛。有什麼比不讀書而更加痛苦的事呢?書能慰籍他的心靈,能撫平他因為貧窮而千瘡百孔的傷口,當他要脫離知識海洋扎身工作時,才知道他下的決定對他來說有多麼殘忍。

懵懂的年紀里少男少女們無法準確表達懵懂的感情,較大的家庭條件懸殊讓他們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面臨著難以抉擇但必須要做出的抉擇,雙方誰都沒有看見對方流下來的淚水,卻都能感受到對方心裡那股無法言語的滋味。

方義成在泥濘的道路上飛奔,從耳邊刮過的風能夠讓他暫時忘卻煩惱,卻不能夠吹掉他的情愁,小小的年輕本幾不應該承受如此多的苦難,迎著風奔跑的年齡里卻始終不能夠擺脫貧困帶來的苦難。

蠶農廠廠長翁增壽聽說方義成要來找工作,拒絕了他的請求。方義成才十六歲,一沒經驗二沒技術,把他留下來參加工作並不能給廠裡面帶來多大的經濟效益,並不會改變蠶農廠經濟效益不好的局面。再說,鄉里鄉親的,翁增壽如何向方禮安解釋他剝奪了他兒子讀書權利?翁增壽年紀大了,只想把搖搖欲墜的蠶農廠扶到自己退休,能有機會升職就立即走人,其他的事,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回到家中的方義成面對的依然是一貧如洗的家庭,可他沒有因此而感到悲哀。父親下地去了,比自己小兩歲的弟弟現在還在學校,卧床不起的母親見方義成沒有去上學感到十分驚訝,可她卻懂得兒子為什麼回到家中。

方義成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思索著如何才能打開局面。不一會兒,他便走神了,想起了早上的時候和周曉雪說出的那番話來。周曉雪對他很好,好到了讓同班同學都起鬨說周曉雪是他的「老婆」。儘管如此,周曉雪從來沒有反駁也沒有承認過,一如既往的對他好,毫無怨言。

沒有什麼比純潔的友誼更加值得讚頌。

從小嬌生慣養的周曉雪生得白凈又可愛,一條帶著蝴蝶結的馬尾辮垂在腦後讓誰看著都覺得漂亮,尤其是她已經有了規模的身段,讓班級里的男同學看了眼饞,女同學看了嫉妒。如果能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不會對周曉雪說出那番讓人生氣的話來……

「方義成!」

方義成正在胡思亂想著,突然聽見門口有人在叫他,一聽便知道是周曉雪的聲音,立即站起來要去開門。躺在床上的母親連忙叫住方義成:「義成,你爸回來知道你不上學,非打死你不可!」母親語氣凌厲,可眼眸之間,卻有幾分溺愛和無奈。

方義成奇怪道:「媽,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

杜念慈略微點頭:「那你早去早回,別貪玩。」

方義成連忙來到母親身邊安慰道:「媽,我就出去看看。」

來到門口,方義成果然看見周曉雪站在門口,她手裡拿著用手絹包裹起來的東西,也不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見她滿頭是汗,方義成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今天去學校跟老師請假了,說你生病了,老師也批准了!」周曉雪說話的時候呼吸有些不均勻,似乎是太累了。

「我沒生病!」方義成大聲道。周曉雪白了他一眼:「知道你沒生病,我騙老師的,我可是第一次騙老師,到時候你回學校的時候別說穿幫了!」

方義成才明白周曉雪今天也沒去上學,問道:「你呢?你怎麼也不去上學?」

「我……」周曉雪語塞,隨後突然嗔道,「你不許我約束你,那你也別管我錢哪來的!馬上中考了,你別灰心,更別讓我失望,我的成績還沒你好哩!」周曉雪臉上泛起了一層紅暈,偷偷瞄了一眼方義成,把手中撰得緊緊的手絹包裹塞到了方義成的手中,一溜煙的跑回了家。

回到家后的周曉雪把自己的房門一關,一顆心宛如小鹿一樣,砰砰亂撞。她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感覺,很奇妙,很舒服,很親切。她願意為方義成付出一切。以前和他同乘一輛車的時候,她都沒有過和方義成在一起時的親切感,現在她猛然發現,她的心裡害怕方義成離開自己。

周曉雪走後,方義成好奇的打開了包得一層又一層的手絹,發現裡面居然包裹著一疊厚厚的錢,在錢中間還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行娟秀的鋼筆字:你知道什麼長情什麼短情嗎?

什麼長情什麼短情?他哪知道!方義成把紙條夾在書中,看著手中厚厚一疊錢,卻沒想到周曉雪居然那麼有錢,足足五百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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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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