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烏家村

第1章 烏家村

夕陽把它周圍的白雲暈染成了一朵朵帶金邊的白花,斜照在一座座連綿起伏的山林上空。

山林中光線昏暗,黑黢黢的山石與幽暗的灌木叢靜靜地躺着,突然跳出一隻動作矯健的兔子,在空中快速劃出一道殘影。

「砰!砰!」兩聲急促的連擊,跳在半空的兔子發出一聲悶響后,就一頭栽倒在地上不動了。

「打到了!打到了!阿多真厲害!」

一道清脆而興奮的童聲響起,打破了山林晚間的寂靜。

隨即一道矮小的人影沖向那隻兔子一把拎了起來,驚嘆道:「呀!好大一隻肥兔子,好像暈過去了。」

「要叫阿多姐!說過多少遍了!小木頭!」

隨着一道帶着些微不悅的童聲響起,趴在一塊大石頭後邊的矮小人影慢悠悠地站了起來。

阿多收起了手中的彈弓插到腰上,雙手抱胸站着,等著拎着兔子的小木頭走過來。

遮擋住小木頭大半個小臉的亂髮里透出一雙充滿笑意的清亮眼睛。

小木頭停在她面前,卸下背後的小竹背簍,在裏面翻撿出一根麻繩給肥兔子來了個五花大綁,再給它在竹簍里倒騰了一個位置。

「阿多,咱們今晚吃烤兔肉吧!」

小男孩仰起小腦袋看着比他高出一頭的黑瘦小女孩,高興地說道:「我晌午幫三嬸幹活,她給了我幾把青葉菜正好卷烤肉,我想吃片的烤肉!前天做夢都想吃來着。」

阿多看到他仰起的小臉,覺得小木頭真好看,比村裏的小孩都好看。

而她長得又黑又瘦,前額的頭髮擋住了大半個紫黑的胎記。

村裏人都說她丑,沒人願意親近她。

但好看的小木頭從來不說她丑,願意親近她崇拜她,眼下正滿面歡喜的看着她。

小木頭長著一雙烏黑清亮又好看的眼睛,清澈無比,似乎能看到人心裏。

在遇到小木頭之前,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清澈的眼睛,看着就覺得心裏特別舒服。

「嗯——」阿多看着他期盼的眼神,故意停頓了一下。

她伸出手指,把落在他小腦袋上的一條樹葉爬爬蟲輕輕彈掉,然後點頭道:「行吧,就這麼吃!饞木頭,咱倆今晚大吃一頓。」

說罷輕鬆提起小竹背簍背上,邁開腳步大踏步往山下走去。

小木頭得了答覆,笑眯了眼,彎了彎嘴角,歡快地應了一聲:「吃肉啦!吃烤兔肉啦!」

然後跟在阿多身後,一路雀躍着小跑下山。

倆人來到山腳下步出山林時,抬頭看見遠處的夕陽就像一個巨大的鴨蛋黃斜掛在樹梢上空。

不遠處的村子裏升起了裊裊炊煙,一陣風吹來,似乎能聞到飯香。

阿多停下腳步,望着村裏的裊裊炊煙一動也不動。

小木頭打量着她怔怔的樣子,伸出一隻手輕輕地牽了一下她的袖子,小心翼翼的輕聲說道:「阿多——」

阿多收回目光,嘆了一口氣,低頭看到一臉擔憂的小木頭。

真羨慕他呀,有一口吃的就能開開心心,無憂無慮了。

小木頭原本是流落到烏家村村頭破廟裏棲身的一個可憐小乞丐,就因為跟着她吃了一頓叫化雞就賴上了她。

記得他剛來的時候是冬天,天還下着大雪。

那時候他才五六歲,卻面黃肌瘦,穿着露出腳丫子的爛鞋子,一頭打結的亂髮,渾身單薄的外衣……

明明看上去比她也小不了多少,卻是一副凄慘無比可憐至極的樣子。

那時候她的第一個念頭是:世上竟然有一個比她還慘的小孩子。

一時間憐憫心作怪,就搭理了他,沒想到這慘兮兮的邋遢小乞丐從此就一直賴着她了。

之後小乞丐跟着她下河捉魚上山爬樹,套陷阱抓小動物,如此養了兩年,雖然精氣神好多了,但仍然還是一副亂糟糟邋裏邋遢的樣子。

聽出他小心翼翼的語氣,阿多忍不住揉了一把他亂糟糟的頭髮,被他躲開之後還挨了一記瞪眼。

她都教過多少回了,小木頭就是不樂意梳頭髮,整個人經常看不清楚臉長哪裏。

可她就是看不得他這麼不講究,時不時要摸一下頭。

而她被瞪也是常事,並不介意,拍了拍他打滿補丁的衣服上的雜草根,然後牽着他的小手一起循着山泉的流水聲走去。

群山巍峨,深山裏的泉水流到山下之後,匯聚形成了一個湖泊,然後又分出兩條支流,一條靜靜地流進烏家村,另外一條歡快地地奔流向遠方。

此處湖水清澈,又處在村裏支流的上游,故而村裏人飲用取水大都在這裏。

為了方便取用水,在湖水岸邊堆砌了幾處石階來,作為日常飲用水和各種洗刷用。

如此,這裏成了村裏用水中心,岸邊也鋪了好幾條碎石小路通向村裏,以防水濕路滑。

在碎石小路兩旁,雜亂無章地擺放着許多大石塊,可以供洗曬或者放置雜物用。

這裏也是阿多和小木頭填飽肚子的據點之一。

倆人來到岸邊的兩塊大石頭旁,開始分工做事。

小木頭蹲下身來,熟練地伸手進石頭縫裏一陣摸索,摸出三塊形狀一致的石頭和一大塊平整光滑的薄石板來。

他利落地將三塊石頭固定在碎石堆上,再把大石板架在上面,搭成了一個石板烤肉的鍋灶。

做好這些之後,他對旁邊正在利落地操刀殺兔剝皮的小女孩說道:「阿多,我去撿柴火啦。」

說完就歡快地跑向附近的樹林。

阿多沒吭聲,正專註的把手裏的一把尺長彎刀舞出了殘影。

十幾息之後,肥兔子很快就被皮肉分離,完整的兔肉被擱在大石板上,內臟也被挖出扔在了一旁。

阿多看了幾眼滿地的血腥,往旁邊走了幾步路,選了一塊沒有碎石的泥地,把刀插到地里,拽住刀把運刀如飛。

『唰唰唰……』幾息間的功夫,她就單手挖出來一個淺坑。

她看着兔子皮毛猶豫了一下之後,把皮毛連同兔子內臟全都扔進了坑裏,然後用腳踩土填平。

烏二伯常說她雖然長相不講究,但卻是個實在的講究人。

她深以為然。

尤其是做吃食講究,處理食物垃圾更講究。

她覺得自己與村裏那些隨地亂扔一堆血糊糊東西的獵戶相比,有講究多了。

阿多步下台階到湖水邊清洗刀肉和大石板,洗完一上台階就看到一捆長腳的枯樹枝朝這邊走了過來。

阿多忍俊不禁,大笑了起來:「哎喲,小木頭背木頭哦!」。

小木頭放下柴火,笑眯着眼睛應道:「小木頭背的木頭管夠!」

阿多把洗乾淨的兔肉擱置在大石板上,從隨身腰包里掏出一堆瓶瓶罐罐來挨個擺在一旁,一邊擺一邊說道:「一定讓你這塊饞木頭解饞,還做夢流哈喇子了,嘖嘖,真丟人啊!」

小木頭嘿嘿笑着,手腳利落地拿打火石生火,然後從小竹背簍里撿出一捆青葉菜往湖邊跑去。

他捧著洗凈的青菜回來時,看到大石板上鋪滿了一層肉,正發出『滋滋』的聲音,烤肉發出一陣讓人忍不住流口水的香味來。

阿多片肉的技術很高超,每一片都差不多薄厚,各種精心調製的調料也灑得均勻,相當的講究。

小木頭每次看阿多用刀片肉,都覺得賞心悅目。

此刀身長約一尺有餘,寬約一指,薄厚與村裏家用的菜刀相比稍微薄上少許。

但刀的形狀並不是直的,而是在刀的頭部有一個弧度的彎曲,通體黑色併發出黑黝黝的光芒。

不知道用什麼材料鍛造的,相當的鋒利,吹髮即斷,削鐵如泥。

而刀柄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因為被阿多纏着幾層麻繩,多年用下來也是烏黑色了。

阿多用這把刀宰過雞殺過兔,甚至還殺過一頭小野豬。

小木頭親眼見過,阿多迎著奔跑的野豬一刀飛過去,砍中頭顱,刀身從頭顱里飛出,小野豬跑出一段路后才斃命。

好生厲害的一把黑刀!

小木頭問過阿多刀從何處來,阿多說是在山裏的一個山坳里撿的,他聽完之後還特意跑去阿多說的地方轉悠了一圈,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現。

烏家村位於雍國境內一個偏遠的地方,此處群山連綿,山路不好走,僅有一條官道可通行到城裏。

皇帝的詔令從都城發出傳到這裏,估計信使在路上要走半年多。

這樣一個貧乏的地方是不可能鑄造出這樣的刀來的。

鑄刀需要的不僅是各種礦石和材料,還需要鑄刀匠人的鑄造技藝與相應的工坊。

可這附近連個像模像樣的打鐵鋪都沒有,烏家村只有一個打家常用具的小鐵鋪。

而且這把刀也不似用凡鐵所鑄。

阿多用刀的技術很嫻熟,耍起刀來動作很瀟灑,刀在她手裏滴溜溜的轉。

按照她自己的話來說,她天生會耍刀。

小木頭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鋪上洗乾淨的青菜葉子,一層疊一層的。

阿多席地而坐,一邊拿刀片肉灑調料烤肉,烤完一石鍋,小木頭則一邊拿青菜葉子卷肉擺放到旁邊的石塊上,阿多則新鋪一鍋,一手操作一手拿擺放的菜卷肉,偶爾拿刀輕鬆劈開粗樹枝,隨手揮幾下,再粗的樹枝也被劈成碎塊。

而對面坐着的小木頭悶頭狂吃,偶爾添柴火,嘴上手上一點也不停歇。

倆人默契的合作,默默地吃完了一隻肥兔子,然後心滿意足地摸著吃飽的肚子倚靠在石頭上歇息閑聊。

「阿多你真能吃,大半隻兔子都進了你肚子,怎麼就是不見你長肉。」小木頭哼哼唧唧的抱怨道。

「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總是饞嘴,都吃了好多次烤肉了還嘴饞。」阿多反擊道。

「唉,要是再來一碗蘑菇湯,就更美了!」小木頭接着又嘀嘀咕咕道,「阿多,之前的那隻兔子你為什麼不打反而要打這一隻?」

「那隻長得很機靈,這隻太蠢了!」

「阿多,如果今晚我做夢再遇到說我骨骼清奇要送我武功秘籍的一定收下送給你。」

「小木頭你做的是美夢吧,我這麼會耍刀也沒人送我秘籍怎麼會送你?」

……

此時夕陽徹底落下,天上的彎月掛在高空發出清冷的光輝俯照着人間的一切生靈。

「還有七天就是滿月夜了。」阿多突然換了話題,悶悶地說了一句之後,又嘆了一口氣。

小木頭前幾晚沒睡好,吃飽之後本來昏昏欲睡,被這一句沒頭沒尾的話給驚得整個人都清醒了。

他一個翻身坐起來,撩開遮眼的頭髮,亮出一雙清澈靈動的眼睛,直視着阿多問道:「阿多你有心事?有為難事?你想做什麼嗎?」

「為什麼這麼問?」阿多側頭看小木頭,有點驚奇於他的反應。

「你今天嘆氣的次數比較多唉。阿多,你到底出了什麼事?」小木頭睜大了眼睛,直視着她的眼睛緊著追問道。

「你願不願意跟我走?離開這裏,離開烏家村。」阿多不答反問。

「願意!願意!我願意的!」

小木頭迫不及待地狂點頭表忠心,連忙拍著胸脯道:「阿多去哪裏我就跟去哪裏。」

又接着追問,「到底什麼事呀,你說呀,真是急死人!」

阿多手裏轉着黑刀,望着天上的明月緩緩地說道:「三十年一次的河神獻祭就要開始了,而我很可能會被選中作為祭品獻給河神,滿月之夜就是獻祭之時。」

小木頭聽了這話感覺像遭遇晴天霹靂一樣,整個人都被劈得不輕,他眨著驚恐的雙眼結結巴巴地問道:「童男童女?怎麼會…會有這回事?我…我為何沒有聽說此事?」

「你才來我們村兩年,哪能知道這樣的大事。我也是剛聽烏二伯說的,村子北邊的那個定水湖裏有一河神,每三十年要獻祭一百位十歲以下的童男童女。咱們附近的幾個村子都要參加獻祭。原本就只有各村長知道名額的事情,咱烏家村裏的一般人都不知道,烏二伯無意之中知道我在獻祭名單里,也知道我家裏的情況,就急忙找我說了。」

阿多的語氣里沒有憤怒與怨恨,只是平平淡淡地說着一件事,似乎在說「今晚吃烤肉放什麼調料才好」一樣。

剛聽烏二伯悄悄說這件事時,她也被震得腦子暈暈的,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信。

她想憤怒卻只有恐慌,年幼的她突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如今她九歲的的小腦子裏裝的全是如何脫身,如何避免成為河神獻祭的祭品。

因為她知道憤怒解決不了問題,獻祭名額大概是不待見她的阿爹阿娘給出去的,或者默認允許的。

她不想被獻祭給河神。

烏二伯說祭品其實是送給河神吃的人,去了就沒有回來的。

至於怨恨——

她早就沒有怨恨的情緒了,因為這種情緒沒有用。

自她懂事起,肚子吃不飽的時候,餓得直哭,可是哀求不能填報肚子,抱怨與哭訴也不能填飽肚子,只有靠她自己才能填飽肚子。

她剛開始跟隔壁的鄰居幹活換一點吃的,長大一點之後學着進山找野果吃,再大一點就跟着獵戶學着下陷阱打小動物下河摸魚蝦,學着弄各種調料來在野外煮著吃烤著吃……

只要是填飽肚子的技能,她活到如今差不多都會了。

她爹娘生養了四個娃,她排行第三,卻叫三多。

她的阿兄阿姐都嘲笑她丑,她一手帶大的親阿弟也取笑她,都說她是多餘的才叫三多。

她生來黑丑,不受家人待見,也不受村裏的小夥伴們歡迎,甚至被他們背後嘲笑謾罵。

她一直以為是自己長相的緣故。

這個她沒法改變,生來就是這樣的相貌,所以她認了。

但是當那年冬天看到漂亮的小乞丐淪落到比她還慘的地步時,她的認知開始發生了改變。

人慘,不一定是長相的錯。

因為能幫小乞丐的人,不嘲笑小乞丐的人,除了她之外,再無旁人。

人心,才是那個罪魁禍首。

人心長偏了,爹娘才會冷漠對待她。

人心長偏了,族人們才會嘲笑辱罵她。

這不是她的過錯。

她懂事以後,發現自己不僅力氣比別人大,五感也比別人強,能聽到別人聽不到的。

有一次她無意中聽到阿娘跟阿爹抱怨說,阿多的出生就是一個錯誤,當年在山裏摔的一跤肯定有問題,估計有妖怪作祟,不然阿多不會長得這麼黑,額頭上不會有那麼一塊奇怪的胎記。

但是阿多覺得自己不是妖怪,她聽過妖怪的傳說,妖怪吃人害人。

可她心腸好,不害人也不吃人。

她經常幫村頭的烏二伯家幹活,幫隔壁家的三爺爺放鴨子,幫行動不便的三嬸種菜,還曾經在水中救了經常嘲笑她的小夥伴,帶着村裏人都不願意搭理的小乞丐……

所以她肯定不是妖怪。

但是她阿爹阿娘就是不願意親近她,阿娘一直背地裏嫌棄她吃得多,說她是家裏的拖累。

她自那天偷聽到爹娘談話之後,就知道如果想活着,她只能靠自己了。

從那時候起,她開始很努力的學着如何填飽肚子,學着自己縫補衣服,學着用皮毛給自己做靴子,學着自己照顧自己。

干最多的活吃最少的飯,做最好的的自己,她想證明自己不是多餘的也不是妖怪——結果她仍然一直被嫌棄。

只有外地流浪來的可憐兮兮的小乞丐不嫌棄她,還粘着她、依賴她、崇拜她。

這個依賴她的小乞丐正睜著一雙清亮的眼睛看着她,以決然的口氣說道:「阿多,咱們今晚就跑吧,跑得遠遠的,越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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