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有怨氣

第二十三章有怨氣

「老夫人,您且躺著,您尚還在病中,不能如此情緒起伏,便是為了自個兒身子想,也不該如此。」師玟清眼角便有些紅,他在朴氏滿是希冀的目光里朝前邁了一步,木屐在地毯上蹭出點兒聲音,幾乎要伸出手去攙朴氏。

朴氏便拿了手帕子拭淚,遮住眼中一喜,便向師玟清靠去,哪想師玟清生生地住了手,只道:「老夫人怕是不知,我那胞姐因……從此身子弱些,年幼時便沒了。」

師玟清手卻收了回去,朴氏幾乎沒站穩,師明錦忙來扶她,她卻已崴著了腳踝,頓時臉色便白了三分,退了倆步坐回到塌上,卻顫抖著開口:「你說是……紅玉去了?」

「因著您,我胞姐身子自幼病弱,比我還差些,熬不過一場大病,便沒了。」師玟清面上全是痛色,含了一份恨意,又有些掙扎,一張臉便煞白煞白的,碧眸都掀了波瀾。

「都是老身那時糊塗了!都怪老身……紅玉那般嬌軟的一個小小娘子,老身真是豬油蒙了心了……」朴氏又落了淚,師明錦便也跟著抹淚。「老身活該舍了這把老骨頭,也要隨我家紅玉一同去了。黃泉路上那樣冷,她一個小小娘子如何走得……」朴氏一副悔恨至極的模樣,淚珠子如斷了線一般,師明錦亦是泣不成聲,便跪在朴氏腳邊,邊落著淚邊替朴氏拭淚。

十足嘲諷。

師玟清垂了眸。她碧色眼瞳里漸漸地翻起了滔天巨浪,不自知地帶了一絲暗沉。若是湊近了看,卻能看到她碧色眼瞳旁一圈玄色漸漸泛起。看著塌前那祖孫二人哭的好不痛快,師玟清便有些控制不住心裡的困獸——那天糊了她一身的鮮血,一根一根硬生生被斬斷的指節,幼小娘子滿臉驚慌懼怕與哭喊——彷彿一拳一拳重擊在她心裡,直叫她眼前發黑。

她那時候才不滿五歲,胞姐紅玉也不到七歲,因天生的不足,母親又嬌養著,她不愛自個兒走,護著她的小侍女只得抱著她。二人是偷偷溜出去頑的,只帶了一個自個兒也貪玩的厲害的小丫鬟。紅玉說京南的花燈好看,要帶玟清去看,說看過了玟清就算長一歲了,就能學會走路了。燈還未看到,卻遭了毒手——小丫鬟當時只顧著抱著她跑,藏在一堆污穢的泔水桶里,紅玉原亦是能跑走的,卻因身子底子實在不好,摔了一跤,便被玄帝的爪牙抓住了——許是那死士本就是要抓紅玉的——他定然是知道倆個小娃娃躲在那堆泔水桶里,卻沒管她們,只當著她們的面兒掰開了紅玉的嘴,灌下一整瓷瓶兒冥河水,便將她如同破布娃娃一般丟在地上——紅玉還有些氣力,抓著他的衣角,他卻十分涼薄地掃了一眼泔水桶后嚇哭的小丫鬟,抽出腰間匕首,一根一根斬斷了那小小的指頭,再揚長而去——師玟清猛的閉上了眼,她有些控制不住心裡那頭破籠而出的野獸,幾乎想不管不顧地殺了這裝腔作勢的老太婆——

「玟清哥哥。」忽然聽到耳邊有人嘆了一聲,琴弦風動的清和悅耳,卻是淵重華如風一般擦過她身旁,這一聲哥哥便滑進了師玟清的耳蝸。她原已不知覺攥起的手中被塞了個觸之溫潤的物什,師玟清知道那是那塊裡頭有個極樂花模樣的暖玉。

回頭去看,那白衣勝雪的郎君還立在方才的位置,連衣角都不曾擺一擺,彷彿方才不是他一般。隔著一層幃帽,師玟清也能看到那人奪魄的墨瞳里全是安撫溫和。

卻說朴氏這邊哭的厲害,師明錦亦哭成了個淚人,楚楚可憐的,一雙黛眉垂著,全是憂色。她那樣明艷的相貌原不適合這般的神情,這樣看來也格外動人。

師明錦是個聰明的小娘子。

師玟清這會子卻已然平靜下來了,瞧著面色好了許多,眼瞳旁那點玄色亦不見了。她手中握著那塊暖玉,面上淺淺地勾了個笑,道:「我原不想說這點子事的......只是我胞姐紅玉去的委實可憐,她年紀小,算是早夭,又是女郎,族譜上不得,連墳煢亦不能做個。也不知她身邊沒點兒伴身的香火錢,可還能不吃那些苦頭,早早地往生。」這話便說的有些毛骨悚然了,師玟清那臉色煞白煞白的,飄了些陰氣一般,師明錦隔著朦朧的淚眼都嚇了一跳。

朴氏道:「都是老身錯了...正巧今兒佛子大人肯來府裡頭瞧瞧,便替老身的孫女兒在佛祖面前點一盞長明燈可好?」朴氏唇都失了血色,瞧著很是內疚一般。她揩了眼淚,正好瞧見師玟清身後還有個雪白衣衫的郎君,方才他站在那邊,被師玟清和一個纏枝紋的大花瓶遮著了身形,這會兒他稍稍走出了些,朴氏方看見。她從前亦常去大佛寺,是認得這位大雲的佛子大人的。

「善。」淵重華冷淡地應了一聲,師玟清也算與他相熟了,可知他這是不大高興了。朴氏未曾察覺,這佛子性子十分冷淡,地位在寺中又超然,向來看不起她們這些世家冠族甚的,京中誰人不知。只揚聲喊了大丫頭進來,從妝奩里取出一隻雕花木盒。

「便供一盞每年五百兩的燈罷。這一匣子裡頭有五千兩的黃金,先供十年之數,剩下的便當做老身替寺中各位大師裁幾件衣裳。」朴氏這會子便又有了當家老太太的氣勢,面色雖還帶著病氣,雜著些許內疚,她含了點得體的笑容,坐在榻上脊背卻挺得筆直,出手便是五千黃金,彷彿是洒洒水一般——五千黃金夠小康人家生活幾輩子不愁了。

大丫頭捧著木盒,便跪在淵重華面前,雙手奉上。豈料佛子大人卻不買這份人情。淵重華帷帽下一雙墨瞳沾了一點子暗沉,語氣較方才還要冷厲。「我不過一介俗家僧人,最是不喜這些冠族世家的繁文縟節——如何使得讓這位姐姐跪我。何況師老夫人孫女年幼,五百金一年的長明燈恐怕很是不妥。倘若老夫人想為小小娘子點燈,一年一百兩紋銀的長明燈已是足夠了。我寺僧寡,夏衫冬裳還算足夠。」

「也好,總是老身考慮不周了。」朴氏面色如常,揮了揮手,地上跪著的大丫頭便又托著盒子悄悄地下去了。一旁的師明錦到底還算年輕了,面色便一僵。

「錦兒你去瞧瞧你瑛大奶奶怎的還不曾來,她這潑猴一般的,怕不是沒得賞便不肯來了。」朴氏拉過師明錦的手輕輕拍了一拍,師明錦亦知自個兒失態了,便匆匆地下去。

「師老夫人,可是覺著心頭悶著,晨起便頭暈欲嘔?」淵重華卻朝前走了一步,從師玟清身側擦身而過。他衣裳袖子擦過了師玟清,這人卻趁著二人衣裳擦過之時,食指勾了一把師玟清的手背,繾繾綣綣的,再道貌岸然地負在了身後。師玟清便不自覺地眼裡染了點笑,握緊了手中那塊暖玉。

「正是。前幾日遞了帖子去宮裡頭請了幾位醫正,都道是有些鬱結於心。」朴氏回道。

「我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淵重華負著手環視了四周,朴氏忙笑道:「佛子大人請講。」淵重華便退回到師玟清身後,壓低了些聲音,道:「我方到府時便遠遠地見了榮暉堂上似有些陰氣環伺,一點凶氛,不算十分妖邪,怨氣卻極重。我佛門中人雖不該危言聳聽,卻也該懷著慈悲之心。」他清和的嗓子壓低了,倒不似他平日疏朗安然那般,也不知是不是懷了什麼壞心故意的,這把嗓子如同鴉羽一般撩過師玟清的耳廓,又如蛇信一般舔過她耳蝸,直搔到了她心頭。

淵重華便看見師玟清耳根紅了,帷帽下遮著的面容漾出一點笑來。

朴氏面色不曾變,淵重華與師玟清二人卻皆聽到朴氏呼吸稍稍窒了些。

「老夫人,我身子不大鬆快,今兒我便先回去了。我府里還溫著葯,便先告辭了。」師玟清以袖遮唇咳了幾聲,面色便暈了些紅,眉頭皺了,便病歪歪的。正巧她這一身玄色襯的她病氣幾乎要蓋過了身上書卷氣,看起來便叫人十分不忍。

「快些回去罷,你這身子老身亦十分擔憂。下回得了空再來也不打緊的。」朴氏眼中便又帶了歉疚憐惜,揚聲喚了外頭候著的劉嫗,「老身且向你們瑛大奶奶借你一使,你去送了清哥兒回府,路上仔細照看著。」

「多謝老夫人。只是不必勞煩劉嫗,我向來不愛帶著這麼些人。我帶了隨我來的小書童回去便罷了。」師玟清笑了一笑,便出了門。小書童立在廊下,劉嫗的女兒正巧纏著他說著什麼,他臉色漲紅了,彷彿是羞的一般,瞧見師玟清出來了便撇下她躲到了師玟清身後,師玟清揉了一揉他的頭髮,便領著他出了榮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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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似寒光遇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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