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2章

宋無辰其實是一個孤獨的人。

這一點在他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他承認自己的血脈中其實應該並沒有孤獨這種東西，但是卻被迫和孤獨為伍。他很寂寞，在他還小的時候，就時常一個人在覺源寺的庭院之中坐着，聽很多，也看很多的東西。

他不知道自己看見的，聽見的東西，別人是不是也能夠看見聽見。因為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之所以沒有答案，是因為沒有能夠提問的人。

他知事很早，但是在他的童年的很大一部分的記憶中，只有那個覺源寺的大師。當然，宋無辰並不是知道他是世人眼中的大師，他對於宋無辰來說只是一個存在。

一個告訴了自己的存在的存在，甚至他曾經以為這個世界就是這麼安靜的，所有人，都像無幸一樣，存在與不存在，都應該和自己沒有關係。

他看過很多書，書裏面寫的東西也很多，於是他漸漸知道了大概自己身處的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存在——無幸大師沒有限制過他讀什麼書，或許是因為他心中的那點慈悲，也有可能是因為一點其他的原因。總之，在宋無辰日漸懂得更多的時候，無幸也就越加沉默了起來。

但是宋無辰想大概這一切的存在都是合理的吧，既然自己身處在這個存在之中，那麼在自己還沒有想到要改變這個存在的時候，自己當然應該好好在這個存在之中。

這也是宋無辰很早就知道的，自己的心很靜，因為從小就生活在這樣的一個安靜的世界之中。

於是日子就是平淡的，但是在平淡之中又隱隱地帶了點其他的味道。因為宋無辰的心中隱隱有點預感大概自己的這種平靜的方式總有一天會改變的，換言之，這種情況不會持續很久。

他在等著自己離開這平淡的那一天。

可是宋無辰眯着眼睛想起來這個事情的時候，卻又實在不能敘說這一天究竟是哪一天。

其實應該是自己十五歲那年離開覺源寺吧。

轉眼就已經十五年了，其實自己不過也才三十歲而已。

有沒有過三十歲呢？

宋無辰自己都忘了。

可是那一天又算是什麼呢？

宋無辰從來不認為自己是那個時候離開覺源寺的，因為在那之前，自己的心其實早就離開了覺源寺了。

是在那年，他七歲那年，在那間禪房之中見到了無阿。

無阿才九歲而已。

可是已經出落得十分美麗了，年少的稚氣也不能掩蓋將來這個女子身上會綻放的奪目的光彩。

她叫宋無阿。

是當朝重臣宋文勝的獨女，是真正的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高門貴女。

他看到了她。

她的發間綴著幾顆比拇指還大的明珠，彎彎的眉毛將她的臉修飾更加圓潤，上面的幾撇緋紅很惹眼，叫人能夠從她精緻的袖口看出從小嬌生慣養的貴氣。

她坐在樸實的禪床之上，因為腿太短而夠不到地面，所以她低着頭在看着什麼，宋無辰只能看見她飽滿的額頭，和因為她的動作時而露出來的不點自紅的絳唇。

她像一朵花一樣，

一朵開在這寂靜而慘淡的禪房之中的嬌花。

宋無辰看傻了。

他原本不應該在這間禪房之中，但是今天在這個巧合的時候他就是在這裏，在暗中，看見了這個成為自己一生執念的女子，也是自己的親姐姐。

那天，無幸不知道有什麼事，竟然沒有管他。

後來他才知道，那天無幸是和自己的父親商量了一個計謀，一個關於自己，也關於自己的花兒的計謀。

無阿的手上戴著名貴的鐲子，可是她好像一點也不看重這些價值連城的東西，她的手腕在禪床上磕磕碰碰的，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正當宋無辰猶豫着要不要開口說話的時候，只見幾個婦人匆匆進來，其中一個衣着華麗的貴婦將無阿抱在了懷中，說了幾句什麼，臉上帶着點惱羞成怒的神情，將無阿匆匆抱走了。

後來宋無辰也知道了，那個婦人就是自己的母親。

生身母親。

可是畢竟只見過了一面。

他沒有見過宋文勝，可是自己的命運卻被宋文勝一手安排。

他還見過無阿一面，於是這一生的選擇就無奈而無情地被這個女孩左右了。

那時候他已經越發篤定也在計劃着離開覺源寺了。

又過了五年，他雖然才十二歲，但是很多事情都已經知道了，甚至，在心智的成熟上，他可以媲美某些成年人。

他在暗中計劃着。無幸是一位智者，想要在離開覺源寺的這場戰爭中勝過自己從小的那個存在。宋無辰必須付出全部心血。

他跟無幸的關係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

宋無辰覺得這個智者的眼中沒有自己，心中也沒有自己。同樣，他們都只是彼此生命之中的過客。

是在那年春天，那年春天的景緻極致爛漫，好像在宣告着什麼，也好像在預示着什麼。

覺源寺一向都是春意的承載，自從七歲之後，宋無辰無時無刻不在盼著那朵花兒的到來。但是他再也沒有見過，他從一個小孩子成為了一個少年，那麼那朵花兒呢？

是不是也應該更加出色了？

今年的春天，宋無辰帶着同樣的期盼。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終於聽到了他心中的期盼，他在覺源寺的春色最盛的時候，終於見到了那朵花兒。

其實那不是一個好的預兆，她來的時候，春色太盛了，有一種開到極致的疲憊，是下一刻就要衰敗的象徵。

但是他那個時候不懂。

她瘦了，一襲素衣，在繁花之中顯得更加落寞。

她十四歲，也美極了。

有花蝶在她的周圍，她視若無睹。

她愁苦的眉間環繞一種揮之不去的哀愁，那哀愁輕輕地啃噬她的美麗，她的靈魂，她的生命。

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和這個少女的生命產生了一種關聯，一種莫大的，生死與共的關聯。

他甚至感覺到了眼前這個哀愁的生命就快要消逝在自己的眼前。

他想將這朵叫人無限憐愛的嬌花捧在自己手中。

就在這時，她看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