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新郎

003. 新郎

()喬毓寧吃了兩碗喬母燒的地瓜麵條,頂着鼓鼓的小肚皮,心滿意足地回湯宅。

小孩子情緒本就陣風陣雨的,如今又得了阿爹保證,確定家人下月會來看望自己,喬毓寧也不哭了,抱着木偶玩具,兀自玩得開心。

湯家上下只要這位黃大仙欽點的小祖宗能踏實地留在這裏,那是天南地北地搜羅新奇玩意送她玩,還專門給她打造了個玩具屋,錦衣玉食要什麼有什麼。

其他,湯家人就不管了。

喬毓寧天性活潑愛玩,喜歡向村裏小朋友炫耀她嫂嫂做的新衣裳阿哥買的新頭花阿姐繡的荷包,最最離不得阿爹阿娘,每天都要跟他們嘰喳上半個時辰才肯罷休。

而湯府,這冰冷冷的地方縱使有再多有趣的玩具,也吸引不了她。

喬毓寧孤孤單單,找不到人玩。覷無人時刻,她抓住唯一一個安全無害的人,滔滔不絕地呱嘰她一天所作所為。哪怕這個不幸地被她相中的垃圾筒傷重不會回話,她獨自一人也能自言自語顯擺大半夜,然後帶着好心情沉入夢鄉。

六月初,沖喜滿半旬,湯家少爺緩緩地睜開眼。

那是一雙怎麼樣的眼啊,又清又亮,眼仁上似抹了層銀色的釉彩,眼波微微閃爍,好像滿天的星子都落在裏面,是喬毓寧有生來見過的最美麗的寶石。

喬毓寧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去摸摸那漂亮的眼珠子,確定那是不是湯夫人玉步搖上綴著的鑽石明珠。

湯懷謹眨眼避開,喬毓寧總算明白過來,扯起嗓子正要叫人,忽聽得湯家少爺道:「水。」

喬毓寧爬上綉桌,調好溫水,捧到湯少爺前頭,學湯夫人樣用小銀勺勾了喂傷員。喂完三杯,湯少爺搖頭,喬毓寧放回杯勺,回身看他強忍傷痛卻無比安靜地躺在那兒,道:「阿寧去叫大夫。」

湯懷謹低聲道:「不用。」

他讓她坐到床頭,跟他說說話。喬毓寧這可來勁了,有人理會總比一人自言自語強。她把記事起抓魚捕蝦掏鳥窩的事統統挖出來,說到好笑處,自己捂著肚子咯咯笑得厲害。

湯懷謹被她逗笑,不意扯痛傷處,卻又堅持不讓請大夫。

喬毓寧歪著腦袋想了想,掏出青葉荷包,揀了顆麥芽糖放到湯少爺嘴裏,並往那些傷處呼呼吹氣:「不疼,不疼,吃糖不疼。」

湯懷謹嗅着她嘴裏的薄荷糖香氣,面色微微泛紅。

「我弄痛你了?」喬毓寧敏感地察覺到湯家少爺不高興,湯懷謹搖頭,道:「阿寧,該睡了。」

喬毓寧聽話地去偏房洗漱,回到正屋,卻不上床,堅持要湯懷謹張嘴。確定他已嚼完糖,喬毓寧拿青鹽幫他清洗齒口,邊抹水漬邊說出最強大的理由:「村裏三姑婆說晚上吃糖會爛牙,你不讓我刷,以後我不分你糖吃。」

湯懷謹瞧著張牙舞爪的小丫頭,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喬毓寧起時,湯懷謹睡相平靜,以至於老太醫踩點來診脈見湯少爺睡得安神特特延後問診時間。

老太醫捋須告訴湯氏夫婦,只要湯少爺一直保持這樣良好的心態養傷,骨頭長全的話還是有一定機率康復的。日後,哪怕湯少爺一輩子只能坐輪椅,也強過癱瘓在床吃喝拉撒不能自理的狀況。

湯夫人喜不自禁,雙手合什道:老天保佑。

湯懷謹再度醒來,湯夫人舀著銀匙先喂兒子早粥,再喂葯,囑咐兒子放寬心養傷后離開新房。房間里靜得不像話,忽地,湯懷謹張嘴道:「進來,阿寧。」

趴在後窗的喬毓寧跳下板凳,繞個圈子跑回新房正屋,滿眼興奮與好奇:「相公怎麼知道的?」

湯懷謹笑反問:「恭房很香嗎?」

喬毓寧倒真想點頭,湯府放恭桶的偏間每日點花香,弄得比縣城的胭脂鋪還要噴香。好在她不算笨,還知道對方在逗趣,扭扭捏捏地難為情,道:「阿寧本想問相公要不要玩這個?」

她從身後舉起一套船房。這完全是照真船比例縮小做的,所花費的人工與時間絲毫不亞於真船,它可以被拆分,再重新組裝成普通船、畫舫、遠行用的三層樓客船。

湯懷謹微笑道:「阿寧自己玩吧。」

喬毓寧哦聲,正要離開,忍不住又回頭問道:「相公你真地真地不要阿寧陪你嗎?這裏很靜,只有你一個人,你都不怕嗎?要是阿寧早就哭了。」

「那阿寧就留下吧。」

喬毓寧用力嗯嗯點頭,放下商船,跑去玩具房抱來更多的玩具,坐在病床前,邊擺弄邊告訴湯懷謹怎麼玩。如果湯懷謹睡着,她就絕對不說話。她記着太醫的話,湯家少爺全身骨碎,得靜養,要保持好心情,不可激動暴躁,影響骨頭癒合。

然而,大多數時候,湯懷謹都是神情靜靜地望着帳頂,眼神空空沉沉,無喜無悲。

喬毓寧瞧著很難受,她再小也明白湯家少爺已過了玩玩具的年紀,對她喜歡的東西完全不感興趣。喬毓寧覺得平日裏好玩的東西很燙手,她拋開玩具,丟下一句去拿東西,在門檻上絆一跤,爬起來接着跑。

回來時,喬毓寧很激動,忘了那高高的門檻再摔一跟頭,沒事人般地爬起來,衝到病床前,雙手獻寶似地高舉著一本書,滿眼期盼,等著湯家少爺露出高興的笑臉。

湯少爺漂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眼瞳急縮,好似有什麼在醞釀,又忽地放鬆,星光大盛,他開始笑,越笑越大聲,越笑越開懷。

外間婢女們聽到動靜,驚惶失措地跑進來。

「出去!」湯懷謹口氣冰冷地喝斥。

後面,湯夫人扶著親信婆子的手,急急趕過來:「我兒,是哪裏不適?」

湯懷謹已恢復平靜,淡淡道:「兒子很好,謝母親關心。」

湯夫人問左右,得知是小兒媳拿了本三字經卻哄得兒子大笑,倒沒多說,只道:她兒子喜靜,要小兒媳沒事去玩具房獃著,別撓了她兒養病。

喬毓寧喏喏應了,飛快地退出月亮門。

那頭老太醫得信也趕過來,一通忙活,道:幸而湯少爺大笑沒有震亂接骨處。

老太醫瞧着地毯上散亂的小玩意兒,連連捋須,跟湯老爺建議道:不妨讓少夫人多陪陪湯少爺,心情開朗有益傷情痊癒。

湯老爺笑眯眯地要求兒媳:「阿寧,有空多陪陪你相公。」

喬毓寧忙不迭地點頭,湯老爺滿意而笑,喚了聲夫人,大家一起退出新房,頃刻間,諾大的房裏只剩兩人。喬毓寧收拾好散亂的玩具,不敢胡亂放肆,在小範圍里自己靜靜地玩耍。

過了一夜,縣學老先生被請進湯府,給湯少爺講課。

喬毓寧趴在恭房後窗偷偷瞧,很是羨慕。午後,湯少爺喝了葯休息。菊香把喬毓寧帶到老先生前,說請先生給她們少夫人開蒙。老先生點頭,喬毓寧高興地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擺,確定這事當真,她扎紮實實磕了三個響頭。

不論是縣學堂還是鄉村私塾,先生收學生,弟子都要對天地君親師叩首行大拜禮。

老先生見狀,微微撫須點頭,翻開三字經,讀。

下課後,喬毓寧就跑去找湯少爺說謝。湯懷謹問她記下沒?喬毓寧點頭,背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等她背完三字經全本,湯懷謹淡道:「你倒本事,先生沒教的,你也會。」

喬毓寧臊得滿臉通紅,她曾在縣學堂外聽老先生搖頭晃腦地念過一遍,她記下了,這時候假模假樣地背出來,是想借湯少爺的嘴跟老先生說,明天可以教她背新的書。不想,湯少爺一眼就瞧出她使的小心眼。

湯懷謹眼中有驚奇,念了段話:「忠有愚忠,孝有愚孝;可知忠孝二字,不是伶俐人做得來;仁有假仁,義有假義,可知仁義兩行,不無奸惡人藏其內。」

喬毓寧照背,一字不錯。湯懷謹斟酌沉吟,喬毓寧眼皮眨動,極想要知道自己有無背錯。

聽湯少爺說沒錯,喬毓寧歡喜滿面。湯懷謹不喜,又念了一句:「有生資,不加學力,氣質究難化也。你可知這其中意思?」

喬毓寧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湯懷謹解道:天資很美好,如果不加以學習,到頭來也只能是塊庸材。喬毓寧馬上明白湯少爺是在說她,拋卻那點沾沾自喜,正襟危坐,雙手放在膝蓋處,老老實實聽訓。

湯懷謹也沒其他話多說,喬毓寧等了一會兒,等不及請求道:「相公再教阿寧背書吧?」

「去拿筆墨紙硯。」湯懷謹打算教小新娘寫字,那相公便是阿寧先生了,」喬毓寧興奮地不待多說,跳下綉樽,又是三個結實的大叩頭。

湯懷謹見狀,眉頭抽得跟毛毛蟲似地扭。喬毓寧不解,還以為湯少爺傷痛難忍。湯懷謹淡淡掃她一眼,吩咐她取文房四寶,指點她握筆坐姿,吩咐她寫一字,每日百遍。

喬毓寧端坐小書桌前,埋頭習字。先生說寫一百遍,她寫五百遍,寫完交給先生點評。

湯懷謹輕笑,不說好壞。

喬毓寧以為自己寫得不好,逮著空就描字。

第二日,縣學老先生給湯少爺講完課,就走了。喬毓寧失望地全身無力,扭着手指頭,眼巴巴地瞅著月亮門,等湯少爺午休睡醒。

湯懷謹說,以後他來教。

湯少爺講課所用書本,叫湯家家規。只要能讀書識字,誰來教喬毓寧都沒意見,教材選取她不懂更沒意見。

背書課結束,喬毓寧拿紙墨學寫字。她昨天練得狠了,小手腕酸痛,一動手指頭就生疼,每劃一筆,手間都像針扎似的痛。偏她的先生有言在拜師前,她不敢不從,忍痛提筆練滿百字,唯恐失了這難得的識字機會。

這回吃到大苦頭,喬毓寧再不敢貪心多練。她慢慢學會分早中晚練字,再沒傷到手。

十天過去,那一字寫得似模似樣,喬毓寧自覺滿意,問先生如何。只盼著湯少爺說聲好,她可以學新字。

湯懷謹這位教書先生卻道,她的筆峰入門都沒有達到,得接着練。

喬毓寧忍着性子再練十天,湯懷謹還是那句話。喬毓寧心中不滿日盛,言行多有不敬,筆力懈怠,那一字貼也是寫得如游龍戲水,任意之極了。

湯懷謹勃然大怒,只恨他此時全身無力,否則,非得打斷對方的手指骨讓她牢記教訓不可。他牙咬得嘎吱響,喝道:「出去!」

喬毓寧從沒見過他這般冷麵孔,口氣又如此生硬,嚇得僵立原地,看着那張冷冷的臉,哇地哭起來。

湯懷謹錯愕,板着臉不理會。

喬毓寧哭了一會兒,還是尊令到外頭罰站。

入夜,菊香來請少夫人回屋。喬毓寧覺得渾身難受,菊香探她額,低呼:好燙。喬毓寧只覺自己被帶到很遠的地方,那裏,湯夫人在發火,說不准她靠近湯少爺一步。

湯老爺在勸湯夫人,說懷謹遭逢大變,與他們都不親,如今願與阿寧相處,這是好事,讓湯夫人不要太苛責她。她不懂事,就有賴湯夫人管教。

喬毓寧心想,還是湯老爺好。

湯老爺不但送她玩具和漂亮衣服,平常待人也很和氣,不像湯夫人,完全沒有初見時的溫柔可親,跟戲文里說的一樣,先用甜蜜好聽的話把她哄進門,事成便露出其凶婆婆的真面目。

引文出自《圍爐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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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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