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婚約（三）

林老爺到了城裡，便各處轉了轉。剛好隔天便是周日，碧生不上學，林老爺飯桌上有意無意說，「聽說金家坡那裡，有洋人開的教堂。我每回來，都沒有去看過洋人長什麼樣子，這次想去看看。」明棠脫口而出，「爹想去看，我跟碧生便陪你去看。」林老爺要的就是這句話，滿意地點頭。卻不料碧生悶悶地來一句，「我跟怡寶約了去逛百貨大樓。」

林老爺啪地放下筷子，說，「你一年見你爹幾面？就不能跟你爹呆一會兒？」碧生抬頭看看林老爺，眼角餘光看到六姨太在跟自己使眼色，想說的話硬生生壓了回去。低頭將一根青菜放嘴裡輕輕嚼了嚼，咽了。這才說，「那我得去回了人家再來。」依舊悶悶地。

碧生低著頭，有些走神。「爹」這個稱呼，又陌生，又親切。彷彿自己並沒有切身感受過來自龍鳳場那個「家」的親情，卻又割不斷許多牽扯。尤其這些年回家少了，更覺得每個龍鳳場林家的人都成了淡淡的記憶符號，而非某個，或某些個骨肉至親。

但林老爺眼裡隱藏的熱切期盼，她是看到的，也為之動容。卻因向來的無法親近而略覺彆扭。

碧生去怡寶家，順道去了世達那裡借書。王汝雲跟婆子一道帶孩子去看中醫去了，家裡一個丫鬟在打掃院子，見了碧生，放下掃帚招呼，「林小姐來了。」碧生微微一笑，問，「羅先生在么？」丫鬟說，「在的，在書房呢。」碧生說，「你忙，我自己去。」

碧生推門進去。丫鬟眼神複雜地看了看她，轉身拾起掃帚繼續打掃。

碧生熟門熟路，敲開世達的房門。

世達問，「碧生，你怎麼來了？」碧生道，「我來找找看，你這兒可有什麼書好看。林老爺來了，我必定很多天不好出門，不如找幾本書來解悶。」世達笑，「你怎麼背地裡管你爹叫林老爺，你這孩子。」碧生也笑，說，「叫林老爺，感覺自然一些。那個字，太難出口。」世達說，「你可別讓你們家林老爺聽了去。」碧生自己走去書架，翻找起來。

卻又總覺得，世達會看自己，雖背對著世達，卻也在心裡忸怩起來。不自覺地有些在意。

世達確實看著她，但當她要轉身時，他又迅速地換了姿勢，假意拿毛筆在桌上練字。碧生抱了兩本書過來，湊近去看世達的字，笑道，「先生也學會磨佯工了，看你這許久，竟只寫了這幾個字。」世達的手有些顫抖，趕緊放下筆，怕碧生看出來，理了理桌上的紙，笑道，「你莫笑，我知道你字寫的好，這方面，你是我的先生。」碧生噘起嘴，道，「先生慣會說笑。」世達說，「你不快些回去陪陪林老爺。」碧生嘆口氣，說，「先生這逐客令可真是高明。」轉身，往外走，世達目光相送。冷不防她到門口卻猛一轉身，將世達的目光捉個正著。兩人都有些慌張，趕緊移開眼神。碧生想說的話，被目光相撞而紛紛墜地，再也無法拾起。

碧生羞紅了臉，跑出門去。

丫鬟臘梅正拿了大剪修剪園中花枝，見碧生跑出去，都沒有跟自己打聲招呼，眉頭就是一皺，沖地上啐了一口。

且說老楊在龍鳳場吃大酒，滿桌的大魚大肉，老楊硬是吃不下。想著李恪卿說的那些話，心頭有很不好的感覺。

散席的時候，老楊趁李恪卿跟人道別，混在人群里，遙遙跟李恪卿打了一拱，想著既不失禮，又不顯眼地離開。

然後老楊都走上大街了，卻被李恪卿從身後追上來。拉了老楊的手，說：「楊叔，你怎的？說過有話跟你說，你怎的這就走了？」老楊打著哈哈，說，「你看，人老了，又喝了兩杯，記不住事了。」李恪卿說，「走走走，那邊有個茶館，二樓甚是清凈，你我叔侄說會兒話去。」

不由分說，拉了老楊就走。

李恪卿拉老楊進了二樓一個包間，關上門，說，「楊叔，你看，侄兒如今這身份，可還行？」老楊奉承道，「你李鎮長有什麼話說。自然是龍鳳場的第一人。」李恪卿也不自謙，嘿嘿一笑，說，「既是如此，那我配你們林家可還配得起？」老楊心裡咚咚咚直打鼓，裝著不解，說，「看你說的，你一向是林家的貴戚。當年，二少爺在時，你們便是至交好友。往來這麼多年，必然是配得起。」老楊特意在說到二少爺時，提高了聲調，以此提醒李恪卿，他有今天，都是二少爺的提拔。

可李恪卿並沒有理這個茬，顧自腆著臉往下說，「既是配得上，那我也便直說。我心裡傾慕林家七小姐得很，望楊叔回去給我遞個話，我要娶七小姐過門。」老楊再怎麼想，也沒有想到李恪卿居然不要臉成這樣，略微震驚后，將自己情緒調理好，慢吞吞地說，「李鎮長……這，恐怕不妥吧？你是有夫人的……我們林家的小姐，再怎麼的，也不能做小，你說是不是？」李恪卿一拍桌子，叫道，「哎呀楊叔，你看你。怎麼想的？我能讓七小姐做小？我早已想過了，休妻，也不地道，七小姐做小，更是說不過去。我的意思她過來，便跟我原配平起平坐。這事我回去商量，必定讓林家滿意，必定給足林家顏面。」

老楊苦笑道，「李鎮長，你跟我一個下人說這些，有何意義？我哪裡能去傳這些話？今天你即使拿槍頂著我，我也斷不敢回去提。」李恪卿臉色一暗，說，「楊叔，我還敬你一聲楊叔。這事我自有安排，你這裡，只消把我的意思帶回林家，其他的事，我當有安排。」

老楊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想著這事無法破解，覺得又屈辱，又悲憤。想著林家曾經何等的榮耀，如今卻受他李恪卿的脅迫。

走到陡嘴坡，老楊心一橫，想，你要我回去帶信，那我便不回去了。縱身便往下跳。

卻給人在身後死命拉住。

老楊回頭一看，卻是後山養蜂人老李。

老李如今做了老太爺，穿著總也不合身，略顯寬大的長衫。他一把拉住老楊，因太過用力，竟將臉漲得烏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