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以西

雨停以西

對於職業,我總覺得最自由的莫過於藝術家這個職業,聲名顯赫的藝術家賺的盆滿缽滿,一貧如洗的藝術家在底層隨心所欲。介於這兩種之間的,是偽理想主義者,他們一邊不肯放棄難能可貴的理想又或者是難以釋懷的某些記憶,一邊又得為了殘酷生活現實低頭。

正如所說:小酒館的酒並不便宜,就像我們一不小心就連情懷都養不起。我們大多數人是偽理想主義者,既沒有理想主義的天馬行空,也沒有現實主義的物質至上,就這樣半推半就,苟延殘喘。

因為一次航程出誤,我誤打誤撞來到雨停古鎮。西南煙雨蒙蒙,輕掩著古老的石橋,溫厚的石獸。這千年江流猶如時光般荏苒流淌,從初晨到遲暮,輕煙散盡細雨不絕。雨停古鎮是座不落凡塵的古鎮,沒有太多的商業渲染,保留著古鎮最初的模樣,古鎮的居民樸實無華,古鎮的政府也不大肆宣揚,在這大山深處,順其自然的發展。

這是個文藝的地方,文藝到不加任何修飾就能散發淡淡憂傷的地方,有人來這裡的客棧常住,有人來這裡療傷,不小心闖進這裡的流浪藝術家驚艷這麼一座古鎮的寧靜與氛圍,常常在古鎮有感而發的即興創作歌曲,又或者是苦思冥想一副畫作。遊客們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去雨停古鎮就一定要去南西街,踩著青石板小路,去31號咖啡店看看。石板鋪滿了狹道窄巷,濕漉漉的,並不平坦,曲徑通幽的深街長巷,身旁緊緊偎依的一幢幢青瓦木樓和一戶挨一戶的小商鋪,彷彿在述說著幾百年來小小古城的富庶繁華,述說著這座古鎮送走的人來人往,人情慾望。古鎮音像店裡那台老式的收音機總是播放著《天空之城》,一遍又一遍的循環往複,像纏繞的藤蔓紮根在夢裡:

此刻我在異鄉的夜裡

感覺著你忽明忽暗

我想回到過去,沉默著歡喜

天空之城在哭泣,越來越明亮的你

愛情不過是生活的屁,折磨著我也折磨著你

…………

港島妹妹,我們曾擁有的甜蜜的愛情

瘋狂地撕裂了我,天空之城在哭泣

31號咖啡店只有二十平米,坐落在小鎮最西,若不是刻意尋找亦或是緣分使然,31號咖啡店也許會在夜裡靜默直至天明。咖啡店裡面放著幾個書櫥,參差不齊的擺放著舊到泛黃的書《你為錦瑟,我為流年》、《離城》、《月亮與六便士》、《源泉》……這些書本在書櫥上呼吸著,有生命般看著來往的人。暖色調的幾張桌子和凳子,昏黃的燈光照在這間小屋子裡,讓氣氛變得溫暖且感性。牆壁上掛著畫,濃妝淡抹的田野油畫,寥寥數筆的素描,細心勾勒的生活寫實,一幅幅不相往來的畫作突兀卻又和諧的在牆壁上褶褶生輝。

咖啡店的老闆叫羅本,浙江人,卻偏偏在貴州這個小鎮里艱難營生。羅本曾是個熱愛自由與浪漫的人,南京藝術學院小有名氣的畫家學生。

正是旅遊淡季,店裡沒有旅客,羅本坐在前台,前台很亂,一張未完成的油畫油彩還沒幹,羅本出神的構思。我坐在位置上,看著羅本,滿臉的鬍渣,頭髮很長,蓬鬆的耷拉。羅本手裡夾著煙,煙絲緩緩升起,煙灰即將落在油畫上,羅本這才抬起頭,驀然看到我,他隨即綻放出微笑,滿是慚愧的說到:「對不起,剛才想作畫,太投入,忽略了你!」羅本的聲音很好聽,隨和中帶著溫柔的調調,又彷彿殘留著極大悲痛沉澱下來的悲傷,散發著江南男人的婉約氣質。

「沒關係,沒關係,倒是我打擾到你的創作了。」我回答到。

羅本淡淡一笑,站起身來,說到:「想喝什麼?」

「來一杯天空之城吧!」

「好。」羅本轉身去煮咖啡。「對啦,店裡可以抽煙。」

我隨即摸出煙來點燃,說實話,我是很喜歡在這樣安靜充滿文藝氣息的地方抽煙的,環境能夠勾起我胸膛里對文藝的一種悸動,而抽煙,更會讓我在這狹小的空間里為賦新詞強說愁。我一邊渡步抽煙一邊欣賞著牆壁上的畫作。

牆壁的中心位置是一幅青春女孩的肖像。齊肩的短髮,俏皮的鼻子,秀雅絕俗,自有一股精靈之氣,神態悠閑、桃腮帶笑,說不盡的溫柔可人。畫作的整體是在繁華城市的某個轉角咖啡店裡,女孩托著紅腮,美目流盼著行人車往。

煙灰燃盡,羅本端著「天空之城」遞給我,隨即他自己點燃一支煙含情脈脈看著畫作里的女孩。店門外又來了一位穿著艷麗珠光寶氣的女人,她打開店門,一股強烈的煙味嗆入她的鼻腔,隨即她咳嗽兩聲,用手堵著鼻子滿臉厭惡的看著我和羅本,眼神里有說不出的無語,彷彿看著兩個骯髒低趣味的人令她的精神與靈魂都感到噁心。我和羅本看著對方手裡的煙,相視一笑。

羅本的咖啡是現磨的,根據他的心境自我創作的比例,咖啡加了少許的牛奶與糖,既保留了咖啡豆的磨砂感,又有著牛奶的潤滑,散發香醇,我並覺得這叫「天空之城」,反而是「奈何之橋」更為貼切,奈何橋溝通生死,位於陰暗地府,本就是如咖啡豆般苦澀,卻又承載著世界萬物的轉生釋然。

呡了一口咖啡,回味其中的味道。「這女孩真好看,這是你女朋友嗎?」我指著畫作問到。

「有眼光,她是我的妻子小蔓。」羅本看著牆上溫柔俏皮的女子,滿是溺愛與自豪的答到。

「妻子?你已經結婚了,這太出乎我意料了。那嫂子一定很幸福,畢竟有你這麼一個男子愛著她。」我再次呡了一口咖啡。

羅本聞言,身體細微顫動,沒有言語,目不轉睛看著畫作,隨後深深抽了一口煙,吐出的煙圈蔓延在我們頭頂,羅本轉瞬即逝一抹悲傷。「對不起,這個話題我問的冒昧了。」我滿懷歉意說到。「沒事!」羅本答到。隨即羅本離開牆壁,坐到店裡的凳子上。那一瞬,這間咖啡店陷入令人生畏的寧靜。

西南的天氣由於大山阻隔,霧氣重,於是局部降雨來的猝不及防。纏綿的雨打在瓦片上,滴在青磚上,紅色的燈籠在雨里搖曳。寥寥數位遊客用衣服頂在頭上就往各自的客棧跑去。咖啡店裡的玻璃窗被雨水分裂,折射人間,悄然浮現,鉛色天空搖搖欲墜,風乍起吹斜了雨滴,在一陣嘀嗒的節拍中古鎮該是怎樣的寧靜。隔雨看雨,不知是雨的清洌刺激了久封的神經,還是那石牆天然的明麗,一切都變得純凈,這一切便有如遠古的意蘊纏綿的讓人不忍心望斷。

我渡步來到羅本的桌子旁坐下,對於剛才的冒昧我是深有愧疚的。羅本手裡的煙已經燃燒到了過濾嘴,我拿出自己的煙遞給他,羅本接過煙,又點燃起來。

「實在是抱歉,我似乎提起了你的傷心往事!」

「沒事,沒事,倒是我自己的太容易被情緒所左右。讓你看笑話了。」羅本對我粲然一笑。這讓我愧疚的心有了一點點的寬慰。兩人相對無言,陷入一種尷尬的境界。

「其實我也該釋然了,你很幸運,可能你將成為31號咖啡廳最後的客人。」羅本說到。

「啊?為什麼?咖啡廳不準備開了?」這讓我很震驚。

「對啊,我來雨停鎮已經五年了,你應該也看的出來,雨停古鎮或許是中國古鎮商業化最後的遮羞布,在這裡的五年我永遠是入不敷出的。所以,是時候離開這裡,放棄我這不切實際的文藝選擇。雨停真的是個世外桃源,適合慢節奏的養老生活,也適合逃避現實生活。我浙江的父母老了,也在催著我成家立業。所以,該回歸外面的世界了。」羅本看似隨意的說到,抽著煙,把煙灰彈進煙灰缸里,對我無奈一笑。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我笑著唱到。

外面的雨依舊在淅淅瀝瀝,彷彿一位民謠歌者在撕心吟唱。

「羅本,來一杯天空之城!」咖啡廳的們被重重推開,一名高大魁梧不拘小節的男子捋著長發喊到。

羅本詫異的看向來人,隨即熄滅了煙轉身調咖啡去了,男子走到桌子前。從包里摸出煙來,因為雨水,煙已經打濕爛開。男子喊到又喊到:「羅本,搞支煙來!」羅本似乎沒聽到,依舊不急不緩的調咖啡。「我這裡有!」我遞給他一支煙,男子也不矯揉做作坐在我的對面接過去點燃。不小一會兒,羅本端著一杯「天空之城」遞給男子。三人坐在一起慢慢熟絡起來,新來的男子叫喬源,湖南長沙人,孤身一人從長沙出發,途徑貴州,準備前往四川,再從318青藏線一路到達布達拉宮。被小鎮的恬靜生活吸引,停留了好幾天,自然而然就愛上了羅本的「天空之城」!

「羅本,明天我可能就要離開雨停,往四川出發了。」喬源大大咧咧的說到,語氣里儘是對未知旅途的嚮往與期待。

「明天就出發,那感情好,還知道今晚來我這裡喝最後一杯咖啡!」羅本調侃。

「是啊,明天就走了,這輩子或許都喝不到你這麼有韻味的咖啡了。真是可惜!到時候我去了西藏,到了布達拉宮,就給拍照,讓你看看真正的天空之城!」喬源呡了一口咖啡說到。

我和羅本一同笑起來,對喬源這種不拘一格的性格有天生的親和力與好感。

「羅本,不是我說你,天空之城就應該是透明清澈清新的,而你的咖啡卻調製的如此苦澀,苦澀中只有些許的甜,這不像天空之城,反而像是得過且過的苟且人生。」喬源摸起一支煙,隨手叼在嘴裡。羅本聽到喬源的話,彷彿在做一個很大的抉擇,身體微微顫抖,掙扎了好久,羅本也從桌子上拿起一支煙點燃將尼古丁吸入肺里,這才平靜下來,羅本深吸一口氣,吐出煙圈,羅本深色悲傷,眼眶已經濕潤,淚腺受到刺激,淚水順著臉頰滴落。

「之所以叫天空之城,是因為她曾經也想要去布達拉宮,她覺得西藏是最接近天空的地方,而布達拉宮就是一座神秘莊嚴的天空之城。我說的她,就是牆上那副畫上的女孩,我總是說她是我的妻子,可我們還沒有熬過生活的柴米油鹽她就離我而去。所以後來我開了這間咖啡店,主打的咖啡就是這一杯『天空之城」,於你們而言,天空之城是一種神聖的嚮往,而對我來說,天空之城是一段不忍回首的過去。」因為劇烈的抽煙,羅本的嗓子卡了一口煙痰,這讓他的聲音越加沙啞。

「她不會再回來了,她去了天堂?」喬源顯然是個不拘小節的人,這種沉重的話他脫口而出,隨即發現不對,只能滿懷愧疚的捂嘴。

短暫的沉默,羅本點起一支煙,煤油的味道和煙的味道混合瀰漫在咖啡店這個狹小的空間內。「她的名字很好聽,叫蔓荊子,一種紫色小花的中藥也交蔓荊子,她和花一樣,一個土生土長的小家碧玉的南京姑娘,溫柔,懂事,知性,善良,我覺得用再多的詞語都無法形容她的,她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女子。」羅本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中,彷彿她的蔓荊子就在天空之城上為他歌唱。

「後來呢?」我點燃香煙問到。

「那時候我還在南京藝術學院,我是學院的美術生,而她是學院的一名音樂生。蔓荊子的聲音恬靜優雅,這與她亭亭玉立的氣質正好恰和,蔓荊子在學校的追求者很多,她總能在人群中發光,但是由於她家庭修養的原因,蔓荊子從來都是獨善其身,這讓她更加令人著迷!我和她的第一次相遇是在Akimbocafe,那天我和哥們喝完酒,恍恍惚惚的走到Akimbocafe門口,蔓荊子坐在咖啡店裡喝著咖啡,看著窗外,那一刻我們眼神在空氣中交融。回到學校我畫了牆上這幅畫,託人送給了蔓荊子,從那以後,我與她漸漸相互了解,欣賞,順理成章的在一起。」羅本說起這段經歷嘴角微微上翹。

「這就是青春吧。」喬源說到。

「我是一個家徒四壁的美術生,卻總想著成為一個聲名顯赫的畫家。可是這世界本就殘酷,我的畫沒人理解,也沒人看好,可是蔓荊子支持我的夢想,並且她無比熱愛我的畫作,於是我總廢寢忘食沉浸在畫作的創作中,而我的那個害羞內向蔓荊子,為了我,第一次走上街頭賣唱賺取金錢,第一次接受各色人等的指指點點,第一次光鮮亮麗的她與我灰頭土臉蹲在馬路牙子邊吃泡麵,我的的窮困與潦倒讓這個女人做出了太多的犧牲與讓步,她曾經的追求者朋友都為此感到惋惜。繪畫的夢想依舊是沉重的,現實的殘酷是:我摸打滾爬直到畢業依舊是默默無聞。我的蔓荊子從一個嬌小柔弱的女孩子四處奔波,幫我聯繫畫商,沒有一個畫商願意在一個初出茅廬的美術生身上做利益未卜的投資。」

「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呀,天下人群熙熙攘攘皆為利而往之!」我抽著煙,不小心將煙灰彈在桌子上說到。

「荊子其實很可憐,她的家族非富即貴,但是她的家族重男輕女,荊子有一個弟弟,父母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弟弟,給予荊子的只有金錢,在偌大的南京城裡,荊子是孤獨的。於是我和荊子互相取暖,互相依偎,企圖在這麼一座城市裡擁有自己的一層房子,一個溫暖的家。我和荊子總坐在街頭的椅子上,看著周圍拔地而起的新寫字樓,約定去那裡面工作,看著飆升的房價,我們只能看著遠處的舊城區,荊子說:『以後呀,我們要是沒有錢,那我們就搬去舊城區,那裡房價便宜,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裡都是家』。那一刻我才知道荊子是如此的渴望擁有一個屬於她的溫暖的家。」

「唉,現在有多少的年輕人,在一座城市打拚一輩子卻無法在這座城市擁有一棟屬於自己的房子,即便是擁有,也只有70年的產權。慌慌張張,匆匆忙忙,像我一樣四處遊走,四海為家,也是不錯的選擇吧。」喬源抽著煙,看向門外的雨。隨即他又說到:「可四海為家一旦下雨便是汪洋大海!」

「後來我的畫作終於開始受到欣賞,我也得到一些小畫商的支持,經歷上逐漸好轉,荊子也如願以償成為一名中學的音樂老師。於是,為了滿足荊子的理想,在一個暑假,我們一路駕車,從南京出發,途徑合肥,穿越湖北,轉程湖南,到達貴州,到達貴州的那一晚,雨下的很大,在貴州的大山裡,我和荊子一路向北,終於誤打誤撞來到了雨停古鎮,我們住進了民宿,兩個人第一次在異鄉的雨夜裡纏綿悱惻,那一晚,我們徹底融為一體,那一天是七月31號,這也是我咖啡店名稱的由來。後來…………」話沒有說完,羅本開始哭泣起來,煙嗆的他眼淚潰堤,羅本情緒開始失控,抱著頭,蒙住臉,淚水從他按著雙眼的指縫間流淌下來,這一刻我看到一種真正的撕心裂肺。喬源拉住羅本的手,而我撫摸羅本的肩膀,只希望給予羅本些許的慰藉。羅本從小聲抽起慢慢渾身顫動,我感受著他身體的顫動,那是一股龐大的悲傷在羅本身體里肆意游患。

後來羅本漸漸平穩,我為他點燃一支煙,羅本抽著煙說到:「離開雨停古鎮,我和荊子進入四川地界,意外來臨的時候,她還在車裡為我唱著歌,是楊千嬅的《野孩子》,我們一同討論著去了西藏拍出最美的天空之城,畫出最美的她。車子突然打滑,方向盤失靈,就這樣,車子飛離道路,墜下一個高坡,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而我的荊子離開了這個世界。她去了天空之城,後來荊子的父母領回荊子的骨灰,把我打的半死不活,而我的父母對我失望至極,唉聲嘆氣。後來我回到南京我和荊子的租房,收拾了一切,來到了雨停古鎮開了咖啡店,因為我與她在咖啡店相識,而這裡是我與她意義非凡的一個地方。咖啡店主打的『天空之城』原本應當是潤滑清馨的,但於我而言天空之城是一個不敢踏足的地獄。」羅本說完轉頭看著牆上的那副畫眼裡儘是溫柔,蔓荊子的笑容依舊甜美。

「雨停是個美麗的地方,不太適合商業化,我註定在這裡只是停留,畢竟我的父母還在浙江等我贍養,五年,我在雨停整整停頓了五年。現在是該回去了,我把年華都給了理想,她把青春給了我的荒唐,故事不長,也不難講。」羅本看著畫,不知在對我和喬源說,還是對牆上的蔓荊子說。

雨停的雨停了,青磚古石上坑坑窪窪映出紅色的燈籠,古鎮的河水倒映,像極了顛倒的世界,一座天空之城。而蔓荊子在這天空之城的深處也一如曾經深愛著羅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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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謠與酒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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