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前路與歸途
「你要撤出？開玩笑呢吧？這玩笑一點兒都不好笑。」陳贇從沙發上站起來，高聲說，根據賈世源的表情，他知道這不是個玩笑，又坐下，朝賈世源身邊挪了挪，「兄弟，為什麼啊！正好好的，為什麼要撤啊？」
劉晉也同樣難以接受，當初合作是賈世源一力促成的，他和陳贇是賈世源介紹認識的，網店的註冊信息是他的，綁定的銀行卡也是他的——因為信得過他的人品，這些年他們合作的很愉快，現在他要走了，他和陳贇還能繼續下去嗎？
賈世源下意識地摳桌布的毛邊：「我們商量一下怎麼分吧。」
賈世源要撤股回老家的消息瞬間傳遍鳳凰老鄉圈子，大家暗暗為他惋惜的同時，將范欣然塑造成了一個詭異的形象，像擺弄男人的妲己，又愚昧落後不思進取，一心要回那小地方。
古往今來，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總有很強的中心觀念，古代士人拚命往京城擠，同級京官比地方官要高；今天的人們也是拚命往中心城市擠，去了更大的城市就擁有了鄙視其他城市人的資格，這城市的車水馬龍到底有多少是屬於他的，卻是不考慮的。
人心如此，奈何！
所幸這些觀點暫時不會對他們產生什麼影響，他們甚至沒有聽說這些言論，便打點行囊離開了。
坐上回鄉汽車的那天下午，賈世源莫名地頻頻回頭，他看到熟悉的地標建筑後退，神思如絮。
范欣然想著縣裡事業單位的招考信息，莫名的有些心慌，一手握住賈世源，一手握住手機，才終於有了安全感。
此去，熟悉的地方，開啟陌生的生活，望萬安。
回到鳳凰縣的那天下午，天氣晴朗，碧藍如洗的天空萬里無雲，剛剛下過雨，綠植禾苗青翠。賈世源興緻勃勃地邊走邊看，家鄉變化真大呀，早已不是離開時的模樣。道路曲折卻也算平坦，路邊、小溪畔、荒地里都乾乾淨淨，沒有記憶中漫天飛舞的塑料袋、隨風翻滾的塑料瓶和隨意堆積的柴火和沙堆。
一切都是他期待的模樣，真好！
村裡的人見他回來，都笑著打招呼：「這不是二源嗎？你咋回來啦？」
賈世源笑笑：「二大娘，回來有點兒事。」
「二源回來啦，我剛才看到你娘去集上買菜了。」
「三嬸子忙啊，我在門口等等就行。」
……
他想，家鄉與異鄉是不同的，一個是熟人社會，一個是陌生人社會，家鄉是富有人情味的，溫暖的。久在異鄉漂泊的人，誰不渴望這星點的關切和溫暖。
此時的他哪裡知道，人情是救命的繩，也是能勒死人的索。熟人社會的人情，還能編織出一張緊密的大網，將人死死地困住。
賈世源坐在大門前的石墩上，想媽媽看到自己一定很開心，她早就盼著自己回家鄉來了。還有爺爺，還有爸爸，他們也一定很開心。他們總說姐姐遠嫁，哥哥也在外地買房安家，不可能再回來了，父母老了，跟前總要有個兒女幫襯著。
他們催了這麼多次，他回來了，他們怎麼會不開心呢？
賈媽媽買菜還沒回到家，就從村裡婦人嘴裡得知兒子回來了，站在村頭說話的時候，有人問：「這不年不節的，他怎麼回來了？不耽誤掙錢嗎？」
當時賈媽媽滿心都是兒子回來的歡喜：「耽誤不了多少，他回來了，我給他買點兒肉去。」
王三家的說：「這幾年在外面賺錢也不容易，沒點兒本事混不了大城市。」
這是說賈世源在外面賺不到錢，混不下去了？賈媽媽的好心情就像氣球被針扎了，瞬間滿腹怨懟之氣：「世源還進不去家呢，你們拉呱吧，我先回家了。」
這怨氣邊走也邊消散了一些，待到她乍一見到半年多未見的兒子，又恢復了些許歡欣，又高興又擔心地說：「咋這時候回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我要是走親戚呢？你就進不去家了。」
賈世源說：「那我就去三叔家待會兒。」幫著媽媽把菜物放到廚房，又將電瓶車推到涼棚里放好。
兒子這麼孝順，管那些騷婆娘說什麼呢。賈媽媽給他洗了水果：「不知道你回來，也沒給你買什麼好吃的，中午想吃什麼？」
賈世源說：「外面吃的太油膩，你看我又胖了，我還是想吃媽媽炒的酸辣豆芽，少放點兒油。」他看到媽媽買回來的菜里有油。
「這你放心，我跟你爸爸都有點兒血脂稠，不敢放太多油了。」賈媽媽說，「我在微信上看了，人家都說，這人吃太多油不好，味精、雞精、醬油之類的放得多了也不好，咱自己家裡做飯能多注意，你去外面吃飯，人家只顧著讓你覺得好吃，才不會管你的健康呢。所以說，這飯還得在家裡吃。」
賈世源盤著腿坐在沙發上邊吃水果邊附和：「那可是，新聞上說有人一年光點外賣吃，那血跟牛奶似的，都是油。」
母子兩人閑聊了一會兒，賈媽媽又問：「這會兒回來沒啥事吧？」
賈世源說：「沒事兒啊，你不是一直盼著我回來嗎？」
賈媽媽說：「憨子，我盼著你回來是指望著你回老家不回去了，以後在台前安家立業，不是回來兩三天又走了。來得時候怪高興，走的時候我還不得失望好幾天，恢復不過來。」
賈世源垂眸，媽媽一個人守著家很孤獨吧。
「你們小的時候，日子雖然窮得噹噹響吧，三個小孩圍著我，吱哇吱哇的，多喜人，我過得可帶勁。這你們長大了，都飛走了，一個比一個飛得遠——」
賈世源覺得自己這麼久才下定決心回家鄉，著實對不住媽媽：「媽媽，我跟你說——」
「村北頭你二奶奶，前些天摔了一下子，蹲壞了股骨頭，現在在床上躺著呢。床上挖了一個洞，讓她拉屎拉尿，門一鎖，兒媳婦就出去賺錢去了，人老了啥意思哎，就這樣。」
賈世源生怕媽媽又說出「我以後也就這樣了」之類的話，忙說：「我這次回來就不走了——」
沒什麼能阻擋賈媽媽表達：「也別笑話人家，咱以後還不勝人家呢。你們都在外面，我和你爹以後可能死屋裡臭了都沒人知道。年輕時候都盼著孩子長大了有出息，結果孩子越有出息老的越受罪，哎，人這一輩子，有啥意思啊！」末了，又隨口問，「你剛剛說什麼？」
賈世源理解不了媽媽的感慨，這不妨礙他想安慰她的心思，雀躍地說：「我跟陳贇劉晉散夥了，以後就在鳳凰做點兒生意吧，不回去了。」
賈媽媽一臉憂愁：「咋說散夥就散夥了？沒鬧好嗎？生氣了？」
賈世源說：「沒，我們好著呢，不是你和爺爺爸爸都希望我回來嗎？我早就準備回來了，趁著現在不太忙，就跟他們算清了。」
「現在不忙，現在怎麼會不忙？新大學生開學的季節，多少人要買電腦啊，你這個時候散夥多虧啊，怎麼說也得干到年底啊。」
沒有預料中的歡喜，反而落了一頭埋怨，賈世源委屈地側過頭。
賈媽媽又說：「那你這說散夥就散夥了，回來做什麼生意想好了嗎？」想到王三家的說的話，心中梗得難受，「這不年不節的，你總不能一直在家裡晃悠，讓我和你爸養著你吧。」
這話就誅心了。
賈世源的心痛得像是被辣椒面抹了一遍，喘不上氣來。
他正難受著，媽媽又開開心心地說：「回來了也好，慢慢尋摸總能尋摸著一個賺錢的門路。你這麼大了，總在外面飄著也不是個事兒。你回來，娶個媳婦，我和你爸爸就算完成任務了。我冰箱里還給你留著槐花呢，槐花開的時候摘了燙好凍起來，剛好化開給你煎餅吃，你小時候最喜歡吃這個了。」
「還有你三嬸子，她家老公雞忒暴躁，差點啄傷小春家孩子，讓你三叔殺了，送我們一大碗肉。這自己用糧食喂的，你在外面花錢也買不到。」
賈世源：……他還是神經大條些比較好。
賈世源在家裡修整了一些時日，起初，媽媽把冰箱里給他留的槐花等稀罕貨一股腦拿出來給他吃，還特意買了他喜歡的大魚大肉，每餐都是葷素搭配，四菜一湯。後來降格到一葷一素，再後來，就只有大蔥蘸醬了。
爸爸起初還願意跟他坐在一起說說話，後來便百無聊賴地自己看小說去了，他在家裡進進出出，爸爸眼皮都不翻。
起初，爺爺每天都來找他聊，聊國際政治、國家大事、泱泱大中華的歷史以及小村莊誰跟誰祖上不和，誰跟誰沒出五服，誰家的楊樹頭碰到了誰家的屋檐，誰家的玉米種在田壟上。後來，爺爺白天跟老夥伴一起到處去聽戲，只在晚上跟他「促膝長談」，再後來，爺爺說男子漢要成家立業，要看路，要有長遠的打算，還舉了十里八鄉很多不成器的、啃老的例子，臊得他如坐針氈。
而這些變化，在三五天內就完成了。賈世源必須考慮接下來該做什麼營生了，做什麼呢？他的同齡人，有的上了大學在外面企業打工，成家立業不回來了，有的沒上大學在外麵廠子工地打工，在家娶妻生子，每年回來幾天，這顯然不是他能效仿的；有的在縣城附近謀生，主要干裝修、建築、貨運司機等辛苦活，據說賺錢不少，可是出賣體力實在太辛苦了，也不甚體面，他不想干，因為一個本科畢業、體制內上班的女生是不可能嫁給裝修工的。還有人在縣城或買或租了商鋪，做小生意，這個還算適合他。買個商鋪容易，賣什麼呢？別的他不懂，還是重操舊業賣電腦和配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