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半斤麵條一兩菜油

第8章 半斤麵條一兩菜油

過了臘八節,堯山村漢戲班子正式開鑼架場,吸引了周圍6鄉28村的人前來觀看。戲班子每天下午兩點鐘敲鑼架場,唱3場,前兩場是日場,第3場是晚場,一如既往由村水電站供電。

建水電站是村裡的天字一號工程,堯山村男女老少都上過工地,不僅傷過人,還死過人。原本要讓所有農戶日日、時時都用上電,一件利村利民的大事,但沂溪河發第二回大水,引水渠和蓄水壩就被砂石堰平,組織勞動力挖了整3日整3夜,才過10天半個月,又發了一場大水,引水渠與蓄水壩再一次被堰平。村民們傻眼了,正常年份,沂溪河得發十幾、二十場大水,每一回都去挖整3日整3夜,還不得把大家累成牲畜?所以,村裡沒再大張旗鼓組織去挖引水渠和蓄水壩。蜿蜒的引水渠和偌大的蓄水壩蓄滿了晶瑩的白沙和五彩斑斕的卵石,大興土木引過來的溪水成了時斷時續的涓涓細流。堯山村民指望水電站給家家戶戶送來光明的美好願望是不可能實現的了,但給村支部、村學校、宗堂、打米廠等幾家關係到村計民生的有限單位供電還是能勉強辦到。宗堂是村裡的重要單位,唱戲是村裡天大的事,保證唱戲的供電需要是村電站責無旁貸的首要任務。

每日上午,看戲的人沿著蜿蜒的山道而來,入夜,舉著火把沿著蜿蜒的山道而去,場面蔚為壯觀。

堯山村恢復唱戲是在1974年,今年達到了巔峰,無論是演出曲目、場次、質量,還是看戲的人次,都創下了記錄。最難得是引起了縣文化局的重視,一名副局長領著一男一女兩名工作人員前來堯山觀摩取經,準備在全縣推廣,以弘揚傳統文化,推進基層文化陣地建設。

堯山村猶如過節,人們勞累了一年,到了臘月,什麼事情都不做,集中精力看戲。家家戶戶都在偌大的宗堂擺上了自己的交椅、春凳,保證男女老少都能入座。德高望重的名門理所當然佔據了中間靠前的好位置,一般的家庭必須得自己搶佔有利位置,並且一搶定終生,整個臘月都能盤踞於此。搶位子是孩子的事情,16歲以下都可以去搶位子。可以「搶」,但不能動手「打」,「打」犯規,任何一個大人都可以主持公道。今年特地在宗堂上等的位置留了幾個座位,開始是縣文化局的幾名同志坐著,他們回去后是鄰村的幾名村幹部坐著。下堯村的村幹部一連坐了兩天,家裡的婆婆姥姥輪流來坐,糧初支書制定了新規矩:外村幹部只能坐看一場……再看只能站在後面。連演幾天後,看戲的人越來越多,很大一部分人只能站在宗堂大門,或者扒窗戶。糧初支書拍打著總教頭蕭永春的肩膀講:「照這樣下去,宗堂得改建為禮堂,至少擴大一倍以上……」

蕭永春趕緊趁熱打鐵:「說好的每人每天半斤麵條、一兩菜油的補貼能兌現了吧,去年只兌現了一半,大家是有意見的……」

糧初支書正色道:「怎麼能鬧情緒呢……村裡組織起唱戲可不容易,要維護秩序,要保障水電站正常發電,並且還是給了大家半斤麵條、半兩菜油的補貼啊……」

蕭永春見慣了糧初支書的搪塞,變得大義凜然:「總不能讓大家餓著肚子唱戲啊!哪怕是舊社會,也得讓演員們呷飽肚子……我是班頭……」

糧初支書揮著手:「行了,你去問你二哥,大隊有不有錢,他是大隊會計……」

「我曉得不搞集體了,大隊沒有么子收入,但也不能老是虧欠我們的辛苦錢啊,容易吧,唱一齣戲,得背台詞,得排練,還得畫那該死的妝……來來來,我讓給你,你來當教頭……」蕭永春硬要將胡琴塞到蕭糧初的手裡。

「永春啊,我是看著你長大的,監生爹將你抱在手裡……」糧初支書的語氣和緩了很多:「我蕭糧初是么子樣的人,能讓大家餓著肚子唱戲……」

「我曉得,大隊就是不願意將麵條和菜油發到大家手裡……說是說半斤麵條、一兩菜油的標準,如果集體開伙,一半都要不了……」蕭永春將話挑明了。

如果集體開伙,村裡自然可以省錢,但誰不指望將物資拿回去補貼家用呢?麵條可不是普通的東西,鎮上要憑糧票才能買到,是只有過年過節或者老人過生日偶爾吃一頓的金貴物資。原來搞集體,參加演出的人,無論演員、樂手,還有道具、雜役都能按天記工分,現在倒好,連一天半斤麵條一兩菜油也兌現不了……不僅是他,幾乎所有的人都忘記了搞集體時一頓飢一頓飽,現在雖然不寬裕,但紅薯米飯管夠,小菜管呷,勞動力寬裕的人家(不算那些有一個人拿工資的半邊戶),已經全年吃上了白米飯……

蕭永春家裡雖然少了一個能幹的堂客,但崽民安跟著翁媽呷(跟著翁媽呷實際上就是跟著二哥一家呷),自己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倒不覺得那半斤麵條、一兩菜油有多麼金貴,奈何他是總教頭,背後站著大小十幾口在戲班混吃喝的角色,他得為他們謀利益!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今年糧初支書一開始就答應兌現戲班子的報酬,「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糧初支書怎麼也不該失信於民啊!

「我怎麼會不想讓大家賺這麼一點點辛苦錢呢……」糧初支書是有苦難言啊!接待文化局和鎮上、區上的領導挪用了給五保戶的物資,他還不曉得去哪裡找回來吶!文化局長去年就答應給的錢不曉得明年能不能兌現……原來的底氣現在徹底地泄了氣……

新安從更衣間里走出來,戴了假髮頭飾,貼了花鈿,描唇畫眉,儼然是一個二八妙齡的絕色女子,看見二爸跟支書在扯報酬的事情,忍不住插嘴:「實在不行的話……」

「絕對不能,誰都不允許打祖山的主意……」糧初支書一口將新安的話堵了回去。

祖山封山20年,數百畝杉木已經成才,是村上唯一拿得出手的資產。

「不……是……的……啊……啊……」新安捏著蘭花指唱了起來:「大人,我打的不是祖山的主意……」唱換成了念:「而是……他們……的……主意……啊……啊……」念完「他們的」,又開始唱……纖纖玉指彈向幕布后鬧哄哄的人群,羞答答地舉起水袖掩臉……

「誰……的主意……」糧初支書不由自主跟著唱了一個音,皺著眉頭瞅著新安。

他猛然想起來,大隊會計蕭永和,也就是新安的爸今天一大早到他屋裡跟他提起,看戲的人太多,不如收點入場費,比如說每個大人收五分錢或者半斤米,綠豆、黃豆也行;有幾個村想請漢戲班子去村裡唱戲,願意支付費用,也是一種好的方式。經營得好,堯山村不僅不要往戲班子補貼費用,還能藉此賺點小錢……畢竟行頭是村裡的,戲服也好,道具也好,樂器也好,都有損耗……

「這個……我一個人定不了,得開會,只怕還要報請公社批准……」糧初支書還是習慣叫鄉政府為公社……公社是革命辭彙,鄉政府是什麼,讓人聯想起國民黨和土豪劣紳把控下的偽政權。

「哼,還要報公社批准,糧支書,你學大寨時的氣魄呢……」三爸蕭永春冷笑了一聲講。

「架場了,架場了……三爸,你還在這裡扯淡,都等著你開鑼……」花臉的群安從前台蹦下來。

「永春,話不是這麼說的,那時是那時,這時是這時……」糧初支書的臉紅了紅。

「三爸,我們干我們的!從下一場開始,收錢!糧支書做不了主,我們自己做主……」新安扯著蕭永春的衣袖上了前台。

糧初支書一個人站在原地,頗有幾分尷尬,想了一會兒,拿定了主意,既然他們不經過批准打算收錢,就讓他們收,萬一有錯也是他們的錯,他糧初支書犯不著充牛糞。

他蕭糧初看不慣的事情多了去了,分田到戶,允許經商做買賣,村裡據說還有堂客為了幾升米一斤油陪人睏覺的……哪一個他蕭糧初看得慣,並且戲班子演戲收錢,是自古以來的慣例……那……蕭二娥裝瘋賣傻大搞封建迷信不也是自古以來的慣例……

蕭糧初額頭上冒出一層汗珠:「蕭糧初啊蕭糧初,你的黨性哩,階級立場哩……這支書怎麼越當越憋屈啊!」

他真心希望一切回到從前,每天敲鐘出工,種了糧食歸公……雖然餓,但大家都餓呀!除了幾個半邊戶不餓……「四人幫」垮台後,大伙兒的高興勁兒還沒有過去,就迎來了糧初支書至今沒有徹底想通的分田單幹……他幾次要辭掉支書的職務當一個普通的社員,公社的領導換了好幾茬,但沒有一個同意他辭職,好像幾個公社書記串謀好了一般……既然換不了角色,那他蕭糧初就只好換腦筋,從不願意分田單幹到積極推行分田單幹,他換腦筋的速度不能說不快……

蕭糧初嘆了一口氣,怎麼就不能在戲班子收取費用這一件事上換腦筋呢……初一都做了,十五也做得!

舞台上鑼鼓喧天,滿宗堂的人立馬安靜了,接著,二胡拉起了激昂澎湃的旋律,恢宏而悲嗆……

在樂器製造的悲壯氣氛中,項王揚著馬鞭,來到了中軍帳前……

「好!好!好!」台下傳來老戲迷的一陣陣吆喝。

黑臉項王慷慨悲歌,聲動環宇: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姬虞姬奈若何。

項王泣淚,左右親兵皆掩面綴泣,不敢抬頭仰視霸王。

項王撩開軍帳,邁步行入帳中。虞姬正在帳內徘徊,手中寶劍「噹啷」落地,顧視項王,款款向前。舞動水袖,「疊」音纏綿,哀聲婉轉,歌:

漢兵已略地,

四方楚歌聲;

大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

胡琴竭盡所能拉出時斷時續的長調,好像女子幽咽悲戚。

項王想到自己從江東起兵,縱橫天下,分封諸王,頤指氣使,天縱豪情,今日誤入圈套,困於垓下,數戰漢兵終究不能突圍,已經陷入絕境,天命如此,使小人得志也!一見到虞姬閃爍的淚花,便又鼓起了鬥志,哪怕自己化作齏粉,也要拚死引開漢兵,保得美人平安……

虞姬瞧破項王欲為她而赴死之心,拿定主意,自刎以免拖累項王……於是趁項王不備,從項王腰間抽出寶劍……

項王萬沒有料到虞姬自此時此刻自刎,待到相救,劍鋒已經劃開虞姬雪白的肌膚,一線鮮血噴濺而起……

群安與新安演得十分投入,得心用手,所有的細節,唱、念、做、打,都拿捏得那麼的精妙入微,渾然天成,趨於完美……

看戲的觀眾幾乎都眼含熱淚,陷入一種巨大的莫名悲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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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鄉是吾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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