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情殤

第5章 情殤

村裏的大白果樹下搭起了兩座竹棚子,一班師公子在山爹爹家竄一個圈,穿堂過屋,來到愛國家竄一個圈。兩家各有一班子人披麻戴孝,為死者磕頭作揖。山爹爹門上人丁稀少,但他是大堯公這一支里的長輩,叔伯子侄甚多,哭天搶地的堂客也多,喪事辦得熱熱鬧鬧。翠翠這邊略顯冷清,畢竟是一個還沒有生育的年輕妹子,輩分比她低的不多,在愛國的努力下,好不容易湊了幾個十幾歲的伢子妹子和一幫流青鼻涕的細伢子,嘴裏嚼著大白兔奶糖,在翠翠宛如電影明星一般的大相片前作揖磕頭。

在人丁上比不過山爹爹家,愛國憋了氣要在其他方面力壓山爹爹家。當日夜裏,愛國加了50塊錢,師公子便改為每一輪道場在愛國家唱一個小時,山爹爹家依舊半個小時。愛國還搭線將一台日本產的「三洋」牌收錄機放在靈堂,撳進一盤磁帶,整個堯山村便響起了鄧麗君甜美溫潤的歌聲:

甜蜜蜜,

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

開在春風裏……

在哪裏,

在哪裏見過你,

你的笑容這麼熟悉,

我一時想不起……

這首是翠翠最喜歡聽的歌,不僅喜歡聽,她還喜歡唱,每一回愛國得空回家,翠翠都唱,嗲聲嗲氣的,讓愛國越聽越愛……

「翠兒哦……我的翠兒哦……」愛國撕心裂肺地哭。他想不通翠翠為什麼要尋死,不就是生不了崽嗎?是他愛國的錯,不是翠翠的錯呀!是媽媽,一定是媽媽將生不出崽的事情怪罪都翠翠頭上,愛國家幾代單傳……愛國紅了眼,恨不得拖過媽媽逼問……

聽到愛國撕心裂肺的哭聲,前來弔喪的堂客妹子無不同情落淚,有人悄悄議論:「愛國他真是多情的種子,賈寶玉一般的人物,誰能得到他一番溫存,岩石板上也要種出桃花啊……」

秀秀聽了這一番議論,悄悄覷一眼丫丫,這小妹子果然如痴似傻,看樣子心中早已經把自己當成了襲人、晴雯……翠翠自然是黛玉……

新安哥哥不反串黛玉,演黛玉的是秀秀的二嫂子蕭子玉,群安的堂客。別看二嫂子是一個農家女子,那氣質,那做派,那走路的姿勢與說話的語氣,無一不像黛玉。

漢戲《黛玉葬花》唱段:

碧雲天芳草地風愁蝶怨,

亂鶯聲聲喚不住似水流年;

繞疏籬穿曲徑遮遮掩掩,

荷花鋤系紅囊春風似剪;

沁芳橋下,

清清一抷土緒下寒泉……

說什麼護花枝金玲為障,

說什麼渡花魂寶箋成蝶。

葬花人裊裊盈盈情魔深植,

多情種與落花一般寂寞伶仃……

愛國一張清秀得像妹子的臉懵里懵懂,長發像雞窩,呼天搶地地捶打自己。幾個姑嫂去拉愛國,愛國反倒更加痴狂起來,打着赤腳在翠翠靈前跳舞,還幾次要爬上杉木棺材與翠翠躺到一起……

丫丫的眼睛紅得像爛熟的桃子,綴泣不已。秀秀拉她,她撲到秀秀懷裏……秀秀雖然才13歲,但個子已經竄到一米六左右,胸是胸,臀是臀,猛然一瞧,是個身材曼妙的大妹子……

秀秀整晚都在翠翠的靈堂前陪着丫丫,直到丫丫自己熬不過才回家睡覺……

第二日是星期日,學校照例放假,一大清早,秀秀被民安喊了起來。

「睡得像一頭豬,屋拆了門板卸下了還擂不醒……」民安腰間捆着草繩,插著柴刀,手裏提一根雜木扁擔。

秀秀打着哈欠:「這不是起來了,既沒有拆屋也沒有卸下門板……」

「快走,已經晚了,砍完柴火回來只怕要直接呷晚飯……」民安的心已經軟了。

堯山村正經的是呷兩餐飯,早飯9點左右,晚飯4點5點6點,沒有個定數,但必須趕在天黑之前。對要上課的學生伢子妹子,給特殊待遇,早飯提前,加一餐中飯,一般呷紅薯、稀飯,家裏條件好的呷麵條。今日不是上學日,按正常時間開飯。

「我不想呷晚飯……」秀秀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下巴「咯噔」響了一下,急忙用手捧著用暗勁,「咯噔」又響一下,下巴複位:「不是說好今天下雨就去宗堂看新安哥哥唱虞姬……」

演霸王的第一把好手是群安,兩兄弟演對手戲時往往激情高漲,能將霸王與虞姬兩個角色演活。

「蕭永和的這兩個崽呀……」看戲的人一邊鼓掌一邊讚歎。

也是,一樣的爸媽,怎麼養出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崽來噠呢?一個如一截鐵塔,力氣大,嗓門大,步子大;一個如田田荷葉,不枝不蔓……

秀秀不喜歡大大咧咧的霸王,喜歡感情細膩的賈寶玉。

「二媽媽說,家裏沒好柴,最好去芙蓉界看兩擔雜木……」民安將草繩捆在秀秀腰間,正要別上柴刀,朝門「吱呀」一聲響,一捆柴火首先出現在民安與秀秀視線之內。

從前晚起,解放后再也沒有關過的朝門又被關上了。一大早出門,新安輕手輕腳地拉關了朝門。「如秀秀的意……」新安是第一個贊成關朝門的。

「二哥!」

「新安哥哥……你昨晚不是說,今天一大早起床,要去宗堂排戲的嗎……」

民安雖然是三爸的崽,但自從三媽去世之後,就跟尚未婚配的新安住一間房,一張大床一張小床。新安睡小床,民安睡大床。

讓民安睡大床是怕他摔下床……睡覺的民安可不老實,自打三媽去世,民安就喜歡做噩夢,有時還夢遊。

新安睡小床得弓著身子,他從小就仰面朝天睡覺,一開始不習慣,慢慢才習慣了。為了新安睡小床這件事三爸一直過意不去,民安倒心安理得,他真心喜歡睡大床,可以滾來滾去……

民安偶爾會對新安哥哥說,今晚你來睡大床……新安總是微笑着搖頭說,自己喜歡睡小床,小床更結實……

「新安哥哥一定是聽到了我的抱怨才黑清早起床去砍柴……」民安有些後悔地想:「我為什麼要抱怨哩……哪家的孩子不去山上砍柴?走遠一點就走遠一點,又不是我一個人走遠一點,又不是無緣無故走遠一點,還不是因為現在砍柴的人多,村邊的山除了偏山全都成了瘌痢頭嘛……」

父親經常跟民安講他小時候村邊的山上長滿合抱的大樹,有一回爺爺蕭監生帶他去堯山鎮上,在路邊歇腳,一隻吊青白額老蟲忽然從草叢裏站起來,老虎與父親大眼瞪小眼,父親裂開嘴笑,老虎長嘯一聲,掉頭悠哉閑哉地走了……爺爺手裏的扁擔「哐啷」一聲掉到地上……

想到這裏,民安去接新安的柴擔子,霸蠻接過來,小身板挺得筆直。

新安開心地說:「民安又長高了,既長骨頭又長肉……」瞅了一眼秀秀:「不像秀秀,只長肉不長骨頭……」

「哼!」秀秀沒好氣地覷了民安一眼:「顯擺!」

民安走了3步,新安和秀秀幫他卸下柴擔子。柴房在朝門的右手邊,左手邊是牛欄,牛欄再過去,是單獨搭建的豬欄。面對朝門的是一間堂屋與6間正屋。

新安、民安、秀秀的爺爺蕭監生勤快,完全靠作田和挖冬筍積下了這份家業。

民安撐著腰,快樂地對新安說:「你是多早起床的,這麼快就砍了一擔柴回來,還全都是雜木,怕是去了芙蓉界哦,來回10多里山路……」

新安笑着,沒有回答。

鞭炮「噼里啪啦」地響,白果樹下消停了幾個時辰的師公子又「哼哼唧唧」地唱開了道場……

瞧了瞧白果樹下裊裊而上的青煙,民安問:「要唱幾日道場啊,我爸要我今日就去呷山爹爹的喪酒,明日去呷翠翠嬸嬸的喪酒……」

「後日才是上山的好日子……」回答的是秀秀。

她不可能去呷山爹爹家的喪酒,丫丫跟她商量好了,兩個人只去呷翠翠嬸嬸的喪酒。

「明日就是臘月……」新安的臉上斂住了笑容:「好好的愛國,怎麼喊呷農藥就呷農藥……」他的心情有點沉重。

「三哥,你講么子,愛國呷了農藥……」秀秀覺得自己身子發軟。

「冇死……」新安補充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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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鄉是吾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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