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總會有人看到你

接下來的兩天里，幾位離職的銷售開始陸續清理工位和更衣間里自己的個人物品，衣服，鞋子，各種零食雜物，裝箱入包。沒有人說再見，更沒有告別珍言，默默地，連背帶抱地先後離開了公司。銷售部很快落入前所未有的空蕩安靜中。

李枳是耽擱時間最久的，她反反覆復和新來的人力資源主管和法務交涉，似乎有什麼總談不攏。她仍然使用著經理辦公室。進進出出地也並不瞧坐在開放工位的林曉娟等人。有時候出於禮貌，他們想和李枳打個招呼，但和她的目光總對不上，也就做罷。

這日又到下午五點半，下班時間。林曉娟去了一趟衛生間，回來的路上看見姚笛和王晨正在下班打卡。她拿上包，也準備下班。走過李枳辦公室的時候，看見裡面還亮著燈，人沒在，大概還在人資或法務的辦公室吧，她搞不明白李枳離職為什麼會那麼複雜。

做電梯到一層，電梯門一打開，她遠遠看見大堂門口似乎有一個看著覺得眼熟的身影。那身影在大堂里來來回回踱著步，又不時地在向電梯這邊張望著什麼。林曉娟認出那個身影是劉峰。心理覺得詫異，他不是幾天前就辦完離職手續已經離開公司了么，怎麼這會兒會在這出現呢？

忽然她覺得劉峰有些異常，似乎想迴避什麼人似的，把身體轉了180度，拿背對著電梯方向，面對著玻璃幕牆看向外面。

林曉娟本來想著待走得近些了，和他打個招呼，但見他快速迴避地轉過身去，不確定他是不是在迴避自己，心裡猶豫起來。正慢慢地向前走著，忽然注意到左前方不遠處正是姚笛和王晨，並肩一起走出了大堂旋轉門。等他們走出去了，劉峰又轉過身來，朝她笑了一下，招招手，林曉娟於是微笑著走過去和他說話。

「咦，怎麼在這兒碰到你了？是來公司有什麼事么？」

「不是，我本來在地下車庫等我表姐，接她去我家吃飯。看正是下班時間，就特意到大堂來看是否能碰到你。」劉峰離職后，整個人看起來狀態輕鬆了不少，臉上一直掛著淡淡的微笑。

聽到他大方地稱呼李枳為表姐，林曉娟還有些不習慣，她應和到：「呵呵，謝謝你特意從車庫跑上來，你看起來狀態很好嘛，整個人精神了不少，是不是下一份工作有規劃了？」

「那倒還沒有。」劉峰忽然低了一下頭，低聲問道：「你知道舉報人是誰了么？」

林曉娟搖搖頭，「不知道，你們知道了？」

「對。那天你們離開會議室后，會開到一半兒，劉晴趁張大姐講話的時候，偷拿了她的手機，打開一看，那天晚上九點四十以後有兩個電話號碼曾打進來，但因為來電話的人並不在張大姐的手機通訊錄里，所以只顯示了號碼，沒顯示姓名，於是劉晴拿自己手機拍下了那晚的通話記錄。」

這麼說，舉報電話確實是打給張大姐的。張大姐沒發現劉晴的動作吧？！」

劉峰搖搖頭:「沒發現。回到銷售部后，我們查看了員工電話表，知道是誰了。」劉峰緊緊看著林曉娟。

林曉娟本來好奇地等他說下去，卻見他眼神嚴肅地停了下來，於是問道：「誰呀？」

劉峰轉頭看了一眼大堂旋轉門，「就是剛才走出去的那兩位。」

林曉娟有些驚訝道：「兩位？！你是說那兩個電話號碼分別是他們兩個的？」

「是的。」劉峰迴答。

林曉娟驚訝於舉報人居然不止一個。她曾猜測姚笛的可能性大些，因為在會議室當她提議查看張大姐手機的時候，她注意到姚笛本能地顯得有點過於積極了。但她沒想到，王晨也是舉報人之一。王晨一個氣質清爽的男孩，平日里說話溫和得體，對領導李枳的態度總是禮貌而恭順的，李枳看起來也很喜歡他，而且在那晚的飯局上，他並沒有對李枳的方案表現出任何猶豫，林曉娟還記得他不斷點頭的樣子。

林曉娟沉默了一會兒。

劉峰看著沉默的林曉娟，又說到：「你很聰明，但顯然涉事未深，甚至還是一張白紙。其實我們銷售部的這幾個人，包括李枳在內，前後都差不了幾歲，但你比其它人，顯得過於簡單直接了。請相信曉娟，我跑來告訴你這件事和說這些話，純粹是出於為你好，因為你很特別很善良，但你的風格卻不太被這個社會接納。希望我的話，能對你有所幫助吧。」

林曉娟看著認真的劉峰，對他的話沒有感到絲毫的反感，反而有一種溫暖從心底里升起來。她能感受到他的真誠。

林曉娟正要回應他的時候，劉峰的手機突然響了。

「是我表姐」劉峰看了一眼手機：「她可能已經到在地下車庫了，但找不見我。」

「謝謝，劉峰！不光是為今天這番話，也謝謝你一直都這麼關照我。」林曉娟心懷感激。

兩人對視了一秒，劉峰說了句「珍重，我得走了。」然後匆匆忙忙向電梯走去。

林曉娟看著他的背影進了電梯，內心仍被一種溫暖包圍著。儘管過往的交流並不多，儘管緣分也許只是擦肩而過，在人情冷漠利益關係的社會裡，這份溫暖的體驗那麼特別的留在了林曉娟的記憶里。

秋天深夜的北京，樹葉在風裡颯颯作響。

林曉娟靠在床頭，望著窗外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思緒卻不斷的回到這幾日的情景，總覺得有些困惑揮之不去。在中國這樣以關係和人情文化為主導的社會裡，辭退員工這樣一件正常的事情，為何公司要選擇以這種極盡難堪的方式趕走李枳。而李枳在輸局已定的局面下，依然要做強弩之末的抗爭，為何不能安靜地默默離開呢？那不是更體面的態度么？非要撒潑打滾一番，額外好處沒撈到，又弄得顏面盡失。儘管她的人格當中不具備領導的魅力和素質，但總歸想不到會愚蠢至此。

林曉娟又想到自己剛剛開始的北漂生涯，居然見識到如此戲劇性的跌宕起伏，就真實地發生在自己身邊，心底里不禁對生活，對命運有了一種奇妙的感受。二十多年在閉塞，陰暗，暴力的家庭環境中苦熬著長大，命運第一次為她撕開了一道口子，讓她看了一眼外面的世界，還有這麼多不一樣的人和人性。那感受，就像是一個生來失明生活在黑暗世界的人，突然看見了一束光。

由於瑞安公司出身於下屬國企的特殊性，李枳靠某種體制內的邏輯得以坐上銷售部經理的位置，但終因能力的不匹配，在體制外的邏輯下，躲不過下台走人的命運。

或許，李枳和朱莉安是抱著同一種邏輯的人。在她們的觀念里，已深深的植入了一種叫做地盤文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