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的故事 人貴有自知之明

原野的故事 人貴有自知之明

原野的故事

人貴有自知之明

單足獸,多腳蟲,

原野之上正呢噥。

螳螂的蟬,黃雀的夢,

炫技的猴子醉眼矇矓。

誰有用,誰沒用?

落網的烏龜被挖空。

該有用,該沒用?

迎面吹來涼爽的風。

單足獸與多腳蟲

原野上,單足獸和多腳蟲在聊天。

多腳蟲叫蚿(讀如咸),單足獸叫夔(讀如魁),據說是長得像牛,但沒有角卻只有一條腿的怪獸。它們糾結和爭論的問題是:單足獸、多腳蟲、蛇、風、眼睛還有心,到底誰更值得羨慕或憐憫。

原文是:

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

什麼意思呢?

不好說。因為「憐」有兩種解釋,一種是憐憫。

比如單足獸,由於只要用一條腿就能走路,便覺得多腳蟲要用那麼多的腳,實在太麻煩了!

這就是夔憐蚿。

多腳蟲呢?由於自己有腳可以用,便覺得蛇只能用肚皮走路,整天磨得肚子疼,真的太可憐了!

這就是蚿憐蛇。

蛇因為自己有身體,可以享受感官的快樂,便覺得風什麼器官都沒有,無知無覺,未免太遺憾了!

這就是蛇憐風。

風因為自由自在,想上哪就能上哪兒,便覺得眼睛只能待在一個地方,恐怕太憋屈了!

這就是風憐目。

眼睛因為露在外面,什麼都看得見,便覺得心臟藏在體內暗無天日,簡直太窩囊了!

這就是目憐心。

那麼請問,究竟誰可憐?

好像都值得憐憫。

其實,反過來說也可以。

因為「憐」還有另一種解釋:羨慕。

不妨設想它們之間的對話。

單足獸對多腳蟲說:多腳蟲呀多腳蟲,你真是太讓人羨慕了!我只有一條腿,你卻有那麼多。

這也是夔憐蚿。

多腳蟲說:這有什麼好羨慕的!你看那蛇,沒有腳也能走路,才真是讓人眼紅呢!

這也是蚿憐蛇。

蛇說:你說的算什麼!風連身體都沒有,更加無拘無束,什麼地方都能去,那才叫大自由!

這也是蛇憐風。

風說:我倒是自由,可也什麼都看不見。哪裡比得上眼睛,什麼都能看見!

這也是風憐目。

眼睛說:我整天露在外面,老被人盯著,一點隱私都沒有。心臟多好,什麼都不用看,又什麼都知道。

這也是目憐心。

請問誰更值得羨慕?

哎呀,答不上來啊!

這就對了。

其實讀完全文,你便會發現,這個問題根本就沒有標準答案,就連「憐」應該解釋為羨慕還是憐憫,也不可能有定論。所以唐代學問家成玄英作註解,就把兩種解釋並列放在書上,由讀者自己選擇。

而且,心沒說話。

是的,目憐心之後,並沒有心憐什麼。

心,為什麼不說話?

看完整個故事就明白了。

故事大概是這樣的。

單足獸對多腳蟲說:我用一條腿跳著走,事情簡單成這樣,除了我天底下沒有別人。可是,你卻要用那麼多的腳走路,不累嗎?為什麼偏要如此呢?

多腳蟲說:你說什麼呀!沒誰故意這樣。你難道就沒見過打噴嚏嗎?噴出的水大的像珠,小的像霧,形形色色各不相同,難道會是刻意安排的?我的腳多,你的腿少,也都是天生的,誰知道原因在哪裡?

單足獸無話可說。

多腳蟲又說:我倒是想請教一下蛇,我用那麼多腳走路,卻不如你這沒腿的快,這又是為什麼?

蛇說:正如你剛才所言,天賦呀!

多腳蟲也無話可說。

但是蛇卻又去問風:我雖然不用腳,總歸還要拱起脊背才能前進。這就還算是有形的。你呢?呼的一下從北海起來,呼呼啦啦就到了南海,看起來卻就像什麼都沒有,請問這又如何理解?

風說:你說的沒錯,我確實是呼呼啦啦就從北海到了南海。可是,卻吹不斷人類豎在風中的手指頭,也吹不斷他們站在風中的腳後跟,只能吹倒大樹,掀翻那些大屋頂。我只能戰勝大的,不能戰勝小的。

哎呀,這都在說些什麼呀!

其實很簡單。

首先,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物。

風,能夠吹倒大樹,掀翻大屋頂,卻吹不折手指頭和腳後跟,其實也吹不折小草。小草會趴下,但是風過之後又站起來了。反倒是大的,抗不住颱風。

由此可見:

小有小的好處,大有大的難處。

其次,每個人都有長處和短處。

俗話說,寸有所長,尺有所短。你的長處可能正好是別人的短處,你的短處也沒準正是別人之所長。攀比的結果,要麼是自尋煩惱,要麼是忘乎所以。

攀比,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

第三,短處和長處都是相對的。

很難說一條腿和很多腿誰更好。因此,與其說優點和缺點,不如說特點。特點無所謂優劣,犯不著羨慕或憐憫。如果是天生的,就更不要去問為什麼。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只要真實而自由就應該尊重。

重要的是活好自己,不要管人家怎麼過。

難怪心不說話。

它明白著呢!

本節故事見《莊子·秋水》及成玄英疏

捕蟬的螳螂

原野上,有隻螳螂在捕蟬。

螳螂悄無聲息專心致志,蟬則得意忘形。當時它們都在樹陰里,濃密的樹葉遮擋了陽光和視線。於是那蟬愜意地放聲歌唱,沒想到後面有螳螂。螳螂則離開樹陰慢慢向蟬逼近,不知道樹上來了只鳥。

只有莊子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

他最先看見的是鳥。

這是一隻喜鵲,從遙遠的南方飛來,擦過莊子額頭落在樹上。它的翅膀有七尺長,眼睛有一寸大,所以在這個故事裡被叫做異鵲。

沒錯,莊子的故事裡總是有些奇怪的鳥。

莊子想:什麼鳥呀!有翅不飛,有眼不看。

於是,他撩起衣裳快步上前,舉起彈弓。

直到這時莊子才發現,那異鵲不飛,是因為盯住了前面的螳螂。螳螂不知道有鳥,則因為它正用一片樹葉做遮陽傘,掩護自己去捕蟬。至於那隻蟬,卻因為舒舒服服待在樹陰里,把什麼都忘了,還叫個不停。

這可真是觸目驚心。

莊子也立刻警醒。

他說,一個人,可不能貪心呀!

貪心就會有危險。

想害人的,也會被人害。

於是他扔下彈弓掉頭就走。

結果怎麼樣呢?

被看門人當作賊抓了起來。

想想真是何必!

由此留下了一個成語: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不是異鵲嗎?怎麼是黃雀?

因為其他書里是黃雀,比如:

園中有樹,其上有蟬。蟬高居悲鳴飲露,不知螳螂在其後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蟬,而不知黃雀在其傍也。

螳螂捕蟬,志在有利,不知黃雀在後啄之。

後面兩個故事意思差不多,都是說江湖險惡,簡直防不勝防,也都是說不要貪圖眼前利益,而忘記了還有後患。莊子卻不是。被釋放后,他自我批評說:

吾守形而忘身,觀於濁水而迷於清淵。

翻譯過來就是:我盯住別人,忘了自己,這就等於是只看見污水而迷失了清泉。

很清楚,清泉就是本真。

莊子講這故事的用意是:

守住本真,不要盯著別人。

但是,好像不對吧?

蟬在樹陰里歌唱,難道不是它的本真?

螳螂捕蟬,也是吧?

更何況,蟬如果左顧右盼,回頭看看,不就會發現螳螂了嗎?它不也就沒有危險了嗎?那麼請問,蟬是該本真地歌唱,還是看看人家呢?

這個可真答不上。

也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問題是,有了防人之心,還是本真嗎?

還真不好說。

好在,莊子還有一個螳螂的故事,叫:

螳臂當車

這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詳。

關鍵是莊子的評論:

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

什麼意思?

是,動詞,肯定或者看重的意思。也就是說,螳螂為什麼要去抵擋車輪?因為過於相信自己的才幹。可惜啊可惜,這不是奮不顧身,而是自不量力。

得出的結論是:

人貴有自知之明。

沒有自知之明會怎樣呢?

就會倒霉,不信再看一個故事。

本節故事見《莊子》之《山木》《人間世》

本節引文見西漢劉向《說苑》,東漢趙曄《吳越春秋》

炫技的猴子

有一次,吳王渡過長江上了猴山。

國王出行,護駕的就不知有多少。猴子們哪裡見過這種陣仗,全都嚇得逃進了深林。只有一隻老猴子仗著自己「藝高猴膽大」,不慌不忙地上躥下跳於林間,向那上山的吳王炫耀它的高超技藝,得意非凡。

吳王張弓搭箭,一箭射去。

老猴子也一把接住。

吳王連射數箭。

老猴子也全都接住。

吳王大怒,命令手下人一齊射箭。

結果,老猴子抱樹而死。

悲劇啊!

抗議成立。

殘害野生動物確實不對。

何況還是以強凌弱,仗勢欺人。

不過,教訓也要吸取。

什麼教訓?

做人要低調,千萬別炫耀。

想想那隻老猴子吧!別的猴子都躲了起來,只有它滿不在乎,還要特地在吳王面前盪鞦韆。請問,這樣做有必要嗎?有意義嗎?有價值嗎?

沒有,炫技而已。

它可不是為了保衛其他猴子而壯烈犧牲。

那又何必要做?

但,這跟自知之明有什麼關係?

有自知之明的人不炫耀。

因為他知道,山外有山。

那麼,自知之明容易嗎?

抱歉,不容易。

本節故事見《莊子·徐無鬼》

落網的烏龜

一天晚上,宋國國王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事情是:有人披頭散髮站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對他說:我是一名使者,來自宰路的深淵,代表清江出使黃河,但是大王的漁夫余且抓住了我。

國王醒來以後,便問巫師這是什麼夢。

巫師說:那人是一隻神龜。

國王問:我國的漁夫,有叫做余且的嗎?

手下人答:有。

國王說:叫他來見寡人。

第二天,余且來了。

國王問:你捕到了什麼?

余且說:一隻白烏龜,五尺長。

國王說:拿來給寡人。

余且就把烏龜獻給了國王。

國王卻糾結起來。他一會兒想殺了那烏龜,一會兒又想養著它。思來想去,便決定讓巫師占卜。

那時占卜的辦法,是在龜甲或者牛骨上鑽眼,然後放進火里燒。燒的時候,會發出「卟卟」的聲音,所以叫占卜。鑽了眼的龜甲或者牛骨也會有裂紋,巫師們便根據這裂紋來判斷一件事是凶是吉。

於是巫師說:占卜就得有龜甲,只能殺了它。

結果神龜被殺。

國王拿那龜甲來占卜,沒有一次不靈的。

呵呵,果然是神龜。

神龜卻再也活不過來。

這烏龜也太倒霉了。

更倒霉的是,這烏龜倒霉是因為它有用。如果不是必須用龜甲來占卜,說不定它還能夠活下來。

難怪那棵櫟樹,死活都不肯成材。

有用,是不是很可怕?

所以莊子說: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

桂可食,故伐之。

漆可用,故割之。

意思是:山上的樹木被伐,燈里的油脂被燒,都是自找的。桂樹的皮可以做香料,所以遭斧砍;漆樹的汁可以做油漆,所以遭刀割。反過來則是:如果山木不能成材,就不會被伐;油脂不能點燈,就不會被燒。

神龜也一樣。

由於龜甲能用來占卜,便被剖開挖空。

不過,那個神龜比桂樹和漆樹還要倒霉,因為宋國國王原本是想養著它的。為什麼要養著呢?因為它自稱是出使黃河的使者。是不是呢?這就要占卜。

結果,事情就變成了這樣:

不占卜,便不能決定神龜是死是活。

要占卜,又只能先殺了它。

這簡直就是諷刺,就是悲劇!

而且,只有悲劇才深刻,這也是悲劇。

不過,這故事想說明的,還不止這些。

莊子說,那隻烏龜確實很神,活著的時候能夠託夢給國王,死了以後用來占卜也百發百中。但是神明如此又怎麼樣呢?算不出自己會死於非命。

這就叫:

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

知讀如智,意思也是智。也就是說,人的認知能力是有限的,就連神明也不可靠。更重要的是,最難的還不是認識世界,而是認識自己,不信請看那神龜。

那該怎麼辦啊?

去小知而大知明。

拋棄小聰明,就能有大智慧。

因此必須記住:

無用之用,是為大用。

明白這一點,就是大智慧。

只知有用之用,不知無用之用,是小聰明。

小聰明成不了大事業。

照這麼說,沒用就好?

也不見得。莊子還有一個故事。

本節故事見《莊子》之《外物》《人間世》

不會叫的雁

有一次,莊子游山。

山上有棵大樹,枝繁葉茂生機勃勃。但,儘管伐木工人就在旁邊,卻誰也不動它。莊子問為什麼,得到的回答是:這棵樹不成材,沒什麼用。

於是莊子說:難怪此樹能夠終其天年啊!

下山以後,莊子住到了朋友家。

朋友很高興,吩咐僕人殺只雁招待他。

僕人問:殺那隻會叫的,還是不會叫的?

朋友說:不會叫的。

第二天,學生問莊子:山上那棵樹,由於沒有用而活到今天;現在這雁,又因為沒有用而一命嗚呼。那麼請問,究竟該有用呢,還是沒用?好像都不對。

如此兩難,先生又將何以自處?

莊子大笑說:哈哈,那就有用無用之間吧!

這樣啊?

不,開玩笑的。

因為接下來,莊子還說了這樣一句話:

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於累。

意思也很清楚:遊走於有用無用之間,看起來聰明伶俐,其實是小聰明。道理很簡單,且不說能不能做到處於材與不材之間,就算能夠,那二者之間的分寸尺度也會讓你傷透腦筋,甚至成為新的問題。

結果是什麼呢?

仍然擺脫不了困境。

所以,答案不是有用,不是沒用,還不是既有用又沒用,也不是處於有用和無用之間,而是:

根本就不要去想有用沒用。

這才是正道。

是啊,為什麼要想呢?

你看濠水裡的那些魚,想過嗎?

還有草原上的馬,想過嗎?

都沒有。

那你為什麼要去想?

不想就自由,就本真,想了反倒壞事。

謂予不信,不妨再講多腳蟲。

只不過,這故事不是莊子的。

某天,一隻麻雀遇到了多腳蟲。麻雀因為自己只有兩條腿,未免自慚形穢。羨慕嫉妒恨的它便不懷好意地對多腳蟲說:請問尊敬的多腳蟲先生,當你的第一條腿抬起來的時候,第四十九條腿在幹什麼呢?

多腳蟲歪著腦袋想了又想,答不上來。

結果是什麼呢?

多腳蟲不會走路了。

你看,有些問題是不是不要去想?

但,不想問題恐怕也不行。人為萬物之靈,思考是他天賦的權利。如果渾渾噩噩稀里糊塗,整天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跟豬有什麼兩樣?

那該如何理解?

有些問題不要想。

因為並非所有問題都能想得清楚。

思考也只是認識世界的途徑之一,不是唯一。

所以,除了思考,還要另闢蹊徑。

什麼途徑?

感悟

用什麼感悟?

心啊!

不信你看前面那個故事裡,單足獸和多腳蟲,還有蛇和風什麼的,都說個沒完,唯獨心不說話。

為什麼呢?

因為心有大智慧,其他的都只有小聰明。

此話怎講?

首先,單足獸和多腳蟲它們,還有老猴子,都很在意有用沒用,也很在意有什麼和沒什麼。結果呢?要麼羨慕,要麼憐憫,要麼炫耀,都沒品位。

相比之下,任人評說的心是不是更智慧?

其次,聰明過腦,智慧走心,這就是聰明與智慧的區別。過腦就是思考,思考就要藉助語言,所以單足獸它們喋喋不休。走心則是感悟,依靠直覺,只需要心領神會就行,所以心默默無語。

這可真是高下立判。

那麼,心感悟到什麼了?

這是《莊子》的核心內容。畢竟,莊子是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悟道,是重中之重。

但,能夠感悟到道的,為什麼是心?

因為心與道通。

請問,有故事嗎?

有,而且也在原野。

本節故事見《莊子·山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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