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夕,心如許
()落日餘暉下人潮熙攘,趙丹鳳沿著街道慢慢前行。穿過深街幽巷,路過勾欄瓦肆,種種熱鬧盡在眼底。
忽地,衣袖讓人一牽,扯到街角。
對方是個梳著高髻的紅裳少女,唇角下彎覆舟嘴,面相生得有幾分美貌。
「姑娘,敢問這是?」趙丹鳳忘記自己穿女裝,朝她拱手。
那女子正是紅惜。趙丹鳳不認得她,她卻認得趙丹鳳這身穿花蝶衣——陸見歡歸家時特地命人在綢布坊定製的一匹上等布料,由他親自設計下單。當時她還納悶二少爺為何對衣料如此悉心挑揀,沒想到此刻竟然裁製成衣穿在趙丹鳳身上,頓時心頭燃起一股妒火。也忘了出門採購食材的本意,把趙丹鳳往牆角一扯。
趙丹鳳見紅惜不答,正納悶要走,忽聽她冷笑:「你以為我不知你是誰?」
趙丹鳳停住腳步。
紅惜道:「哼,傾盡人力查了你一個月,你倒是滴水不漏。」
「姑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女扮男裝冒充單小風入國子監,這一點難道不是事實?」
趙丹鳳心頭一緊,環顧四下,沉聲道:「你是誰,哪裡聽來的這些荒謬言語?」
「怎麼,怕我揭穿你?」紅惜平日並不是鋒芒畢露的人,此刻見了趙丹鳳一襲蝶衣,便想在腦中胡亂想象陸見歡與她朝夕相對種種寵愛,氣得冷笑一聲,「你有膽接近我家少爺,怎麼便沒膽承認自己是個女子。」
趙丹鳳聽得雲里霧裡:「你家少爺是……」
「你對少爺了解多少?」紅惜道,「你只享著他的好,霸著他這個人,他生病的時候你在哪裡,他受傷的時候你在哪裡,他被親生兄長追殺命懸一線你可曾幫過他一點?你知道他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下生存到現在?你知道他活得多煎熬多痛苦?你能了解他的過去和未來么?還是你真心關心過他?像你這樣膚淺的女人,少爺要多少有多少,你少得意纏著他不放,你是教他玩傻了才自以為……」
「等等,」趙丹鳳道,「你家少爺是陸見歡?」
「少在這裡裝蒜。」紅惜說罷,一巴掌揚起扇來,趙丹鳳反應敏捷,當即捉住她手腕一捏。紅惜吃痛大叫起來:「救命啊,殺人了——」
這一喊讓趙丹鳳有些驚惶,剛鬆開紅惜,紅惜又連著揮來一巴掌,趙丹鳳再次捉住,怒道:「你別搞錯!撒野也要有個限度……」
「該有個限度的人是你!」身後劈空一聲怒喝,趙丹鳳的手被人反捉住扭到身後,胳膊咔嚓一聲響,疼得她咧開嘴。紅惜被鬆開,趁機揮手給了趙丹鳳一記響亮的耳光。
趙丹鳳左頰上一片火辣辣的疼,她愕然回頭,只見周也牧押著自己右臂。
「這位姑娘,剛剛真是冒犯失禮了。」周也牧朝紅惜道歉。
「你說什麼!」趙丹鳳怒道。
「單小風,虧我如此看得起你,以為你是條好漢。想不到你竟然癖好易裝扮作女子,想要伺機當街輕薄這位姑娘,若不是我趕到,你簡直要鑄成大錯!」
趙丹鳳無語凝噎。
周也牧一路遠距離跟蹤趙丹鳳,並未聽到紅惜與她的交談。剛見紅惜揮手要打趙丹鳳,被趙丹鳳制服,一心認定他是個變裝癖的色鬼,頓時怒不可遏,才有了這麼一出。
紅惜頓時明白周也牧有所誤解,將錯就錯作委屈狀,抽噎道:「這位官人,若不是你出手搭救,我早就落入這賊人手中……定要拉他去見官才是。」
趙丹鳳大駭,若是到了官府,自己身份就全暴露了,慌忙奮力扭身掙扎。但被周也牧單手捉著她兩臂:「單小風,你還不知錯!還不給這女子賠罪悔過,到了官府,我也難保你!」
「你有病,我憑什麼道歉,你放開我!」趙丹鳳氣得胸中熱血沸騰,一腳跺在周也牧腳背上,周也牧咬牙忍住:「你還敢囂張?你信不信我真拉你見官?」
紅惜知道趙丹鳳絕不敢說出女子身份以澄清,洋洋一笑,在趙丹鳳耳邊道:「是啊,小公子,我念你有個仗義的兄弟,你認個錯兒,興許我便不報官了。」
趙丹鳳哈哈道:「叫我認錯,我看你是讓你家少爺玩傻了。」
紅惜揚手又給趙丹鳳一耳光。這一掌打得格外響亮,直把趙丹鳳頭打低下去,連周也牧聽到都傻眼了:「姑娘,這……」
趙丹鳳抬頭時,嘴一張,齒間流出牙血來:「原來你是妒忌。」
紅惜惱羞成怒,正欲再打,周也牧看架不住,忙放了趙丹鳳攔住紅惜:「姑娘,念在他無知初犯,就饒過他這一回,大事化小罷。」
趙丹鳳跌坐在地,摸摸嘴角,指尖一片黏膩猩紅。她用手背擦了擦,身旁周也牧猶豫道:「你怎麼樣?」
「怎麼樣?」趙丹鳳仰起頭反問,冷笑,「周也牧,我真服了你了。」
她眼眶裡似有淚水在打轉,周也牧愣了愣。他伸手想扶,被她打開手。
紅惜剛剛一下不解氣,叫道:「我今天非要你見官不可。」
「姑娘……」
「見官,好的唷,要不要送你們一程?」
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巷尾出現,紅惜身體頓時僵直。
陸見歡拎著個酒壺,搖搖晃晃由遠而近。
「風郎,你怎麼了,誰打的你?」陸見歡大驚小怪地道,不等旁人分說,便怒瞪周也牧一眼,「你這個周野人,為何欺負風郎?人家不過七夕夜約好了要玩角色互換,你為何死纏不休,莫非你看上了我家風郎?」
周也牧連忙道:「不是,是他非禮兩家女子……」
「呸,」陸見歡啐了一口,「我家風郎只喜歡男人,你不知道?」
說罷揀出口中牙籤,指著紅惜道:「這位姑娘,有誤會要說清楚嘛,是不是?」
紅惜大氣都不敢出,自始自終低著頭陪陸見歡演戲:「是是……方才我見這位公子女裝,以為是什麼歹人,才會有此誤會……得罪之處請見諒。」
「這就對了,」陸見歡微微一笑,抬了抬紅惜下巴,讓她直視自己眼中銳利的目光,「嘴巴要多用來吃,少用來說。免得生出是非。」
周也牧愣愣地瞧著坐在地上的趙丹鳳,心想,莫非,他果真是個斷袖?
再仔細瞧一眼趙丹鳳,果然覺得她有些不同於男人的細皮嫩肉,心底無端地生出一股惋惜之情。他嘆息著搖搖頭,走開了。
趙丹鳳從地上爬起,一甩袖子快步走開,陸見歡慌忙追上橋頭,嘴裡還開玩笑:「風郎,不要生氣嘛!」
趙丹鳳不理,徑直了往前走,陸見歡拉住她:「真生氣了?難不成我家的一個女婢,真能氣著你?」
「你不是早知我不是單小風,」趙丹鳳猛然回頭,眼神無比冷厲,「陸見歡,你查我?」
陸見歡暗忖,紅惜這女人恐怕是留不得,原以為她心機深留在身邊好作綠萼的接班人培養,誰知口風這般疏漏。
「傾盡人力來查我這麼個人,還真是辛苦你了,」趙丹鳳冷笑,「你還查到什麼,你想幹什麼?」
「我什麼也沒查到。」陸見歡攤開手,一抹笑意似有若無,看不清他內心真實的想法。
其實這是一句真話。
為什麼會查不到,動用了整個京城的情報網,卻獨獨查不出冒牌「單小風」的真實身份。她曾經說她名字有個鳳字,他據此追蹤,仍然無果。
按照他的經驗,這隻有兩個原因。一,「單小風」根本就不是京城人士;二,有人在暗中阻撓,而這股阻撓的勢力,幾乎可以和陸家的情報網路抗衡。
「你根本就沒信任過我!」趙丹鳳暴躁道。
「那你呢,」陸見歡淡然一笑,「其實我們都是一樣的。」
「單小風」處處留機心,從未對自己真實身份透露口風。隨著她身後那股強勁勢力漸漸浮出水面,趙丹鳳在陸見歡心中也逐漸成為提防的對象之一。他凡事利用別人,自然也要隨時防著別人利用他。
她大聲反斥:「我沒有!我一直一直信任著你!」
此刻憤怒、委屈、失望湧上心頭激烈地交戰,趙丹鳳終究感到無比疲憊,聲音垂軟下去。
「小賤,其實那姑娘有一句話說對了,我根本不了解你。」
也許跟這個人,別說朋友,連最普通的「認識」都並不適合。
陸見歡一怔,見她轉身要走,身體先于思考地行動了一步,拉住她衣袖道:「你要去找霍容?」
「不用你管。」
趙丹鳳攥緊了拳頭,決然轉身離去。
原來所謂默契,所謂相互扶持,所謂並肩作戰,都是假象。在這個人一笑置之的神情里,全部都可以如雲散,如煙消。
紅惜緩步怯怯走上橋頭:「少爺,奴婢該死……」
「沒事。」陸見歡溫柔一笑,那笑容里不知怎麼浮起一股殺意,使她不寒而慄:「少爺,奴婢知錯了,求您饒過奴婢一命!」
陸見歡揚起頭,望著天邊那一抹殘紅,淡淡道:「起來罷,不殺你。」
他答應過一個人,不會殺她。
紅惜心頭一喜,心想少爺倒底對她有情,忙起身道:「少爺現在打算去哪裡?」
「今日小七夕,你陪我走走。」
……
吉祥客棧的旗幟迎風招展,霍容負手而立,仰望同一片夕陽黃昏,腦海中回想種種往事。
他嘆息,只見遠遠里一個身影走來,那姿態神女仙姝般輕快優雅,漸漸清晰的容顏似陌生又似熟悉。
意識到這女子是女裝的趙丹鳳后,他迅速別過頭去,低低喚了一聲:「公主。」
「嗯。」趙丹鳳少有地低落著。
霍容回頭,發覺她難得地顰著眉:「公主?」
她左頰上腫高的一塊,實在有些刺眼。趙丹鳳把臉扭到另一頭,悶悶道:「冰冰叫我來的。」
霍容淡笑:「公主若不嫌棄的話,便陪微臣走走。」
這口氣怎麼聽都有些狂妄,但她卻不自覺地跟著挪動腳步。兩個人一路走過熱鬧的集市,霍容讓她走在前面,雙頭搭在她肩膀上抵擋著從身後湧上來的人潮行進。趙丹鳳只覺那雙手輕柔而有力,充滿著溫柔的安全感。
「我們不去祭拜了么?」趙丹鳳道。
「微臣去過了,」霍容道,「公主是外人,畢竟多有不便。」
趙丹鳳叫他一噎,又說不出話來。
「她便是在這樣的黃昏逃婚出走的。」霍容仰望天空道。
趙丹鳳一震,腦海里朦朦朧朧總覺得這話似曾相識。
「當年我一直迴避著單家小姐。原以只要不對她作任何回應,便可以就此無事,豈料我錯了。我低估了她的心。」
「她家人為她許了人家,出閣前夕她託人傳書於我,要我帶她出奔。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便沒有理睬,當日也未曾赴約。我以為她得不到回信便會就此作罷,卻不料她一人獨自出逃……」
趙丹鳳道:「單小姐真是勇敢。」
「也便是在出逃路上,路遇歹人,單家小姐不甘受辱投水而亡。」
趙丹鳳驚了一驚,半響無語。霍容緊擰著眉心,艱難地說下去:「我也是在她的屍體被打撈起后,才知道那一日她是為了來找我,身上還藏著給我的絹書。」
趙丹鳳頓了半響,道:「你喜歡她么?」
霍容嘆息一聲,道:「公主,難道在你心中,微臣真是那種敢做不敢當的人么?」
若是霍容心儀單小柔,當年必會帶她離去。
兩個人並肩默默走著,直到下了城堤來到河岸前。那河上畫舫星列,水裡飄過的花燈亮亮地照著兩人臉龐。
有賣花燈的小販上來推銷生意:「公子小姐,要只花燈么,許個願在上頭,定能心想事成。」
趙丹鳳從小販手裡接過花燈,見霍容正在低頭掏銀子,忽地心念一動,脫口道:「只能許一個願么?」
「哎,一盞燈一個願望,」那小販機靈地眨眨眼,「小姐還要麼?」
「不必了,多了怕不靈。」她搖搖頭。
待那小販走得遠了,霍容回頭,見趙丹鳳捧著花燈痴愣愣瞧著自己,回眸笑道:「公主怎麼不放?」
趙丹鳳印象之中,霍容是極少言笑的,此刻他笑起來,瞳光便若秋水明神一般清淺溫柔。她慌忙扭頭道:「我這就……」
「公主且慢。」霍容伸過來的手恰好與她相疊,趙丹鳳一驚,縮手回去。霍容取出火折遞給她:「忘了點上。」
兩個人一起把花燈點燃,趙丹鳳雙膝跪在岸邊,霍容默默蹲在她身旁,瞧著她虔誠許願的側臉,若有所思。
看著趙丹鳳把花燈放入河中,霍容笑道:「公主方才許了什麼願?」
「說了便不靈了。」
趙丹鳳許願的一瞬,也曾閃過種種願望。譬如希望自己永世幸福安康這樣老套的的俗願,或是嫁個如意郎君,或是那佳郎有更確定的人選……但放手花燈的一瞬,還是許了一個最為質樸的願望。
希望霍容可以早日脫出往昔陰霾,找到喜歡的女子,活得自在開心。
霍容眉頭一蹙,嘴角明明含笑,樣子卻像是發愁:「公主該不會是又想了什麼奇怪的事?」
「怎麼可能!」趙丹鳳臉一紅,「沒有的事。」說罷又緩了笑顏道:「我是真心祝願的。」
不管霍容今後會愛上什麼樣的女子,她都會祝福的。
她不想做單小柔,她覺得自己可以更堅強更勇敢。如果霍容不需要她,她也可以一個人瀟瀟洒灑地走下去。
就讓霍容需要他需要的人,讓更需要霍容的人和他相守相愛。自己又何必強求。
趙丹鳳這樣想著,唇角彎彎漾起一絲笑意,酸酸的、苦苦的、卻又有絲甜意。
「公主,微臣想通了一件事,」霍容沉吟道,他那神情之專註認真,彷彿這句話已經下注了他全部的精神力和決心,「若是公主你還……」
「快看!」趙丹鳳牽了牽他的衣角,伸手指向遙遠的夜空。那夜空中一朵巨大的煙花正在上升,綻放,散射出絢爛的光芒。
晚間的煙火大會拉開了序幕,四周各方都升騰起了燦爛的煙火,歡樂的人潮和煙花爆竹的響聲嘈雜地包圍著兩人。霍容站在趙丹鳳身邊仰望夜空,忽地想明白一件事。
有的感情也許本不需要強求什麼結果,說與不說,終究還是要付諸行動。便如那煙火一樣,只要靜靜為愛人綻開那最為絢麗的一瞬,如此足矣。
心底有這麼一個聲音在無言傾訴——
丹鳳,你的幸福,我會以生命來守護。
……
「哇,那個看起來超好吃的樣子!」趙丹鳳大力推推霍容。
她手指的方向是街邊買肉脯的小推車,明明是常見的食物。
「公主的眼界還真是……唉,」霍容極為無奈,眼看著趙丹鳳從腰包里扯住一張百兩銀票,連忙攔住,「還是微臣去!」
趙丹鳳遠遠瞧著不食人間煙火的霍容居然也有跟小販討價還價,還提出買二送一這種無理要求的時候,不禁笑岔了氣。
靜靜回味著這種幸福的錯覺,好像此刻霍容便是屬於自己的一樣。
她目光掠過上方,忽地在一瞬之間停格。
那個背影無論如何也能在人群之中一眼認出。
陸見歡的背對著她站在高處的橋上,雙手扶著護欄仰望同一片夜空。
紅惜的話瞬間重現在她耳邊——你知道他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下生存到現在?你知道他活得多煎熬多痛苦?你能了解他的過去和未來么?還是你真心關心過他?
趙丹鳳愣了愣,瞧著陸見歡的背影,那單薄的背影此刻看來,總覺得有些孤單和落寞。
可是,他也從未告訴過她那些啊……
她一想到陸見歡朝自己撇唇冷笑那決絕的樣子,就覺得還是閑事少管好了。正這麼想著,忽地感到有些不對勁。
人頭攢動的拱橋上,兩個黑衣人分別從橋的兩端朝著陸見歡的方向擠來,衣袖硬硬地籠罩著什麼東西。趙丹鳳眯起眼仔細張望,覺得那兩人形態極為可疑,手裡拿什麼仍是看不真切。
大風刮過,掀起一人斗笠,那人揚手扶住,袖中短兵寒光乍現。
她心下一驚,腦海里有回現紅惜的話:「他被親生兄長追殺命懸一線你可曾幫過他一點?」
這麼兇殘的哥哥?她也是頭一回聽說。猛地重現接下監例戰那晚,陸見歡傷痕纍纍出現在寢舍的場景,她頓時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抬頭一看,那兩個刺客正撥開人潮,一步一步朝著陸見歡逼近,漸成合圍之勢。只要借著人多,手快的刺客完全可以在不被任何人察覺的情況下一刀致命,殺了陸見歡然後擦肩而過。
而此刻的陸見歡,依然失神地仰望夜空,對身旁的危機彷彿毫無察覺。
「——不要!」她嘶聲大喊,然而一朵巨大的煙火從水面升起,淹沒了她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挖了個古穿新坑,小丫鬟裝傻充愣扮豬吃老虎的故事。力求寫得精緻,同時也想轉換下風格。等文的筒子怕無聊的就來瞄一眼~^_^
點擊可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