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貪案

第四十八章 貪案

第四十八章

貪案

1

明熙被釋放當夜,昇平街的豹三吃過晚飯,躺在庭中涼榻上消食,半晌,他小兒子鬼鬼祟祟從影壁后貼進來,想從右廊下穿過去,豹三眼也不睜,卻問:「從哪裡回來?」

他小子忙躬身過來,賠笑道:「原來大人在這裡,竟沒看見。」

豹三再問:「在哪裡混了半日,此刻才回來?」

小子道:「去刑部那邊看了看熱鬧。街坊都說恭王放過明熙了,孩兒去等了半日,果然瞧見明熙從刑部出來,被他老子接回去了。」

豹三道:「神仙打架,要你操心?還等了半日!」

小子垂手道:「半城的人都去看了,昨兒三法司會審的時候,刑部那條街都擠得滿滿當當。」

豹三道:「看一眼又怎麼著?能看來一錢銀子,還是看來一個老婆?不和你老子學經商,倒和那些閑漢廝混,哪裡雞飛狗跳往哪裡湊!」

小子道:「大人做生意的道行在開元城數一數二,放在全天下也是排得上的,尋常人哪裡學得來?孩兒連大人的皮毛也沒學到——若學到兩三分,早也富甲一方了。」

豹三聽了恭維,臉色好看了些,道:「老子有的都在教,是你們仗著大樹底下乘涼,只知道花老子的錢,不知道學老子的經驗,將來我兩腿一蹬,天上不掉地下不生了,你們就等著坐吃山空吧!」

小子道:「孩兒當真不是做生意的料,不如……」

豹三道:「不如什麼?」

小子笑道:「孩兒這兩日在刑部外頭逛,幾家的大官兒都見著了,一個個穿紅著綠的好不晃眼,大人不如給孩兒買個小官兒做,讓孩兒也穿穿官家的袍子。」

豹三道:「做官有什麼用?我見到的官多了,都是面上光鮮,底下叫苦。一年到頭,累死累活,一要應付上面,二要應付下面,三要應付左右。上面的心情不好了,指著你頭臉罵,也不敢還嘴;下頭的心情不好了,暗地指著脊樑咒你,只好假裝聽不見;左右的不管心情好不好,都愛給你使絆子,一不小心,摔你個狗吃屎!你當官一年能賺多少錢?撐死了兩三百貫,為這點養鳥錢,幾頭當孫子,哪裡比我們做生意自在?想幾時開張就幾時開張,想幾時休息就幾時休息,哪個顧客敢刁難,老子先趕他出門不伺候了,那幾文錢買不死人!你打消做官的念頭,安下心來和我學買賣是正經。」

小子只好道:「是,若說生意經,大人還需多多教導孩兒。」

豹三道:「咱們做生意,和別家不同。他們在大街上開門面,品位就落了下乘。千金的寶貝,擺在門口任人評點,要貶值一半;藏在深院不輕易示人,要升值一倍。所以你看我,從來不做沿街叫賣的勾當,有了好東西,只暗暗放出風去,讓街坊鄰居口口相傳,一條巷一條街地傳——此時不要心急,真是好貨,十年八年也等得起——總會傳到識貨人的耳中,他自己就會找上門來,這時務必記住:以誠待人,不誆騙,不訛詐,寧肯自己吃點虧,要叫買家舒心。一個買家舒心,會帶來十個買家,招牌就打出去了。你看咱家的大門,七尺高三尺寬,在開元城中最寒酸,可再看看咱們家的財路,比玄武大道還廣!你老子積累了半生的口碑,才有你們坐著等錢上門的日子……」

正說著,影壁那邊的地下映出一個人影,豹三道:「看,錢來了。」

那影子走出來,豹三從榻上坐起,一邊借光看那人的臉,一邊問:「是哪位?」

那人踱過來,道:「豹三好小子,認不得我了?」

豹三定睛一看,那人微胖身材,白面淺須,卻是開元府的秘書丞陳金石,忙笑著從榻上起來,拱手道:「原來是陳先生。」

陳金石道:「可算還記得我。」

豹三讓陳金石坐了,笑道:「多時不見先生了,怎的今日想起光臨寒舍?」

陳金石道:「閑來無事,逛到附近,順道來看看你近日又進了什麼好貨,開開眼界。」

豹三吩咐小子:「把我屋裡那包蒙頂石花茶煮來。」又向陳金石笑道,「我前兒得了一盒從大食國來的龍腦香,一會兒先生拿去。」

陳金石笑道:「看低人的矮貨,我討你這點便宜做什麼?我能缺什麼東西?我哪次來找你不是為公家採買?」

豹三道:「是了,從前韋府尹在的時候,開元府常常添置東西,先生都是來豹三這裡買,如今換了唐府尹,倒許久不見採購了。」

陳金石道:「今日不是照顧你生意來了?最上品的硯、最名貴的紙,拿出來我瞧瞧。」

豹三卻站著不動,笑道:「先生寬恕,若再說和開元府打交道,豹三卻不敢了。」

陳金石問:「這話怎說?」

豹三道:「從前開元府買貨的時候雖多,付錢的時候卻少,多少筆墨紙硯、屏風字畫,只見貨進去,不見錢出來,欠條堆了我半屋子,豹三去找韋府尹要,十回有八回在開會,剩下兩回在出差,人也見不到,如此拖了幾年,我一文沒賺,倒把本錢貼了個精光;幸好換了個唐府尹,我生怕他翻臉不認前任的欠條,若不認,我也只好棄家去要飯,誰知他認了賬,兩年還了我六十萬,如今還有三十萬沒付,我都不好意思催了,如今開元府再想採買,還請先生另尋周轉得開的豪商。」

陳金石呸道:「你個油滑販子,少和我叫窮!開元府能欠你幾個錢,怎麼就棄家要飯了?你這涼榻底下埋了多少金子我能不知道?」

豹三嘿嘿一笑,道:「先生私人若要,把我家底全搬走,我也甘願;官府若要,豹三卻不伺候了。」

他小子端了茶來,陳金石啜一口,品了品,道:「不愧天下第一茶。」又問,「開元府先前欠你九十萬?」

豹三道:「是這個數。」

陳金石再問:「唐瑜還了六十萬?」

豹三道:「是,還差三十萬。」

陳金石道:「那你怎麼不問他要了?」

豹三道:「他肯還這六十萬,我已經謝天謝地了,本來不是他任上欠的。我聽說他也有難處,著實東拼西湊,分了三年才還這些,剩下的,他付不起,我也不好再開口,只是從此長了記性:再不和官家打交道。」

陳金石吹了半晌的茶,道:「我早了解你這脾氣,好面子,講義氣,他還了一大半,你就當他心意十足了,再不好意思開口。」

豹三笑道:「正是,韋府尹幾次敷衍我,我就咽不下這口氣;唐府尹坦誠對我,我也讓了一步。」

陳金石道:「我是開元府的秘書丞,府賬上有多少錢,我比誰都清楚,這區區三十萬,開元府還得起。」

豹三道:「是嗎?我怎麼聽說唐瑜為了還錢,把自家物什都變賣出去了?」

陳金石道:「他哭窮你就信了?若他是借口不還呢?」

豹三一愣。

陳金石道:「堂堂皇城官府,拿不出三十萬文錢?只怕十歲童子都不信,你卻信了,如今全城都暗地笑你豹三被唐瑜當傻子糊弄,你還不知道呢!」

豹三道:「那,陳先生明日再牽個線,容我找唐瑜問問?」

陳金石道:「他若不認,你能怎樣?我教你一個巧法,管叫唐瑜明日就把三十萬文送上門來,一文不少。」

豹三忙問:「什麼巧法?」

陳金石壓低聲音道:「你寫一封狀子,去御史台告狀,說開元府欠債不還,公信破滅,御史台是專盯官員犯錯的,他們為你主持公道,唐瑜也要乖乖就範。」

豹三道:「就為這點錢,鬧去御史台,未免小題大做了?」

陳金石霎時拉下臉,道:「這點錢,你自然不放在心上,竟是我多管閑事了。」

豹三不好開罪陳金石,忙笑道:「陳先生的好意,豹三心領,只是,欠款的真不是姓唐這位……」

陳金石道:「任他姓糖還是姓鹽,他既認了賬,就該還!」

豹三不語。陳金石走到豹三身邊,從袖中抽出一卷冊子,道:「狀子我都給你寫好了,你送去御史台就成了。」

豹三猛地睜大了眼,道:「陳先生今日是特意找上豹三了?」

陳金石微微一笑,道:「當初是我幫你拉了開元府的生意,如今也該幫你討回開元府的債。」

豹三道:「生意雖是先生搭的橋,可錢沒收回來卻和先生無關。依我說,過去了就過去了,我也不想為這點事得罪開元府。」

陳金石收了冊子放入衣襟,坐回涼榻。

豹三湊上一步,道:「不敢讓先生白來一趟,看上豹三家裡什麼,只要手指點一點,我立刻差家奴送到先生府上去。」

陳金石冷笑道:「我知道,你家中寶貝多得很,海里的珍產,山中的風物,商周的玉璧,漢唐的墨寶,只怕比皇宮還豐盛呢!」

豹三道:「哪裡哪裡,可不敢和皇宮比。」

陳金石問:「都從哪裡來的?」

豹三道:「什麼?」

陳金石道:「這四海列國十三州的寶貝,怎麼全聚到你豹三這裡了?」

豹三賠笑道:「自然是四處收購的,如今有一點名聲傳出去了,也常有人抱著東西上門賣。」

陳金石道:「難保沒有小偷大盜尋上門來銷贓。」

豹三立馬叫屈,道:「先生開不得玩笑,豹三做的是一清二白的生意!」

陳金石又拿鼻子嗤笑:「你若是在門口擺個攤兒賣豆腐,說清白我還信,可你做的是錢用牛車拉的大買賣,一個月少說三四十萬的流水,這幾十年下來,你敢說筆筆錢都來得乾淨?未離原東山村那個傻子從自家地里挖出一個青銅象尊,怎麼沒過一個月人就死了?那象尊怎麼過兩年又出現在你這裡?太僕寺王少卿從你手中買的兩個扶桑藝伎,是如何來的中原,是關牒通關還是拐賣偷渡?整個開元城都在我眼皮子底下,哪件事瞞得過我?我是懶得查!」

豹三的後背瞬時被汗打濕了,喏喏道:「先生說笑了,說笑了。」

陳金石道:「我沒空閑和你說笑。」他邊說,邊起了身,「明兒你哪裡也別去,武侯要上門清查倉庫,你好生等著。」說完拔腿就走,豹三默默跟出幾步,道:「陳先生是在把我往絕路上逼哩!」

陳金石道:「怕什麼?為人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你既然生意做得乾淨,就不怕武侯上門查。」

豹三道:「我是說,先生在逼我去告唐府尹哩。」

陳金石停下腳步,斜眼看他,道:「你敢不敢告?」

豹三道:「豹三不蠢,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唐府尹要削恭王的封地,恭王想方設法要扳倒他,先生自然和恭王站一邊,拿豹三當刀子,往唐府尹的身上捅。」

陳金石問:「你站哪一邊?」

豹三剛要開口,陳金石又道:「小心些選,若選錯了,今夜你還是大豪商,明早就是階下囚。」

豹三嘆了口氣,總算點了點頭,陳金石眨眼換了一副和氣臉色,把狀子給了豹三,走出幾步又問:「那大食國的龍腦香呢?」

2

唐瑜收到了明府送來的離書,寂寂看了徹夜,天明后照常去上班。入了辦公廳,侯望書風風火火奔進來,口中大叫:「府尹!」

唐瑜輕責道:「這動天驚地的是做什麼?沉穩些。」

侯望書道:「御史台來人了——他們這會子來,准沒好事!」

唐瑜聞言,先出了門等著,須臾,幾個御史台官吏過來,行禮相問:「可是開元府尹唐瑜?」

唐瑜也還禮,道:「是唐瑜。」

當先一人道:「請唐府尹隨我等去御史台,接受問詢。」說話時,兩個上前來請。開元府武侯聚了不少,可人人皆知御史台專察百官善惡,權勢不小,是以誰也不敢阻攔,眼睜睜瞧著唐瑜被御史台帶去了。

入了台院,唐瑜被請進一間空房,房中只有兩方舊坐榻,唐瑜揀面北一方坐了。這一坐便是四五個時辰,既無飲水,也無食物,更無人來問,他知道這是御史台的攻心法,要在問責之前先把人的精神磨損一半,便閉目蓄神,在心中數著時刻,直到午夜時分,矮門悄悄打開,一個從六品服的官員、一個手執燭火和紙筆的小吏進來了。

唐瑜避席相迎,那官員亦行見禮,道:「御史台侍御史顧臨,奉命問責開元府尹唐瑜,望府尹坦誠作答。」

唐瑜道:「御史請問,唐瑜知無不言。」那小吏便在角落鋪開紙卷和筆墨,要將二人的對話如實記錄。

顧臨先問:「開元府是否欠過民間私人債務?」

唐瑜沉思片刻,道:「開元府曾因添置四面屏風、九張裝點書畫、五十兩茗茶、二十兩奚氏墨,欠下昇平街商人豹三九十萬。」

顧臨問:「幾時欠下的?」

唐瑜答:「在唐瑜任職之前,有欠條為證。」

顧臨問:「這筆債務可償還?」

唐瑜道:「已盡數還清。」

顧臨問:「還清了?」

唐瑜道:「還清了。」

顧臨問:「還債之錢從何而來?」

唐瑜道:「六成開元府的稅收,四成唐瑜的家私抵賣。」

顧臨追問:「你用自己的錢補公家的空?」

唐瑜道:「是。」

顧臨又問:「幾時還的?」

唐瑜道:「從唐瑜入職后開始還,至去年四月結清。」

顧臨問:「一文不少?」

唐瑜道:「一文不少。」

顧臨問:「可有憑證?」

唐瑜道:「九十萬分三年十次還清,開元府存有十次支出記錄,豹三簽過十次收錢單據。」

顧臨問:「是你與豹三面對面還款,還是有中間人過手?」

唐瑜道:「由我下文,開元府戶科撥錢,武侯押送至豹三家中,豹三收錢后確認簽字,單據存回戶科。」

顧臨道:「御史台將立刻赴開元府和豹三家核實,今夜要委屈唐府尹在此歇息了。」

唐瑜坦然拱手道:「無妨。」

顧臨便與刀筆小吏出了門。

3

子時三刻,顧臨到了開元府,召全府官吏廊下聽喚,自己親自檢索豹三案的始末。他先去辦公廳查閱公文,那開元府每回發文皆有記錄,某年某月發至某處,編號幾何,均一一登記在冊,顧臨把冊子看了一遍,證實唐瑜先後下發了十道公文到戶科,他便轉去戶科,把十道公文都找到了,又調出賬本,查看開元府近四年的錢款出入記錄,見戶科已照唐瑜的公文,分十次將九十萬文錢還給了豹三,開元府的武侯負責押運錢款,去來都有回執為證,顧臨一環一環找不出破綻,眉頭皺了一會兒,問戶科主事安錄:「每回送錢過去,豹三都簽字了?」

安錄從櫃中取下一卷布帙,打開一看,是十張黃紙,呈上道:「這是豹三簽的收據,十次十張,都在這裡。」

顧臨拿著十張紙走至燈下,一張一張仔細地看,十張紙質相同,筆跡相同,連墨色也相同,顯然是同一人所書,他沉吟不語,安錄笑道:「咱們開元府已經把錢還清了,是這刁商收了錢又翻臉,誣告唐府尹。」

顧臨便向御史台吏道:「傳豹三來。」

豹三來時,公堂上點了數不清的燭,卻只有顧臨一人。顧臨把案上十張黃紙鋪開,問:「豹三,開元府總共欠你多少錢?」

豹三道:「九十萬。」

顧臨問:「還了多少?」

豹三道:「六十萬。」

顧臨問:「分幾次還的?」

豹三道:「七次。」

顧臨便指案上黃紙:「七次,你如何會簽十次收據?」

豹三道:「沒有十次!只簽了七次!」便把武侯在何年何月何時去的自己家數開了,數下來果然只有七次,顧臨笑道:「你記性倒不錯。」

豹三道:「咱們是做生意的,別的都記不牢,可欠錢還錢的事一文也不會記岔!」

顧臨把一沓紙全遞給豹三,道:「哪三張不是你寫的,指出來。」

豹三底氣十足地接過紙看,一張看過,臉色就變一分,十張看完,整個人都糊塗了,道:「怎麼都是我的字跡?」

顧臨道:「分明十張都是你寫的。」

豹三道:「冤枉!七次就是七次,他們仿寫我的字,吞了我三十萬!」

顧臨追問:「他們是誰?」

豹三一愣,道:「我怎麼知道?」他挑出其中三張,「這三回,時日不對,是他們亂寫的。」

顧臨把這三張擺在書案右邊,另七張鋪在書案左邊,俯下身去,一筆一畫地比對。豹三站在地上一動不敢動,寄望顧臨生了一雙明察秋毫的眼睛,能證實自己沒有撒謊,可顧臨的眼似乎不太靈光,把十張紙看了半晌,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豹三在心中嘆氣道:「有人暗裡把我的筆跡學了去。休說外人,就連我自己也認不出來,為了貪這點錢,是何等用心!」

又過不久,顧臨忽然不用眼看了,而是鼻尖湊上去,把紙一張張聞,聞完又伸舌,去蘸紙上的字,豹三心中發毛,又不敢多問,顧臨把十張紙都嘗完,笑道:「這三張,和這七張是不一樣。」

豹三忙問:「怎麼不一樣?」

顧臨道:「用的墨不一樣。你家用的什麼墨?」

豹三道:「奚氏墨。」

顧臨道:「不愧是皇城巨富,用的是昔年貢墨,上品中的上品。」

豹三賠笑道:「做生意講究個面子,來往書箋若用下品墨,別人會瞧不起。」

顧臨道:「這十張紙,七張用奚氏墨寫的,三張用贗墨寫的。」

豹三驚道:「這……顧御史還聞得出真品贗品?」

顧臨道:「奚氏墨光澤如紫,麝香永固。這贗品的顏色學了九分像,連我也看不出來,可香味只學了七分,麝香太淡,不過幾個時辰就散了,如今真品嘗起來還有甜味,贗品卻澀了。」

豹三猛一拍掌道:「御史英明!那贗墨決計不是我用的!」

顧臨抽出那三張仿寫的收據,道:「一張六萬,一張八萬,一張十六萬,恰好三十萬。有人吞了三十萬欠款,再仿寫你的字跡,歸檔戶科交差。」

豹三拱手道:「請御史台做主,查查誰貪了草民的血汗錢!」

顧臨又問:「你是不是曾賣給開元府二十兩奚氏墨?」

豹三道:「是。」

顧臨便叫小吏:「去把開元府的墨取來。」

小吏出門,喚開元府的人取來七根奚氏墨錠,回:「用了四年,只剩這幾根了。」顧臨親自把墨磨開,蘸筆寫了幾個字,然後靜等墨干,開元府、御史台的人里裡外外陪著他乾等,直至天明,顧臨把字聞了聞,笑道:「你們瞧,香味沒了。」

一個開元府官員道:「這是開元府在豹三那裡花重金買的。」

顧臨問:「花了多少錢?」

那官員道:「二千文一兩。」

顧臨便指豹三道:「好個豹三!吃了官家四萬文,卻賣贗品給我們!」

豹三道:「我哪裡知道是贗品?我分不出來。」

顧臨道:「這就只有你心中清楚了。雖然是件缺德事,卻救了你——這三張收據,是開元府的人仿寫你的字,貪了你三十萬文錢。他們以為用紙、用墨、字跡都和你一樣,神仙也判不出真偽,誰知壞心眼遇到黑心腸,他們虧了,你賺了。」

豹三擦了擦汗,不說話了。顧臨道:「你先回去,隨時聽喚。」豹三便告退。

顧臨在心中理了理,暗自道:「開元府有內賊,上誆了唐瑜,下蒙了豹三,中間截了三十萬,涉案人恐怕不止一兩個。」忽然響起敲門聲,顧臨問:「是誰?」

門「咿呀」開了一線,陳金石探了半個頭出來,笑道:「侍御史,小人有內情報告。」

顧臨便道:「進來說。」

陳金石抬腳進來,轉身關了門,趨步到顧臨身邊,低聲道:「這三十萬的事,小人知道。這筆錢,是唐府尹賣了自家門鋪,湊出來的私錢,叫以公家的名義還給豹三,那些人收了錢,卻沒有還給豹三,而是私自吞了。」

顧臨問:「那些人是誰?」

陳金石道:「一條線上的,一個也逃不掉:收錢放錢的戶科官吏,押錢的武侯,偽造簽名的是個刀筆吏。」

顧臨沉吟不語。

陳金石道:「侍御史明察:國家撥下來的公款,每一筆的去處都有幾層監督,他們斷不敢私吞;可這三十萬,是唐府尹私人獻的,沒有人會追究來去,所以這些人鑽了空子,唐府尹卻是冤枉的。」

顧臨便道:「你把這些人的名字寫下來,我們一個個查。」

4

唐瑜被御史台幽禁了兩日,這日黃昏,御史台小吏開門道了歉意,放了他出去。侯望書早在廊下候著了,道:「府尹,這案子結了。」

唐瑜問:「怎麼回事?」

侯望書道:「府尹叫還給豹三的三十萬文,被戶科官吏和押運武侯吃了。十三個人,按官職大小分了乾淨,御史台連夜抄了這一窩人的家,大多認罪了。」

唐瑜不語。兩個出了御史台大門,唐晉匆匆騎馬而來,道:「二郎,又出事了。」

唐瑜問:「什麼?」

唐晉道:「恭王上疏龍朔宮,彈劾二郎領導不力,縱容屬下鯨吞國家財物,過失甚大,當免官!」

侯望書跳道:「什麼國家財物?那是府尹自家的錢!」

唐晉道:「交付給了開元府,便是國家的錢了。」

唐瑜許久道:「先回開元府。」

三人上馬,往開元府的方向去,小半個時辰後到了,府門下守著衛兵,見到唐瑜,卻無欣喜之色,反倒尷尬起來,唐瑜下了馬要往府中去,幾個衛兵你推我,我推你,終於推出一個來,小聲道:「府尹。」

唐瑜點點頭,繼續走,那衛兵道:「府尹,開元府才接到龍朔宮的旨意,說……」

唐瑜問:「什麼?」

衛兵道:「說聖上一連收到許多上疏,都是彈劾府尹的,所以下令暫停府尹的職務,待查明真相再說。」

唐瑜便站住了。侯望書道:「連府門也不讓咱們進了?」

衛兵道:「是怕外人看見府尹還在府中,又要借口彈劾,府尹不如先回家避一避風頭……」

侯望書叫道:「避什麼避?我們做了什麼虧心事要避!」

唐晉拉住他道:「休吵嚷,不成體面。」

唐瑜轉身下階上馬,道:「回家去。」

定昏時分,唐瑜回了家。憐玦軒如寒淵中的溶洞一般死寂,唐瑜推開門,下意識向深處叫了一聲「幽兒」,床帳被破門而入的風揚了揚,卻無人相迎,他猛然醒轉明幽已回了明家,再不會躲在簾下捉弄他了。唐瑜從袖中尋出火摺子,要點燃桌上的燭,轉念一想亮燭了也無事可做,便放下火摺子,和衣躺在了床上。

5

半日之間,衛熹收到了十多封彈劾唐瑜的奏疏,他拿著疏去找崔太后,道:「母親,奏疏又來了。」

崔太后問:「也是彈劾唐瑜嗎?」

衛熹道:「是。」

崔太后問:「都是如何說的?」

衛熹道:「幾十封疏都是一個意思:開元府十三官吏竊取國家資產,涉案人之多十年未見,唐瑜身為開元府長官,監管無能,當以首罪論處。」

崔太后問道:「依陛下看,這奏疏中最嚴厲的是哪一句?」

衛熹道:「監管無能?」

崔太后搖搖頭,道:「是『涉案人之多十年未見』。」

衛熹奇道:「這為何最嚴厲?」

崔太后道:「十年未見,就是說這十年間,前前後後、中央地方的官員,都不曾鬧出如此嚴重的案情,可在唐瑜的治下,開元府出了。」

衛熹幡然而悟,道:「那唐先生的罪可大了。」

崔太后道:「陛下等著吧,未來幾日,各州的彈劾也會接踵而至,至少缺不了六王。」

衛熹道:「今日彈劾,就是恭王帶的頭。」

崔太后便問:「這一點,陛下如何看?」

衛熹道:「是唐先生的削封策惹惱了恭王,所以恭王找了先生這個岔子,要把先生逼退,先生若退了,削封策就不會再有人提了。」

崔太后道:「陛下英明。如今唐先生的岔子已被抓住,這麼多奏疏送上來了,咱們應該如何對付?」

衛熹低頭沉思片刻,道:「母親,我已支持了唐先生,若把他懲治,削封的事付之東流,是先生的失敗,難道不是我的失敗?」

崔太后萬沒想到衛熹會思及至此,半晌方道:「陛下所言極是。」

衛熹道:「我想保下唐先生,卻不知該如何做。要不,咱們把這些奏疏置之不理,說不定過個十天半月,大家也就不提了。」

崔太后道:「陛下,人君有時就像躲貓貓的小孩兒,你越躲,大家越要找,你躲得越深,找你的人就越多。若一味逃避,陛下會失去群臣的信任,所以,陛下要直面一切難題。」

衛熹道:「唐先生又不能罰,又不能放,那我如何是好?」

崔太后道:「先暫停唐瑜開元府尹之職,平息眾怒,也算緩兵之計。」

衛熹問:「然後呢?」

崔太后道:「然後,看看唐瑜能不能自救吧。」

6

豹三當日被顧臨傳喚,在開元府公堂足足站了一夜,腰椎的舊疾又犯了,五日過去還不見好。日落後,豹三又去庭中涼榻上歪著,叫小妾來給自己捏腰,「哎喲哎喲」哼唧了半晌,道:「御史台的小白臉有些本事,老子請高人仿做的奚氏墨,自己都分不出真假,他居然給聞出來了——以後再仿造時,要增加檀香的比重才行。」

小妾白了他一眼,道:「還仿?被人查出來了你還敢仿?」

豹三道:「御史台又不管民間的事,他們只查唐瑜,不用怕。」

小妾道:「他們雖不查辦你,可只要動口去外面說一說,一傳十十傳百,滿城都知道你賣假貨了,哪個講究人還找你買東西?」

豹三聞言,眉頭一皺,道:「是了,我的信譽要緊,絕不能讓這消息傳出去。」

小妾道:「你還不趕緊拿錢堵住那御史台官員的嘴?」

豹三道:「錢不頂用,御史台就是專門查別人貪錢的,他們自己絕不敢收錢。」

小妾道:「那如何堵得住?」

豹三趴在涼榻上,眼珠轉了半日,忽然笑著捏了捏小妾的鼻尖,道:「只怕要你的嘴才堵得住他的嘴。」

小妾作勢啐他,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豹三道:「我偷偷把你送給他,如何?御史台的也是人,也是要收小妾的。」

小妾的媚眼一亮,問:「他是什麼官?有幾品?」

豹三道:「御史台侍御史,好像是從六品。」

小妾眼中的光便熄了,啐道:「為了個從六品的芝麻官,你就要把我送出去?」

豹三吃了一臉唾沫,氣道:「雖是從六品,可看見正三品的也橫著走!哪裡委屈你了?你個勾欄出身的小賤婦,還要看高看低了?」

小妾被豹三辱罵,也動了怨氣,在他腰上狠狠一捶,道:「我是小賤婦,你又貴到哪裡去?從六品的小官兒傳喚一次,也嚇得你幾天直不起身,改日來個正六品正五品的,只怕你連親娘也要搭上呢!」

那一捶痛得豹三渾身要散,一迭聲罵道:「這小娼婦,我慣得你無法無天了!」要揚手打時,小妾早哭哭啼啼跑了,豹三沒法起身追,只罵:「滾回勾欄去!老子不養你了!」

吵鬧間,影壁下好幾個人影現出,豹三警覺,問:「誰在那裡?」

走出來七八個人,當先一個瘦猴兒般的年輕人笑嘻嘻走上來,道:「豹三大老闆,還記得我嗎?」

豹三把那人看了看,問:「你是誰?」

那年輕人道:「我姓侯。」

豹三想起來了,「唔」一聲,躺回涼榻,道:「原來是猴毛兒。」

侯望書笑道:「多謝大老闆還記得咱。」

豹三眼角把他斜斜一看,道:「這兩年上街看不見你了,如今在哪裡高就?」

侯望書道:「在開元府謀了個跑腿的差事。」

豹三道:「開元府?猴子爬上參天樹了。」

侯望書笑道:「倒是比從前混得好了。從前在街上遇見豹三老闆,還隔著十丈遠呢,家奴就來趕人,生怕我摸走了老闆腰間的錢袋;如今我進你家大門,家奴們也不攔了,不怕我再偷你家東西不成?」

豹三道:「你從前不學好,不要怪別人防你,看看從前和你混的那幫人,要麼偷雞摸狗被抓去坐牢,要麼打架生事被人打瘸,哪個有好下場了?你如今脫離他們走上了正道,連我也高看你一眼。」

侯望書拱手道:「多謝豹三老闆看得起了。」

豹三問:「你今日來有什麼事?」

侯望書道:「豹三,咱們唐府尹對你不薄,一認了前任的債,二拿自己的錢還你,你卻恩將仇報,去御史台告誣狀,弄出這一大攤子事,是不是不厚道?」

豹三問:「與你何干?」

侯望書道:「我是唐府尹的腹心人,你害他,我還不能來找你算賬了?」

豹三半坐起來,道:「腹心人?你?」

侯望書道:「可不是?當年我父親為了救唐府尹的弟弟,死在潤州戰場上,府尹上月還去我家看望我母親呢,你說這是什麼交情?」

豹三顧不得腰疼了,坐直身子問:「你到底來做什麼?你們若亂來,我就找武侯了!」

那七八個人都道:「不用找,我們就是武侯。」

豹三連聲叫:「家奴們呢?」

侯望書跳起來道:「你叫不來人了!我要降不住這幾十個奴兒,就白在昇平街頭混了十幾年!」

豹三道:「猴毛兒,你要做什麼?你如今是吃公糧的人,可不能胡來!」

侯望書道:「不胡來,只好好問你幾句話。」

豹三道:「問什麼?」

侯望書道:「問你的生意做得有多大。」

豹三道:「你也不是頭一天認識我,你自己估量估量,我這生意有多大。」

侯望書道:「我估摸你的生意就像八爪魚,半個城都伸過去了,連開元府也伸進去了。」

豹三道:「有眼力。」

侯望書道:「只怕還不止開元府。」

豹三道:「那是,一閣六部九寺,無論公家私家,都照顧過我的生意。」

侯望書道:「只怕欠債的事情,不止開元府一家吧?」

豹三警惕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侯望書道:「我的意思是,你有種告開元府,就該有種把一閣六部九寺全告了。」

豹三心中一轉,道:「不曾有別的衙門欠我的錢。」

侯望書道:「果真?」

豹三道:「果真。」

侯望書笑了,攬住豹三的肩膀道:「咱也是街頭巷尾混大的,見識得多了,多少衙門買東西都是不給錢,只記賬,譬如招待各州進京的官員,都是請到最貴的酒樓吃山珍海味,吃完簽個字在簿子上,轉身就走,酒樓年年抱著簿子去衙門要錢,反倒吃飽了閉門羹,單我知道的被吃垮的店,就有七八家,你豹三就沒在這些衙門吃過虧?」

豹三堅定道:「沒有!」

侯望書轉頭向武侯們道:「豹三不好說話,先把他小子拉來打一頓。」

豹三道:「猴毛兒!你別以為穿了身官皮就飛升了!你們敢動我家的一草一木,我一定告你們下監牢!」

侯望書道:「你去告!我還要告你呢!」

豹三冷笑道:「告我什麼?我搶了你家的錢?」

侯望書道:「豹三,五年前我和張七郎、王老四他們幾個在未離原上挖了一家祖墳,偷了幾個隨葬銀具來賣給你,你沒有收,記不記得你當時說了什麼?」

豹三道:「不記得了。」

侯望書道:「不記得?你說未離原離開元城太近,墓主人的親戚都在城裡,偷他們的東西容易撞見,當時攆我們走了,可你晚上親自來我家說什麼?你叫我們去蘆州挖墳!你說蘆州武安侯的母親墓里有的是值錢寶貝,叫我們幾個弟兄去偷偷拿些出來,我們去蘆州的車馬費還是你出的,現在記起了沒有?」

豹三道:「記不起了!」

侯望書提起他的耳朵叫道:「那我偷了一條嵌珠瑪瑙項鏈來,兩千文賣給你,你也不記得了?這才過去五年,你斷不敢公開拿出來叫賣,藏在哪裡了?」說完,他喚武侯們,「進去搜,豹三家裡全是盜墓賊挖的東西!」

武侯們應了,果真分散四處去搜,豹三站在原地跳腳,罵道:「王八羔子!」

武侯們哐哐噹噹抄了許久,果然抱了一堆項鏈過來,侯望書挑出一條嵌珠瑪瑙項鏈,拿在手中甩圈兒,笑道:「贓物找著了。武安侯雖早就死了,可他的兒子卻是蘆州節度使,手握五萬大軍!我明兒放出風去,他後日就會知道是你攛弄偷他奶奶的東西,你還有活命沒有?」

豹三咬牙道:「王八羔子,老子落到你井裡了!」

侯望書道:「你雖落了井,猴毛兒卻能把你拉上來,你伸伸手,就接住了。」

豹三氣呼呼繞了兩圈,道:「猴老爺,你為我想一想,我若把全皇城的衙門都告了,我還有活路沒?」

侯望書道:「猴毛兒早給你盤算好了:你自己不用出面,我知道這半城的商家都要仰仗你的鼻息活,你叫那些小商家去告,他們敢不去嗎?有一家告一家,有十家告十家。」

豹三問:「十家都下了水,唐瑜就上岸了?」

侯望書又攬住豹三的肩,贊道:「不愧是做大生意的人,全身透著聰明!」

7

御史大夫孫澤羽連續加班兩個晝夜,總算把開元府十三官吏貪腐案查了個明白,這日一大早,他穿著朝服、抱著卷宗準備上朝彙報,走到正門下,一個台院小官追上來道:「孫大夫慢走一步,顧御史有急事稟報。」

孫澤羽問:「什麼事?」

小官回:「昨夜有十幾家商戶來告狀,吏部、禮部、戶部、刑部、工部、太常寺、鴻臚寺、司農寺、太府寺九衙是被告。」

孫澤羽一驚,問:「告了這麼多?」

小官道:「顧御史收了狀子,卻不知要不要查,故來請示大夫。」

孫澤羽一尋思,這些案子和開元府案同類,可以並作一案,便向下屬道:「去龍朔宮稟報,開元府案又旁生枝節,我改日再入宮彙報。」

下屬得令去了,孫澤羽自來台院找顧臨。顧臨的案上堆了十幾卷狀子,正對案嘆氣,孫澤羽問:「怎麼火一堆接一堆燒起來了?先是開元府,又是吏部、戶部的。」

顧臨道:「這些商家平日吃夠了官府的啞巴虧,如今有豹三打頭狀告開元府,也都跟風來了。」

孫澤羽道:「你既已收了狀子,怎麼又猶豫查不查?」

顧臨笑道:「一查,御史台要和九衙結仇,別的先不說,吏部和戶部不好得罪。」

孫澤羽道:「御史之責本就是糾百官之過、正百衙之風,不要畏首畏尾。」

顧臨道:「諸衙要恨,首先是恨大夫,大夫若頂得住壓力,顧臨一定查個水落石出。」

孫澤羽道:「查!」

顧臨領命,便開始著手布人查案,一日之間,傳了四五個侍郎、七八個少卿來問話,三日之內,禁閉的屋子有六十多個人來來去去,五日之後,卷宗堆了小半個屋子,顧臨查清了每一家衙門的案情,第七日卯時,御史台小吏把卷宗裝上牛車,趕著和孫澤羽一同上朝去了。

8

崔太后這日有意曠朝,是為了讓衛熹獨自面對這道難題。朝堂上,衛熹問道:「孫大夫曾說兩日之內完結開元府貪案,為何推遲了七日?」

孫澤羽道:「因貪腐案旁生枝節,故御史台又查了七日。」

衛熹問:「又生了什麼枝節?」

孫澤羽道:「貪腐不止開元府一家。」

縱然孫澤羽不言,這幾日的風波也早傳遍了皇城,此刻文武百官各懷心事,目光雖都及地,耳朵卻都向孫澤羽支去,只聽衛熹問:「還有哪些衙門?」

孫澤羽回:「其一,刑部去年在東市劉五家訂買二百件囚衣,每件向上報二十文,實付十五文,中間剋扣一千文。」

刑部尚書雷英臉都氣白了,拿笏板指著孫澤羽道:「孫澤羽你查明白了!雷英的眼皮子沒那麼淺,沒稀罕搜刮這一千文!」

孫澤羽道:「查明白了,是刑部司獄司司長犯的案。」

雷英的面子還是掛不住,道:「不消你御史台查,刑部自己查自己判!」

內侍監丁懷安上前勸道:「雷尚書,御前注意禮儀。」

雷英憤憤回了隊列。

孫澤羽又道:「其二是太常寺,去歲冬至郊祀,太常寺郊社署令奉命採買犧牲和酒醴,他先收了昇平街歐陽興的二千匹絹,允諾把大宗生意給他,后又吃了東市毛宏的三千匹絹,便把大宗給了毛宏,小宗給了歐陽興,共計受賄五千匹絹。」

五千匹絹不是小數,堂上的氣氛便微妙了,太常寺卿張懷穩出列行禮道:「多謝御史台為太常寺除污去垢。」孫澤羽還禮。

禮部尚書殷鶴在旁嘆道:「禮部也主持過多次祭享,卻從未有過貪污受賄之事。」

孫澤羽道:「殷尚書只怕要回去查一下主客司了。」

殷鶴忙問:「怎麼?」

孫澤羽道:「主客司設宴接待四海來賓,拖欠了十二家酒樓六百餘萬文錢,每回宴席有兩份菜單,上報的一份清湯蔬食,實吃的一份炊金饌玉,主客司的官吏未必把錢放進了口袋,卻一定吃進了肚子。」

朝中官員便竊笑起來,殷鶴有意無意舉起笏板遮住臉,不吭聲了。孫澤羽又點了工部、吏部、鴻臚寺、司農寺、太府寺出來,把諸衙的過錯一一細說,完畢后,雷英先出列,解下官帽放在陛前,向衛熹道:「刑部風紀不正,雷英負首責,請陛下准臣先自查自糾,再去官做民。」

張懷穩也道:「太常寺出了大案,臣無顏再任寺卿之職。」

一時間,四部的尚書、四寺的寺卿都自請去職,殷鶴也伏地跪倒,道:「臣有兩點要說:其一,禮部主客司犯了大錯,臣當負領導不力之責;其二,臣提議,以此案為契機,再將皇城與各州大小衙門徹查一番,肅綱正紀。」

衛熹問孫澤羽:「孫大夫以為如何?」

孫澤羽道:「御史台人力有限,若要查遍大焉,則需滄山相助。」

此話一出,滿朝官員都暗吸了一口涼氣。沒哪個衙門有十足的底氣經得起查,有些錯,關上門看不算錯,放到御史台的案上便是錯,縱然在御史台不算錯,到了滄山卻一定是錯,是以無人願意再被牽連。只聽太僕寺卿張聖慶道:「聽了孫大夫的陳述,只有太常寺、禮部兩處算案子,余者皆是小過,不足以放上朝堂。那工部夏季加固河壩是為民生,欠下幾個運沙錢,又不是不給,放在哪朝哪代都不是事,孫大夫一味在這些細枝末節上做文章,今後人人自危,誰還敢再出面做事?就是將來,後人也要說本朝苛政過於商鞅。依老臣看,非但不該牽連過廣,就連這幾位尚書和寺卿,也不該為他人戴罪。跪在御前的八個人全是重臣,他們若走了,這朝堂的柱子要少一半,一時半會兒的,上哪裡再找棟樑之材?」

衛熹略一思索,道:「太僕寺卿言之有理,八位高官雖有過錯,卻不至於貶官。孫大夫,依大焉律法,這八位的責任該如何追究?」

孫澤羽道:「當罰薪俸一年。」

衛熹道:「那些主犯呢?」

孫澤羽道:「依法查辦。」

衛熹點頭道:「案件到此為止,不要再起事端,以免人心浮動。」

孫澤羽領命,又問:「那開元府尹唐瑜該如何處置?」

衛熹環視群臣,問:「諸卿認為呢?」

群臣沉默許久,不知誰道:「當與四尚書、四寺卿同等論處。」

衛熹道:「好,罰去唐瑜一年薪俸,保留開元府尹之職,以觀後效。」

孫澤羽應道:「御史台遵命。」說完,他走向戶部尚書趙自芳,「九個衙門成被告,唯獨戶部經住了御史台嚴查,戶部是大焉最富之衙,卻無一筆賬糊塗,無一人觸紀,趙尚書當受孫澤羽一拜。」便長揖在地,趙自芳回禮道:「盡本分罷了。」

9

自從煉丹釜燒壞之後,恭王再沒找到一座稱心的銅釜,煉丹的心情也就漸漸怠了,這夜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忽然挂念那片夜曇今夜會不會開,便獨自披了衣裳上晚眺樓等著,坐了半夜,空枝還是空枝,月下一片死氣沉沉,他忽然醒悟歲已入冬,花期早盡,今年不會再開了,又坐了少時,他下樓,沿著花徑往回走,卻有一個侍衛迎面趕來,叫道:「千歲原來在這裡。」

恭王問:「做什麼?」

侍衛道:「有客深夜求見。」

恭王不悅道:「誰這麼不懂規矩,夜半叨擾?就說我睡了。」

侍衛道:「只怕此人千歲願見。」

恭王便問:「誰?」

侍衛道:「御憲台令薛讓。」

恭王小吃一驚,暗自道:「我和滄山從無來往,他突然上門,必有蹊蹺。」便道,「請他去書房。」自己也往書房而去。

三刻之後,恭王在書房見到了薛讓,二人互禮畢,分賓主而坐,恭王先笑道:「我只當唯有龍朔宮請得動薛台令。台令為何事而來?」

薛讓道:「為今日朝中事而來。」

恭王道:「朝中有何事?」

薛讓道:「四部、四寺、一府出了貪案,涉案之人合計上百,涉案之金合計千萬。」

恭王道:「這與恭王府無關。」

薛讓道:「卻與滄山有關。」

恭王道:「哦?」

薛讓道:「十餘件貪案,皆出在這兩年之內。」

恭王點頭道:「便是御憲台讓權、御史台上位的時候。」

薛讓道:「御憲台掌權二十年,天下清明,御史台掌權兩年,舉朝腐化,長此以往,大焉必危!」

恭王沉吟片刻,道:「台令如何看孫澤羽?」

薛讓道:「孫澤羽只能懲治官吏於犯罪之後,不能震懾朝野於犯罪之前,可做治世之賢臣,不可做亂局之鼎臣。」

恭王斜眼把薛讓一看,笑道:「薛台令說說,此時是治世,還是亂世?」

薛讓道:「監察之界,永無治世。一刻鬆懈,貪腐便要滋生;一時閉眼,姦邪便要反撲。御憲台二十年重壓狠治的成果,兩年化作流水,便是例子。」

恭王對薛讓起了敬重心,略坐正身子,道:「這些事,是幾法司的糾葛,台令為何與我說這個?」

薛讓道:「滄山應當攫回監察大權,非如此,不足以挽救大焉。」

恭王把細髯一捋,道:「你是來請我幫忙的?」

薛讓道:「不,薛讓是來和恭王做交易的。」

恭王問:「什麼交易?」

薛讓道:「恭王助薛讓重回政局中心,薛讓為恭王獻上一計。」

恭王道:「什麼計?」

薛讓道:「倒唐瑜之計。」

恭王道:「哦?」

薛讓道:「唐瑜驟然提出削封之策,攪亂了恭王府一池春水,恭王兩次反擊唐瑜卻無功而返,此刻還有第三計嗎?薛讓有。」

恭王便道:「你若有能耐除去唐瑜,我也有能耐叫幾法司把分去的權還回滄山來。」

薛讓道:「成交了。」

恭王問:「倒唐之計是什麼?」

薛讓道:「這一計有兩條路,任唐瑜走哪一條,都是死路。」

恭王問:「竟沒有活路?」

薛讓道:「絕沒有。」

恭王笑道:「願聞其詳。」

薛讓起身,走到恭王咫尺之內,不疾不徐說開了話,恭王的眉頭越聽越舒展,至後來,他拊掌而笑,稱道:「善!普天之下,唯有薛台令能出如此妙計。」二人籌謀了一夜,天明方散。

10

這個黃昏,豹三又在涼榻上休息了,這回卻沒有躺下,也沒有閉眼,而是端端正正直腰坐著,雙手叉胸,板臉向家奴道:「把小郎找來。」

半晌,他小子叉手趨步過來,問:「大人有何吩咐?」

豹三瞪了兒子半天不吭聲,他小子小心翼翼問:「大人要吩咐兒子什麼?」

豹三環睜了眼,喝道:「說!你要當什麼官,老子傾家蕩產也給你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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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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