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話 孔之怖

慾望是無窮無盡的，但太過貪婪的話，就會超過自己能夠包容的範圍，最終走上毀滅之路。

仇恨也是無窮無盡的，但一刻不休地詛咒別人的同時，也在一刻不休地消耗自己，最終也會走上毀滅之路。

所以，無論是魯賓遜船長，還是骷髏王、麥克白，最後都在慾望漩渦與仇恨火焰的碰撞中永遠消失了。

什麼也沒留下。

沒有料到會是這種結局的愛娜坐在「地獄之龍」的艦橋內，無言地調遣機器人清理戰場——其實也沒太多值得清理的。張星虎看出她有些頹廢，走過去，輕輕問道：「你還好嗎？」

「還好吧……謝謝！」愛娜感激地點點頭，露齒一笑，不過笑得很勉強，「雖然看過許許多多悲劇，可這還是我頭一次親眼見證活生生的悲劇。」雖然看起來像個亭亭玉立的少女，頭腦里也存儲了不亞於任何圖書館的知識，可她畢竟還是個非常稚嫩、亟待成長的ai，像咿呀學語的嬰兒一樣，需要去經歷的，還太多、太多……

「習慣就好了。」張星虎拍拍她的肩膀，轉身朝門口走去。到了門后，他又回過頭來，說了一句：「以後你還會見證更多悲劇的。」

愛娜有些失神地回味張星虎的話，耳畔又聽到遠去的輕輕嘆息：「生活就是一個悲劇接著另一個悲劇。」她抬頭望著頭頂屏幕上的無盡蒼穹，不僅陷入了沉思：「作為一個電腦，我應該在任何時刻都理智地做出判斷，不受情感的束縛；而他們都希望我成為真正的人，那就意味著我將擁有屬於自己的感情和記憶，不能再像電腦一樣機械地思考，我……我該何去何從呢？」她閉上眼睛，眼前浮現出此次出航以來的一幕幕畫面，有痛苦，也有歡笑，但更多的是在平凡中體味不平凡的人生。「人生是不能用設定好的數據去推演的，雖然不完美也不穩定，但前方總有令人期待的東西，激勵人去探索……也許，正因為這樣，人類才可以被稱之為人類吧！」想到這裡，她重新振作起來。星海之間，還有無數未知在等待，怎麼因為一點點情感上的挫折就氣餒呢？

「決定了，我要賣掉『玫瑰人生』號，那樣的艦船不適合我。」她的眼中閃耀起奸商特有的光芒。

*****

「哈……無聊啊！」背靠大樹坐在草地上，看著愛娜發來的作戰報告，蘭德爾打著哈欠。

「什麼無聊？」凌天湊過頭來。

「不是說這個啦……我是說我很無聊！」蘭德爾嘆了口氣，「最近一閑下來，人也變得懶散了。換作以往，我起碼也得跑去看看熱鬧啊！現在每天都快成職業學生了……」

凌天拍拍他的肩膀，嘆道：「你別不知足了，真正的學生生活哪容得你無聊啊？很苦的……」

「哎！我突然想到個好主意！」蘭德爾坐直身子，「這樣我也不無聊了，你也能脫離苦海。」

「什麼？」凌天一愣，不知道蘭德爾那運轉得比超大型計算機還快的腦袋裡又冒出了什麼奇異的想法。

每當離奇的點子出爐，蘭德爾都會露出那招牌似的狡黠笑容：「我把它命名為『att計劃』！」

「att？」凌天只知道atm的意思。

「aimthetop的縮寫，向巔峰衝鋒吧！我會讓你成為對得起流淌在你體內的血液的戰士的……」正興奮地說著，蘭德爾突然停了下來，石雕一樣定在那裡。

「你怎麼了？」

「噓！」蘭德爾做個禁聲的手勢，他的耳朵剛剛捕捉到了一陣不久前曾經出現過一次的不祥鈴聲，但那鈴聲轉瞬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哪裡？！」他跳起來，三兩下躥上樹梢，站在搖擺的枝頭向四周極目眺望。

「快下來吧，讓別人看到會引起騷動的……」凌天在下面緊張地提醒著。

蘭德爾將各種感官的感應能力發揮到最大，讓搜索範圍像巨石激起的水波一樣擴大出去，結果在籃球館的方向聽到了一聲驚叫。他從樹上一躍而下，以驚人的速度穿過跑道和操場，箭一樣奔向籃球館。正在跑道上訓練的田徑隊成員全都驚呆了，教練甚至忘了給正在跑一百米欄的學生計時，只是獃獃地重複著：「那是怪物嗎？」

「我要拉他入校隊！」當教練反應過來時，蘭德爾早就不見了蹤影，時時上，由於速度太快，誰也沒看清他的面容。

凌天不知道該往哪裡追，正在猶豫是不是要先教室里去等，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聲音：「他在籃球館。」

「是誰在說話？！」他詫異地望著四周，可周圍五十米內連個人影都沒有。「見鬼了嗎？蘭德爾用心靈感應的話，不會說『他在』，應該說『我在』，而且聲音也不對。」他非常困惑，可為了證實消息的可靠性，他決定去籃球館看看。

進了籃球館不用多找，凌天就知道哪裡出事了，在一層的男更衣室門前，已經圍了一圈人，都伸著頭向里張望。但沒過幾分鐘，不論是原本在更衣室裡面的人，還是圍在外面看熱鬧的人，全都面帶懼色，驚恐萬狀地四散奔逃。有些人甚至連衣服都沒穿齊，僅穿條內褲，就挾著剩下的衣服、趿拉著鞋跑了出來。那情景活脫就像森林燃起大火時，鳥獸慌不擇路地大逃亡。

和他們處於逆向的凌天好不容易才擠過去，結果看到更衣室里一片狼藉：櫃門大都隨意敞著，來不及帶走的衣服、鞋襪凌亂地散落在各處，而最裡面躺著一個人，蘭德爾就蹲在他身邊。

「怎麼了？」凌天好奇地走過去，但不知道為什麼，每離近一步，心跳就加少許。

「已經死了，你最好別看！」蘭德爾一擺手，攔住他，但已經晚了，凌天看到了那具噁心得已經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屍體。

他的本來面目已經很難辨認，屍體表面像蜂窩一樣布滿大小不一的孔洞，而且新的小孔還在不斷出現，原有的大孔則擴張成一個個大洞。

凌天連忙扭過身子，但那一瞥之下的印象已經足夠深入，怎麼也無法忘懷。他彎著腰，乾嘔幾下，才略微好轉。

「沒跑出去，證明你的承受能力不錯。」蘭德爾站了起來，神色凝重，「我們出去談。」

「那屍體怎麼辦？」凌天不認為來收屍的人會表現得更勇敢。

「不用擔心，照這樣再過幾分鐘，就爛得只剩骨架了。」

「爛？不會時傳染性的病毒吧？」說出這話時，連凌天自己都在哆嗦。

「不是病毒，準確說來，也不是爛。」此時的蘭德爾絲毫沒有平時的頑皮和天真，嚴肅得像個運籌帷幄的指揮官，冷酷得像個久經沙場的戰士。「他的身體在倒地前就已經被掏空了，留下的只是糟朽的外殼……不對，這種形容似乎也有問題，不是掏，而是一種滲透性的吸取、破壞，留下的也不是外殼，而是海綿一樣的殘骸。」

海綿，凌天覺得這個形容很形象，不過一想到那駭人的景象，他渾身還是不免有些說不出的難受。

「究竟是什麼東西呢？什麼東西能造成這樣的傷害？目的又是為什麼呢？」一路上，蘭德爾都在陷入沉思。

*****

飯桌上，雖然菜肴都很美味，但凌天的胃口早就隨著下午所見飛到九霄雲外去了。而蘭德爾則像往常一樣吃著，不過有些心不在焉，幾次都將筷子伸到盤子外夾空氣。

「你們都怎麼了？」凌梅不解地望著兩個孩子。

「沒、沒什麼……」凌天齜牙一笑，不過他不善說謊，笑得很尷尬。

凌梅去問蘭德爾：「蘭德爾，到底怎麼了？蘭德爾？」

一直叫了三聲，蘭德爾才反應過來：「啊？哦！也沒什麼……下午碰到點奇怪的事……」

聽到奇怪的事，凌梅來了精神：「能說給我聽聽嗎？我也是超考古學家，分析和推力能力很強的，說不定能幫上點忙呢！」

「嗯……我看怎麼說好……」蘭德爾決定先把思路理清，不然還真是不好形容。

「事情就是這樣了。」望著顯示在屏幕上的現場畫面，凌梅靠在沙發上，沉默不語了。學過解剖，而且經常接觸各種古屍的她，倒是對屍體沒什麼大反應，不過也被這件事困擾住了。凌天一看要搬出照片和錄像，早就借口學習回自己的房間了。客廳里只剩下沉思的兩人。

「你說，從他死亡到被發現，再到瓦解，只是短短時間內的事？」點燃一支煙，狠狠吸了兩口，凌梅開口了。

「沒錯，現場有目擊者，而且我也是在第一時間趕到的。」蘭德爾道，「這學生的資料我已經託人搜集的比較全了，只是普普通通的學生，個人和家族都沒有任何特異之處。現在唯一的線索就是奇怪的鈴聲，此前我也聽到過一次，但似乎只有我能聽到。」

「那鈴聲會不會是某種預警信號？比如你的預感？」凌梅提出一種假設。

蘭德爾搖搖頭：「可能性極小，因為我並不擅長預感，我沒從父親那裡繼承穿越時空的超感能力。」

*****

蘭德爾一夜沒睡，一直在和愛娜聯網查閱資料，不過即便是連接到地獄之龍上搭載的超大型資料庫上，從裡面也找不出什麼有用的信息。愛娜一幅愛莫能助的表情，建議蘭德爾去珍藏有各種古籍孤本的圖書館看看，但蘭德爾覺得還不能草率離開。死者僅僅是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普通人，而死狀又是如此離奇，肯定不是巧合。難道是兇手找錯了目標？還是，這只是探索性質的試驗？抑或一連串恐怖殺戮的序幕？

蘭德爾決定像獵手一樣，在黑暗中瞪大眼睛靜靜等待。

第二天，昨天有學生在籃球館離奇猝死的消息已經不脛而走，傳遍了整個校園。雖然校方沒有給出任何解釋，但從學校周邊激增的警車，校內各個角落都有穿著便衣巡視的陌生面孔，以及有穿著防護服進入籃球館進行徹底消毒等方面，學生們還是覺察到了傳聞的真實性。雖然教學計劃沒有被打亂，但人心已經惶恐不安了。

「我們會不會感染未知的病毒……然後變成喪屍？」

「別胡說，這裡又不是浣熊市，也沒有危險的生化企業！」

「但我聽說那個二年級的學生沒幾分鐘就爛光了，可怕死了……」

「他們一定是先瞞著我們，一等我們放鬆警惕，就發射核彈來消滅我們……」

「我不要死！上帝救救我！」

「我明天就動員全家離開這個城市，晚了說不定就不讓走了。」

「哼，要是真有事，他們肯定不讓你跑！」

學生們用種種悲觀的幻想消耗著過盛的精力。聽著這些，蘭德爾只能坐在窗台上無奈地嘆氣。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放學的時候，學生全都爭先恐後地跑出校門，出去的人一臉輕鬆和喜悅，彷彿剛剛逃離鬼門關。蘭德爾並不著急離開，拉著凌天在校園裡閑逛。就在走到禮堂前的廣場時，他又聽到了那熟悉的鈴聲。

「聽！又是那鈴聲！」蘭德爾晃著凌天的肩膀大叫，可凌天只是一臉茫然地搖頭：「聽不到啊？什麼鈴聲？」

「你們真的聽不到嗎？！」蘭德爾警惕地向四周望去，同時也開始努力捕捉哪怕最微弱的信息。

果然，就在幾秒之後，他聽到了一聲極為尖銳的聲音，還有不只一聲尖叫。

「在校門外！」蘭德爾甩下凌天，以閃電般的速度衝到校門外。在馬路中央，橫躺著一個身著校服的男生，地上看不到任何血跡，在他身前咫尺，停著一輛紅色的轎車，司機正拉開車門要下車察看男生的傷勢。

蘭德爾慢下來，以常人能接受的速度跑過去。

「是他自己跑過來的！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踩剎車，他們都可以證明！」滿頭是汗的司機以為他是那男生的同學或者朋友，焦急地解釋著。路過的人都湊上來看熱鬧，有人開始指責司機在推卸責任，也有人催促趕快把那男生送醫院。

不過蘭德爾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司機沒有撒謊，而那男生也不用再送到醫院去了。纖細的空洞已經在他的臉、脖子和手上出現，並迅速擴張、蔓延開來。

「媽呀！」「怪物！」「天！」「快跑！」圍觀的人們很快也發現了異常，一鬨而散。

「你可以走了，沒你的責任。另外，我建議去接受一下心理治療，祝你早日擺脫陰影。」蘭德爾拍拍臉色煞白、抖如篩糠的司機，走到一旁給愛娜打電話：「馬上派回收小組來，我們要趕在警方之前回收標本。」

「了解！」

不出兩分鐘，兩架帶有ecs電磁迷彩裝甲的垂直起降飛機便趕來了。迷彩撤去，飛機顯露出彪悍的外形，憑藉幾乎沒有任何噪音的反重力系統懸浮在空中，一組外形酷似人類的作業機器人從艙門跳下，熟練地包裹起屍體送入飛機，然後清理現場，進行消毒。蘭德爾則帶著氣喘吁吁跑來的凌天登上了另一架飛機。等警車和救護車的警笛響起時，回收和清理作業已經完畢，兩架飛機早已恢復了隱形，飛上高空。地上只留下司機愣愣地坐著，目光獃滯地仰望著天空。人們無論問他什麼，他都只會呵呵傻笑。

看蘭德爾回到艦上，愛娜按捺不住欣喜，站起來迎了上去。但真的看到蘭德爾，她又故意噘起嘴，嗔道：「你也太冒險了，不怕暴露身份么？用不用我派人去消除那些人的記憶？」

沒想到蘭德爾的氣也不順：「不管了，我才不怕！居然在我身邊殺人，這不是公然地挑戰嗎？我怎麼能忍受？」

「怎麼了你這是？」愛娜一愣，印象中，完全是無憂無慮的樂天派的蘭德爾從沒有這麼認真地生氣過。

「按理說，我已經離得很近了，可為什麼還是沒有感受到絲毫殺氣呢？難道是延遲性的殺人么？」蘭德爾像是問愛娜，又像是自言自語，他坐回自己的位置，遲疑了一下，道：「馬上解剖屍體，我要最詳細的報告！」

「已經在進行了，而且，可能用解剖這個詞都不太合適了，」愛娜站在他身後，用手指凌空虛點幾下，立體圖像和各種分析圖表立即在空中鋪開。從途中的監控錄像上看，真空封裝都沒能阻止那迅速糟朽的腳步，屍體在短短几分鐘之內便化成了一具枯骨，看得凌天目瞪口呆。

「基本已經排出中毒、法術或詛咒的可能，我更偏向這是物理攻擊造成的。」愛娜道。

蘭德爾的眉頭擰到了一起：「物理攻擊？」

「對，物理攻擊。」愛娜點點頭，「純粹的吸取、壓榨，內部組織已經被完全破壞。」

「那麼……那種可怕的變化又是怎麼回事？」凌天插嘴問道。

愛娜輕輕拍了他的腦袋一下：「還不明白嗎？事實上，你看到的只是殘存外殼崩塌的過程，而破壞已經在最初的瞬間便已達成。可想而知，那攻擊會有多麼迅速。」

蘭德爾喃喃道：「我也可以那麼快，但是……我無法造成那樣的傷……」

愛娜無奈地一笑：「事實上，那甚至不是任何一種已知的物理攻擊方式，只有細菌、病毒級別的微生物才能從內到外地蠶食人體，可我找不到應有的痕迹……」

聽到這裡，蘭德爾突然跳起來大叫道：「納米微機械！」

「納米……微機械？」凌天還在納悶，愛娜卻已經模擬起來。屏幕上，出現了一個人，面孔是隨機生成的大眾臉，而愛娜也在畫面中出現。那個人在以正常速度行走著，畫面中的愛娜對他一揮手，只見一片銀光閃爍，幾乎是瞬間，那個人便倒了下來，接著開始糟朽。不出幾分鐘，他的身體便只剩下了骨架。

蘭德爾和愛娜的神色都很凝重，因為這已經是他們能想到的最佳答案了，估計也離事實相去不遠。

「會是誰？」蘭德爾道。

「我不知道。」愛娜一臉茫然地搖搖頭，「但有了這線索就可以查了。畢竟，目前能運用這項技術的只有三神界。」

「嗯。」蘭德爾緩緩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