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節 提攜天恩

第二十四節 提攜天恩

未時未至,長安城中已是塵埃亂竄,悶風捲起。興慶宮外,烏雲始終不散,大朵大朵如山大小的黑雲連在一起,陰籠一片,陽光勉勉強強穿過幾個拳頭大笑的透明窟窿,卻始終照不到宮城地面沉積的雨水。興慶殿外,值守的御林軍強手如森,殿門緊閉不開,已近一個時辰,從外望去,殿內一片幽黑,皇帝李隆基與西寧王之子李孟德仍在密談之中。

「姚州失守,你父王無罪,朕下過詔令,命他引領百姓,棄城而逃。」

唐生聽后,猶如五雷轟頂,彷彿眼珠都要從眼眶裏崩裂出來,淚眼潺潺,岔氣哭嚎道:「陛下,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啊!陛下?」

李隆基右掌用力抓着唐生肩膀,沉吟片刻,手腕的力道由緊變松,拍著唐生肩膀:「朕自太子監國,執政二十四年,從不允許當朝皇親久戍邊境,滿朝中中,惟有你父王例外,唐生,你可知朕為何如此安排?」

唐生尚不能從悲痛中清醒,垂淚嘆道:「臣無能,不知聖意。」

「二十年前,朕與你父王有約,姚州之地,不領兵,不屯餉,不鑄錢,只作朝廷中轉金銀銅鐵之用,你父王效仿宰相張柬之政法,輕戍姚南,施以靜撫,和通蠻漢,以安邊境。」李隆基走回唐生面前,將封存了十九年的一紙詔令交給唐生,哀嘆道:「唐生,十九年來,你父王恪盡職守,不負朕望,唉。姚州失守前旬日,據朕所知,王府之中丁不足千,城中兵馬尚不足萬,倉中糧餉不足隔季,絹帛更是寥寥無幾。」

「陛下……」唐生默讀詔令上泛黃文字,悲痛之餘,更是震驚,想不到皇帝身在長安,對千里之外的姚州情況了如指掌,不禁寒顫封緘,閉口不言。

「姚南之地,兩面受敵,遷民棄城,乃朕之裁決。這十幾年來,六詔日益壯大,朝廷分兵東西兩路,已無力再派大軍剿滅,朕欲藉助六詔之力,牽制吐蕃,仲乃朕之親侄,愛民如子,不肯棄城,並非抗旨不遵,他想得比朕深遠,非但無罪,反而有功啊。」

「陛下這是何意,父王失了城池,怎會有功?」

「姚州失守前,朕曾下詔,令西寧王帶民棄城,退至黎州。你父王戍守邊境,近二十載,之所以寧死殉國,不肯棄城,是怕一旦棄城而逃,民心喪亂,姚南夷漢混雜,邊境籍民,一旦流入他國,這比失了幾座城池還要可怕,吾侄不愧李唐子孫,忠烈之心,堪比日月。」

「竟是這樣,竟是這樣。」

「朕沒有追贈你父王薨后爵位,正是不願激起南境士卒復仇怒焰,不單如此,朕還要加封六詔首領為王,重修舊好,叫他們替朕看守大唐南境。唐生,朕這麼做,你可恨朕。」

「臣,不敢。」唐生皺緊雙眉,連連苦嘆搖頭:「我父王豈不是白白送命,臣心不甘?」

李隆基雙目如漆,眉宇猙獰,胸中沉下口氣,字字如山:「西寧王,堂堂皇嗣之孫,英魂忠骨,不惜殞命,換南境十年太平,唐生,你身為太宗子孫,忠烈之子,更當引以為傲,為朕,為大唐江山的萬世基業,竭盡心力,血肉鑄之。」

說到此處,李隆基仰目望向殿頂,眼中含淚,憶及侄子李光仲當年意氣風發之時,不由慷慨以嘆,居高臨下道:「唐生,你可願意?」

「陛下天恩,皇室榮耀,臣願萬死難報。」唐生哽咽吞聲,愣住半天,眼中悔恨漸漸消退,心中所想,光是皇帝這般信任,就足以叫他赴湯蹈火:「只要陛下信得過臣,臣願意。」

「苦其心志,恆亘不悔?」李隆基咄咄逼問。

唐生喜極而泣,不假思索道:「萬死不辭,誓死效忠。」

「好!不愧是朕的唐生,如此胸襟,英果類我!」李隆基龍顏大悅,不顧帝王之尊,捲起龍袍,屈膝扶起唐生。君臣一老一少,對立殿中,二人皆是百感交集。

唐生拭乾眼淚,緩緩站直身子,尚且激動,兩腿戰慄不止,遲疑抱拳問道:「陛下,既然姚州必然失守,陛下降罪劍南節度使張宥大人?」

李隆基目光深邃,抿嘴一笑:「吐蕃分兵姚州,安戎城空虛,朕命劍南節度使張宥率五萬大軍,出兵安戎城,勢在必得,卻沒能攻下,朕看他這個節度使是做不動了。」

唐生暗自心驚,冷靜下來,默默嘆道:「陛下利用姚州失陷,出兵川西,攻取安戎,這麼說陛下早就知道吐蕃要攻打姚州?為了攻下安戎城,陛下不惜放棄姚州,迷惑敵軍,如此大膽做法,我這輩子都不敢想像。」思前想後,唐生只覺背後脊骨發涼,而更令他詫異的是文若。文若當日斷言,朝廷不會派兵援救姚州,陳述理由,竟與今日皇帝所說相差無幾,如此一來,唐生心中不由更加佩服文若之能。

」唐生走神片刻,李隆基大步走回殿上,安坐龍椅,口吻嚴肅道:「李孟德接旨。」

「臣領旨。」

「朕賜李孟德昭武校尉,加封河東節度副使兼巡官,旨到即可到任,不得有誤,此外,賜李孟德專奏之權,每隔旬日,專奏軍情,上參奏本,無需傳閱兵部,直接交由左監門大將軍高力士,遞交於朕。」

「節度副使?」唐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跪地解釋道:「陛下,若論資質,唐生頂多是個伍長,昭武校尉不說,這節度副使,臣不敢受命。」

「有吳王鎮守中軍,節度副使是個虛職。唐生,你身兼節度副使,可參議軍政,你要多聽,多看,將軍中要務呈奏於朕,此外,朕還封你巡官,也是想讓你在吳王身邊好好學習一番。」

「陛下這不是叫唐生去做軍中密探?」

「密探?」李隆基乾坤一笑,郎朗道:「朕素來用人不疑,全權付之,吳王乃我三朝功勛,為將三十年來,東征西討,戰無不勝,朕深信之。唐生,你與吳王同屬皇室,吳王年長朕十八歲,今年六十有七,還能領兵幾年?吳王以後,朕的江山交由誰來守衛?你若為墜馬前卒,積累軍功,格局所限,充其量偏將之才,不成大器;你若師叢吳王,吳王必傾囊相授,二十年後,你必成我大唐一方統帥。」

唐生這次聽得明白,皇帝這是要將國家重任託付在自己肩上,趕忙跪謝道:「萬歲天恩,唐生永世不忘,臣明白了,臣明日即刻動身,前往軍中報道。」

「唐生,不急。」李隆基離開皇位,走到唐生跟前,握著唐生手心,低頭安撫道:「你到長安后,可曾祭過父母?」

「不敢露面,尚未祭祀。」唐生鼻腔一酸,閉眼嘆息道。

「唐生,朕本該許你留在長安,守孝三年,然軍情緊急,你身負使命在身,朕許你為西寧王夫婦守孝三日,再到兵部領職。過幾日是你邠王叔公六十大壽,朕也特許你,過了壽宴,再去河北,你覺得如何?」

唐生淚流不止道:「叔公六十大壽,唐生手無寸功,有何臉面去見他老人家。」

「好,有志氣,好啊。唐生,朕答應你,待你軍功滿滿回朝之日,朕不僅要追封你父母王爵,更要你繼承父位,你可不要辜負朕的一番苦心吶。」

李隆基情深意切,唐生跪在李隆基面前,哭泣不止。

待唐生紅腫眼圈走出興慶殿,殿外烏雨已散去了大半,四周侍衛護送唐生出宮,只有高力士一人獨自守在殿外。高力士躬著身子,徐徐走入殿內,見李隆基沉吟不語,好似心事難拆,高力士走到殿前,悉心問道:「陛下何時用膳,老奴這就去準備着。」

「你這奴才,徒有眼力。」李隆基雙手騰起膝上龍袍,後仰起身,舒展雙臂,悠哉吐息道:「力士,阿瞞此意如何?」

高力士聽李隆基自喚幼名,見他雙眼中閃著狡黠光亮,自知李隆基心事已解:「甚好。唐生久不在朝中,勢單力薄,除了邠王守禮,在朝中並無根基,陛下重恩託付,誠心待他,老奴料二十年內,唐生必會死心塌地,效忠陛下,日後若成氣候,陛下也可加以左右,以免遭奸佞利用。」

李隆基哈欠過後,面露疲態,不悅道:「你倒是比朕算得清楚。」

高力士一聽,米粒大的汗珠濕了官服,跪地賠罪道:「臣有罪,請陛下責罰。」

李隆基倒沒多想,習以為常,既沒有開口寬恕,臉上也半分無怒意,雙手背後走出殿外,高力士站起身子,緊隨其後。

李隆基仰天而望,陰陰沉沉宮牆與天界縹緲巨雲之間,露出一道深淵無盡的灰暗縫隙,這道天地間的裂痕就像李隆基心中始終揮之不去的夢魘。李隆基想起當年即位皇帝之初,太上皇李旦把控軍政要務,不肯放權,太平公主聯絡朝臣,在朝廷與他分庭抗禮,到最後,不得不用政變逼宮,將自己的父親和姑姑送上絕路,這一切過往,如煙聚散,歷歷在目,李隆基當了皇帝之後,每日都不曾忘記,對於他這個開創盛世的太平天子來說,皇權與皇親,永遠都無法兼固。

李隆基長嘆三聲,雙手憑空搓碾著拇指指紋,回頭對高力士說道:「吳王禕,西寧王仲,身為皇室,皆為忠勇,但有所不同。仲靜民以撫,無為而戍,十九年來,深得民心,名載一方,朕不忍辜負,因此破格卓拔唐生;禕乃軍中柱石,威望高聳,又為朝廷立過赫赫戰功,若無人從中挑唆,朕何嘗不想善始終焉?力士,你不糊塗,吳王與張說,九齡文臣走得親近,若他們聯手太子,文臣武將一齊向朕逼宮,到時候就算是朕,也無可奈何。而今,朕派遣唐生為副節度使,駐軍東北,名為副使,實為警示,吳王若知朕的用心,自當有所收斂,授唐生治軍兵法,斷朝中朋黨往來。」李隆基繞過躬身而侍的高力士,眼光如劍,顎骨仰天說道:「他若不肯,朕也無法兩全。」

高力士佇立在李隆基身後,雙目低垂,他太了解這位自己侍奉了近三十年的真龍天子。這三十年來,李隆基是如何從一個無關儲位得庶出郡王,一步一步壯大勢力,經無數次政變的洗禮,不懼強敵,憑一己魄力,徹底改變整個李唐江山的命運,隨後成為國之儲君,最終成為獨攬皇權的千古帝王,可以說,沒有人比高力士更清楚李隆基一路走來的艱難和苦楚。李隆基登上皇位,二十年過去了,作為李隆基身邊最為信任的僕人,高力士知道,自己不僅要輔佐李隆基處理朝政,提防政變,更重要的是,他必須適時地安撫帝王千瘡百孔的冰冷內心,這樣才讓李隆基以寬仁之心去治理國家。有了這樣特殊的羈絆,高力士身為宦官,地位在朝中地位之高,更是千古罕有,無人可及。

隱隱之間,高力士被李隆基言語中的氣魄所懾,他沒有說話,只是把腰躬得更低了。

「力士啊,你可知朕心中矛盾?」

「陛下想得周全,依老奴看,並無不妥之處,如此一來,唐生承受陛下厚恩,同時肩負重任,其中變數,都系在唐生一人。不知此時此刻,唐生能否體會陛下的良苦用心啊。」

高力士說罷,與李隆基一同望向蒼穹盡頭,天有不測,誰人能料,就算高居帝王之位,又能如何?李隆基陷入沉寂靜思當中,抬頭仰天,見烏雲又起,一陣陰風帶雨,將冰涼的碎雨吹向興慶宮密不透風的夾牆。雨勢漸大,完全不似春雨之勢,興慶宮內的石磚上浮起霜氣,李隆基高力士君臣也消散在不和季節的冷雨之中。

唐生出了興慶宮,依高力士吩咐,住在了鴻臚寺中,鴻臚寺本是接待各國首領之處,唐生住在那裏,出入皇宮辦理差事也容易了許多。

長安城雨下三日,城中氣候稍暖,雨霧不開,唐生獨自前往父母所在陵墓,一身素麻,滴水不進守孝三日。第四日,長安城周邊放晴,和煦寧人,唐生未加拖延,前往兵部領了官服官牒,收拾好了行李,午時過後便要趕往前線赴職。

臨行前,唐生頭頂紅纓,身負甲胄,騎馬慢行,引眾人來到邠王府門前。唐生跳馬下來,走神時,肩甲之上不知何時落了幾片雪白的梨花瓣。唐生身子魁梧站在大門前十米開外,凝望着綵綢高懸人潮湧動的邠王府,遲遲不肯入內。

唐生手掌鬆開馬韁,踏出一步,抬腳低頭,將方才花瓣碾碎成泥,抬頭間,唐生已是眼眶泛紅。隔日便是邠王府的六十大壽,望着熱鬧慶壽的邠王府,唐生不禁想起西寧王府,當初盛景,舊時輝煌,仍在淚水當中模糊打轉,唐生心中酸澀難忍,含恨不舍,悲嗆嘆道:「我唐生還能有今日,全仗叔公所救,若不能揚眉吐氣,重振往日光輝,唐生無顏入這邠王府。」

說罷,唐生摘下頭盔,雙手抱緊,跪在王府門前,連磕三個響頭:「叔公,唐生走了,保重。」唐生拔起胸膛,頭也不回,奔馬疾馳而走,待王府下人通稟,李守禮身着便衣,出門來迎時,唐生已出了長安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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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唐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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