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吉備津之釜

六 吉備津之釜

「妒婦難養,老後方知其功。」這句話不知是何人所說。妒婦之害,輕者家無寧日,毀損器物,受鄰人嘲諷;重者家破國亡,貽笑天下。從古至今,受妒婦荼毒者,不計其數。據說某些妒婦死後還會變身為蟒,或化作霹靂戕害所妒之人。似此等妒婦,就算將其千刀萬剮,斬為肉糜,亦難解忿恨之萬一。所幸世間妒婦相對較少,為人夫者,如能端正言行、養性修身,以良好榜樣對妻子常施教誨,則妒婦之禍自可避免。但若持身不正,放浪輕狂,引來妒婦惡言惡行,則是自取其禍矣!常言道:「制禽獸賴以氣勢,制妒婦則靠丈夫之陽剛。」斯言不謬也!

且說吉備國賀夜郡庭妹鄉,有個名叫井澤庄太夫的富農。其祖父曾在播磨國赤松家任事。嘉吉元年【1】,戰禍橫起,遂離開赤松家,來到此地定居。至庄太夫這一輩,已歷三代,春耕秋收,日子過得甚為豐足。

庄太夫膝下僅有一個獨子正太郎,卻是紈絝子弟,不務農耕、貪杯好色,將父親勸誡全當成耳邊風。庄太夫夫婦深以為憂,便張羅著為兒子娶一位賢妻淑婦,希望藉此幫他改掉不端的行為。於是四處物色合適的女子。恰好有個媒人上門,言道:「吉備津神社的神主香央造酒,生有一女,品行端莊、容顏姣好,侍奉雙親至孝,兼且雅擅古箏、吟詠,真是萬里挑一的好女子。她家又是吉備名門鴨別命的後裔,門第上流。你們兩家若能結為姻親,堪稱美事一樁。老身極願從中撮合,不知二位意下如何?」庄太夫聞言大喜,道:「這的確是門好親事,若能締結良緣,實是我家的福分。只是那香央乃本地望族,我們卻是籍籍無名的田戶,門不當戶不對,恐怕對方未必應允。」做媒的老翁笑道:「您老過謙了,我一定儘力撮合這段佳緣。」隨即前往香央家說媒。香央也頗為樂意,與妻子商量。其妻欣悅道:「女兒待字閨中,年已十七,朝夕期盼得偕鴛盟。這回好了,就讓他們選個吉日,送聘禮來迎親吧。」婚約就此許下,媒人忙向井澤家報喜。數日後,庄太夫備了份豐厚的聘禮送到香央家,兩家人定好黃道吉日,準備成親。

按照往例,凡遇婚娶紅事,均須在神社舉行「鳴釜神事」,祈神禱告,以占卜姻緣吉凶。先由神官在神台前擺上供品,把釜里的水燒得翻滾沸騰。而後召來巫女,誦讀祭文。若是吉兆,則釜中的滾水會發出牛叫的哞哞聲;如果釜中寂靜無聲,則其兆大凶。此即自古相傳的「吉備津御釜祓」。

可是,此次香央家的釜祓,開水沸騰后,釜內竟悶聲不響,連秋蟲唧唧那樣微弱的聲音都沒有。香央疑慮重重、惶惑不安,將凶兆告知妻子。妻子卻不以為意,道:「神釜不出聲,恐是神官等人齋沐不潔所致。姻緣天註定,既已收過人家的聘禮,就是月老的紅線牽了,即使雙方是仇家,或遠隔異域,也萬難更改。再說井澤家乃武士後裔,門風嚴謹,豈容隨意悔婚?況且女兒聽說夫君俊朗,早已芳心暗許,每天扳指計算出嫁的日子哩。若是退婚,她知道了定然不依,到時鬧出意外來,怕要追悔莫及了。」這番言語雖是婦人之見,但香央本就認為這門親事求之難得,又聽了妻子的勸說,便放下猶疑,備好妝奩嫁禮。到合巹那日,兩家親友族人齊來祝賀,說著「鶴千歲、龜萬年」的祝福話語,祝願新人白頭偕老、百年好合。

香央之女磯良入門后,每日早起晚睡,侍奉公婆細緻周到,對夫君更是溫柔體貼,百依百順。井澤夫婦得此孝順佳媳,十分欣慰喜悅。正太郎新婚燕爾,也甚愛妻子秀外慧中,夫妻倆起初相敬如賓,倒也和睦甜蜜。

然而正太郎卻是天生薄情孟浪之徒,好色本性終究難改。不知何時起,竟姘上了鞆津一個叫阿袖的妓女,還幫她贖了身,在鄰村置了處外宅,日夜流連不歸。磯良心中怨怒,常假託公婆氣惱為由,勸諫夫君;或直接表達不滿,苦苦哀求夫君回心轉意。正太郎一律置若罔聞,聽得煩了,索性搬到外宅去,月余不回。井澤夫婦憐惜磯良,找回正太郎嚴詞責備,不許他離開家門半步。磯良反而心軟,早晚愈發殷勤侍候正太郎,暗中還接濟衣物給阿袖。

某日,趁父親不在家中,正太郎哄騙磯良道:「你如此賢惠,令我對過去的行為深感懊悔。我想先將那個女子送回故鄉,再請父親饒恕我的過錯。但那女子雙親早逝,老家又遠在播磨國印南野,在這裡舉目無親,如被我拋棄,恐怕會重墮港口的煙花之地,再為娼妓。聽說京都人溫和寬厚,我想讓她進京,找個家境殷實的好人家,做婢做妾都行。可是眼下我坐困家中,身上分文全無,她一路上所需的盤纏衣物根本無從籌辦,所以求你伸出援手,幫幫她。」磯良聽他言辭誠懇,以為是肺腑之言,開懷道:「夫君放心,此事就交由我代辦吧!」於是私底下將自己的衣物首飾盡數變賣,又找借口從娘家拿了一筆錢,好不容易湊齊了所需錢款,統統給了正太郎。正太郎錢到手后,偷偷離家,帶著阿袖遠走高飛,打算一起私奔去京都。

磯良見正太郎逃走,方知自己被夫君騙了,又恨又悔,日日嗟嘆,終於憂鬱成疾,卧床不起。井澤與香央兩家人,都怨恨正太郎,同情磯良,想方設法為她延醫治病。怎奈藥石無靈,磯良病體日沉,竟至水米不進,眼瞅著是不成了。

再說正太郎帶著阿袖,先來到播磨國印南野一個叫荒井裡的小村子,投靠阿袖的堂弟彥六。彥六慷慨地收留了這對野鴛鴦,並對正太郎說道:「你們在京里人地兩生,無依無靠,不如就安心在我這裡落腳,大家有飯吃飯、有粥喝粥,日子總能過得下去。」正太郎見彥六誠懇挽留,便同意留居此地。彥六十分高興,找鄰居借了一間破屋安頓他們。

孰料數日後,阿袖偶感風寒,先是病倒在床,接著病情日益嚴重,竟變得瘋瘋癲癲,恍若鬼魅附體,又哭又叫。初來乍到就橫生不測,正太郎沮喪不已。儘管他廢寢忘食、朝夕小心伺候,但阿袖時瘋時醒,忽而大放哀聲,忽而又清醒如平時。正太郎暗忖:「這莫非是生靈作祟?難道被我拋棄在故鄉的磯良有什麼三長兩短么?」這般想著,卻不敢將此事告訴阿袖,只好向彥六傾吐苦衷。彥六安慰道:「世間絕無鬼怪之事,我見過不少得這種瘟病的人,只要一退燒,就會從惡夢中醒來,忘記患病時的一切痛苦。」正太郎聽了,心下略感寬慰。可是阿袖的病卻絲毫不見好轉,到第七天上,終於魂歸黃泉。正太郎痛不欲生,捶胸頓足,發瘋般要跟著阿袖一塊兒死去。彥六竭力勸解,請人將阿袖遺體抬到郊野火化,而後收拾骨骸,築起墳塋;請來僧人,誦經超度。

正太郎不能相從阿袖於九泉,又無計招魂使其復生,不由仰天長嘆,欲回故鄉,覺那路途遙遠,更甚於黃泉赴死。當真是進退兩難,不知所措。只好白日閉門昏睡,夜間去阿袖墳前探視。日復一日,孤墳生滿雜草,秋蟲唧唧哀鳴,寂寥秋景盡顯凄涼,令正太郎觸景傷情,悲不自勝。

某夜,正太郎正長吁短嘆之時,忽見阿袖的墳塋旁又有一墳。一名女子哀容滿面,在墳前獻花、洒水,淚水漣漣。正太郎甚感奇怪,上前問道:「瞧你青春少艾,緣何也會在深夜來此荒野祭墳?」女子回首道:「奴婢每晚祭掃之際,必見您先我一步而至,悲痛欲絕完全發自內心。可見墳中逝者定是您至親至愛之人。其中哀傷,奴婢感同身受。」說著潸然淚下。正太郎道:「小娘子所言甚是,十日前拙荊不幸病故,剩下我形單影隻,苟活於世,只能夜夜到此上墳,以求些許安慰。想來你也與我一樣吧?」女子道:「奴婢祭拜的乃是我家主人。只因夫人新近喪夫,傷心之下得了重病,所以讓奴婢代她來掃墓。」正太郎道:「你家夫人哀傷成疾,也是情有可原。不知貴府去世的主人姓甚名誰?府邸何處?」女子答道:「敝主人本是國中名門,因遭小人讒言詆毀,被褫奪了領地,謫居於窮鄉僻壤。我家夫人貌若天仙,遠近聞名,敝主人便是為了她的緣故,才失去領地的。」

正太郎聽到「貌若天仙」四字,色心登起,道:「尊夫人住處想必距此不遠吧?既然同病相憐,我想去拜會一下她,互訴衷腸,紓解鬱結。」女子道:「從您來的路上,往一條小巷裡一拐,就是夫人居處。夫人寡居苦悶,您若常去看看,她定會歡迎的。」言罷,當先引路,正太郎隨後跟來。

約行二町【2】遠,折入一條小道,再走一町路,現出一片陰森幽林,林中有間小小的草屋。草屋竹扉緊閉,初七的冷月清輝照著不大的院落,顯得格外蕭索。微弱的燈光自窗紙上透出,更添荒寂之感。女子道:「請您稍候。」說著走進屋裡。正太郎站在長滿青苔的古井旁,向屋裡張望。從唐紙屏風的縫隙中,露出被風吹得忽明忽暗的燈火,黑色的柜子在閃爍的光影下顯得十分精緻。

片刻后,女子出屋道:「已向夫人稟明尊下來訪之意,夫人命我領您入屋,她已移坐於屏風后,準備與您交談。請跟我來。」正太郎便隨著女子繞過庭前花木,步進裡屋。屋內有兩間客室,拉門微敞。他們進入其中一間,只見室內立著一扇低矮的屏風,屏風下露出舊被褥的一角,女主人就在屏風後面。正太郎隔著屏風道:「聽說夫人因喪夫之故,貴體欠安。在下最近也因愛妻病逝,鬱鬱寡歡。故而不揣冒昧前來造訪,欲同夫人互訴衷腸,聊得慰藉。」女主人猛地將屏風拉開,厲聲道:「夫君,久違了。須知惡有惡報,你也有今天啊!」正太郎大驚失色,定睛一看,那女主人正是被自己遺棄在家鄉的磯良。但見她面色蒼白,雙眼如欲噴出怒火,用一隻乾癟枯槁的手指著自己。正太郎恐懼不已,「啊喲」慘叫一聲,昏倒在地。

少頃,正太郎慢慢蘇醒過來,眯眼打量四周,驚訝地發現,方才那間小草屋,不過是野地里的一座三昧堂,堂里立著一座座漆黑的佛像。循著遠方傳來的陣陣犬吠聲,正太郎匆匆忙忙地逃回了家中,一古腦兒向彥六細說了一遍所遭遇的怪事。彥六道:「此事實在蹊蹺,你恐怕是遇上狐精了。聽說人在驚慌失措時,六神無主,容易被妖邪魘住。你身子虛弱又傷心過度,自然易為邪魅迷惑。我看,你該去祈求神佛保佑,安定心神。在刀田裡,有位相當高明的陰陽師,我帶你去他那兒祓禊凈身,求一道驅邪靈符吧。」說完,將正太郎領到那位陰陽師處,先細述一遍前情原委,又請陰陽師佔了一卦。

陰陽師對著卦象凝神思索,道:「此卦應怨靈侵身,凶多吉少啊。那怨靈先是奪去阿袖性命,但怨氣尚未消盡,又要來取你這負心人之命了。人死後,陰魂會在陽世停留四十九天,算來那怨靈當在七日前殞命,因此由今日開始,你必須連續四十二天閉門不出,在家中擋災消難。若能做到,或許能死裡逃生,避過此劫。要是稍有疏忽,那就無可挽回了。」陰陽師細囑一遍后,提筆在正太郎背上及手足上,密密麻麻寫滿篆籀文字,又以硃筆畫下諸多法符,叮嚀道:「將這些法符分貼到門窗上,早晚禱告莫停,萬萬不可懈怠,否則性命難保。」正太郎既喜又怕,回家后立即將法符貼在門窗上,齋戒沐浴、閉門禱告。

當晚三更時分,門外傳來幽幽的自言自語聲:「真可惡啊!到處都貼了法符!」隨即靜默無聲。正太郎嚇得慄慄而抖,只恨長夜難熬,睜著眼苦捱到天明,才鬆了口氣,急忙敲打牆壁,對隔鄰的彥六講了昨晚之事。彥六聽了,亦覺陰陽師的占卜甚為靈驗,於是當晚也不敢合眼。三更時,聽到一陣好像狂風颳倒松樹的巨響,接著風雨大作,令人生懼。正太郎與彥六隔牆互相壯膽,總算撐到了四更。突然,正太郎屋舍的窗紙上,一道紅光驀地閃過,有陰冷女聲低語道:「真是可恨,這裡也貼了符!」夜半更深,這聲音格外可怖。正太郎與彥六嚇得毛骨悚然,幾欲昏厥。

如此支撐著過了月余,兩人白天隔牆述說夜間狀況,夜裡又亟盼天光,三十餘日光景彷佛比千年還長。那怨靈晚晚都來,要麼在屋前屋后繞圈,要麼在屋頂上凄厲嘯叫,忿恨之聲,深夜聽來令人心膽俱寒。

終於,好不容易到了第四十二天晚上。正太郎心想,熬過這最後一夜,就能逃過大劫了,更要分外小心才是。良久良久,窗外開始泛白,正太郎以為已經過了五更,頓時如釋重負,隔牆急呼彥六。彥六貼著牆壁問道:「你那邊情形如何?」正太郎道:「閉門擋災四十二日,如今東方破曉,期限已滿。好久未見兄弟,心中挂念得緊,真想將這段時間以來的種種感受,和兄弟談談。你起身吧,我馬上開門出來。」彥六也是個粗枝大葉之人,便道:「既然天已亮,料來再無危險,你過來吧。」說罷起身開門。哪知剛開得半邊門,就聽隔壁屋檐下一聲慘呼,驚得彥六一屁股癱坐在地上。他心想這一定是正太郎遭到了什麼不測,連忙手持利斧,衝出門外。一抬眼,哪裡是天亮了,其實是月色皎潔,清光映照窗紙上,看起來好像天明了。夜風寒冷,涼氣逼人,正太郎屋門大敞,卻不見人影。莫非他躲進屋裡去了?彥六入屋仔細搜尋,不見其人;又想,難道是逃到外邊的大路去了?便出外尋找,依舊蹤跡全無。彥六駭怕異常,提著燈籠到適才慘呼響起處探視,發現敞開的屋門旁,斑斑血跡從牆上一直滴到地上,卻沒有屍首骸骨。月光下,朦朦朧朧地在屋檐下好像掛著什麼東西,舉燈一照,竟是男子的髮髻懸於檐下,此外別無他物。當晚凄慘恐怖之狀,筆墨難以描述。等到天亮后,彥六又探查附近山野,仍然一無所獲。最後,他將此事通知了井澤家,井澤夫婦目斷魂銷,又轉告給了香央家。

這件事後,人們紛紛讚歎陰陽師卜卦之準確,也益發相信御釜祓預測吉凶之靈驗。敬之畏之,遂使「吉備津之釜」的傳說流傳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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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嘉吉,日本年號之一,時在1441年至1443年。在位天皇為後花園天皇。

【2】町:日本的長度單位,1町約109.09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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