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糧倉

第二章 糧倉

後土嶺,趙家窪。

小小山村,不足四十戶,二百多口人,於整個原國來說,小如微塵,但已經是附近三山五嶺較大的村落了。

各家房子依著山腳,繞開大石巨樹,散落而建,挨在一起的少,看着不那麼齊整,攤開好大一片,於是接連各家的往往是犬吠雞鳴。

而今年節,雞鳴已不聞,倒不是全都進鍋了,雖然那是早晚的事情,只是鍋已經不同,吃的人也不同了。

山裏平地少,可耕種的更少,人均攤分不足一畝,但朝廷不會因為地少就不收稅賦。只要人還在原國,戶籍上有你一份,你就得繳足這份……去了別國也一樣。

慶幸的是,繳稅時不乏變通之法,糧不夠家禽家畜可抵之,銀錢亦可,總之,夠數就成。

當然,這不能成為一個村子再無雞鳴的理由。於趙家窪而言,每年要繳納的貢賦有三,國家取一,地方官吏取一,還有一份是被地方豪強拿去。

前兩者好說,多少總有一個定數,而後者,那是沒有數的,全看他們心情。例如狗娃家那張虎皮,若拿來抵稅賦,最少也能抵個十一二年,但周家拿走,來年還會來,並不會念你一分好,或許不打不罵就是恩典。

若想着反抗不給,輕則挨一遭毒打,重則……哪塊山地不埋人?

倘若去訴諸官府,呵,豪強能夠存在,何嘗不是他們一份功勞?所以,這條路想也不用想。

受三方壓榨,趙家窪人猶能繁衍至今,靠的是那句「靠山吃山」。崇山峻岭,植被豐茂,物產豐富,飛禽走獸,山果野菜,應有盡有,往常是取之不竭的糧倉。

但今年,下雪了。

山封了,尋常人進不去,於是村裏再不聞雞鳴,如果不是有些犬還兼著捕獵的營生,下場大概也差不多,然而也是少了,除了家有餘糧的「大戶」,誰也不能保證它們明天還能不能吠出聲。

就像趙老爹家,四條異常兇猛的大犬,此刻都乖乖趴在窩裏,排成一排,腦袋耷地上,瞅著進進出出的人,沒誰不開眼地吠上一聲。

或許是餓了,也或許是那些經常遙相呼應的夥伴無聲無息不見的太多,總之,它們很老實地趴着。

況平看過趙老爹,由其長子趙山送到門外,一抱拳,「趙兄留步,小弟告辭。」多餘的話一句沒有,更不願提趙老爹……對一個即將辭世的老人,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畢竟沒有妻子那種把任何事都能說到暖心的本事。

「你這外來的,就是禮數多。不像打獵的,倒像教書的。」趙老爹五個兒子,個個彪悍,老大趙山更是做了表率,所以尤其看不慣況平的表現,「人都是要死的,與其在這樣的世道艱難求生,那未嘗不是福氣,老爺子都看開了,我們也沒啥好說,倒是你……嘿,弄的比我們更像親生的。」

想想剛剛在裏面的表現,的確過於傷感不舍,況平也無話可說,表情頗有些尷尬。

「以後多跟范和學學,人家也是外邊遷來的,做事說話可比你光棍爽利的多……算了,不說你了,我這還一屁股事等著辦,怎麼也得給老爺子挑塊好地方。」

趙山就說到這裏,況平又拱了拱手,轉身要走,卻聽後面說,「開春就出山吧,這雪護得了你一時,護不了你一世。」

況平肩膀顫了顫,緩緩說句,「知道了。」

「嗯。」趙山再無話,返身回去。

周家門下走狗眾多,那日偏是高虎來掠收東西。周家人名聲壞,這高虎尤其糟,兇殘霸道不說,還十分好色,猶好人妻,不知禍禍多少鄉鄰,逼的人家破人亡。

那日他來,見着況平娘子時,那不加掩飾的志在必得,眼睛不瞎都看的出來。也就他帶的人少,況平又獻了虎皮,不然況家就別想過年了。

打得老虎,功夫必然不差,拚命起來,誰都得怵,但這也只能稍阻高虎一下,等他捲土重來……唉,鄉親一場,自求多福吧。

也怪那況家娘子,長那麼好看還要拋頭露面……

趙山甩著頭,進了屋門,兄弟婆娘都不在堂屋,一股腦擠在老爺子屋裏,心裏頓時咯噔一下,大步衝過去……

外面,況平走在風雪裏。趙山提醒的,他當然清楚,妻子說要送兒子去縣學,未嘗沒有這方面的考量,畢竟孩子還小,身邊總要有人看着的。

至於生計,離開這山,到那人來人往、雜亂之地,他能發揮的可能還要多些。之所以猶豫,倒也不是捨不得這山,而是捨不得這份——清靜。

外面,畢竟是太熱鬧了。

吸一口氣,他邁開大步,沒去誰家借吃食,而是徑直回家……想來妻子也沒指望他能帶回什麼,只是要他走這一遭罷了。

這些,都是他在趙老爹家想通的。

村子小,離縣城又遠,縣裏除了稅吏什麼也不派,家家戶戶多以打獵為生,彪悍散漫,所以並沒有村長之類的人物管理村子。

即便有,威望也不可能在趙老爹之上。老爺子頗為智慧,不但識字,還懂醫術,誰家有解決不了的事情都去找他老人家。

到目前為止,大事小情,還沒有他老人家解決不了的,大家都拿他當活神仙一樣供著,歸根結底,誰不欠老人家一份情?

這樣的人病了,大夥肯定是要登門探望的,自然沒有空着手來的道理,大家也的確沒有空手的,就是東西比往日尋常走動還寒磣,這可是年節,這可是大病。

從趙家兄弟的反應來看,並不是鄉親涼薄,覺得人沒了就用不上了,故意為之,而是……家家戶戶都拿不出東西了。

還有,趙家賴以縱橫山林的獵犬都餓的不叫了……

除了進山和那些山獸鬥智斗勇,對其它事都不上心的他,終於明白了妻子的用心良苦。

情況,已經很糟了。

回家,推門進院,兒子還在那裏打拳,肯定已經超了七遍。妻子倚在門邊,溫柔看來,「回來啦。」

況平點點頭,走過去抱住妻子,「跟了我……你辛苦了。」

「我願意的。」妻子的柔語在耳邊盪開,連寒氣都迫散了。

「我不願意。」況平推開妻子進屋,很快背弓出來,「君瑀,等我回來。」

腳步不停,他出門,上山!

既打得老虎,桌上豈能無肉!

寒君瑀倚在門上,並沒有叫住丈夫,眸光中溢彩流光,「好久沒見他這樣了呢。」

「娘,爹咋又上山了?天快要黑了。」狗娃停了拳架,有些擔心地問。

寒君瑀轉過頭來看兒子,「不怕,這山留不住他,這雪……也阻不住他!」

娘親的話很有感染力,狗娃揮揮小拳頭,「爹是最厲害的!」

「吹牛!我爹才厲害!」隔壁小胖子不知什麼時候又跑出來了,旁邊還站着個矮壯的大漢,笑呵呵看着這邊。「弟妹,俺那兄弟咋又上山了,天氣這麼糟,別再有什麼閃失。」

他的表情和說話的語氣,跟話里的內容沒什麼關係,甚至是相反的。再看眼神……多半是希望一語成讖的。

狗娃都看出來,不由得拿眼瞪過去。小胖子還以為針對他,也把眼睛瞪成銅鈴,不甘示弱地回過來。

寒君瑀倒像沒看到似的,先福了一禮,打過招呼,「王家大哥好。」接着才說,「拙夫為捕山獸,布了陷套,此去只是看看,很快就歸,應該無礙的。」

山野鄉婦,粗聲粗氣的多,糟話說起來,不比爺們差。也是,生活環境也不許她們柔聲細語,羞羞怯怯。

但寒君瑀是這樣的,不但言語神態,連模樣都是嬌柔如春風,莫說山裏這些吃慣了冷飯硬菜的糙漢子,就是外面那些錦衣玉食的,見了骨頭也得酥三分。

王大貴也一樣眼饞,還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就住隔壁,每日裏抬頭不見低頭見,就算只是過眼癮,也比旁人多太多。

本來挺好的,可就怕她這樣說話。只要她一開口,他就犯怵。那些話的意思,依稀能懂,但要他照葫蘆畫瓢,以差不多的方式說話對答……還不如讓老婆踹兩腳舒坦。

有話不知怎麼搭,他愁的撓頭。

「外面涼,我們娘倆先回屋了。」那邊寒君瑀又福一禮,禮數周到的不行,然後消失在視線中。

「啊?」王大貴一臉悵然,和胖兒子無聊地立在院裏的風雪中。

「我不喜歡他們。」回到屋裏,狗娃迫不及待發表意見。

「娘也不喜歡。」寒君瑀摸摸兒子的頭,「但瞪眼睛是沒用的,你得學會那些、能使他們不願在你眼前出現的法子。」

「怎麼學?跟誰學?」狗娃很積極的樣子。

寒君瑀溫柔一笑,拉着兒子手到一邊坐下,「這些以後再說,娘想給你取個名字,你覺得叫什麼好?」

不是娘給取么,為什麼問我?

狗娃眼睛忽閃忽閃,「我已經有名字啦。」

雖然「狗娃」不怎麼高明,也說不上好聽,但比二壯、瓜蛋、三癩子……等等等等,也差不多,他很知足。

「那是小名,還得有個大名。」寒君瑀換了說法。

「哦!」狗娃一下明白過來,三癩子就有個大名叫趙灃,趙爺爺取得,那麼他也可以有一個。歪著小腦袋想了一會兒,他問,「娘,叫『糧倉』怎麼樣?」

「呃……」寒君瑀第一次無話好說,就問兒子,「怎麼想起叫這個了?」

狗娃小腦袋一昂,頗為驕傲自得地回,「不愁沒飯吃啊!」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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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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