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誰教英雄淚傾

三、誰教英雄淚傾

這兩人駕到近處,翻身下馬,那胖子將那小孩放在地上,這小孩身子軟弱,一動不動,卻不知是死是活。這胖子身軀頗矮,那蒙古軍服甚不合身,瞧起來頗有幾分滑稽。他一下馬,博爾術和蒙巴搶上前去,蒙巴急道:「二哥,老大……老大受了傷。」

這胖子怪眼一翻,道:「甚麼?!這余元昆是個甚麼貨色?竟能傷得了老大?!」搶上幾步,見忽倫撥爾手腕齊齊而斷,面色慘白,急道:「老大!你……你怎麼樣?」忽倫撥爾淡淡道:「佐斯木,你可來了。」蒙巴指著余元昆恨恨道:「二哥,咱們都給那老雜種耍啦!他那包袱中,可是甚麼也沒有!」這胖子佐斯木向余元昆瞥了一眼,目光中滿是自得之色,轉過頭對忽倫撥爾道:「老大,這事不妨,他即便再詭計多端,又怎能逃得出我『計天下』的手心?」忽倫撥爾見他也身負白色包袱,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當下略微點點頭。

佐斯木站起身來,走到余元昆身旁,面露冷笑,道:「余元昆,你只道你這一招『分疏之計』頗為了得罷?」余元昆聽得此言,心下大凜,猛地向那青年和小孩望去,這一望只望得他臉色突變,手足顫抖,口中喃喃道:「怎……怎會如此?」

佐斯木回首向那青年叫道:「喂!你抱了孩子過來!」那青年聞言身子一震,欲動又止。佐斯木又叫道:「你沒聽見么?!叫你抱了孩子過來!」那青年不敢違抗他的命令,只得緩緩從地上抱起那孩子,慢慢走到兩人身旁,嘴唇翕動,半響才吐出兩個字:「大……哥。」

余元昆見這青年衣衫完好,身無傷痕,心中已明。苦笑道:「想不到我計謀一場,本以為躲得過元兵追擊,能保全住這兩件物事。沒想到……沒想到卻敗壞於我親兄弟手上……元侖,你很好,很好,你對得住我啊……」

那青年余元侖臉色慘白,面有愧色,竟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佐斯木將背負白色長包袱取下,將白布解開,卻也是一個棕桐木劍匣,與適才博爾術奪下那個一模一樣。他將這劍匣橫在身前,冷笑道:「余元昆你這廝自以為聰明,將這真武劍和天遁劍譜分別讓家人帶走,自己卻帶一個空盒引開追兵……」他話音剛落,便將這劍匣突地抖開,只見一把黑黝黝的長劍頓時落出,他伸手一抄,將劍握在手中。這劍約長七尺,並無劍鞘,劍身甚闊,通體玄色,並無任何奪目之處。

佐斯木將劍握在手中,左手輕輕撫mo劍身,目光中盡掩不住得意之色。他仔細端詳,見劍鍔上刻着幾個小篆,正是「玄天上昊真武」幾字。他瞥了余元倫一眼,緩緩說道:「嘿嘿,誰知你這兄弟也太不成器,帶着你孩兒逃至川西,教我撞見。我只在他面前殺了幾人,便嚇得他雙手將劍奉上……」余元侖當日被他武力所懾,臨陣怯死,隨即背叛兄長,此刻在兄長冷冷目光注視之下,更是愧疚不已,低了頭不出一言。

只聽佐斯木續道:「倒是你那孩兒,頗有骨氣,一路上對我『賊韃子、大惡人』的不住亂罵,我聽得心厭,點了他『昏睡穴』……」余元昆聽得自己孩兒無恙,心頭稍安,但轉念又想到如今三人盡數落入此人之手,豈能討得了好去?當下皺眉不語。佐斯木又道:「這『真武劍』相傳為真武大帝所用,配之以呂純陽的『天遁劍法』,那便是傲視天下的至高武學……」他話說到此,突地厲聲道:「如今你傷我大哥,我大哥顧及身份,不與你為難。但我身份卑微,不懂甚麼江湖禮節、武林規矩!你若識相,快將你女兒下落說出,我還可饒你父子兄弟一命,否則你這位公子,可要吃上那麼一點苦頭了。」

余元昆聽他欲拿自己孩兒當做要挾,心下大亂。他三十歲上方才得一子一女,平日裏愛逾若命,自是捨不得他們有一丁點兒損傷。但這真武劍和天遁劍譜實是關係重大,倘若落入蒙古人手中,他余元昆失人所託、背信棄義倒是小事,只是天下蒼生,必將又遭屠戮。輕則中原武林又是腥風血雨,重則黎民百姓,便又是水深火熱,民不聊生了。

他見兄弟背叛,兒子被擒,心中本已方寸盡亂,此刻佐斯木的話再也聽不進去,他微微抬頭望向天際,只見密密葉層隙中透出繁星點點,若隱若現。西風驟來,聽得林中葉海被吹得刷刷作響,翻騰不已。他口中喃喃道:「方信兄,我……我可怎生是好?」他腦海之中忽地出現二十年前,那人將一劍一譜交到他手中的情景……

「這真武劍、天遁劍譜,實是武林至寶。我華山派倏遭大變,概不能逢,如今只有將這劍、譜交託於元昆兄處,望兄替我細加保管。」

那人一襲青衣如水,衣袂飄灑,緩緩將劍匣和劍譜交在他手中。「這劍、譜結合,卻不能領悟這其中大秘密,須得有劍訣所輔……當年若是不宥於門戶之見,將劍訣和劍、譜所融,這真武天遁劍法出世,我華山派武學必能更加精進,嘿嘿,睥睨天下,又有何不可?」那人笑得蒼涼,聲音卻平靜而且緩慢。

「元兵久攻襄陽不下,我大宋岌岌可危。亂世之中,這一劍一譜,江湖中不知有多少人慾得之而後快,便是那蒙古韃子,也覬覦這至寶良久。這家國逢難之際,這雙寶必不能落入異邦,須得尋一位無論人品、天資、武功都為上上之人,託付此寶,驅逐胡虜,方為上策……」那人一席良言,說得他心潮澎湃,竟是不能自已。

那人傳了他一式劍訣,以作護劍之用。這一式劍訣中,包含若干精妙變化,他足足習了十年,方才盡數領會。十年內,他尋訪名士,欲求這上上之人而不可得。誰料半月之前,襄陽終被元兵攻破,這守了十數年的襄陽城,便在這蒙古鐵騎下竟成浴火煉獄。

他將一對兒女招至膝下,含淚吩咐幾句,便由他叔父余通勝藏了劍譜,將女兒余巧纖帶去;由其兄弟余元侖負了真武劍,帶了兒子余天野赴華山求救。而他自己卻帶了個空劍匣,將追兵直引到河南,誰料兄弟背叛,功敗垂成,這一番變故,自是他始料未及的了。

佐斯木見他仰面望天,目光茫然不定,口中喃喃而言,心中老大不耐煩,猛地一把從余元侖手中將那孩子余天野奪過,余元侖措手不及,蒼白的臉上露出抗爭的神色。佐斯木目光冷冷朝他射過去,他面色漲紅,卻又低下頭去。

佐斯木伸指朝小天野肋下一點,小天野頓時悠悠醒轉。他暈得久了,雙目有些模糊,將頭搖了幾搖,只見父親渾身是血,頹坐在地;叔叔低頭垂目,躡手躡腳地站在身旁,而自己卻被這臭胖子挾住,心中害怕,他雖一路上強裝英雄好漢,對佐斯木大罵不止,此刻見了父親,卻再也忍受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口中嗚咽道:「爹爹……」

余元昆見兒子被佐斯木挾住,猛地從回憶中醒轉過來,又急又怒,道:「你待怎樣?!以小孩作要挾,便是你們自稱蒙古英雄的行徑么?!」佐斯木哈哈大笑,刷的將真武劍舉起,橫在小天野身前,卻不答理余元昆,笑嘻嘻地向小天野道:「小朋友,你見過割鼻子的遊戲沒有?」小天野雖年幼,卻也知他所懷不詭,邊哭邊罵道:「你這大壞蛋,臭韃子……」他自小便時常經父親講授家國大義,倫理綱常,心中早就有了極深刻的印象,那便是投降蒙古人的便是大壞蛋,是以一路上對佐斯木破口大罵,倘若不是佐斯木欲以他作挾,只怕聽得厭煩,早就一掌將他打死了。

佐斯木任他辱罵,嘿嘿冷笑,將真武劍在他臉前一晃,那劍鋒閃過,險些便真的割到了鼻子。小天野畢竟年紀幼小,心中懼怕,當下只得咬住了嘴唇,不敢再罵,身體索索發抖,淚水不斷從眼中湧出。

佐斯木又道:「小朋友,我以前曾看過人家變戲法,將一個人的鼻子、胳膊、腿盡數割了,那人卻還能行走如常,你想不想試試?」小天野見他說得煞有介事,更是害怕,只是身體發抖,口中嗚嗚而鳴,竟然連眼淚都掉不下來了。佐斯木見計已成效,笑道:「不過你可不用害怕,你求求你爹爹,讓他將你姊姊的下落說出來,我不僅不割你鼻子,還給你糖吃。」余元昆見佐斯木如此折磨自己兒子,心中急怒,苦於自己卻動不了身,兄弟余元侖又懦弱非常,當下真是一籌莫展。

小天野雙眼望向父親,小嘴一癟,似乎有甚麼話想說出口。佐斯木見他目光閃爍,心中大喜,忙道:「小朋友,你知道你姊姊在哪裏是不是?你說,你快說啊!」余元昆心中大急,當日吩咐兒女去向,小天野確是知道,只怕他年幼無知,這刻說了出來,他叔父余通勝和女兒余笑纖,一老一少,怎逃得過蒙古追兵?自己計劃皆都付之東流了。他這一急,體中內息涌動,猛地窒在胸口,好似千斤重鎚猛地擊落一般,更是如鯁在喉,隻字難語。

小天野小臉憋得通紅,似在猶豫該不該說。佐斯木此刻心急,實不亞於余元昆,連連叫道:「好孩子,你說呀!你快說呀!」小天野被逼得急了,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對着他大喊一聲:「你這***臭韃子!**你十八代祖宗!」

此話一出,眾人皆都呆在當場。即是狡黠如佐斯木,深沉如忽倫撥爾,見他嘴唇不住翕動,都道他年紀幼小,要把他姊姊去向吐露出來。卻沒想到他憋了半天,童音稚嫩,憋出的竟是一句罵人髒話。余元昆卻心中明了,熱淚盈眶,心中只道:「好孩子,好孩子,你不愧是我余家好兒郎……」

原來天野六歲那年,不知同哪個街坊小孩學得一口罵人髒話,整日裏口中吐不出一句好詞來。不料被余元昆知曉,重重責打了一頓,更命他若是以後再出口成臟,定不輕饒。卻沒想到此刻小天野欲言又止的,竟是當日裏那句正巧被父親聽見的髒話,他之所以不敢說出來,正是因為父親在場,習慣成自然而已。

佐斯木心中大怒,罵道:「小雜種!你他媽活得不耐煩啦?!」他心中怒極,將小天野猛地擲出,正向林邊一塊大石上撞去,他於盛怒之下,使了真力,眼見小天野小小一個腦袋頃刻之間便要撞上大石,腦漿迸裂,驀地里一股力道突地而來,穩穩將小天野接住。

余元昆見兒子被擲向大石,驚魂未定,加之胸中真氣窒滯,雙眼一黑,竟暈了過去。佐斯木擲出小天野之後心中也是懊悔不已,只怪自己一時衝動,壞了大事,卻見自己這盛怒一擲竟被人輕易化解,隨即向前望去。只見一個身着粗布短衫的青年,將小天野輕輕抱在懷中,雙目冷冷注視着自己。

佐斯木心中駭然,這青年何時到達,從何處而來,事先絕無知覺,即使他早就躲在大石之後,以自己及忽倫撥爾等人的能為,又怎會不即發覺?只見這青年身材高大,粗眉闊面,面堂黝黑,一身衣服卻已洗得泛白,便如一尋常農家子弟一般,卻居然有這等修為?神不知鬼不覺掩到自己身後,他想到此處,不禁驚出一身冷汗。

忽倫撥爾眉頭一皺,心中也是疑惑不已。自己雖然受傷,但卻不至於敵人悄至也不知曉,他正想吩咐博爾術和蒙巴兩句,誰料蒙巴呼的一聲站起身來,徑直走上前去。

蒙巴見這青年氣定神閑般將小天野接下,氣惱非常,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喝道:「哪裏來的野小子?竟敢多管閑事?!」那青年卻瞧也不瞧他一眼,輕輕替小天野拭去淚痕,柔聲道:「沒撞疼罷?」小天野渾不知自己已到鬼門關走了一遭,只睜著黑漆漆的大眼,迷惘地望着這個將自己救下的大哥哥,茫然搖了搖頭。

蒙巴見這青年視自己若無物,更是氣結,口中怒罵道:「操你奶奶!找死來了么?!」他左掌一揮,有如大蒲扇一般向那青年拍去,但手到中途,只覺一股大力驀地而至,左手不由自主地打了回來,只聽「啪」的一聲,清清脆脆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他這一掌使了十成力,沒想到鬼使神差地竟打到自己臉上,面頰頓時腫起,卻不敢再衝上前去。他人雖粗莽,也卻知遇到了高手,心中不禁有絲懼意,顫聲問道:「你……你究竟是何方神聖?」

那青年緩緩將小天野放在地上,抬起頭來,目光冷冷朝他和佐斯木掃去。他雙目竇*光,掃過佐蒙二人,這兩人只覺心頭一寒,竟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

「我啊……」那青年輕輕拍了拍衣襟上的塵土,遠遠瞧了一眼暈倒在地、渾身是血的余元昆,再輕輕的掃向佐斯木,目光中隱隱閃過一絲怒意,他緩緩的道:「張君寶——我叫作張君寶!」

此刻天空中烏雲濃密翻滾,連綿千里,將月光遮得嚴嚴實實。忽聽「轟隆」一聲,一道燦若白練的閃電霹靂而過,空氣頓時變得令人窒息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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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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