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生死明滅看流水 笑咽寂寞聽行歌

微風輕拂，花香如夢。無數的燕子斜飛過天際。

正是春天，萬物復甦。在通往雁盪山最崎嶇的一條山道上。一青衣人大袖飄飄，踏木而上。滿山樹木參差不齊，有的粗如兒臂，有的柔如髮絲，青衣人卻洒然四顧，如履平地。顧盼之間，威稜四射。彷彿大千世界，盡在眼底。而他，正是人間神祗。彈指間掌控著世間輪迴，眾神生死。

倏忽又升起數十丈。青衣人袍袖微拂，平平飛渡過山脊。眼前一條青石子鋪成的小道，白沙細細。旁邊古木森森，林立奇石。一條溪水輕輕流下山去。

轉過一個山坳。一個十丈方圓的小湖碧水清波，嵌在山谷一角。柔水細沙，嫩草鮮花，幽靜而古拙，讓人不由心中一喜。

青衣人走近湖邊，俯身掬水，洗盡臉上風塵。湖水中映出一個丰神充夷的中年人影。威武如儀，風姿清癯，青衣如滌，發上綰著一枚玉簪。

忽然心中一警，轉過身來，朝林中冷然道：「哪路高人駕臨，見到老夫，何以鬼鬼祟祟，不敢出來見人？」

一人哈哈笑道：「教主說笑了，一別經年，教主風采如昔，小弟卻已經老啦！」從林中長笑走出，白衣出塵，背插一劍。宛如風中白鶴，劍骨崢奇。令人生敬。身上更散發出一種淡淡的劍氣。不住變幻，如煙如霧。

青衣人神情飄揚，淡淡地道：「原來是劍帝沈青山沈大俠到了。我還以為是哪路神仙，也恰來雁盪呢？」

劍帝沈青山輕輕一笑道：「教主不要挖苦青山啦！天下雖大，但還有誰人敢在魔教教主——邪帝風道骨面前放肆呢？只是六年前青山與教主一戰，敗后苦苦研摩，想在劍道上更進一步，終於又給我創出七式「天劍法」來，想再請教主不吝指點一下罷了。六年前教主的「王道八式」已是威武天下，莫可匹敵。想必六年之後，更多精進。便請教主指點一二，如何？」

邪帝哂然道：「劍帝之劍，天下無雙。六年一別，只看你渾身上下劍氣已達變化不定、若有若無的「聖劍境」界。想你自創那七式「天劍法」必是神劍之筆。我縱是不想與你斗，只怕也由不得我啦！不過區區天劍，還未必可與我王者想抗手！你矢志復仇，不一戰只怕不行啦。既然你這麼有信心，那麼便廢話少說，要打就動手吧！」退後半步，身法凝滯，傲然望向天空，直有睥睨天下，天意縱橫之意。

沈青山一驚：「這『王者』第六式『水東流』怎麼似是而非，氣勢上似是第三式：『封帝』；神情上卻又有第七式『雲暗鳳闕』的影子，可身形步法卻依舊是『水東流』的形狀，看來這六年來，邪帝的精進，只怕不在我之下，自己是不是忒也託大了一點。」但六年來，日日夜夜，苦恨消磨，創作『天劍法』，就是為了這一戰。不管結果生死成敗，他都斷然不會放棄的了。因此長長一笑道：「多謝！」摒氣凝嬸，再也不看周圍一切。彷彿突然陷入虛空。

他目光微凝，身子一轉，忽然無數的風呼嘯著將他包裹起來，而他競不拔劍，只左手捏個劍訣，驀然一聲長嘯，一衝而起。右手幻成漫天劍影，左手卻凝成蘭花狀。正是他的畢生絕學「蘭花拂影劍」第八式--「劍麝蘭香」。只是這卻也非六年前的「劍麝蘭香」了，其中少了十二般變化，卻多了六年的功力。

邪帝也不由微微動容。手指一拖一拂，橫過天際，其中包含了三百六十二般變化、一百零八式后招。正是『王者』第三式：『封帝』。

沈青山只覺自己招式的所有變化都被封死，一股莫名的壓力鋪天蓋地而來，令人感到窒息。他奮然喝道：「好一式『封帝』。看我『天劍法』第一招——『拔弦』。」左手一陣輕微顫動，撕裂空氣的聲音長短不一，錯落有致，竟混成一種古怪的樂律。似乎要騰空而舞，又彷彿要鑽入人的心中去。

邪帝『嘿』然笑道：「果然奇妙。試試我『王者』第八式——『多情』！」面上忽然呈現出一種風liu哀怨、飄逸幽愁的感情。青衣飄拂，振起一層一層的波紋。所有的氣流宛如流水一般自他衣衫上滑過，瞭然無痕。

沈青山忽覺自己的內力宛如擊在空處，不由得大吃一驚。面上紫氣一閃，大喝道：「行者無疆——」身法如行雲流水一般一瀉而出，青光一閃，終於拔劍而出。頓時一股股凌厲的劍氣呈十字交錯，漫空嘯動，一股無匹的壓力，向邪帝擠壓過去。

邪帝顧不得說話，左手握拳，右手雲袖緩緩拂出。正是『王者』第二式：『天道維艱』。

沈青山淡淡一笑，長劍一拂而出，左手卻虛握如處子。已是『天劍法』第五式：『縱橫』了。

邪帝忽然長笑一聲，一縱而起：「『天劍法』也不過如此，今天恐怕又要讓你失望而歸啦！日落——長——河……」

左手變拳為掌，一切而下。右手從袖中伸出，竟是一枚薄薄的青錢。扣指一彈。

沈青山忽然輕輕一旋，身影一霎間竟忽然變的模糊了起來。左手雲袖一卷。右劍則斜斜上迎，正切向邪帝左掌。

邪帝左手忽變，再使『封帝』，倏忽間竟又變為『水東流』。可剛一接近沈青山的長劍，一瞬間竟是第一式：『狼衣』。一霎那便變了三招。

沈青山雲袖剛捲住青錢，驟不及防，駭然而退，已晚了一步。「嘶」的一聲，左袖撕裂了一大片，狼狽而立。但神情卻依舊瀟灑無比，長笑道：「不愧是邪帝，竟破了我『天劍法』第四式：『我意無邊』，不過還有三招，教主要小心了！」不退反進，忽然長劍中立，胸前空門大露，如電直入。

邪帝瞧的不由一怔。如此持劍豈非進不能攻，退不能守，自陷入絕地，大違武學常理。就在這一怔之間，沈青山已閃電般欺入他面門外三丈。

邪帝一驚而醒，袍袖連拂，流水一般急速後退。「王者」第五式：『夕照空山』猛然出手，彈指直擊沈青山所握長劍。

沈青山身上氣勁忽然一瀉無蹤，整個人如電疾退，手中劍閃電般脫手送出，在空中劃過一道青芒。竟連劍也不要了。如此匪夷所思的劍法，正是『天劍法』中至高無上的絕招之一——『無劍道』。

邪帝手指彈上沈青山的長劍之時，立知不妙。只聽「波」的一聲輕響，長劍忽然寸寸碎裂，漫天劍屑彷彿流星追月一般，向近在咫尺的邪帝漫空攢射而去。沈青山『天劍法』之中，第六劍竟是：毀劍！

邪帝大驚之下，退無可退。驀然雙掌一拂而出，漫天劍屑彷彿突然之間闖進了一個螺旋窩中，勁氣一點一點被螺旋勁散去。

沈青山面色陡變，駭然低呼：「一夕？！」

六年之前，「王者」還只有八式，已經號稱無敵。

但邪帝卻嘆息道：「王者八式豈可？九，才是至高無上的；九五才是至尊；九九才能圓轉如意、生生不息，合而歸一！他窮十年研究，仍未能得其意。」

可是。現在。九九歸一。王者第九式：「一夕」終於誕生了。

在「一夕」面前，前面的八式又算得了什麼！那就有如大人之與小孩；壯漢之與弱女，差了不止一級。

「王者」本已無敵，所以百尺竿頭，想要更進一步，那是談何容易。比之一般高手猛進數級，也遠不如這一式之艱難。

無數心血，只為一夕！十多年的苦苦研摩，也只不過是為了這短短一剎那間的輝煌與美麗。

那就有如飛蛾撲火的那一剎那，雖短暫卻永恆；那就有如鳳凰涅磐，浴火重生，雖艱難卻美麗！

邪帝微微而笑：「還要再比下去么？」自沈青山那『無劍』一出，他對這個曾敗於他的對手就有了一種莫名的敬意。

他自高自大，婉約風liu，武功早已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天下莫有敵手。絕頂之上，何其寂寞。而有能力可與他一戰的，也唯有眼前這個人間劍神、痴狂任俠的劍帝沈青山而已。但他仍是看不起沈青山的，只因天下雖大，卻已幾乎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讓他動容了。他就在絕頂，只有人佩服他，沒有他佩服人。

他六歲學劍，十歲棄劍，獨成一格。十三歲打敗師父雲中子。十四歲投入魔教，拜在魔教教主燕風行門下。十六歲敗大師兄，那個號稱武學天才的青鶴。十八歲刺殺武林總盟主傅玄；二十歲刺殺號稱天下第一高手的魔教教主燕風行。以教主弟子的身份登上天下第一大教——魔教教主之位。成功擊敗當時魔教八十六舵的聯合反抗，接下左文右武兩位副教主以及六大長老中五位反抗自己的七大絕世高手聯手一擊，並以絕世大智慧將七人一一擊殺。從此橫行天下，莫可抵擋。未有三合之將。

直到六年前，華山絕頂，那個一身白衣的不世高手，人稱劍中玄帝的沈青山楚楚長歌，來到自己面前。

那一戰，王者八式，他竟接下了六招，第七式之下身受重傷，方才離去。但自己要殺他，也只不過舉手之勞而已。

自從他任魔教教主，十六年來，無敵於天下，他就感到了寂寞，感到了孤獨。

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痛苦！所以他行遍天下：江南江北、西域外塞；甚至曾一度買舟出海……聊以撫平這些痛苦……也許是為了尋找一些隱世奇人，求些刺激，但依舊沒有人能走出『王者八式』，逼他使出第九式：『一夕』，他也更感孤獨和寂寞。

但沈青山做到了。練劍練到了毀劍的地步，將一生的心血毀去。武學練到了這一步，已是超越了劍，進入了武學中的至境。似劍非劍，無劍有劍，率性而為，隨手而出。這已經是一種大智大慧，了悟真如的人才能做出的了。

沈青山的劍道已經到了不拘泥於劍，而求武道至境；不拘泥於法，而成有無相生……刀槍劍棍、竹木草石，乃至空手一彈指一拂袖都成絕世之力……已不是劍法，而是技法了……假以時日，未尚不能勝他……

所以風道骨也不由心中敬佩，無意再打了。

沈青山卻輕輕的搖了搖頭，淡淡的道：「『天劍法』尚有兩式未完，又怎能半途而廢！」

不計成敗，超越生死！

沈青山緩緩伸出手，使出「天劍法」另一式：天--劍--道！

沒有劍影、沒有劍氣、沒有劍風……甚至沈青山連動都沒有動一下，只是緩緩伸出了雙手。

他的雙手張合如蓮花，左手中指微屈，右手食指前伸。美倫美奐、如夢如詩……手掌竟漸漸變為玉色，透明如琥珀，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青氣。

邪帝目光宛如磁石一般被吸引住了。這是什麼「劍法」？什麼「武功」？

無動、無靜！亦動、亦靜！

彷彿黑暗的沼澤，忽然生出純白聖潔的蓮花；彷彿死亡暗黑的深淵，突然誕生了育動的生命！

安靜而又孕育著生命的動力。

她是那麼安祥的生！

邪帝緩緩閉上了眼睛。

沒有誰能抵抗這生的誘惑，這世間至美的吸引！

唯有斷絕，閉上眼睛！

這又是何其的智慧。

邪帝身周忽然有了一種無形的壓抑、無邊的蕭瑟之意。

「王者」第十式『秋聲紫苑』如夢如幻，斷絕了那無邊的生氣，將一切引向死亡、寂滅。

四周更顯蕭瑟。

有了『一夕』就能有『秋聲紫苑』

到了生之盡頭，只有死！

死後再如煉獄紅蓮一般重生。

死即生，生即死。

因為要生，所以先死。

『秋聲紫苑』的蕭瑟之意更濃。沈青山雙手顫動了一下，嘴角噙著一絲慘淡的血跡。

雙手忽開，忽然沉了下去。

四周一片寂滅。

有一式劍法名叫「花落人亡」明知她傷人傷已可還是有許多人爭奪不休

花落，人亡。

兩不知。

邪帝身子一震，一口鮮血洶湧而出。

他還沒有完成生之變化，已傷在「天劍法」最後一式上。

花落。人亡。

兩不知。

四周忽然就如死寂了一般，所有的樹木都萎頓了下去。葉子一瞬間枯黃著一片一片飄落。

傷人傷已。他早已經知道。但他終於勝了，雖然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他一生追求的唯有一勝。夢圓了，他還有什麼遺憾。

他含笑而瞑。

邪帝緩緩抬起頭來。

一法通，萬法通。悟透一夕，以後的招式就容易多了。

所以有了「秋聲紫苑」。

所以有了「王者再臨」。

死後的重生。何況他並未死。

他雖驟不及防，傷在沈青山最後一式上，內息紊亂，氣血翻湧，功力十去其七。但仍未到生機已絕的地步。

他只是為了讓沈青山完成他的最後一個願望。

雖然有些可悲。但求勝，本就是一個武者畢生的追求吧！

無論是對，是錯？他已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