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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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生入畫

01

申城的春天短的趾高氣昂,鮮衣怒馬過盡千帆后,耳畔儘是梅雨嘩啦啦的躁動。

華燈疏離,夜已濃。唐多錦立在窗前望着一簾雨幕中的新天地猶自繁花似錦,怎麼也歡喜不起來。

公告已發,互娛公司正式任命唐多錦為製作人,這一路披荊斬棘,過關斬將已是令她疲憊不堪,加之老項目整合,資源統一規劃,新項目立項等一系列問題,此刻亟待有人相助,卻不想張季卻沉了臉色向公司遞了辭職申請書。

唐多錦堵了他去路,一時氣惱,張季,你是不是男人?

張季斜眼看了她一眼,要不,你試試?

唐多錦便紅了一張老臉,她和張季同一年加入互娛,由互相扶助到獨立為營再到拚命廝殺已六年有餘,此番他敗下陣來,且敗在一個娘們手下,他認為失了尊嚴,讓他男人雄風不再。

唐多錦沒承想二人多年交情一朝傾覆,上個月他們還勾肩搭背在樓下清吧一起調侃那個扎著羊角辮的三流駐唱,如今竟形同陌路,不由唏噓萬分。

互娛公司涉及頗廣,遊戲,影視,動漫均有一席之地,但遊戲事業部帶來的利潤占公司比70%,是以老總招攬了幾個董事在會議室研究了半天,當即拍板要把遊戲事業部一部和二部整合規劃。

張季是系統策劃出身,升任一部經理兼製作人後把自己負責的端游項目搞的風生水起,但近年來端游市場疲軟,即使像劍俠情緣,天龍八部,倩女幽魂也無非從2D轉換為2.5D再到3D,吸引的仍是那批老粉,倒是唐多錦負責的遊戲二部手游項目勢頭強勁。

唐多錦大學修的是建築設計,大三學期某老師分享了一個案例,某某建築師因設計失誤,十多年後發生重大事故,負了刑事責任,唐多錦一聽,啪的撂了課本,跑到系主任辦公室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主任,我要換專業。

專業沒換成,倒多修了一個美術設計學位,畢業后一個人背了行囊跑到上海,先是在一家不起眼的雜誌社畫插圖,一邊在網上連載漫畫,混了兩年後居然小有名氣,被一獵頭顧問挖到了互娛,做起了遊戲原畫師,憑着她對美的獨特眼光,一款MUG手游項目得到了極大好評,絲毫不輸同類型的勁舞團熱舞派對等音樂類遊戲。

整合遊戲事業部的公告一經發佈,兩個部門的員工表面上無動於衷,暗地裏卻較了勁,排好了隊,製作人,放眼遊戲界,那可都是男人的天下。

互娛董事各懷鬼胎,讓二人各立項一個新項目,以項目被認可度做衡量標尺。

二人策劃案一溜擺開放在投資方面前,三五個大男人矜持的笑,MOBA類遊戲項目?是要模仿英雄聯盟,還是模仿Dota?

張季的臉色便灰不溜秋的,像極了置身於首都霧霾下的柿餅。

唐多錦一貫的微笑,我們想把市場定位在……

投資人打斷她的話,遊戲市場已經飽和了。

唐多錦仍矜持的笑,我們的定位是女性裝扮類手游,中國有一半人口是女性……

投資人搖搖頭,圓潤的臉上掛着一絲譏誚,女性市場?日本的二次元遊戲項目早已佔了主導地位,中國有多少女玩家?我對投資不樂觀,你們的遊戲會樂觀嗎?

唐多錦心中懊惱,提高了聲音,李總最樂觀的是打斷別人的話。說完一手拽走了自己的策劃,蹬蹬蹬出了門。

這一局二人均敗下陣來,可唐多錦遇到了向遠。

向遠是中互聯投資公司投資官,他詳細看了她的項目書,不出一周便打來了五千萬的投資款。

向遠,向遠,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讓唐多錦失了心神。

正念的恍惚,突的鈴聲大作,唐多錦從窗邊收回目光,走回到辦公桌前,劃開手機一看,是個陌生號碼。

對方是一家國際知名諮詢公司的獵頭顧問,很有禮貌的問,唐女士,聽聞您剛升為互娛的製作人,但我這邊有個很不錯的機會,我是否可以佔用您三分鐘的時間和您分享職位信息?

唐多錦心中微驚,她這周剛接了任命狀,這間明亮的辦公室她還未來得及適應,已有獵頭找上門來,生生念著讓她換了東家,極是不符合獵頭操作常規。

張季已提了離職申請,又有誰會忌憚自己的職位?

唐多錦面含微笑,語氣平和,她說,對不起,數年內我仍希望繼續為互娛公司服務。

金子發的光是無論如何也掩埋不了的,老闆在台前觥籌交錯,她在幕後低調指揮,即便低到塵埃中,仍會有人苦心苦力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挖出來。

平日不少獵頭打來電話,她習以為常,但今晚這個電話,卻隱隱透著一絲詭異。唐多錦掛了電話,看時鐘坎坎指向十一點,又聽着室外梅雨啪嗒啪嗒的敲擊著窗玻璃,輕嘆了一下,扭身鑽進了洗手間。

其實,唐多錦是後悔來這趟洗手間的,如果可以時光倒流,她寧可自己膀胱發腫發炎也不會來這一趟。她剛站起來準備沖水,忽有兩人走進來,只聽一個女同事對同伴說,哎,Lisa,你曉得不,姓唐那個老女人拉到的投資,你猜投資人是誰,哎唷,那個中互聯的投資官是她的校友唷,說不定兩人有私情……

唐多錦聽出聲音,是原二部的UI設計師「大波浪」。大波浪鍾愛湯唯,見湯唯大捲髮直如仙女降落凡塵,急不可耐跑去三千絲花了三千塊燙了大捲髮,越發襯得她那一張大餅臉像被擀麵杖碾過似的,一如她的作品,盡數拿來網上資源來修修改改,而且修改痕迹極重,唐多錦是美術出身,對自己負責的項目美術這塊把關甚嚴,常常拿了大波浪的圖標讓她返工。

這便是恨上了么?唐多錦除卻嚴謹,平日皆不吝分享各種資源,也常請大夥吃豐盛的下午茶,「大波浪」平日儘是點了頭感恩指點,戴德唯諾,不想卻是唐多錦豬油蒙了心,竟沒看出隔心肚皮如此脂肥。

混跡職場多年,明槍暗箭自是見的多了,流言蜚語也是無可厚非,樹大招風,人紅是非多,唐多錦自然不去生氣,常常這般阿Q了去,腎上腺素自不會飆升,此番猛不丁聽到下屬這般稱呼,卻是有了三分氣惱,怒火猛躥。

老女人?唐多錦拿出手機照了照,黑眼圈深陷,皮膚乾燥,唇上口紅早已褪色,一頭直發清湯掛麵,確實乏善可陳。

再一算年齡,咦,再過兩月就三十二歲了,確實是老女人了,大波浪所說確實屬實,她比自己年長兩歲,兒子卻已升了初中,單這一項,唐多錦就深覺大波浪比自己傲嬌多了,也有資格肆意批判像自己這般遲遲不肯出嫁的女人了。

這般想着,方才心中蹭蹭上升的火氣也便消了,直到聽不見大波浪和同伴的高跟鞋摩擦地面的尖銳刺耳的聲音,她才慢騰騰的回到辦公室。

只是,向遠,這個名字卻刺得她心口一陣火辣辣的疼。

02

唐多錦回到公寓,午夜鐘聲已過,她躡手躡腳的開了門,客廳依然亮着,洗浴間流着嘩嘩水聲。

她暗鬆一口氣,江初睡覺淺,神經有些微衰弱,每次加班晚回她都像賊一樣輕手輕腳,生怕吵醒了她。

唐多錦一腳甩飛了七寸細高跟,剛從鞋架拿了拖鞋,忽覺背後陰森森的黑影籠罩而來。她一驚,急急回頭,瞧見一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張開了兩手,撐了牆,死死堵着她的去路,睜著一雙邪魅的眼眸深深的打量着她。

唐多錦後退兩步,那男子裸露的胸肌明晃晃的閃了她的眼,她怒斥,迪奈!

迪奈笑的張狂,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說,你就是江初口中的老唐?看起來不老嘛。

唐多錦揶揄,你就是江初口中的大男人?看起來不大嘛。說完瞟了一眼他下身。

江初系了浴巾出來,若芙蓉出水,清冽美艷。她一把挽了迪奈的胳膊,把頭輕輕倚在他寬厚的肩膀上,嬌嗔道,唐多錦,你敢欺負我男人,我和你沒完。

唐多錦不知哪來的火氣,扭身進了卧室,也不卸妝洗浴,蒙頭大睡起來。睡到迷迷糊糊間,被一陣聲音驚醒,細聽了去,卻是江初清淺又熱烈的低吟從隔壁隱隱傳來,彷彿彼室的旖旎穿牆而來,瞬間熏紅了她一張老臉。

唐多錦不喜歡迪奈,但她無權過於干涉江初的私生活。這個公寓是兩年前二人合租,當初兩人都打算在上海置辦自己的不動產,奈何一道政策令下,兩個單身女人氣急敗壞的拿了房東鑰匙,豈料眼緣千里,很是合得來。

但唐多錦不喜歡迪奈,不是因為迪奈有一張英俊不凡的面孔有一副好胸肌,失了安全感,而是,江初每個月工資有五分之一都花在了迪奈身上,換句話說,迪奈純粹是個吃軟飯的偽男人。

江初卻不以為意,笑道,我喜歡他,我的錢又花不完,給他花並無不妥。

江初喜歡迪奈的胸肌,更喜歡迪奈深邃銳利眼眸下的不羈與灑脫,還有他眉梢眼角間隱隱含着的一副潦倒文藝范。迪奈追求自由,日日背了長長的相機走山過海,希冀有一日功成名就開了攝影展,然而他每次投到報社的影稿無一不被退回。

唐多錦曾對着他照片譏笑,偽文藝,專騙女人一顆小資心。

江初拿媚眼翻她,就你那向遠是真文藝,文藝到搞大其他女人的肚子,被人找上門來罵小三。

唐多錦氣結,果真損友口舌最毒。

向遠,她已經有近八年沒見過他了吧。

彼時,她大三,他讀金融研二,相識后便莫名其妙的對唐多錦死纏爛打,風流少年誰不愛?唐多錦不久便陷入愛河,豈料畢業前夕,一個大肚子女生定定的站在她面前說,向遠從未愛過你,接近你只不過是為了你父親張教授,他只是想要一個留校名額而已。

唐多錦一路奔至他宿舍,宿管老頭在她背後大喊大叫,而她的眼中只有向遠冰冷的眉眼。

她在校從未喚過張定為父親,這是一向嚴謹的父親的規定,而向遠為了留校果真是下了一番功夫,唐多錦看清楚形勢,撇下父親孤身一人來了上海。

上海有多少人口?唐多錦不清楚,只隱隱記得當初和一眾小白領擠地鐵,像魚罐頭似的在車內呼吸不暢,到了人民廣場換乘2號線,好幾次沒下得車來,硬是被拉到了下一站,再坐回來,遲到,扣獎金,令人生悶。

可這麼多人口中,她獨獨沒料到她會再次遇到向遠。

那天,她和張季拿了項目書黑了臉從大廈出來,恰巧去附近醫院幫江初開治療失眠的安定片,生生被人叫住。

三十五歲的向遠很是成熟穩重,穿着白襯衫,藍色卡其褲,休閑鞋,自有一股風雅。向遠沒看到唐多錦慌亂的神色,笑着問好,多錦,多年不見。

唐多錦不知該如何開口,忽有一雙熱乎乎的小手扯了自己手指,喚她,姐姐,姐姐,你這麼漂亮,能讓我親一口嗎?

向遠的孩子竟這麼大了,唐多錦忽的一陣心酸,端著笑說,應該叫阿姨。

向小白抿了唇,一臉正經,不,姐姐這麼年輕漂亮,叫阿姨會把人叫老的。

吃飯間,向遠看到她項目說明書,說,這個遊戲定位很有前景,目前國內遊戲市場基本被幾家大型互聯網公司網易、騰訊、完美、搜狐暢遊掌控,中小企業要生存可另闢蹊徑。

唐多錦猶豫,可中國女性玩家比例確實很少。

向遠莞爾,知她心思,只道,多錦你放心,我投資項目從不看人情交際,只看市場前景,目前中國女性玩家雖少,但是把這一部分吸進自己項目,收益足可養活你們公司三年。

唐多錦放下心來,卻不知為何,又有一種淺淺的失落。

如此這般,她竟順利通過董事評審,坐上了製作人的寶座,可下面有多大的火烤著,她不是不知道的。

翌日,唐多錦早早就起了床,她很怕三人圍着圓桌早餐時的尷尬情形,彷彿江初和迪奈之間的激情散著毒霧,怕被傳染了去。

遊戲行業競爭激烈,廣州深圳很多公司都實行大小周,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像陀螺一樣抽著員工連軸轉,互娛前兩年也爭相效仿,可員工抵觸情緒很大,加班時不是開小差就是聊八卦,其中一個做前端cocos2d開發的員工跑到唐多錦面前,紅著臉嚷嚷,我老婆剛生了孩子,我要按時下班回家做飯洗衣伺候老婆,不然我就辭職。唐多錦知道他沒打算真辭職,這只是一種有聲的抗議,但抗議無效,卻被獵頭盯了去,不出一周,這位程序員就辭職去了另一家小公司,待遇雖然不高,但每天八小時工作制,他也很滿足。

唐多錦慌了神,這種新技術開發稀缺的很,當年上海遊戲公司統共一起不超過兩百人,眼見其他員工蠢蠢欲動,唐多錦和張季牙一咬,聯名上書,直至抗議了三周才免了強制加班這一條框。

可項目研發,上線階段忙碌之時,加班至深夜卻是不可避免的,互娛也便採用了彈性工作制,往往已經十點了辦公室才寥寥幾人。

唐多錦到公司時才七點整,寂然無聲,忽地抹了一股蒼涼。

03

新項目開展極其順利,老闆見資金到位,便做了甩手掌柜,全權交給唐多錦負責。

助理小楚提醒她,唐姐,四點有研討會,你看參會人員……

唐多錦打斷她,我已安排好,你去通知,說着遞給她一份人員名單。

遊戲事業一部和二部已整合完畢,一部因端游項目目前只是後期運營維護階段,不需要太多人員,二部因兩個手游項目正處於上線中期,其中一個需要換皮,另一個更新疊代比較快,人手不能抽離太多,所以新項目大多是一部員工,外加又招聘了兩個技術,兩個策劃,這便臨時組建了一個十幾人的小團隊。

「大波浪」沒被調任到新項目組,烈焰紅唇噘的似極了一根香腸。唐多錦自己都不曉得是對她工作能力不滿意,還是耿耿於懷那一晚的令她氣急的一聲稱呼。

唐多錦只調任了一個只有兩年經驗的原畫師林青,林青最早在漫客連載漫畫,被唐多錦一眼看中被招來互娛效力。

林青筆下的畫,畫風清新,擅長日韓風角色原畫,這正是唐多錦新項目所需要的,所以林青收到歡迎加入新項目的郵件時,思及唐多錦對美術要求一向嚴苛,她內心既興奮又忐忑。

人人都希望自己有完整成功的項目經驗,一是為以後職業生涯賺取一個好名聲,二是項目上線后大把大把的分紅很是令人艷羨,所以會議開的熱情高漲,只是當策劃說了幾個天馬行空的方案時,立即遭到了程序組的黑臉。

主程序於志安閑閑的笑,你那功能開發出來,引擎要遭核爆炸了。

策劃一記回擊,方案可是根據美術提出的效果所設定。

唐多錦瞥了那策劃一眼,淡淡道,若這個項目只是簡單的走傳統路線,搞搞劇情,做做任務,換換衣服,又有何創新,如何吸引女性玩家?

唐多錦不理會下面的暗自嘀咕,繼續道,女性換裝遊戲,畫面必須要美觀,這是吸引女性玩家的第一步,服飾,髮型,配飾,臉型,各種搭配至少需要一千種,劇情不可以單薄,這是吸引玩家繼續點擊你這款遊戲的賣點,要設置懸念與驚喜給到玩家,玩法上,數值一定要平衡,免費道具和付費道具要達到玩家的心理底線。

各種要求一一提出,便進入了立項階段。

向遠把電話打到了唐多錦辦公室,他的嗓音低沉暗啞,極具吸引力,詢問了一些項目上的事情,猶豫着問,多錦,賞臉一起吃個飯?

唐多錦按時赴約,清湯掛麵的直發用一根皮筋隨意挽著,大大方方裸露著殘妝下泛著灰暗的皮膚。

向遠見到她時,愣了一愣,他沒承想她還挽了自己同事來。

林青是一個時髦靚麗的年輕女子,被唐多錦告知下班陪她見投資人,這便又細細畫了一遍妝,精緻婉約,皮膚吹彈可破,越發襯得唐多錦滄桑色衰。

菜式很簡單,向遠最後看了一眼菜單,又望了一眼唐多錦,皺了皺眉說,怎麼全是重辣,你不是不吃辣么?又喚了服務員,揚聲道,全部換為微辣。

林青主點了菜,聞言紅了臉,定定神,辯解道,我和唐姐一向是無辣不歡。

向遠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沉了一沉,這麼多年,果真連口味都變了。

唐多錦打着哈哈,把話題扯到項目上,心中卻兀自翻騰,不知什麼滋味。當年向遠一番苦心苦力追逐,她自是動了情,應允之下也對他留了心思。向遠知她嗜辣,約她吃飯,點了一桌子麻麻辣辣的菜,她曾有打聽,聽聞向遠體質特殊,吃多了辣會有重度過敏,也不便直說,強忍着口水,冷冷對向遠說,你情報有誤,我不吃辣,此後向遠果真再不點辣,只是每當她獨自窩在宿舍,便捧了辣條胡亂的往嘴裏塞,直辣的淚流滿面,咳嗆出聲。

林青本是一活潑姑娘,此時面對向遠竟是十分羞澀,只是偶爾附和兩句,唐多錦見林青一雙清澈的眼眸似迷了一層水霧,濕漉漉的盯着向遠瞧,心中咯噔一聲脆響。

林青說,向先生,下周互娛舉辦的活動,不知向先生是否會參加?

向遠禮貌的拒絕,對不起,周末我要陪我兒子去遊樂場,答應了小傢伙,不能失約。

唐多錦見林青面色一怔,隨即斂了神色,借口去了洗手間,她不覺唇角勾了一勾,抬眼正瞧見向遠定定的盯着自己瞧,心中一怔,復又低了頭攪動着茶杯,默不作聲。

她只聽見向遠說,多錦,你害怕我?

唐多錦心裏說,不,我才不怕你,我怕迪奈猶勝於你。

迪奈身上時時有股危險氣息,向遠雖是輕易撩撥了她的不安,慌張,卻終是負責之人,家有小兒,能奈何?

她心裏這麼糾正向遠,臉色卻崩的緊緊的,絲毫看不出有何表情。

向遠還要說些什麼,猶猶豫豫著,見林青遠遠走來,輕輕嘆了一口氣,終於什麼都沒說。

唐多錦到家時,江初外出買菜還未歸來,迪奈光着膀子,鬆鬆垮垮套著一件破洞牛仔褲,雙手在胸前擰成了一股麻花,好看的眼睛斜斜的盯着唐多錦,老唐,你害怕我?

唐多錦一驚,果真話不能亂說,更不能亂想。她冷了一張臉,揶揄道,你屬老虎?上山虎還是下山虎?甭管什麼虎,我只知道你是沒牙的老虎。

迪奈無奈的笑了一笑,突然靠近她一步,眯了眼,老唐你嘴巴這麼毒是如何坐到這個位置的?

唐多錦後退幾步,冷冷的望着他,不做聲。迪奈投降,轉身去了江初房間,臨末丟下一句,還說不怕我,鬼才信。

唐多錦這一晚噩夢纏身,一會夢到新項目上線月流水少的可憐,玩家留存率更是極低極低,被老闆訓斥的體無完膚,被攆出了互娛,一會夢到迪奈攬了自己雙肩邪魅的笑,一會又夢見江初,睜著兩隻血紅空洞的眼睛說,唐多錦,我恨這個世界。

唐多錦是被江初充滿恨意的冰涼給驚醒的,她擦著自己滿頭的冷汗,聽着隔壁江初和迪奈的調笑聲,深深舒了一口氣。

唐多錦襯迪奈不在時,扯了江初坐下,一本正經的說,江初,若你真的愛迪奈,你們可以考慮結婚。

江初嬌媚的眼睛亮了一亮,喜道,你接受迪奈?

唐多錦冷笑,又不是我老公。

江初便撓了她痒痒,笑出了淚,謝謝你,老唐,可是,我一早就向迪奈提過,但他不同意,他說不希望一直靠我養活,他希望有朝一日功成名就給我安全感。

唐多錦口不擇言道,那等下輩子。

江初便沒了聲,靠在她肩上說,老唐,我真希望成個家,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老公,再生一堆孩子,相夫教子做個家庭主婦,何必獨自一人在商場拼殺,你死我活的,太血腥。

唐多錦便笑,你可別羨慕了那些天天圍着灶台轉的黃臉婆,一手抱娃一手炒菜,還要伺候公公婆婆,稍不順心,老公還不給你好臉色看,買個菜都要伸手向人要錢,吵架時便被抓住小辮子說,錢都是我掙的,瞧,這社會生存多難。

兩人便抱着笑做一團,直至迪奈回來,奇怪的看着兩人臉上掛着數行清淚。

04

梅雨季節早已蒙了塵,唐多錦準時到達會館,隨意掃了一眼,落地玻璃窗旁一男子西裝革履,脊背近乎坐成了一條直線,想必是個善於掌控全局且嚴謹之人。唐多錦走過去,淡淡詢問,博士?

博士早已替她叫了咖啡,危地馬拉,漾著獨特的煙熏味道,唐多錦不喜歡,只禮貌性的抿了一小口。

博士自我介紹了一番,又痛心疾首了一番,在陌生女子面前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怒斥這個社會如何冷淡殘酷的對待這麼可愛的生物學。最後,他終於說,唐小姐,你不曉得如今拿個博士有多難。

唐多錦望了一望他頭頂稀疏的頭髮說,是。

但誰又容易呢。

還是做男人更簡單,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千古真理。只要稍微發揮點志氣才氣,隨便闖一闖,是騾子是馬,臉長面短姓甚名誰都不打緊,女孩子見了一窩蜂般一擁而上,吃香的很。

唐多錦不再遵循慣有的禮儀,不再看對面的博士,只因她每一次含笑禮貌的望一望他,他都似受了極大的鼓舞,侃侃不停。

會館內音樂響起,放的是蝶戀花,悠揚飄逸,悉悉索索,驚擾人心。

唐多錦突然打斷博士的話,目光清亮,淡淡的說,博士,蝴蝶到底是什麼變的呢?

博士訝然,轉了轉手中的咖啡杯說,毛毛蟲。

唐多錦眸底暗了一暗,是誰說的翩翩蝴蝶飛又來,梁山伯與祝英台,生死相戀不分開?唐多錦突然後悔起來,真不該如此匆匆來此相親。

江初說,唐多錦你這老女人,看你那樣子,你以為天天坐家裏坐公司,男朋友會來敲你的門?那麼多門,他怎麼知道敲哪一扇?

唐多錦反問,為什麼不,不然如何叫緣分?如何叫有緣千里來相會?

唐多錦想,不就是相親嘛,鼻子對鼻子,眼睛對眼睛的,誰又不能吃了誰,見一見未嘗不可,興許還能趕在三十二歲生日前告別單身。自從與向遠分手,她清心寡欲,在互娛這個不大不小的公司從眾人口中的小唐到唐姐,她也只能望着辦公室里年輕小姑娘們一個個花枝招展的去約會,喜滋滋的一批又一批的來申請婚假產假,嘆上一嘆。

唐多錦一直以為她早已忘卻了向遠,幾年來拒絕了形形色色的男士,她只聽到自己對着鏡中的自己說,嘿,唐多錦,你工作如此忙,還有時間談戀愛?可如今見着向遠的兒子向小白對着自己甜甜的喊姐姐時,她才明白,這麼多年來她等的終究是什麼。

咖啡早已沒了溫度,博士終於用生物學的專業術語述說完了毛毛蟲變為蝴蝶的進化史。

唐多錦向後仰了仰身子說,博士,謝謝你的咖啡,若無其他事,我先行一步。

博士建議,明日一起晚餐?

唐多錦眨了眨眼睛,剛腹編好了推辭,肩膀已被人輕輕攬了一攬,只聽一男子脆生生的喊,唐多錦!

韓右說,唐多錦學姐,我已暗戀你七年,這七年間我的感情星光黯淡日月無光,你可知你經常闖進我的夢中,你可知我是如此思念你,你可知?

唐多錦瞪他一眼,不知,這英俊小生怕是跑錯舞台念錯劇本了。

韓右卻不依不撓,可勁的回憶在大學校園第一眼見到唐多錦的情景,繪聲繪色,聲情並茂,聲淚俱下,簡直似在念叨一個不染煙塵的仙女。

唐多錦輕輕嘆了一息說,小學弟,仙女早已折翼,你還是另覓良人吧。

韓右睜了無辜的眼眸,似深潭的泉水肆意流淌,他一臉嚴肅的說,唐多錦學姐,你怎可把我推於他人,你是我的良人,我亦是你的良人,不能分割。

唐多錦望着他稜角分明讓人垂淚的俊顏,炯炯雙眸透著一股子青春活力,二十六歲,正是光景無限好,而自己乏善可陳的五官隱晦艱澀的年齡卻並不具備這種能夠顛倒似韓右這般俊顏的力量。

唐多錦想,韓右之於她的這般袒露,許是暗戀七年未果的不甘心與偶遇興奮的新鮮感融合發酵的結果,一旦過了發酵期,總歸是塵歸塵,土歸土。

唐多錦不去理他,鑽進車內呼嘯著絕塵而去,驚起一路漣漪。

翌日,助理小楚捧了紅艷艷的玫瑰插到唐多錦辦公桌的花瓶中,朝她俏皮的眨眨眼,唐多錦取了卡片,上書,玫瑰之艷,是我褪不盡的情,香氣之濃,是我化不開的愛。

韓右每天情詩不斷,他把唐多錦喻為天上的雲,空中的光,海上的風,地上的琉璃,唐多錦不同他共進晚餐卻也捨不得丟掉這情意拳拳的卡片。

生日這天,唐多錦一早就溜出了公司,她害怕同事舉著碩大的蛋糕對她說,唐姐,許個願吧。

能許什麼願呢?阿拉丁神燈一向不對她閃亮。

往年她也會有幾許期翼,總奢望着一個懂她愛她惜她的翩翩佳公子從天而降,到頭來她發現,還是工作最懂她,最後她更是醒悟,她內心深處依然深深藏着某個人,是以總無法開懷。

唐多錦鑽進了那家常去的清吧,年輕英俊的調酒師正在花樣拋瓶,瀟灑而不花哨,亞當·揚輕快明亮的螢火蟲正翩然入耳,酒不醉人人自醉。唐多錦迷離著雙眼,杯中冰塊不小心滾落出來,她伸手試圖把冰塊捻起來卻總不能如願,正兀自懊惱間,一雙修長乾淨的手輕輕把冰塊拾起,在她眼前晃蕩。

韓右說,唐多錦學姐,這冰塊像什麼?

唐多錦沒好氣的瞥了他一眼說,像你,滑不溜秋的。

燈光昏暗搖曳,韓右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的亮,他說,這冰塊像愛情,滑不溜秋的,但是我能緊緊的抓牢它。唐多錦學姐,你可知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無論以後你去了哪裏,都有一根線緊緊的扯着我,雖然有時候扯的生疼,但是我甘之如飴。

唐多錦望着他手中已然化為水的冰塊,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唐多錦拒絕了韓右相送,叫了固定的代駕詹姆斯,詹姆斯是一個很斯文的年輕人,勸她,唐姐,酒喝多了傷身。

唐多錦笑着擺擺手,搖搖晃晃的進了樓梯間,電梯維修,她脫了高跟鞋,光着腳,一階一階的向上爬,不知為何,心中突的生出一股悲哀,兩股清淚簌簌流了下來。

轉角處,她忽覺一抹黑影,心中一驚,正欲躲開,卻被那人一把攬入懷中,朝她乾燥的唇吻了過去。

那吻極其熱烈,帶着肆虐,像風捲殘雲一般,唐多錦停下了踢向他下腹的動作,聞着這熟悉又陌生的氣息,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05

向遠汲取着她唇間的酒香,也似醉了一般,只覺溫熱的氣息遊盪在兩人之間,手不自覺的探進了她襯衣內,卻被唐多錦一下子推出去老遠。

唐多錦力氣之大,讓他踉蹌一步差點栽倒,他失卻了平日的溫潤,怒道,唐多錦,你幹什麼?

唐多錦一動不動的望着他,唇角噙著笑,忽地伸手抿了抿方才被向遠吻過的痕迹,雲淡風輕道,向師兄,這麼晚了,你該回家陪你夫人照顧小白了。

她望着他身子猛的一僵,這話刺痛了他,她理應心中歡喜,只是這歡喜卻兀自艱澀流淌,一直流出了她的眼角。

唐多錦扔下向遠,轉身衝進屋內,衝進浴室,揚了噴頭對着自己猛衝。她鼻息間還存留他的氣息,這氣息,曾經是如此的熟悉,她以為這幾年強迫自己不去想他,不去念他,她便會忘卻一切,可是,畢竟是熟悉的,這感覺輕易便被他喚醒。她望着鏡中自己,一片迷濛,那唇齒間的糾纏,竟在她腦中開了花。

向遠發來了一條信息,寥寥幾字,多錦,對不起。生日快樂。

她想了一想,狠了心,快速摁下了刪除鍵。

她不解他的諸多猶豫,諸多忽冷忽熱究竟是為何,卻清楚明白他兒子已能清晰喚自己為姐姐,局外人,何須再為了心底散不去的情愫做了不軌之事。

韓右依然沉浸在浪漫的情懷中,日日送了花和情詩來,下班前,小楚說,唐姐,有位時女士沒有預約非要見你。

卻是一個清秀俊俏的小姑娘。

時姑娘的清眸恨意滿滿,站了半晌終於咬了咬牙說,狐狸精,請你不要再糾纏於他。

他……他是哪位?唐多錦訝異,她對自己被冠以「狐狸精」這個稱號甚為驚奇,不免來了興緻。

時姑娘並不答話,緊緊抿著唇,朝氣蓬勃彈指可破的肌膚透著紅暈。唐多錦想,這俏麗小娘子口中的他難不成是韓右那小子?她暗暗嘆了一息,悠悠的笑,請你拿出我糾纏於他的證據。

她自覺笑的淺淡風輕,純良無害,可在時姑娘看來,卻是驕矜孤傲疏離不羈的,醋意不免又加了幾分,揮舞了幾下拳頭,恨恨的剜了她一眼說,要不是你纏着他不放,他怎麼會看上你這個老女人!

唐多錦詫異的望了她一眼,不曾想這嬌俏艷麗的天使面孔說出的話卻如此狠毒,如今的姑娘,得理與否,都不肯饒人。

唐多錦偶爾醉了酒也常暗自嘲弄,江初恨鐵不成鋼時也會嘲弄彼此是嫁不掉的老女人,她都欣然接受洗耳恭聽,可這話從旁人口中說出,她自覺刺耳的很。

這便冷了一張臉,她說,時女士若無其他事,恕不接待。又站起身,朝助理的方向提高了嗓音,小楚,送這位女士出去。

韓右趕來時,華燈初上,公司同事皆去了別墅轟趴,只余唐多錦一人在那奮筆疾書。韓右一張俊顏正經嚴肅,他說,唐多錦學姐,時小姑娘只是我一個普通同事,我對她並無絲毫情意。

唐多錦想着時姑娘臨出自己辦公室時,一雙陰沉犀利的眼光,身子不由顫了一顫,手中青瓷藍顏茶杯晃了一晃,滾燙的茶水眼看將將溢出,韓右清涼的手掌已穩穩握住了她的指。

唐多錦冷著一張臉,抽出手來,把杯中熱茶清空,又用紙巾擦了擦,將瓷杯裝進手提包中,轉身出了公司。

周末早上,鈴聲大作,唐多錦以為江初去外地出差提早回來,頂着一頭蓬鬆鳥窩般的亂髮憤憤開門,卻見一臉諂笑的韓右直直的立在門口。

唐多錦眯着眼睛說,你若敢踏前一步,信不信我把你當球一樣踢下樓?

韓右眉眼彎彎的笑,獻寶似的把一樣東西舉至她眼前。

青瓷藍顏,紋有一隻鴛鴦戲水,竟和她案上的瓷杯一模一樣。

半年前唐多錦在田子坊只望了它一眼,便如獲至寶似的再不肯釋手,店老闆說,只因少了另一隻鴛鴦,缺了寓意極少有人問津,否則也不會如此低價出售。

唐多錦想,鴛鴦理應雙雙飛,這一隻甚是落寞孤寂,於是來回去了幾次田子坊,但都再不見相似的瓷杯,這便家裏公司來回帶着用。

卻不知這小子從哪獲得這樣一件寶貝,唐多錦一臉歡喜,一把拉了他進門來說,小子,哪來的?

韓右說,唐多錦學姐,上次見你把瓷杯從公司帶回家,想必是你極愛之物,但鴛鴦豈能獨自飛?我這便不遠百里不辭辛苦的搜遍了市裏的各個古玩市場地攤商販,掘地三尺終於找了來。

親愛的唐多錦女士,他目光灼灼的望着唐多錦說,請你看在我已為你神魂顛倒茶飯不思的份上,你就不能接受我早已拜倒在你石榴裙下的那顆玻璃心嗎?

唐多錦望着他鼻翼上閃動的晶瑩,心想,為何不能接受呢?

前幾日還有二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跑來咄咄逼人的罵她是狐狸精,她便果真去勾一勾這英俊小生又有何妨?唐多錦想,狐狸精左右是會被書生騙的,但最後往往是書生被掏了心吧。

江初出差回來,屁股還沒坐穩,劈頭蓋臉的斥她,唐多錦啊唐多錦,你不僅兔子吃了窩邊草,你還老牛吃嫩草。

唐多錦笑說,又是兔子又是老牛的,我都快成撐起半個動物世界了。

江初說,唐多錦你別貧,你那顆嫩草哪點配得上你?想那博士有房有車又有知識,這小子有什麼,一窮二白,到時你可別哭天抹淚的找後悔葯吃。

唐多錦說,愛就愛了,愛是不能比較的,我自己有錢有車有知識,博士有的我都有,我還要他何用?我只是想找一個自己喜歡的,懂我惜我愛我的,其他外在的一切,都是風,是雲,是煙。

江初被她這話酸的不行,沒想到這老唐文藝起來比迪奈還酸腐,這便吸吸鼻子,靜默了半晌說,唐多錦……你果真忘了向遠?

唐多錦便不說話,半晌才低低道,接受了韓右,也許便徹底忘了吧。

不忘又能如何呢?他每次來公司都只是以一個投資家的身份來過問新項目的進程以及遇到的困難,兩人毫無私下交流的時間,他有老婆要愛,有小白要呵護,唐多錦在他心目中只是一個他的投資對象而已。呵,她可不願被那個女人再次指著自己的鼻子說,唐多錦,他從來沒愛過你,你只是被他利用的情人,我才是正室。

至於韓右,喜樂的如獲至寶,把她引薦給所有的親朋摯友,帶她參加大大小小的聚會,變着花樣的做着各色菜式哄她開心,韓右說他不喜歡唐多錦瘦骨無肉的模樣,相處一年下來,唐多錦果真圓潤了不少。

又一年的梅雨躁動,唐多錦竟遇着了博士。

唐多錦在大堂等韓右,看到博士亦步亦趨的跟在一個年輕女子身後,替她挽著一件米色針織衫,那女子非常目中無人,木然的站在那裏看畫展。唐多錦急忙低下頭去拿本雜誌遮了臉,心下微微嘆了一嘆。

博士果真尋到了書中顏如玉,但這艷麗高傲的女子,絕沒可能有耐心去聽博士述說毛蟲與蝴蝶的進化史,也許,她並不會問他蝴蝶是如何來的。

06

迪奈每個月都會風塵僕僕的回到上海江初的小公寓中逗留十多日,與江初纏綿溫存過後,把江初早已為他備好的一摞現金裝進背包,再無影蹤,直至下次出現。

江初說,迪奈討厭城市裏的一切,討厭網上支付,討厭銀行卡,唯有抱在懷中的現金才最有真實感。他也討厭在城市中取景,往往背着相機往深山野林跑,迪奈喜愛原始的東西,猶如江初的身體,散發着原始的野性美。

而她,愛着的正是這樣的迪奈。

唐多錦知道這是江初為迪奈找的借口,深山老林沒信號?看到信息回復個平安總可以吧?可他不,他總是關了手機,讓你找不到他。他討厭都市裏的一切,卻又不得不依賴著江初在商海拼殺掙的錢過活。

唐多錦想,這樣一個矛盾體,迪奈活着也是很累的吧。

可她卻在迪奈理應消失的日子看到了迪奈。

那是一家酒吧,燈光昏暗,情調多異,唐多錦坐在一角等韓右,不經意扭頭間,愣了一愣,那男子微低着頭,雙手捧著一個女子的臉正在熱吻,許久后兩人終於糾纏着離開酒吧坐上了一輛計程車離去。

唐多錦忘了和韓右的約會,一把抓了鑰匙開着車一路跟蹤至一個破敗的小區,眼見着迪奈擁著那女子上了二樓,她在那門關上之前用腳抵了門框,說,迪奈,你無恥。

唐多錦這才看清那女子容顏,不過是年輕幾歲,濃妝之下姿色亦比江初差了一大截。

迪奈把那女子趕出了屋,點燃了一根煙,望着一臉鄙夷的唐多錦說,你從來都不曾看得起我,隨便你怎麼挖苦辱罵。

唐多錦掃了一眼,見屋內一地凌亂,地板上零落散著幾件女士內衣,立時氣得渾身打着羅嗦,牙齒咬的咯咯響,聽迪奈如此說,突然笑了起來,說,迪奈,你這招欲擒故縱果真厲害,三天兩頭玩失蹤,不過是裝出一個文藝范來騙騙江初,若你整日貼著江初,便少了江初喜歡的那份清高,不羈和灑脫,你說對嗎?

迪奈錯愕的望着唐多錦,英俊的臉上布了一層挫敗,邪魅的眼底泛著茫然。

唐多錦又笑,迪奈,你可知你作品為何總是入不了編輯的眼?你對風景的品味和你選擇的女人一樣,低俗。

迪奈有些惱怒,憤憤道,我是懷才不遇,是他們有眼無珠,你這麼譏諷我,怎地連江初也不放過?

是嗎?唐多錦揶揄,你看上的可不是江初的人,你看上的是她的錢。

唐多錦從那破敗的小區出來時,手機響個不停,韓右在電話那頭劈頭蓋臉的問,唐多錦,你人呢?你忘了我們在約會?!

唐多錦把車停在路邊,再也忍受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這是她第一在韓右面前哭,嚇得韓右以為她被人欺負,忘了生氣在電話中連連向她道歉安慰她。

唐多錦不忍告訴江初,見她每日拿了迪奈照片來擦拭,念叨着他的種種好處,唐多錦不再反駁不再譏諷,也曾試探著問,江初,迪奈也許沒你想像的那麼文藝那麼灑脫,或者說,江初我這有個不錯的朋友,大家一起吃個飯?每每此時,江初就回瞪她一眼,一口回絕。

唐多錦已知江初中毒過深,可她卻尋不到解毒的法子。

江初是個聰明的女子,只是面對迪奈,她毫無招架之力。

新項目研發階段進展很順利,程序組,策劃組和美術組三鼎合力,解決了一個個技術上的難題,眼看已近尾聲,唐多錦忽地收到了數十封辭職函。

唐多錦把遞交辭職申請的員工一個一個單獨叫到辦公室,語重心長的詢問離職原因,豈料這一眾人緘默不語,只說着表面客套之推辭。

薪水低?福利少?人事部說,互娛在遊戲界內薪水和福利已是上等,唐多錦也試着以加薪挽留,卻無一人肯接受留任,鐵了心要離職互娛。

唐多錦感覺事有蹊蹺,項目即將上線,且上線后豐厚的分紅已不知令多少人艷羨,極少有人在這個節骨眼上離職,且一下子呼啦啦走這麼多人,她一面叮囑人事部務必查清原委,一面緊鑼密鼓招兵買馬,現在正是用人之際,項目是萬萬不能擱淺。

向遠把電話打到了辦公室,問唐多錦是否遇到了困難,唐多錦猶豫了一下便照實說了,又想了想,終於說,向遠,項目有可能會推遲上線。

向遠當即道,職缺慢慢填補,投資方這邊我會處理,你安心負責項目。

唐多錦心中一熱,差點落下淚來。

離職手續陸續辦完,新員工也一個一個招了合適的人來,人事部經理說,呵,唐,這次多虧了新簽的這家獵頭公司,新入職員工大多都是他們推薦來的。

唐多錦一手抱了文件一手啃著麵包恭維他,是經理工作效率高,才會幫了我們項目大忙。

新項目終於按期上線,相比較以往手游項目,這個項目對人物造型更是多了許多新功能設計,比如捏臉,此前市場上遊戲都是由遊戲研究公司設計幾個固定的人物頭像,此次增加捏臉功能,雖是增加了研發難度,但可以讓玩家自由設計臉型,頭像,服裝和髮型也是種類繁多,遊戲剛上線便穩定在APPStore前三名,據市場部反饋,玩家反饋好評極高,遊戲留存率也比較樂觀,唐多錦這才終於放下一顆心來。

慶功宴上,老總舉了酒杯對她讚不絕口,稱她為遊戲界女製作第一人。唐多錦心裏生了寒,這明擺着是誇自己慧眼識珠,卻給唐多錦招來了諸多暗箭。

她聽見「大波浪」小聲嘀咕,還不是靠舊情拉來投資,否則這位置能輪到她坐?張季還不是被她逼走的。

唐多錦想了想,舉了酒杯走過去,說,大波浪,張季辭職並非我本意,是他性子太拗,你何必總耿耿於懷?中互聯那五千萬投資也並非是向一人說了算,投資公司總會考慮項目的合適度,何況,我與向有私情,那都是往事,如今我們各自安好,請你尊重我們各自的職業道德,尊重我們的私隱。說完,一飲而盡。

「大波浪」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手中的酒不知是喝還是不喝。

翌日,「大波浪」便辭了職,她工作能力雖然牽強,但表面功夫做的也夠到家,平日也很難出了大差錯,所以斷不能無辜解聘之說,此番被製作人給了難堪,是萬萬不能在互娛立足的了。

事後老總把唐多錦叫到辦公室,唏噓一番,皮笑肉不笑道,如今遊戲行業不景氣,大公司裁員,小公司項目解散等待倒閉,投資公司投資也是很謹慎,互娛這也是萬不得已呀。

唐多錦笑笑,聲稱一定按公司政策發展,並不多言。

卸磨殺驢?唐多錦不置可否,新項目剛上線,老闆立馬把閑置平庸人員統統清走,無非是為了錢,加之遊戲行業市場前景的確不樂觀,這一現象也並非只有互娛一家。

數日前公司已下達了裁員通知單,「大波浪」就位列首批名單中,唐多錦不過是藉著這個機會做了一次惡人而已。

07

江初失眠愈加嚴重起來,安定片大把大把的往嘴裏塞,唐多錦心疼,說,江初,我們去醫院看看好不好?

江初拿媚眼翻她,你當我有病啊去醫院,我最討厭那股消毒水味道。

唐多錦知道江初生了病,最好的藥方便是迪奈,只要迪奈一回到公寓,準保江初明媚生色,臉上陰霾一掃而空。只是,這個似是毒癮一般吸引着她的迪奈,卻是已經很久沒回來找江初了,唐多錦望着江初日漸憔悴的臉,心中泛著不安。

下班后,她順路去醫院為江初帶葯,又遇到了向小白。

向小白一個人站在走廊邊上,小手背在身後,臉色有些蒼白,一臉嚴肅的望着來往之人。

唐多錦走過去喚他,小白,在等爸爸媽媽?

向小白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漂亮姐姐,我在等爸爸,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不能陪我。

向遠從醫生辦公室出來,臉上掛着笑,說,多錦,好巧。

唐多錦見他的笑扯的努力,想着兒子生病父母果真操心的很,便輕聲安慰,小白說只是普通感冒,吃點葯就好了。向遠嗯了一聲,待走到停車場,突然望了唐多錦一眼,道,多錦,今晚去我家做客如何?小白很喜歡你,經常在我耳邊嘮叨想讓你陪他玩玩呢。說完朝向小白眨眨眼,小白會意,急忙點頭,道,姐姐,你就陪我玩會嘛,讓爸爸下廚,爸爸手藝可好了。

唐多錦見這二人一唱一和的,假裝未瞧見,沉吟了一下道,好。

向遠的家寬敞,簡潔,乾淨,似乎少了些微溫情。小白見向遠忙着招呼唐多錦,小臉一板,道,爸爸,小白很餓了,你快去做飯,姐姐由我招呼就可以了。

向遠就一臉訕訕的進了廚房。

唐多錦打量了一圈,見那高柜上放了許多向遠和兒子的照片,唯獨不見女主人,笑吟吟打趣道,小白,你媽媽出差去了外地怎地連她照片也要收起來?

小白猶豫了一下,瞧了瞧廚房,小聲道,姐姐,其實我知道媽媽為了生我去了另外一個世界,爸爸只是不想讓我傷心……

唐多錦腦子轟的一下,小白後面說了些什麼她都沒有聽到,她突然想起生日那天那個唐突的吻,只是,為何他卻沒有隻言片語的解釋?

這頓飯吃的如同嚼蠟,向遠不明,以為她胃口不好,並不多說,只是閑閑的聊著日常。唐多錦望着他的眼睛,那雙眼睛沉穩,冷靜,睿智,是一個投資家該有的沉着,可是,她卻突然發現那份波瀾不驚的雙眸下隱藏了連連火焰。

唐多錦幾乎是從向遠家逃出來的,她一邊開車一邊給韓右打電話,說,韓右,我喜歡你。電話那端靜了許久,唐多錦突然不耐煩起來,提高了聲音說,韓右,你還活着沒?

韓右在電話那端突然大叫了起來,大喊著說,唐多錦學姐,我終於等到這句話了。

唐多錦莞爾,交往一年,兩人早已確定了戀人關係,可唐多錦從未對韓右說過喜歡這個字眼,她說,真正的喜歡是在心裏,何須要表達出來。其實她只是不好意思,有時候偷偷躲在衛生間對着鏡子說,韓右,我喜歡你,可真見着了真人,竟是一句情話也說不出口,唐多錦給自己找借口,一大把年紀,天天把情愛掛在嘴邊,成何體統。

韓右,我喜歡你。唐多錦覺得這句情話含了自己十分真情,幾乎耗幹了元氣。

唐多錦一邊忙着公司項目,一邊還要照顧江初。

江初生了病,體重驟減,臉色蠟黃,大把大把的掉頭髮,唐多錦把她拽到CT室,年過半百的醫生語重心長的對她說,江女士並沒有生病,建議讓她去心理科看看。

江初一把推開她,說,唐多錦,你這老女人,你以為我得了精神病是不是?你還要送我去精神病院是不是?

唐多錦心一酸,落下淚來。

迪奈已經失蹤了半年,唐多錦去那個破舊的小區二樓,開門的是一個陌生男人,說不認識叫迪奈的人。唐多錦天天給迪奈打電話,電話那端永遠是嘟嘟的絕望聲音,她甚至冒着侵犯肖像權在網絡上開了尋人啟事,一無所獲。

唐多錦把江初房內迪奈的照片都收了起來,一把扔到樓下的垃圾箱中,江初聲嘶力竭的罵她,唐多錦,你為何總和我男人過不去!

唐多錦柔聲道,江初,他不配讓你喜歡,你可知,可知他……

我知道,江初突然冷靜下來,直直望着唐多錦的眼睛說,我知道他外邊有其他女人,但我不在乎,我愛他,我想和他有個家,有個自己的家。

唐多錦把葯拿來,讓她服下,等她睡的安穩了,這才走回客廳,跌坐在沙發上,捂著臉嚶嚶哭了起來,哭了一陣子,突然極其想念父親,打電話給張定說,爸,多多想你。

張定在電話那端一愣,不知女兒受了何種委屈,問了也定問不出緣由,只溫言安慰道,多多,自己一個人在外,身體要緊。

唐多錦一向敬畏父親,父親退休后在家閑着養養花種種草,也極是享樂,又不願意到上海來,唐多錦一抽空便要往家跑陪陪他。

和江初相比,唐多錦無異是幸福的。

江初是孤兒,是私生子,年輕的母親懷了她之後便被男人拋棄,母親惶恐,又不懂事,萬分艱難生下江初,卻在她五歲那年不堪忍受生活艱辛及流言蜚語,一走了之,此後,江初便在孤兒院長大,因她聰明伶俐,被慈善者供應上學一直到大學畢業,直到如今在商海混的風生水起。

可唐多錦明白,再多的金錢,也彌補不了一份缺失的愛。

08

午飯後,小楚說,唐姐,有個時女士找你。

即使時隔一年,唐多錦依然記得那青春張揚的俏臉和恨恨的眼神,她閑閑的說,時姑娘,你找我有何貴幹?

時姑娘一句話也不說,神情平和的笑着遞給她一份文件,轉身就走。

那是份保密協議,早已過期,但落款處那明晃晃熟悉的筆跡和紅艷艷的公司章卻刺痛了唐多錦的雙眼。

那是一年前韓右和互娛公司簽的保密協議。

唐多錦突然想起,她剛被公司通告升任製作人那日,有一個獵頭給她打來的電話。

有一次,韓右似是不經意的對她述說互娛公司的競爭對手趣樂遊戲公司的職缺情況以及福利待遇,極力勸說她和趣樂遊戲的老闆共進晚餐,唐多錦只笑着說,韓右,我目前只忠誠於互娛遊戲公司。

唐多錦一直以為那是韓右的職業病,見了誰都不免要推薦一番,她一直都知曉韓右是俊傑獵頭公司的合伙人,而趣樂便是他服務的大客戶。

自己跟隨了多年的老闆找他簽的這份協議,便只是在新項目啟動前一試唐多錦對互娛公司的忠誠。

若唐多錦繼續留在互娛公司,老闆便會支付給韓右一筆錢,這筆錢足足是他一年的薪水,若唐多錦離開了互娛公司而去了趣樂,他一樣可以從趣樂那裏獲得一大筆傭金,這筆傭金至少也會是二十萬,無論如何,韓右都是贏家。

唐多錦想起韓右說過的話,再滑不溜秋的東西,他都能牢牢的抓住。

一年多的相處,唐多錦想她是真的喜歡他的,他英俊,幽默,體貼,善解人意,黑白分明的眼睛不止一次的望着她說,唐多錦,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呢。

真情有幾分,假意又有幾分,她一時惶恐迷惑起來。

臨下班前,唐多錦走出辦公室來到樓梯處,站在窗口看殘陽如血,心亂如麻,忽聽林青熟悉的聲音從樓下一層輕輕傳來,雖是故意壓低了聲音,但樓道回聲極大,只聽林青笑着說,小時,你放心,那幾個做後端開發的同事聯繫方式都發到你郵箱了,對對,先把他們挖走,你們再推薦新人填坑,一箭雙鵰,獎金拿雙份,記得別忘了我那一份……

唐多錦踏着高跟鞋,一路蓮花走到人事部經理辦公室,說,上次新簽的是哪家獵頭公司?

人事經理一臉盈笑,哎呀,唐,就是俊傑獵頭公司,他們的服務真是一流,推薦的候選人質量好,效率又高,雖然收費貴點,也合乎預算。

唐多錦緩緩走回辦公室,一屁股跌坐在沙發上,心中竟是艱澀無淚。

一切都明了,當初項目即將上線時,是林青出賣互娛,把員工名單賣給了韓右公司的那位時姑娘,俊傑又推薦新的候選人給互娛,這一切暗箱操作,難道韓右不曉分毫?

唐多錦又想起時姑娘給她的那份保密協議,心忽然碎了一地,她不再接韓右電話,也不回微信,下班時刻意早走十分鐘,但韓右還是堵了她的路,他說,親愛的唐多錦女士,我犯了何錯,你要把我打入冷宮?

唐多錦望着他滿眼的慌張焦慮,突然很不忍心就這樣離開他,但她聽到自己說,韓右,我老闆可曾找過你試探我的忠誠?俊傑是否可曾挖過互娛的員工讓我處於危難境地?

韓右一怔,沉默良久終於苦笑一聲,他說,唐多錦,對不起……

韓右想解釋,他想說,唐多錦,我是真的愛你,認識你不久我便跑去互娛公司解除了協議,挖走互娛員工我事先並不知情,我不是有意要陷你於危難,請你原諒,請你不要離開我。但他什麼也說不出,他太了解唐多錦,了解她的驕矜孤傲與純粹。

唐多錦看他長長的睫毛顫動着,她說,韓右,你並沒有對不起我,我知你也是愛我的。

韓右抬頭,好看的眉眼漾著波動,但他聽到唐多錦繼續說,韓右,我知你是愛我的,但你更愛你自己。

唐多錦轉身欲走,終於忍不住問,韓右,那七年……七年暗戀呢?韓右苦笑,我若說是真的,你會信么?唐多錦也迷惑起來,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呢?她頓了一頓,終於踏着夕陽漸行漸遠。

韓右望着唐多錦遠去的背影,夕陽餘暉突地刺痛了他的眼,灑了一地盈光,他想,扯在心口的那根線,無論有多痛,他都不能再次尋回她了吧。

愛情如冰塊,可以抓的牢牢的,但待拿到太陽下曬一曬,也便化為水,悄無聲息的溜走了。

唐多錦又想着相處多年的老闆竟花錢雇了獵頭來試探自己忠心,雙重打擊之下,一顆心早已被戳了七八個窟窿,糾葛多日,終於悄悄擬寫了一份辭職函,豈料還未把辭職函遞交給老闆,江初卻出了事。

這一日深夜,唐多錦醉意朦朧的推開門,只聽洗手間嘩嘩的水聲,她揚聲喊,江初,江初,洗手間漏水啦。邊說邊往裏走,推開門,卻見一地血水從澡盆中向外肆虐狂奔,一如唐多錦的心跳。

唐多錦大叫一聲,一把把江初從池中撈出來,脫了身上衣衫緊緊的纏着那刀口,一面顫巍巍的打了急救,一邊給韓右撥電話,電話撥到一半,突然想起剛剛和他分手,又急急掛斷電話,可她實在害怕,也顧不了許多,撥電話給向遠道,向遠,你快來,快來。

向遠是帶着小白來的,剛到樓下,救護車已把江初抬到車上,他一把攬了她肩扶着她上了車。

唐多錦心中像是堵了一團棉花,見急救人員穩了江初形勢,這才發覺身上冷汗直冒,終於忍不住趴在向遠肩上痛哭起來。

小白一雙清眸亮如閃星,安慰她道,姐姐別哭,這位大姐姐不會有事的。

江初一直在醫院趟了一周多,不過是失血過多,精神不濟,出院這日精緻的小臉又是瘦了一圈。唐多錦替她請了長假,日日煲了雞湯給她喝,江初取笑她,老唐,你做老媽子的潛能大的很呢。

唐多錦的眼睛便濕漉漉一片漾著水花。

09

江初情緒漸穩,唐多錦日日監督着她吃藥,一邊開始忙碌著處理公司項目,一邊又尋思著找個合適良機和老闆攤牌,卻恰巧接到了趣樂人事總監的電話。

兩人共進晚餐,彼此也甚是投緣,臨末,唐多錦說,我加入趣樂只有一個要求,趣樂必須解除和俊傑獵頭的合作。

人事總監只愣怔了兩秒,也不詢問緣由,笑成了一朵花,連連答應道,一定,一定。

唐多錦回到公司,批了一個美術組長半年的產假,職缺亟待人選填補,她把林青叫到辦公室,說,林青,最近公司內部職位會有變動,你做好思想準備。林青一臉恭敬的應着,臨出辦公室時,唐多錦能看到她俏麗的臉上溢滿了歡喜。

翌日,林青卻收到了辭退通知函,她望着那電郵蒼白了一張俏臉,同事不明就裏,皆以為她是尋好了新東家主動離開互娛,便打趣道,林美女,這是要到何處高就?林青便含糊著打哈哈,有好多家獵頭找我呢,等確定了告知你們。

她原本以為唐多錦會提攜自己為美術組長,新的手游項目她出了不少力,美術作品也受到了公司肯定,卻不料不僅無緣那個組長的位置,竟還被趕出了互娛,她尋到人事經理那裏想要問了緣由,人事經理一臉職業性的微笑說,呵,小林,你工作能力是挺不錯,可公司要裁員,總得有人要離職,是不是?

人事經理望着林青疑惑的眼神,心中也是不甚明了,唐讓他這樣做,必有她的道理。

收到趣樂入職邀請函,一切塵埃落定,唐多錦恭恭敬敬的把辭呈遞交給老闆,老闆一臉惶惶不安,極力挽留。

唐多錦只是尋了不傷大雅冠冕堂皇的理由推脫,唐多錦心想,老闆也並非壞人,雖然昔日惺惺相惜恩寵無比好似過眼雲煙般,但只能說人生這個大舞台實在是難以捉摸。

從人事部出來,小楚眼眶紅紅的正站在那等她,跟了她三年,並非沒有感情。

唐多錦抱了滿懷的文件夾,邁出公司大廈時,鼻子一酸,坎坎欲要落下淚來,她仰了頭,待到眼前一片清明,這才向那朝陽初升處走去。

街道上,人潮湧動,唐多錦只覺有人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瞧,她一轉臉便瞧見青春張揚的時姑娘,唇角上揚,對着她扯著一絲輕蔑的笑,她的前方不遠處,是韓右熟悉的背影。

原來,跑到別人面前大罵狐狸精的人,並非只負責貌美如花,亦能籌謀天下。

唐多錦想,情愛亦可以運籌帷幄,時姑娘總算如了願,而她自己,卻是錦繡未央,花開已謝,只余往事顧流年。

唐多錦看着時姑娘挽著韓右的手臂消失在拐角處,剛一回神,被人撞了一撞,滿懷的文件散落一地,一男子着急忙慌的蹲下身子,撿了文件,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唐多錦怔怔的,望着那男子溫潤如水的眼眸,她眼角婉轉,一片笑意蒙蒙,說,向遠,真巧。向遠說,多錦,我們聊聊?

兩人一起走進一家西式餐廳,環境優雅,向遠卻是坐在那裏只是靜默。唐多錦笑道,向師兄,為何欲言又止愁眉不展?

向遠沉吟了半晌,終於說,多錦,小白需要你。

唐多錦愣了半天,望着他臉色憂鬱,琢磨著這句話的深意,卻又不知究竟是何意,還未開口又聽向遠說,多錦,我知你一向敬重張教授。

唐多錦一下子懵了,滿眼疑惑,向遠,你究竟想要說什麼?我父親又如何?

向遠便有些不忍,卻又狠了心,一字一字道,多錦,小白與你有血緣之親。

向遠說了許多,唐多錦最後不知是如何走出餐廳的,她搖搖晃晃回到公寓,江初見她臉色蒼白,擔心的拍打着她的臉,說,老唐老唐,你中了痴情咒?唐多錦瞥她一眼,扭身進了卧室卷了被子把自己蒙在一片漆黑中。

畢業那年,那個年輕女子挺了大大的肚子在她面前趾高氣揚,說,唐多錦,向遠從未愛過你,他只是想要一個留校名額。呵,她竟然傻乎乎的跑到向遠宿舍追問他,她竟然沒有追問他那女子姓甚名誰。

那女子名喚向洛初,向遠的姐姐,當時研三的學生,張定教授的愛徒,一個對年過半百才華橫溢依然風流倜儻的張教授愛慕不已的女子。

向洛初對當時單身的父親傾慕不已,聽聞向遠打算在唐多錦畢業后立馬求婚,這便一急,告訴向遠她肚中的孩兒便是唐多錦的弟弟,又跑到唐多錦面前扯了謊。唐多錦跑到向遠宿舍便瞧見了一張冷冰冰的臉,那是向遠對唐多錦父親的憤怒,憤怒於她父親欺身自己的姐姐,卻又毫不負責。

向洛初以為孩子生下來,張定便會娶了自己,卻不想張教授只冷冷的對她說,對不起。

呵,一句對不起便讓向洛初徹底死了心,可她真的愛他,不忍心壞了他幾十年的聲譽,日日咽了苦水,鬱鬱寡歡,終於在向小白周歲那年跳河身亡。

向遠一個人帶了向小白來到上海,對外聲稱妻子早亡,獨留一子。向遠卻無論如何也未曾料到有一日會再次遇到唐多錦,兩人在同一個城市,卻於七年後再次重逢。向遠一直未婚,遇到唐多錦時他喜憂參半,他多想對她說,嘿,多錦,這麼多年你可知我依然深愛着你。可他又不能把內心的這種感情表露出來,他不希望讓唐多錦知曉自己一向敬畏的父親曾經的所作所為之後陷入痛苦之中。

若是不去走進她的生活,她便會少了煩惱,少了傷害吧。

可小白得了血液病,他需要唐多錦。

唐多錦從互娛辭職,趣樂的入職時間一拖再拖,人事總監打來電話一再催促,唐多錦扯了笑在電話這端說,張總,我有好久沒休假了呢,現在和朋友在海邊旅遊,你就大發慈悲讓我好好曬幾天日光浴。

江初一頭捲髮濕漉漉的貼在胸前,一手端了酒杯,斜斜的靠着浴室的門,瞧她窩在沙發上睡衣肩帶滑到肋下的一副邋遢相,譏諷道,日光浴?你怎麼不說你在曬燈光浴?

10

唐多錦打電話給張定,她本欲質問他是否還記得一個名叫向洛初的女學生,是否還記得和那女學生發生了不清不楚的曖昧,是否還記得當年剛過世的妻子唐雪,可電話接通的剎那,聽着父親愈加蒼老的聲音,她只輕輕問,爸,你還好嗎?

唐多錦沒向張定提及當年的隻言片語,這個山一樣令人敬畏令人仰慕的父親,在她心中,轟然倒塌,她思緒混亂,精神不能集中,常常忘記督促江初吃藥,向遠約她吃飯,她也常常睜著空洞的眼不知所措,送她回公寓,在樓下站立許久,向遠終於一把把她擁進懷中,輕輕摩挲着她的發,滿眼心疼,說,多錦,對不起。

唐多錦很渴望這個寬厚的胸膛,溫暖如初,好似可以包容她的一生,可她仍是一把推開了向遠,厲聲道,你做這一切,究竟是為了向洛初為了向小白還是為了我?

這晚,唐多錦又斷斷續續做起了噩夢,夢到向洛初從河中飄出來,頂了一頭的污垢水草,一臉猙獰的說,唐多錦,是你父親騙了我,我要告發他,讓他身敗名裂再也不能享受教授光環,夢到向小白撲進自己懷中說,姐姐姐姐,原來你真的是小白親姐姐,夢到韓右和時姑娘手挽着手嘲笑自己痴傻無比……

一夜噩夢纏身,翌日醒來,陽光照在她略微憔悴的眼瞼上,唐多錦望着那亮光,忽地坐直了身子,眼睛異常晶亮。

世界末日還早,她何必如此頹廢?唐多錦利索的穿好了衣服,跑到客廳一看,江初正端了一杯紅酒窩在沙發上,醉意微酣,長長的捲髮鋪了一層金黃。唐多錦一把奪過她的酒杯,有些慍怒,酒鬼,還要不要命了!她把江初拖到床上,蹬蹬蹬跑下樓取了車去商場買菜,剛把車停好,忽的聽到熟悉的聲音,唐多錦扭頭瞧去,見「大波浪」提了手提袋站在那裏唯唯諾諾的伸着手,一旁立着一個微胖的男人,一手捏著錢包,數了三張百元大鈔仍給「大波浪」,一邊不滿的罵道,老婆娘,就不曉得省著花,當老子的錢是颳風飛來的!

唐多錦忙把身子縮了縮,生怕被她瞧見。之前互娛有和「大波浪」交好的同事異常羨慕的說,嘿,大波浪真是幸福,辭職做了家庭主婦,再也不用職場拼殺,真是上世修的福分。

唐多錦想着想着不覺打了一個冷戰,果真天天圍着灶台轉的黃臉婆不受待見,還要瞧了別人臉色過活,買支口紅買盒粉都要低三下氣的伸了手去,這般想着,一個電話打到趣樂人事總監那裏敲定了入職時間。

醫院已安排妥當,唐多錦大筆一揮簽了手術認同書,一路悠悠被推到了手術室,向遠握着她的手說,多錦,我等你。

手術很是順利,三日後已可進食,江初一大早煲了雞湯來醫院探望,見唐多錦正在喝稀粥,一把拽了她的碗說,向遠,你怎麼只給老唐喝這個?

向遠只是笑,並不多言,唐多錦手一伸,道,拿來。

江初作勢要給她倒了雞湯,唐多錦急了,笑罵道,江初,你怎地這麼大了還不會照顧病人?江初一愣,順口說道,迪奈又從未生過大病住過院,我怎曉得前幾日只能吃流食……話未說完,自己倒是怔了一怔,提了保溫盒走了出去。

向遠不明就裏,唐多錦便簡單述說了迪奈往事,氣道,迪奈這個渣男,等老娘逮到他絕不輕饒。向遠吃吃的笑,唐多錦不解,問他,向遠,你笑什麼。

向遠笑着說,我有七年沒聽到你口出髒話,真是懷念。唐多錦頓時紅了半張老臉,又聽向遠說有朋友在公安系統,可幫江初查一查迪奈下落,唐多錦便輕輕說,謝謝。

出院后,唐多錦便立馬加入趣樂投入到工作中,倒是忘卻了許多煩惱,向小白還是向遠最愛的兒子,聽聞有好心人相助,向小白一張小臉異常嚴肅的說,爸爸,等小白長大以後一定要做個有用的人,也要幫助其他人。向遠便一把把他舉到頭頂說,乖兒子。

周末,唐多錦去向遠家做客,向小白纏着她不放,襯著向遠不在,烏溜溜的眼珠子一轉,小嘴貼在唐多錦的耳邊悄悄說,姐姐,我爸爸很喜歡你,我也很喜歡你,你也很喜歡我爸爸和我,那你做我新媽媽好不好。

唐多錦一愣,斜着眼瞄他,小白,再胡說姐姐生氣了。

向小白一臉不服氣,誰胡說了,我一個小孩子都能看出來,你們兩個大人倒是糊塗的很。

向遠遠遠走過來,不解道,小子你又看出什麼了?唐多錦忙打着哈哈說,沒,沒什麼。

如此這般,日子竟也如流水般,一去不返。唐多錦和江初提了大包小包的行李過安檢,一早便安排好了行程,第一站便要去尼加拉瀑布,聲稱要去用雷神之水洗滌一身塵囂,享受撲朔迷離的水霧及驚心動魄的濤聲。

候機大廳中,向遠卻打來了電話,急急問道,多錦,江初呢?

唐多錦不明所以,道,江初去洗手間了。

向遠猶豫了一下,說,你看下手機,我剛發給你的鏈接,昨天的新聞,我不太確定是不是他。

唐多錦聽他聲音沉沉,心中咯噔一聲,忙打開微信,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半裸的照片映入眼帘,兩人相互膠着,似是殉情的愛侶,看那男子側顏,竟是七分熟識。

唐多錦心中忽地一陣恍惚,忙站起身朝洗手間走去,卻見周圍眾人圍觀,只聽有人大喊急救,一陣嘈雜。唐多錦急急撥開眾人,一眼望到那個躺在血泊中的女子還有她手中一份被血浸紅的晚報,沒了知覺。

江初再也沒能醒來。

向遠趕到時,對着雙眼空空的唐多錦說,多錦,我已向公安部的朋友打聽清楚,那個男性死者名叫於遲蕭,不是迪奈,江初怎地……

唐多錦望了他一眼,突地抱了他胳膊放聲大哭起來。

那個男人,怎麼會不是迪奈?第一次相見,他一手撐了牆堵了她去路,她一眼便望到了他腰側那五星相連的黑痣,江初曾驕傲的說,迪奈可是身卧五星降世,是上神轉世呢。

原來,一個人若是存心欺騙,手段多多,一個人若是一心痴愛,濃情不許。

她收拾江初房間,從床底勾出一個藥瓶,瓶中裝滿了多慮平,是醫生開給江初治療抑鬱病的。

江初曾當着醫生的面罵,又罵唐多錦,你這老女人,你想害我,我才不吃精神病醫生開的葯。唐多錦襯她不備,悄悄把安定片換為多慮平,囑咐她按時服用,不曾想她卻早已知曉。

唐多錦很快搬出了公寓,把江初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旅遊紀念品統統都塞進了垃圾桶,她痛恨江初,無法原諒她,可每次夢到江初嬌俏嫵媚的笑,她便又開始恨起了自己。

向遠約了她共進晚餐,沒帶小白,唐多錦見一向穩重如他心不在焉的模樣,剛要打趣幾句,忽見他伸長了手臂握了自己的手,一臉嚴肅的說,多錦,你來做小白的媽媽罷。

唐多錦一怔,下意識的想要掙脫開,卻被向遠抓的死死的,她心中輕輕嘆了一嘆,忽的迷離了一室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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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屆掌閱文學大賽中篇入圍作品集:情感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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