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裡的雕像

石頭裡的雕像

如果不是活在小說里,我怎麼會和二胖這樣的傻瓜交朋友?當我告訴他,我們倆並非真實存在時,二胖的臉上居然堆滿了像他這樣的傻瓜所特有的神情。

「這很難理解嗎?」

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點點頭,有幾個瞬間下巴和脖子通過一層層梯田似的肥肉連在了一起。這個智商不足六十的死胖子。他同人交談從來不知道何為眼神交流,我不禁懷疑他智商偏低之餘還有輕微的自閉。我解釋道,我們只不過是小說里的兩個角色。他沒吭聲,舉起剛買的冰激凌,放在陽光底下端詳,精緻的白色螺旋不一會兒就垮了,垮成一團軟塌塌的褶皺。這個香草味的冰激凌。

這個又蠢又寡言的死胖子。

然而,我沒法忘記,他是因為我才變成這樣的,因為一顆從天而降的高爾夫球;因為一片綠草如茵的嶄新的高爾夫練習場;因為相約打高爾夫的兩家人都不約而同地讓家裡最小的兒子呆在防護網外,而新近落成的防護網又沒有他們想象中的那樣不可逾越……是的,他為我挨了一球,當大人們問起這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我囁嚅道,他被球砸中了。我們家不必為此承擔任何責任,因為那枚肇事的高爾夫球是二胖的爸爸這輩子擊出過的質量最高的一球。

如果不是活在小說里,我怎麼會忘不掉這一球呢?現實中的人們可是善於健忘的。

但二胖是個例外,他像條熱帶魚似的,記不住發生過的絕大部分事,從他身上似乎可以見到一些人類是由魚進化而來的端倪。如果要向他證明我們正活在一篇小說里——我看了看錶——還得另闢蹊徑。

「時間過得真快啊。」下午兩點半,我一邊走一邊感嘆,「轉眼我們已經三十而立了。」

「嗯。」

「二胖,你有沒有覺得,好像我們什麼都沒做,一年就倏地過去了。」

「嗯。」

「仔細想想,每一年都過得像前一年,我們今年都做過些什麼事,你記得嗎?」

他搖了搖頭,嘬了一口冰激淋的尖頂。瞧,他就是這樣,算盤珠子似的,撥一下動一下,滿腦子只有冰激淋。我不禁懷疑如果現在有一顆高爾夫球向我砸來,他還會不會挺身而出。儘管如此,我還是自顧自地往下說:

「我也不記得了。若干年以後,我們能記住的更少,說不定只剩下寥寥幾件,例如畢業典禮、結婚生子之類的人生大事。二胖,目前為止,你都記得哪些?」

他突然睃了我一眼,隨後又若無其事地埋下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說道:「上中學的時候,有人罵我弱智,你把他的耳朵咬了下來。」

我愣了愣,腦子裡浮現出一些鮮血淋漓的場面,可那終究只是我的想象,二胖所說的事太過殘忍,不像我的所作所為。換言之,我完全記不得了。

「還有什麼印象深刻的事嗎?」

他又搖了搖頭。

「二胖,一年有365天,一天有24個小時,一小時有60分鐘,一分鐘有60秒,我們今年三十歲,經歷了整整三十年,三十年間發生的事,留在腦子裡的居然屈指可數,這合理嗎?」他像條狗似的把頭猛甩,我接著說,「如果不是活在小說里,我們怎麼會如此渾噩度日?你想想,小說家是怎麼塑造人物的?只要交待幾件事,就幾件,一個人物立馬躍然紙上,我們不正是這樣被勾勒出來的嗎?我們記得住的事,都是他寫好了的;他沒寫的事,就算把我們的大腦解剖了都挖不出來。」

二胖沒搭話,我們便專心致志地走了一段路,肩並著肩。花磚墁得凹凸不平,太陽也不夠熾烈,難以把路面熨得服服帖帖。行道樹以特定的間隔一字排開,不至於太遠,也不至於太近。擱在往日里,二胖常常指著其中一株,問道,這是棵什麼樹?其實無非香樟和榆錢。今天他的注意力倒不在樹上,而是若有所思地盯著冰激凌,但只看不咬。看吧,使勁看。冰激凌也是假的、是虛構的。

「二胖,想什麼呢?」

「冰激凌……」

「冰激凌怎麼了?」我大喜過望。

「我說我要草莓的,他給了我香草的。」

我停下腳步,恨恨嘆了口氣。上帝在造他的時候一定把大腦溝回的深度都錯刻在了層巒疊嶂的贅肉里。二胖費勁地扭過脖子,唇髭上沾著白花花的冰激凌沫,嘴巴半張,像一隻合不攏的汽車後備箱。

「我拿到什麼味兒的冰激凌也是寫好的?」

我愣了愣,回過神來,「對對對!」

「那……他不就是上帝嗎?」

「對!」

我們又肩並肩地朝前走去。

二胖一家是信教的。大部分信教的人,都或多或少幻想著從中撈到一些既切實又縹緲的好處,譬如保佑我的智障兒子幸福安康,抑或讓我的智障兒子死後能上天堂。為此,他們一絲不苟地做晨禱晚禱以及飯前禱。但也有一部分人,他們皈依一種宗教,只因為某個猝不及防的瞬間,他們猛然意識到,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在操縱著一切。於是他們捏造了一個「主」,不,其實他們心知肚明,是「主」捏造了他們,在一個星期六,把他們寫在一頁頁紙上——如果不是活在小說里,他們怎麼能夠說出「活著是為了救贖自己」這種自私的鬼話呢?我們不妨設想一下,倘若某個人活著是為了救贖自己,那麼,說明他生來就有罪,但這種罪卻只有主體沒有客體(這還能不能稱之為罪本就是兩說)。如果它終有一天要加害於人,成為一個完整的「罪」,那麼,為什麼不在它發生之前就了斷自己的生命而非要等到傷害發生之後才想著贖罪呢?哦,只有贖了罪才能去往極樂天堂,上帝可真是冷酷無情。

兩點四十分,陽光落在二胖的腦袋上,一小塊光禿禿的頭皮閃閃發亮,像被煙頭燙破的一個洞,如果沒有這個洞,他的智商陡增至一百,興許我還能向他釐清:小說家不是上帝,但倘若有上帝,他一定是個小說家。不過沒這個必要,我的意思他已經能領會個八九不離十了。

我們走進一條林蔭道,兩側的樹木枝葉繁茂,傘冠如蓋,結成一座綠頂的拱廊。這些可憐巴巴的夾道樹,它們把光線遮擋得嚴嚴實實,不是為了美觀,更不是為了行人的涼快,而是在爭奪每一寸光合作用的權利。朝著太陽生長的枝椏,在半空中交錯、推搡,活像一根根從監獄的鐵欄杆里伸出來的手臂,但很顯然,如果它們想要博取同情,無疑弄反了方向,支配它們命運的從來不是天空。

二胖的冰激凌吃得沒完沒了,他這副蒙在鼓裡的樣子叫我氣不打一處來,不,是明知自己蒙在鼓裡卻安之若素——這不正合作者的心意嗎?

「你還記得昨天的相親嗎?」我盡量裝得心平氣和。

「我只是想找你借點兒錢買冰激凌。」

「所以你就像個郵筒似的一直杵在窗外沖著我傻笑?」

「對不起……」

「嘴角還涎著一溜兒口水?」

「對不起……」

「還每隔半分鐘敲一次窗,咚咚咚咚咚?」

「對不起……」他小聲說。

「算了,我沒有怪你。你知道那是我第幾次相親嗎?」

「第三次。」

「不對。」

「第四次。」

「不對。」

「第……」

「第十五次。」我的鼻孔里忍不住噴出兩股熱氣。

「對不起……」他已經聲如蚊吶。

「我沒有怪你,二胖。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上帝要我活,我就能活,上帝要我死,我就得死。但我不想被安排。」

「那怎麼辦?」二胖仰起臉,露出求知的表情,這表情讓我想起魚兒咬鉤的模樣。所有的慾望都不是什麼好事,求知慾亦然。

兩點三刻,我們穿出拱廊,清冽的空氣久久不散,周圍重新立起一些多米諾骨牌似的居民樓,想到它們轟然倒塌的景象,不禁令人神往。路上行人稀少,四車道的大馬路上幾乎見不到兩個輪子以上的車,在這裡建一條林蔭道彷彿只是為了給城市增添一點閑適的氣質。這樣浪漫主義的擺設,也只有在小說家的筆下才會出現了。

「二胖,你聽說過嗎?」

二胖的冰激凌化得厲害,滴在手上,他伸出舌頭舔了舔,「沒有」兩個字說得含糊不清。

「米開朗基羅總知道吧,文藝復興時期的雕塑家。有一回別人問他有什麼雕刻的竅門,他回答說自己只是把多餘的部分去掉,雕像本來就在石頭裡。」

「不懂。」

我撓了撓頭,在空中比劃了幾下,「總之就是我們得自己動起來,我們本來就在石頭裡。」

「你怎麼老看錶?」他冷不丁問道。

「總覺得不看不舒坦。」

我下意識地抬起手腕,又瞥了眼。

兩點五十,我們來到一處路口,路上空蕩蕩的,灰濛濛的柏油路面向著四方無限延伸,猶如一張巨幅的十字架。半空中的攝像頭像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臨淵俯視著馬路上的一舉一動。一模一樣的樓群菜畦般分成四塊,鱗次櫛比地展示著作者匱乏的想象力。明明是艷陽高照的夏日,道路盡頭卻氤氳起一片薄霧。我凝視著那層面紗,彷彿在等著裡面竄出什麼活物來,我不確定,但可以確定的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瞬間俘獲了我。

可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是從哪兒來的呢?

「我們走快點兒吧,這路口怪陰森的。」

「你瞧那霧,像張網。」二胖伸出一截肉手,指著遠處。

我站在路中央,順著他的手望去,霧更濃了,霧背後的景緻更模糊了,模糊得像一段童年往事。我看見了另一張網,一張垂頭喪氣的網,背後躺著一泓草坪,頭頂懸著一輪巨日。我眯縫起眼睛,彷彿在等著從那個金燦燦的洞里竄出什麼活物來,我不確定。它太刺眼了,如同黑暗中的燈光驟亮。在我捂住眼之前,看見的最後一幕,是一個持續變大的黑點。大!大!大!隨後一股外力把我狠狠地撂倒在地,當時我誤以為那股外力來自一顆從天而降的流星。

而現在,我終於明白了似曾相識的是什麼,是包裹在期待的糖衣里的恐懼、對未知的命運的恐懼,它不僅裹了層糖衣,還淋了層好奇心的膠水,把我牢牢地、死死地粘在了十字架上。

我也終於看清了霧裡藏著的東西,我朝二胖大聲呼救:「是陰謀!這是作者的陰謀!」

還有一輛滿載陰謀疾馳而來的卡車。

二胖張圓了嘴,喉結劇烈地聳動,彷彿那是一個精瘦的人的脖子。我還沒聽清他在喊些什麼,他就拱起身,像頭牛一樣把我頂飛出去。我的腹部被他的肩膀撞得生疼,彷彿那是一個精瘦的人的肩胛骨。緊接著,那串沒來得及派上用場的叫喊,被隆隆作響的卡車碾過,卷進車輪底下,絞成碎末,最後在車尾揚起一片骨灰似的塵土。

車穩穩地停了下來,一個圓臉的男人打開車門,一躍而下,動作輕盈。他的臉上坑坑窪窪,宛如一顆高爾夫球。高爾夫男搓著手,小心翼翼地問我:

「現在就叫救護車嗎?」

二胖仰面躺在二十米開外的地上,血從他的鼻孔和耳窩裡汩汩地往外冒。我的雙腿仍舊發軟,心臟仍舊亂蹦,但我還是爬起身,走到他跟前,或者說血漫到了我跟前。他的嘴唇在微微翕動,每說一個字,鮮血就從他的喉嚨里溢出來,再嗆回去,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他像條魚似的吐著泡泡,「等會兒……你再給我買個……草莓味的……」

說完他想用手指指冰激凌,但已經找不到手在哪裡。雪白的冰激凌灑在他頭上,和血攪在一塊兒,暈成曖昧的粉紅色。我在他面前跪了下來,悄聲說,「你瞧,它已經是草莓味的了。」

二胖抽搐了一下,兩眼一翻,咽了氣。他半張著嘴,露出一排牙齒,牙齒也已經死了,所以看起來硬梆梆的。在這個虛構的世界里,他卻死得那麼逼真。然而……

「現在該叫救護車了嗎?」高爾夫男又問了一遍。

然而如果不是活在小說里,二胖,如果不是活在小說里,我怎麼會在該掩面痛哭的時候,卻笑出了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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