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家是赴任來的,不是娶媳婦兒來的。

第十章 人家是赴任來的,不是娶媳婦兒來的。

【兩個月後,京南三十里,清風道觀。

近午時,戌道從山下打水回來,見邵寂言站在門口,便像往常一樣放了水桶,舀了一瓢水遞給他。

邵寂言接過喝了,將水舀還給戌道,行了個禮。

戌道把水舀扔回水裏,復又擔起水桶往上走,待要進門,又轉頭看了邵寂言一眼,嘆了口氣,進了院去。然後做完飯食,擺好了桌椅,便請師父和幾位師兄用飯。

飯間,眾人若往日一般默默不語,忽地,雲清開口道:「多少日子了?」

眾徒弟面面相覷,一時沒反應過來師父在說什麼。坐在桌尾的戌道想了想,回道:「師父可是問門口站着的那位公子嗎?自那日隨您回來,已經一個多月了。每日天不亮就在那兒站着,直到夜裏才離開,第二日仍是那個時辰過來。初時還嚷嚷着要見您,這一個月,連話也不說了,給他吃的就吃點兒,給喝的也接着,不給也跟不知道饑渴一般干站着一整天,看着怪可憐的……」

雲清道:「只問多少日子,可讓你說這麼多了嗎?」

戌道吐了吐舌頭,不再言語了。

雲清放了碗筷,起身離開,走到門口,淡淡地道:「讓他進來吧。」

戌道怔了一下,歡喜地應了一聲,急忙跑了出去,推了院門,笑道:「公子,快進來吧,師父答應見你了。」

邵寂言大喜之下有些發愣,才一抬腳便身形一晃,險要栽下去,虧得戌道上前將他拉住。

邵寂言定了定神,與戌道道了謝,跟着他進了道觀。兩人一路來到雲清的房中,甫一進屋,便向雲清行了大禮,拜道:「多謝道長成全。」

雲清道:「貧道不能成全公子什麼,然修行之人,實不願見公子長久作踐自己的身子。該說的貧道早與公子說了,你與那姑娘緣分已盡,不得強求,自奔前程去吧。」

邵寂言道:「晚生從前被權欲所蔽,如今思來追悔萬分,還望道長給我機會改過。」

雲清道:「慾念自在人心,公子如何不與貧道相干,與自己交代便罷。」

邵寂言想了想,行禮道:「晚生明白了。」

雲清道:「既如此,公子請回吧。」

邵寂言仍是躬身行禮道:「還望道長成全。」

雲清道:「貧道初識公子之日,便曾勸過公子,人妖殊途。今日之果,全是公子意欲所致,盼公子放下執念,早得解脫。」

邵寂言道:「有了此番經歷,晚生始覺榮華富貴皆是無常之物,如今自不敢說視功名利祿如糞土,卻也淡了素日執念。然富貴可斷,情難消,晚生一介凡夫俗子,終歸無法超脫世間情緣,請道長念在相識一場,成全我與如玉這段緣分。」

雲清道:「公子學識淵博,才思敏捷,如何聽不懂貧道之言?並非貧道不願成人之美,實因人妖殊途,有違天道。貧道法力微弱,愛莫能助。」

邵寂言道:「晚生明白道長所言人妖殊途,奈何情絲難斷。若失了如玉,即便年活百歲也若枯木一般,求道長成全……」

雲清沒有答話,只蹙眉望着他,許久方是嘆道:「公子痴情可鑒,只是如玉姑娘早已不在此處了。公子可還記得王姑娘之事嗎?」

邵寂言臉色一赧,道:「晚生當日心存私慾,卻忘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實在愧悔難當。」

雲清道:「不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若如玉姑娘的肉身被他人侵佔,如今亦沒機會歸位了。」

邵寂言愣了一下,大驚過後明白了雲清話中之意,卻是喜至極處而不得出聲,雙唇開開合合,就是說不出話來。

雲清道:「如玉姑娘並非人間精怪,實為仙界精物,她為報恩才來了人間,化作恩人之女。只因遭意外元神出竅,又不知何故離了家鄉,遊盪至京,因元神離開肉身太久,致使前塵往事盡忘罷了。」

邵寂言這會兒才得出聲,驚喜道:「這麼說,她現在尋回自己的肉身了?她再不是什麼妖,她有人身,她是活生生的人?我們不再是人妖殊途了?」

雲清道:「如玉姑娘因恩情未報,肉身尚在,確實並未返回仙界。她與公子的相遇實乃偶然,並非命定姻緣,是以貧道才屢屢奉勸公子,你二人緣分至此,不可強續姻緣。」

邵寂言激動地道:「怎麼不是命定姻緣!道長說她不知何故離了家鄉,遊盪至京,怎知這不是上天註定只為我們相遇!當日王小姐魂魄得遇道長,是機緣,可若道長無這善心相助,她又何以還陽與沈公子團圓?這可不就是人定勝天嗎!縱我與如玉當真緣薄,可上天既讓我二人相遇,便是給了我二人一個機會,只要道長願意成全告訴我她如今身在何方,又如何知道這緣分難續!」

雲清似是想了想,道:「罷,既然公子執著,貧道也非無情之人。如玉姑娘為程川省安平縣人,如今元神歸位,貧道只得助公子至此,餘下只憑公子了。」

「多謝道長成全!多謝道長成全!」邵寂言連磕了幾個響頭之後,匆匆離開了。

戌道站在門口看着邵寂言飛奔著出了道觀,轉而望向自己的師父,小聲嘀咕道:「師父不厚道。」

雲清道:「為師如何不厚道了?」

戌道道:「師父頭先明明跟徒兒說,他二人之緣是天命,您幫如玉姑娘尋到肉身,還答應了如玉姑娘早些指引情郎去尋她,人家如玉姑娘這會兒必是日盼夜盼地等著心上人呢。可您讓人家公子在外邊站了一個多月,平白耽誤了這些時日,如今好不容易見了,卻又故意不告訴他,卻又說什麼有違天道、並非命定姻緣的話來誆騙人家,可不是不厚道嗎。」

雲清道:「並非為師故意刁難。他此番下界,註定要歷盡人間劫數,這段姻緣亦是劫數之一。若他心志不堅,又或貪慾難消,就算尋得如玉姑娘,亦難渡劫。再者……」雲清捻須道,「為師與他也算舊相識,當年我於他門前站了三年,才討得一杯清茶,如今只讓他站了一個月,已是大厚道了。」

戌道想了想,道:「徒弟悟了。」

雲清道:「你悟了什麼?」

戌道說完又狡黠一笑,道:「師父常說我們心中雜念難消,妨礙修行,師父自己可不也是個記仇的。當年被上仙刁難考驗,如今可得了機會,這是來報仇了。」

雲清:「山路不穩,明日開始你把上山的台階重新修葺一遍吧。」

戌道:「……」

邵寂言得了消息仿似垂死之人又得了生機一般,匆匆回京收拾行囊,恨不得立時飛到如玉身邊兒去,可人才入京,卻被大理寺來人扣了下來。

原來當日雲清攜如玉而去,邵寂言一路追去了道觀,京中之事一概撂了不理。律法有言,為官者不得擅離職守,否則以瀆職枉法論處。而在京官員欲要離京則需逐級請示,縱是獲准離京,除非父母亡故回鄉守孝,否則,按例不得超過一個月。而他不僅擅自離京,且兩月未歸,已是觸犯了律法。

邵寂言被關在大理寺,心急如焚,連上了三封請罪折,肯請罷官免職,只求早些離京,卻都如石沉大海,毫無音訊。他被押了近一個月,連越獄的心思都有了,忽然得了一紙聖諭,卻非罷官免職,而是降兩級貶往程川任安平知縣。

邵寂言蒙了,這安平縣可不恰恰是如玉的家鄉嗎!他自然知道這一切絕非上天眷顧的巧合,沈墨軒來大理寺接他出去之時,才明了緣故。

邵寂言也不知如今自己和沈墨軒到底算是個什麼關係,說朋友,怕早就談不上了;若說敵人,似也不甚恰當。當日相識,他雖有攀交之心,卻也是真心欣賞沈墨軒的才華學識,而沈墨軒對自己亦是讚賞有加,兩人卻似有惺惺相惜、相見恨晚之感。後來出了科考舞弊案,他對沈墨軒更多的是愧疚,之後得知他與王小姐的情事又生了同情與唏噓,再後來,是惱恨他與王小姐挑撥他與如玉的感情,設圈套生生把他和如玉拆散。如今時過境遷,再回頭看過去,卻是如夢方醒,這些心情全都淡了。

沈墨軒對邵寂言的心情大抵也是如此,是以兩人在大理寺見面之時,均有些莫名的尷尬,怔了一刻,卻也只相視一笑。

兩人似尋常同僚一般,寒暄了幾句便一起出了大理寺。無言并行了一段路,邵寂言開口道:「這次多虧沈兄了,邵某做了那些對不住你的事,這次你還能鼎力相助,實讓邵某慚愧。」

沈墨軒道:「言重了,其實若非我當日自作聰明,在諸多成見之下,妄揣了你對如玉姑娘的心意,又對你二人諸多相逼,也不會惹得你們生了誤會,更不會讓你們有這分離之苦。」

邵寂言道:「也不是這麼說,邵某曾經的所作所為確實不甚磊落,因果循環,也難怪被人當作卑鄙小人。若非經歷此事,邵某或還執迷於功名利祿,看不見身邊最值得珍惜的東西。此次與如玉分離,也是峰迴路轉,亦是上蒼對邵某垂青,重新給了我一次機會……」他說完便站定,鄭重地向沈墨軒行了禮,道,「安平知縣一事,沈兄用心良苦,邵某感激不盡。」

沈墨軒還禮道:「愧不敢當,其實這一次沈某實在沒做什麼,全是靜瑤的心思了。」

邵寂言疑道:「王小姐?」

「正是。」沈墨軒道,「那日看了你因失了如玉姑娘而失魂落魄、痛苦萬分,我與靜瑤便知之前是誤會你的心思了,只是事已至此,追悔晚矣。靜瑤還陽之後日日為此憂思自責,頭先聽說你因遲遲不歸而被大理寺拿了,她更覺寢食難安,讓我去尋雲清道長詢問情況,這才聽說如玉姑娘竟也得還陽。她歡喜之餘,只想為你二人盡一份心力,便去求了丞相大人,請其上奏皇上,若要降職萬請任你安平知縣一職。」

邵寂言驚道:「我這官職……是王丞相?」

沈墨軒搖頭道:「王丞相的脾氣,想來你也摸清了幾分,因借屍還魂一事對你氣憤難消,不落井下石已是對你的寬仁了,他若是能被靜瑤說動,我和靜瑤之事也不會至今步履艱難。」

邵寂言點了點頭,又問道:「那究竟是怎麼個緣故?」

沈墨軒笑道:「是靜瑤想得周全,丞相那邊求不成,便去求了丞相夫人。丞相夫人是個慈悲心腸,又最是疼愛女兒,聽了你們這故事又生了同情之心,再念及與如玉姑娘到底有幾個月的母女緣分,便就應了靜瑤的請求,帶着她進宮見了自己的胞妹辰妃娘娘。靜瑤只把你與如玉姑娘的事兒假託個借屍還魂的故事告訴了辰妃娘娘,又請辰妃娘娘將此事講與了太后和皇後娘娘。善良姑娘、多情書生,可不惹得太后和皇后動容嗎?及后得知這竟是件真事兒,太后便開口和皇上要了這道聖旨。」

邵寂言聞得此事竟連太后都驚動了,忙道:「為了邵某之事,勞王姑娘憂心費了這麼一番周折,此等大恩邵某不知何日能還。」

沈墨軒道:「寂言不必掛懷,其實若要算來,還是如玉姑娘對我和靜瑤有恩在先,不論是何緣故,若非當日如玉姑娘入了靜瑤的身子,靜瑤的肉身早已被家人下葬,靜瑤也不會有還陽一事。如今我們能為你與如玉姑娘盡些綿薄之力,也是情理當中的。」未等邵寂言答話,他又鄭重地行了個禮,道,「這一拜是沈某拜謝如玉姑娘的,還望代為轉達。」

邵寂言連忙攔阻,沈墨軒道:「當日我離京之前,只與靜瑤匆匆見了一面,許多事情未交代便離京了。我以為我二人情深義重,終能衝破險阻,卻未想過她一弱女子獨留京中要受到怎樣的煎熬。因為我一時未想周全,卻把她逼得起了輕生殉情的念頭。若非有如玉姑娘這段機緣,我實在不敢想像今日會是怎樣一番情景。」說完長嘆了一聲。

邵寂言未再多言,沉默了片刻,開口問道:「那如今呢?你與王姑娘的事可出現了轉機?想來你們這故事或也可照法與辰妃娘娘說說?」

沈墨軒嘆道:「難了。靜瑤曾經投湖一事哪是能隨便外傳的,若讓王丞相知道了,非但我們婚事難成,只怕其還要責惱靜瑤。當時述說你與如玉的故事時,這借屍還魂也是假託了別的名字人家。況且,王丞相和我爹已是多年宿怨,甚至牽扯了黨派之爭,辰妃娘娘也不好開口,處理不好恐有干政之嫌。」

邵寂言蹙眉道:「確是難辦了,你有什麼打算?」

沈墨軒道:「目前也是走一步看一步。我爹那邊好說,近半年有隱退之心,我之前探過口風,阻力不大,唯王丞相這裏有些難辦。不過經歷了這番故事,丞相夫人那愛女心切是現了些曙光。我想着王丞相再固執,對女兒終歸留存了慈父之情……不論如何,我再不會留靜瑤一人面對這些了……我想好了,這一次若不得王丞相點頭,我便留在京城不走了。」

邵寂言提醒道:「外省官員長久滯留京城可是要獲罪的吧?」

沈墨軒笑道:「你不也是為了如玉姑娘甘心獲罪罷官嗎?怎的許你痴情,就不許我效法了?」

邵寂言笑了笑,道:「那我祝你早日得償所願,與王小姐終成眷屬。」

沈墨軒亦回以笑容:「也祝你早日尋得如玉姑娘,共偕白首。」

邵寂言不願在京城多耽誤一日,與鳳兒和二牛告別之後便離京了。在鳳兒的眼淚和二牛的威脅下,他發誓一定會找到如玉,並且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要對她死心塌地、忠貞不二,否則就要腸穿肚爛、五雷轟頂而死!當然了,最最重要的是,要經常帶如玉來京城看他們,最好是他好好當那個縣官,哄得皇帝老爺開心,有朝一日再調他回京,這樣他們仨就可以一家團圓了。

邵寂言很想說「如玉是我媳婦兒,不是你倆的閨女,為什麼是你們仨團圓,而把我排除在外」,自然,他這話也只在心裏默默地嘀咕而已。

程川離京城不近,邵寂言輕裝簡從,日夜兼程也用了十來天。他不禁心生疑惑,如玉一縷芳魂,沒車沒馬,又要躲避白日裏的陽光,是怎麼千里迢迢地遊盪至京城的,實在是匪夷所思!他琢磨了許久,最後斷定這是上天的安排,如玉就是特意從安平縣不遠萬里地跑去京城給他做媳婦兒的。

有了這個想法,他更是思妻心切,心想:如玉這會兒必是備好了嫁衣,眼巴巴地等着他八抬大轎地接她過門呢,可要命的是,他根本不知道如玉是哪戶人家的。安平縣也算是個大縣,要尋個不知道姓氏的姑娘家實非易事。且如今他是個縣令,唯恐給如玉家惹來什麼是非閑話,他也不好向旁人打聽得太細,最好不聲張地便能尋了去提親拜堂。

邵寂言琢磨著如玉離魂的時間不短,肉身卻能一直被家人小心照顧著,且她能識字會看書,又沒有鄉村野姑的豪放潑辣,應該來自安平縣城裏比較富庶的人家。

如此,邵寂言到了安平縣后,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擺了酒宴,派人把城中的士紳商賈全都請了來,心道這其中必有如玉的父親,自己未來的岳父大人。他盤算著自己不識得岳父,可岳父必會從如玉那兒聽說了他。他在宴上當着眾人自報家門,岳父大人必然知道自己就是他的好女婿了,待眾人散去之後,岳父大人自會歡喜地前來相認。

他懷着這樣的心思,宴會之上但凡有個對他露了笑臉的,他都覺得會不會是岳父相女婿呢,半點兒不敢怠慢地恭恭敬敬地跟人家行禮。一場酒宴下來,眾人都贊這新任的知縣大人不愧是新科探花郎,非但一表人才、學富五車,還親民得很,沒一點兒官架子,倒跟自家子侄一樣親切。

邵寂言一上任便贏得了安平士紳商賈的心,可他自己卻鬱悶得很。酒宴散后,他一個個賠著笑臉地送到門口,之後的幾天又乖乖地等在家裏,可根本沒有什麼岳父大人和藹可親地過來認女婿。

難道是他想錯了?邵寂言覺得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岳父大人有意考驗他,看他是否把如玉放在心上,是否會端著官架子不把他這老丈人放在眼裏。另一種便是,如玉羞於啟齒自己與男人私定終身,所以岳父大人根本不知道有他這麼個女婿。不論是哪一種,等著岳父大人來認女婿怕是行不通了,只能他自己費些心思去打聽。

若說打聽事兒,邵寂言第一個想到的便是縣衙里的捕頭程志遠。此人黑黑壯壯,拉着臉不說話的時候倒有幾分懾人,一旦開口卻徹底變了個人,眉飛色舞、口若懸河,跟酒樓茶館里說書的藝人一般,全不似個捕頭了。他自幼長在安平縣,人脈甚廣,沒事兒的時候就愛跟手底下那幾個衙役胡侃。看那樣子,這安平縣大大小小的事兒沒有他不知道的。

這一日,程志遠帶了手下一班衙役來幫邵寂言收拾新居。邵寂言見眾人幹得七七八八了,便挑了個空兒走了過去。

程志遠正坐在台階上招呼著衙役們把院子掃乾淨,見邵寂言走了過來,便起身道:「大人在屋裏歇著,這兒交給我們就得了。」

邵寂言道:「勞煩兄弟們忙了這一日,實在過意不去,我看也幹得差不多了,一會兒幹完了都別走,我請吃晚飯。」

程志遠笑道:「謝大人。」說完他又沖院子裏的眾人喊了一嗓子,「聽到沒,麻利點兒,今兒晚上大人請喝酒!」眾人嬉笑着高聲應了。

邵寂言道:「我看咱們這些個兄弟倒是感情好得很。」

程志遠笑道:「那是,都在一塊兒三四年了,跟親兄弟沒兩樣。」

邵寂言引著話題道:「可都是在這縣城裏長大的?」

程志遠道:「要說縣城裏土生土長的就我一個了。」

邵寂言道:「如此,想必這城中大大小小的事兒,程捕頭都清楚了。」

程志遠笑道:「那是沒錯,別說這縣城,十里八村的,沒有我程志遠不知道的!大人剛上任,想必有好多事兒不熟悉,有什麼想知道的您只管問我,我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邵寂言欣喜,道:「那今後可是少不了麻煩你。」

程志遠道:「沒的說!小人聽憑大人使喚!」

邵寂言點頭笑了笑,只做閑聊地試探道:「對了,前些日子我倒是聽說了一件新鮮事兒,說是咱們這安平縣有戶人家的小姐起死回生……可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程志遠聞言一怔,臉上閃過一絲不悅,這瞬間的神色自然沒有逃過邵寂言的眼睛,暗道:看來問對了,這程志遠必是知道什麼。

程志遠卻道:「大人問這個做什麼,也不知是什麼人亂嚼舌根子,哪兒有這檔子事兒,屬下從沒聽過。」

邵寂言只做不在意的樣子,隨口道:「那倒是我輕信人言了……」說完他又看着程志遠的臉色,嘆道,「其實倒也不是我好事,這世上哪有什麼起死回生的事,我想必是那家的小姐得了什麼重症,如今尋得神醫得以病癒。我有個遠房叔叔,如今躺在床上,人事不知已半年有餘了,我頭先是想向那戶人家打聽了神醫所在,請回家去給親人治病的。如此看來……怕又是我空歡喜一場……」說完又搖頭淺嘆,一副傷心失落之色。

程志遠聞言鬆了戒備,復又露了笑臉,道:「原是這樣……我還以為有人跟您亂嚼舌頭呢……若這樣,那我跟大人說說倒是無妨,我估計您說的那個什麼小姐或許就是我妹子。」

邵寂言驚住,他……他妹子!如玉……是程志遠的妹妹?

程志遠道:「我妹子前年栽了個跟頭,不小心撞了頭,睡在床上有兩年了,家裏一直細心照顧著,這不頭些日子終於醒了,如今一點兒事兒沒有。那些什麼起死回生的胡話,純是長舌婦胡說八道!我妹子好著呢,不過是睡的時候長了些,哪兒就說得上什麼死不死的了!您那叔叔是不是也跟我妹子似的碰了頭了?若這樣,我只勸您兩句,別擔心,沒事兒,等腦袋裏的瘀血散凈,自個兒就醒了。」

邵寂言哪兒聽得什麼叔叔不叔叔的,聽程志遠這話音,起死回生之說也不是空穴來風,卻似是如玉了,只是他仍不敢肯定,也顧不得是否唐突,急忙道:「竟是你妹子?可真有這麼巧的?或是弄錯了吧……我聽說那家小姐的名字裏有個玉字……不知……」

程志遠倒沒那麼多講究,隨口接道:「那准就是我妹子了,可是如玉不是?」

邵寂言怔怔地點頭,心裏「咚咚」就跟打鼓似的。他費盡心機擺個什麼酒宴啊!人就在身邊卻不知道!

邵寂言只覺激動之情難以言表,他十六歲便沒了親人,這會兒看着眼前這個才識得幾日的程志遠,竟跟見了親人似的,心裏發酸,都有點兒想哭了,恨不得立時喊上一聲「大舅哥」。

這當口兒,旁邊不知何時湊過來的一名衙役,插嘴道:「程哥,你老娘不是只你一個兒子嗎,啥時候又蹦出一個妹子來?」

旁邊又圍上來三兩個,也是搭茬兒說沒聽過他有個妹子。

程志遠撓了撓後腦勺兒,憨憨笑道:「表妹,表妹。」

邵寂言一怔,覺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怎麼從這個粗漢子臉上看到一抹溫柔似的?

一定是他眼花了……一定是……

「什麼表妹,是你媳婦兒吧。」

當一名衙役笑嘻嘻地說出這句玩笑話的時候,邵寂言的眉頭一下子擰在了一塊兒了,在考慮今後是不是要使勁給這不開眼的衙役穿小鞋之前,不安地凝著程志遠的反應。

還好,程志遠沒有滿面笑容地承認,而是一手拍在了那名衙役的後腦勺上,罵道:「呸!我啐你一臉狗屎!那是我妹!比親妹子還親!」

那衙役被帶了個趔趄,撞在了一旁的廊柱上,卻也不惱,仍是嘻嘻地笑,只道:「哥,敢情您那嘴裏能啐出那玩意兒啊?」

眾人聞聽哄堂大笑,邵寂言也跟着樂了。不過他笑是為了程志遠對如玉的心思,心想剛剛或真是自己眼花多想了。

這會兒眾人也都圍了上來,一衙役笑着插話道:「哥,若不是你媳婦兒,給小弟說說唄,我可還沒討媳婦兒呢。」

程志遠打量著那衙役,笑着奚落道:「就你這德行,這輩子能娶上媳婦兒就燒高香去吧,還敢惦記我妹子。我告訴你,不是哥哥看不上你,我妹子別說咱們安平縣數第一,就是程川府怕也尋不著比她更好的了!」

眾人聽他這話都生了好奇之心,吵嚷着非要讓他把妹子帶出來給大夥兒瞧瞧,程志遠眯著眾人道:「你們也配!你們當我妹子是鄉下土丫頭呢,說出來就出來,大家閨秀懂不懂!哪兒是隨便給人看的!」

名喚張順的衙役笑着打趣道:「行了,我說你這牛皮吹到天上去了!他們不知道被你唬住,我可是知道的,你這表妹不就是溪水村顏老爺家的姑娘嗎?還說成天仙了……她和我妹子是同年,我妹的二小子都會叫娘了,你那妹子還沒嫁出去呢。這兩年,你妹子病在床上不說,頭先也得二十了吧,你看哪個好姑娘二十還嫁不出去的。」

程志遠不屑地道:「你懂什麼啊?我們那是不樂意嫁,我告訴你吧,打小有人給我妹子算過命,說是不宜早嫁,還說我妹子仙女下凡,是大富大貴的命,將來是要當誥命夫人的!你瞅咱安平縣,近三十年就出了我姨夫這麼一個秀才老爺,如今這些公子少爺,有哪個是能當上大官的面相?」

張順笑道:「這麼說安平要不考出個秀才,你妹子還就不嫁人了?別明兒我閨女都嫁人了,你妹子還在那兒盼秀才呢!」

眾人嬉笑着樂了,程志遠卻也不惱,反是笑道:「秀才算什麼,我妹子至少得嫁個舉人老爺!」

張順笑道:「還舉人老爺,你怎麼不說你妹子要嫁狀元爺啊!」

眾人又是一番鬨笑。

邵寂言從旁聽着,心裏忽然恨了起來,只恨自己當初怎麼就沒考上個狀元,趕明兒八抬大轎地迎娶如玉進門,也打打這些人的嘴!再又一想,他如今這探花的身份,大概也不給她丟臉,這大舅哥只說個舉人,那他倒是綽綽有餘了。看樣子,如玉二十了還沒出嫁,或是岳父大人秀才出身,非要尋個有學識有功名的女婿了……若如此,他豈不是正和岳父大人的意了!

邵寂言越想心裏越歡喜,也不管眾人的說笑,對程志遠道:「我剛剛聽你說,咱們安平近三十年只出了一位秀才……是你姨夫?就是你這表妹的爹嗎?」

提起自己的姨夫,程志遠挺了挺胸脯,道:「正是了。我姨夫姓顏,名世卿,是咱們安平近三十年唯一的秀才。」

顏……如玉姓顏……顏如玉?邵寂言想起如玉那憨憨的模樣,不自覺地彎了嘴角。

程志遠仍自顧自說得得意:「不瞞大人,我姨夫當年要不是自願棄了前程,那是一準兒能考上舉人的,沒準兒還能中了狀元呢,那今兒當朝的丞相沒準就是我姨夫了……我姨夫那學問真不是我吹,咱們這安平縣提起他來沒一個不佩服的,咱們縣城的大戶人家生孩子,都得請我姨夫給起名兒。您聽我這名字怎麼樣?那就是我姨夫給起的,只可惜我不爭氣,也沒搗鼓出什麼大志來,倒是對不起他老人家給我起的這名兒了……」

邵寂言打斷越說越起勁的程志遠,問道:「那不知上次酒宴他可有出席?卻不知是哪一位,我怎麼記得沒有個姓顏的老爺啊?」

程志遠道:「您上次不是說請縣城裏的大戶嗎,我姨夫好靜,不住城裏,他在溪水村有百十幾畝地,在那兒安的家。」

邵寂言心道:難怪上次沒見岳父來人,竟是漏掉了。

邵寂言道:「我想去拜望一下顏老爺,卻不知顏老爺何日得空?」

程志遠吃了一驚,道:「這個……我姨夫倒是日日閑着……只是哪能讓大人說什麼拜望的話。大人若是想見,我回去跟姨夫說,該是我姨夫來這兒拜見您才是。」

邵寂言忙道:「不敢!不敢!」哪兒有老丈人拜見女婿的說法,他這媳婦兒還想不想討了!

程志遠露了迷茫疑惑之色。

從剛剛那些話聽來,邵寂言便曉這程志遠怕是並不知曉他與如玉之事,這會兒當着眾人的面,他也不好說明,只道:「我與顏老爺雖有官民之別,但顏老爺是早前的秀才,是我的前輩,哪有前輩拜晚輩的道理,自該是本官登門拜望才是。」

程志遠聽着有理,便道:「大人這麼說,屬下也無話了。大人您看您什麼時候有空,屬下提前讓家人準備。」

邵寂言道:「就明早吧。」

「啊?」程志遠愣了,「這太急了吧,怕是準備不好,怠慢了大人。」

很急嗎?不急了吧,他恨不得現在就去。可大舅哥這話倒是提醒了他,這登門提親怎能不帶東西,明天一早是不行。

邵寂言想了想,道:「那就後天吧,後天一早咱們就去。」

程志遠得了邵寂言的話,次日一早便趕去了溪水村傳話。顏老爺聽了,倒也沒露什麼驚色,只當是尋常拜會,又道這新任的縣令倒是個識禮之人。

程志遠道:「是了。我這些天瞅著這邵大人,可比前邊兒那個劉大人好了不知多少倍,人隨和得很,從來不跟我們端官架子,倒跟對待自家兄弟似的,連城裏幾個老頑固都誇他,果真人有學問就是不一樣。」

顏老爺道:「別說得太早,新官上任未必不是做做樣子,對士紳下屬好不算數,對百姓好才是好的。」

程志遠連連稱是。正此時,顏夫人從後面端了茶點出來,程志遠忙上前去接,道:「姨媽您歇著,咱自家人您還招待我幹什麼啊?」

顏夫人道:「你不是愛吃姨媽做的這點心嗎,我後頭還給你包了些,一會兒走時拿上。」

程志遠嘻嘻笑道:「是,還是姨媽疼我。」說着拿了個點心便咬。

顏夫人道:「你先別忙着吃,我倒問你,上次我讓你打聽的那事兒可打聽了?」

程志遠道:「如玉的事兒我能不上心嗎!我託人打聽了,那個什麼陳公子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家裏頭雖乾淨,外頭卻養了好幾個了,真不是個正經的。」

顏夫人神色一黯,嘆道:「那孫媒婆還跟我說他多好多好,得虧你給打聽着,要不我還就被她騙了。」

顏老爺插話道:「也只有你才信那三姑六婆的話,這種人嘴裏可能有句實話嗎?無賴也能給說成才俊。」

顏夫人嗆聲道:「那你要我怎麼辦,眼瞅著如玉這都二十二了,我能不急嗎?」她說着又嗔怪道,「只怨你,從她十四五開始有人登門說親,你就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的,到現在生生被你給耽誤了!」

顏老爺氣道:「可是我一個人嗎?是哪個嫌人家這個鼻子塌,那個腦門兒窄的,又不是皇上選妃子哪個好看挑哪個!」

顏夫人道:「我這不是為了如玉嗎,這相公得對着一輩子,挑個丑的日夜看着多煩心。再說了,咱家如玉長得這麼標緻,萬一嫁個模樣兒丑的,生了孩子像他怎麼辦?」

顏老爺道:「那我就不是為了閨女了?我告訴你,這男人啊,模樣都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人品、學識,咱們如玉這麼乖巧可人的,萬一給了個光有模樣的渾蛋,那才是受一輩子苦呢!」

程志遠見姨夫姨媽又要為這事兒開鬧,急忙從旁勸道:「這怎麼說的,您二老都是為如玉好不是,要我說如玉才醒了沒多少日子,先把身子養好要緊。咱家如玉這麼好,還愁嫁不出去怎的?只要咱們樂意,那提親的人得排他幾里地。您二老踏實了心,如玉這事兒包我身上了,我保准給我妹子找個學識高、人品好、模樣又俊的相公。」

顏氏夫婦均是嘆了一口氣,顏夫人道:「喀,這樣的人物哪兒容易讓咱們遇上。」

程志遠想了想,忽地眸色一亮,道:「怎麼不容易,我看我們大人就挺好的,探花出身學識自不必說,人長得也是一表人才,人品嘛……我現在看着倒沒覺得有差的。」

顏夫人聽了,緊道:「是嗎?這麼好的早成親了吧?」

程志遠道:「沒有,一個人來上任的,肯定是沒成親,卻不知有沒有定親了,回頭我問問,若真沒有親事,那給我妹妹說說。」

顏夫人喜道:「那敢情好,你上心些。」

顏老爺聽了,蹙眉道:「你們倆這兒一唱一和的,倒跟真事兒似的,人家是赴任來的,不是娶媳婦兒來的,沒怎麼着就惦記上了。」

顏夫人嗆道:「當官兒的就不娶媳婦兒了?我就給我閨女惦記上了,你能把我怎麼着!」

顏老爺無語,道:「說歸說,我可告訴你,明兒人家大人來了你別失了禮。你不怕人家笑話,我閨女還怕呢!」

顏夫人道:「行了,我多大歲數了,還不知個分寸!」

顏老爺又道:「還有,也別老和閨女說這事兒,她才好了,惹她憂愁。」

顏夫人道:「只你知道疼閨女,我就不知道了怎的?」

程志遠見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不定要說到什麼時候,插話道:「那個……姨媽,如玉呢,我看看她去。」

顏夫人道:「在她屋裏呢。正好,她這些日子精神一直不大好,你陪她說說笑話什麼的。」

「哎!」程志遠應了一聲去尋如玉,留下這對夫婦在這兒繼續對峙誰才是最疼閨女的那個。

屋內,如玉端端地坐在梳妝台前發怔:到底是什麼來着?是有什麼事兒她給忘了?不會啊,她醒了之後親近的人都見着了,也沒把誰落了,怎麼總是覺得忘了什麼人似的……

如玉蹙眉,再要細想腦袋就疼得厲害。她索性不再去想,只望着鏡中自己的小臉,細細打量,喃喃自語道:「真可憐啊……下巴都尖了……」

如玉嘆了口氣,拿了盤子裏的饅頭咬了一大口,心道:也不知得吃多少個饅頭,自己才會變回從前那麼好看。

「咚咚」兩聲敲門聲,程志遠從外喚道:「如玉,是我,我進來了啊。」

如玉扭頭應道:「嗯,進吧。」

程志遠笑着進了屋,見如玉這光景便道:「饅頭有啥好吃的,哥給你帶好吃的了。」說着他從懷裏掏出個紙包遞給如玉,道,「小陳記的肉包子,你最愛吃的。」

如玉接過隔着紙還能摸著溫乎勁兒的包子,咧嘴笑了:「謝謝。」

程志遠道:「跟哥客氣什麼,剛才盡顧著和姨夫姨媽說話,倒把這個給忘了,還好我一直揣著,趁著還熱乎,你趕緊吃吧。」

如玉不客氣地咬了一大口,邊吃邊道:「你跟我爹娘說什麼來着?」

程志遠道:「這不是來了個新上任的縣太爺嗎,說是想來拜望一下姨夫,讓我提前過來說一聲。」

「哦。」如玉隨口應了一聲,她並不關心什麼縣官老爺,只躊躇了一下,垂眸道,「我還以為……是說陳公子的事兒呢……」

程志遠道:「陳公子算什麼,哪兒能配得上我妹!」

如玉有些尷尬地扯了扯嘴角,只做無所謂地道:「其實……我倒不着急……只是我爹娘着急……我覺得我現在挺好的,能醒過來就是老天爺疼我,我往後只想着在家孝順我爹和我娘了……」

程志遠道:「這說的什麼話,姑娘大了自是要出閣,哪有一輩子不嫁人的。回頭哥給你說個好的,我妹要嫁人,那絕不能含糊!」

如玉低了頭,望着捧在手中的肉包子,落寞地道:「我這個歲數,哪兒還能找到好人家……」

程志遠道:「歲數怎麼了?我妹能活到兩百歲,這二十來歲嫁人,我還嫌早了呢!」

如玉抿著嘴兒笑道:「哪個能活到兩百歲,那可不成老怪物了。」

程志遠一本正經地道:「縱是老怪物,我妹也是最好看的那個!」

「呸呸呸!」如玉笑着罵道,「你故意繞着彎兒罵我不是?你才是老怪物呢!」

程志遠凝著如玉笑道:「是,哥跟你一塊兒當怪物,等到了兩百歲,你還嫁不出去,哥就娶你,天天給你買小陳記的包子吃。」

如玉嗤嗤地笑,咬了一口包子,道:「行,一言為定!」

與此同時,邵寂言正在縣城四處置辦聘禮,想着明天就能和如玉團聚,他真是走在大街上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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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人家是赴任來的,不是娶媳婦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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