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

一家人

龍淑齡

(一)

百樺村出了個大學生,是劉二家的大女兒,今年考上了大學,全村人都沉浸在討論和喜悅中,劉二家的就更不用說了,女兒高考完,便帶着老婆回到了家鄉,走在路上遇到一個人就被誇一次。

劉二家有三個妹崽,這幾年躲躲藏藏,逃避計劃生育終於生了個兒子,大女兒叫劉知文,二女兒叫劉知樂,二女兒並不像名字那樣知樂,是一匹脫韁的野馬,讀了初一就輟學打工,一年半載都不回一次家。

三女兒叫劉知情,由於躲計劃生育,母親營養和各種條件不好,天生不足,多病體弱。

父母外出打工,一般留三姊妹在家和爺爺奶奶,知文恬靜,喜歡讀書考了大學,但脾氣性子誰都不是很懂。

設了宴,讓全村的親戚好友前來祝賀,劉二很高興多喝了幾杯便開始誇誇其談,從各種教育子女的問題談起,各種誇女兒懂事。

劉二回家盛飯的時候看見知文一臉不高興地在燒柴。

「文文,給爸長臉了……」劉二豎起大拇指,臉上因喝了酒而兩腮紅紅的。

「爸,別拿我的事瞎說,再怎麼我也不過是個二流學校。」知文把柴一扔站了起來。

「什麼二流不二流,到哪都一樣,人呢……」

「爸,不要說你那些教育子女的方式,誰不知道你們在外打工三四年沒回來,要教育也是爺爺奶奶教育的……自己看看二妹……你能把她叫回來嗎?」說着知文跑進了自己得房間,把木門一甩,發出吱呀的聲音,那木門本來就不牢固,搖搖晃晃了一會兒。

劉二被女兒說得沒話說,一時間心都涼了一半,再回到席上,已沉默不語。

劉二也是有職中文化的,由於有一點打基地的基礎,長年在外給建築打基地,挖山地,這十幾年了越來越瘦,脊椎也越來越不好。

晚上宴席散去,一家子圍着桌子談起了計劃。劉二把這後來幾年都計劃好了,就等著分享給。

「你看呢!現在文文考上大學了,以後文文就負責好好讀書,什麼也不用想,我和你媽負責去賺錢……」

「賺錢賺錢」小兒子劉知禮才三歲半,看見爸爸說話,也學着說,爺爺奶奶心疼地抱在懷裏咯咯地笑。

「兒子聽話」劉二故作認真說:「將來兒子也要像姐姐一樣,好好讀書,考大學……」說着劉二看向知文,知文只一心磕瓜子。

知情弱弱地開口問:「姐姐,你要到省外讀書,一個人,怕不怕……」

「這有什麼好怕的……我想去地更遠些呢!」

「有志氣」劉二咳了幾聲,正襟危坐:「計劃呢!是這樣的,我是一家之主,大家都得聽我的,過幾天呢,我們去買票,先送文文去上學,然後我和你們媽還有你們弟弟去打工,你弟弟還小得帶着。」

「爸,三妹妹為什麼不帶,她在家一年來生了多少病,也不帶她去治治?她現在都十五歲了,就這麼點高……」知文不知道哪裏有氣,也不知道往哪裏發。

「我沒事……」知情羞澀一笑:「只是爺爺奶奶照顧我太累了。」

「這個……是這樣的……都去,誰留下來和爺爺奶奶一起啊!」

「我隨你們」知文繼續磕瓜子,一句話也沒再插上。

一晚上都是劉二在那裏規劃講述,爺爺奶奶也聽不懂只顧著哄孫子咯咯地笑。

百樺村的夏天,有一片綠綠蔥蔥的百樺林,百樺樹筆直高挺,灰白色的樹皮,綠油油的樹葉,在夏日炎熱中給全村人一處乘涼地,最美的是秋天,這白樺林全變黃,黃色的葉子和灰白的樹皮似乎更和諧。樹葉厚厚地堆在地上,踩上去嚓嗞嚓嗞地響。

知文知道,她離開了,就不會再見到白樺林落葉的時候了。

「姐姐,爸爸叫你吃飯呢!」知情跑着過來,她那瘦小的身軀輕盈的像只蝴蝶。

「知情,你說我什麼能回來?」

「當然是放假咯……」知情呵呵地笑了,臉頰上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我要去上大學了……」知文舒了一口氣,高興地對着這片百樺樹喊到。

「姐姐要去上大學了」知情也高興地跟着喊,知文轉頭看向妹妹,有種說不出的離別難過。

「知情,好好讀書,好好讀書你才能走出這裏,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知道嗎?記得姐姐的話,好好讀書……」知文拉着知情的手,不知道是在叮囑還是在勸告。

「姐姐,我會的」知情點着頭。

「喂……那是知文妹子嗎?有你的電話,你們學校老師找你……」村長在不遠的岔路上大喊著。

「電話?」知文高興地拉着妹妹跑向村長那邊去。

那些年,百樺村一個村才有一個電話,家家戶戶打電話接電話都是去村長家。

(二)

十九歲的知文開始了大學生活,她進入校園的那個時候是劉二陪着去,她永遠記得那個時候,她自己領着一大包衣物,父親為她扛着被子,她們一路走過去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

校園很大,也算是比較悠久的,道路上的大樹把整條路都遮得陰涼陰涼的,知文時而看見騎自行車的學生從身旁穿過,時而看見幾個男男女女一起歡笑走過。知文滿心好奇,內心卻又敏感,她看了別人朝她這裏看來,她便把頭埋得很低,滿臉通紅。

父親走的時候對知文千叮萬囑,知文只是點頭,父親踏上了離去的公交車,知文才在宿舍默默地哭了,畢竟她還是個孩子,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來大城市,第一次將要自己生活。

劉二這邊經過深思熟慮,決定帶着知情一起去溫州,她這孩子可憐見的,體弱多病,得帶她好好治治,不過這治病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大女兒正上大學,錢也是借來的,三女兒也在上學,沒幾年兒子也該上學了。

劉二不知道如何籌劃,不過女兒的病那是一定要治的。至於自己的父母還不算老,六十多生活還能自理,還能幹活,過幾年父母走不動了,自己估計也不能出去賺錢了。

「孩子他爹,你在想什麼?」慧秀看着劉二一根煙接着一根煙抽,有點擔心地問道。

「我們把知情也一起帶過去吧!她的身體也該好好調養」

慧秀沉默了一會兒方開口:「你說好就好,這孩子我欠她太多了」

「說什麼話嘞,不就帶過去治治就好了」劉二看自己的媳婦有些喪氣,抖了抖煙,咧嘴笑着安慰。

「你說這知樂,不來電話,不回家,才十七八歲,就一個人在廣東……也不知道個什麼情形……」說着說着,慧秀哭了,她哽咽地扯著嗓子:「她就沒想過我這個媽嗎?」

「她不僅沒想過你這個媽,她連我這個爸也沒想」劉二哼了一聲:「她愛怎麼就怎麼,長大了也管不著,也用不着我們管,害得是誰?是她自己……」

慧秀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淚,拿着籃子裝上剩下的線頭吸了吸鼻子說道:「你從來沒管過她,所以才這樣,是我們的錯!」

「你看看知文,我也不怎麼管她,可她考上大學了,你看看知樂……她就生得這個性子……」劉二把煙戳滅,隨手往火坑一扔。

「別說知文了,她古怪地很,我都不敢和她說話」慧秀提着籃子走出去了,劉二坐在那裏陷入了沉思,慧秀說得沒有錯,他的確沒有管好孩子,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有那麼多理由來駁回慧秀的話。

看着窗外,玉米曬得滿地,慧秀在竹竿上把一件件衣服涼起來,三歲半的兒子在慧秀腿邊繞來繞去,到處奔跑。

劉二拿出一支筆,寫了一封信,按照原來知樂說過的地址寫了一封信,他想知道知樂是不是還在那,只是想賭一把,萬一知樂收到信了呢?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已是知文上大學第二個月了,來到學校知文感到很多的不適應,她不適應老師的上課,不適應生活的費用,一餐飯就得三四塊錢,對於知文來說這是她很難負擔得起。

開學了很多興趣社團都招新了,知文不知道自己對什麼事情感興趣,只是被室友拉着去加了一個創業社團和表演社團,迷迷糊糊中自己便融入了社團。

這麼久知文才給家裏回電話,她不是沒有想過,而是這個念頭只在腦子一閃而過。

接到電話的那一天,正好是劉二他們前去溫州的那一天,劉二和慧秀都沒有接上電話,村長叫她的爺爺奶奶接了,這一次電話知文感受到了自己人生中的一次淡淡的失落感,沒有強烈的遺憾,只是心裏空空的,道不明、訴不出。

知文在這幾個月里心裏一直很矛盾,她開始迷茫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或者說她該做什麼才能改變這一切。

知情隨着父母坐上了火車,知情第一次坐火車,她聽着火車哐當哐當的聲音一夜也沒有睡着,她看着身旁的人都呼呼大睡。

火車進入隧道,知情覺得自己像是進入地球裏面一樣,像書上說得鑽進了土地裏面,當看見火車到站,明亮的燈光透過車窗,她看見玻璃窗上自己那淺淺不清晰的影子……折折騰騰兩天,她們終於到了溫州。

他們到的時候正是傍晚,一時間找不到住的,他也曾帶着妻兒前去賓館一問價格,身旁的慧秀就拉着他出來,慧秀覺得這住一晚的錢都夠她們吃半個月了。

劉二怕委屈了孩子,她們兜兜轉轉方找到了一個相對比較便宜的住處,一家子一起入內,便倒頭大睡,一路上太顛簸太累了。

第二天,劉二和秀慧開始找工作了,劉二的工作找起來倒是不難,畢竟他常年打工,認識幾個本行老闆,只是要考慮工資高低問題而已,他覺得先做一份有個經濟來源再說,秀慧這邊由於帶着個三歲孩子,不能進廠許多人都拒絕了她,找了一個多星期也找不到工作。

「爸,媽,不然我不讀書了,我帶弟弟吧!你們去上班,我帶着弟弟給你們煮飯」知情在吃晚飯的時候說出了這個提議,這讓劉二剩下的半碗飯怎麼也咽不下去。

「知情你還是要讀書的!」劉二很嚴肅地跟知情說。

「可是姐姐那邊還要生活費,我還要去醫院,我們要吃住租房,我再上學的話……」

「聽爸的,這些你不用管,過些日子爸給你找學校,你必須上學去。」

知情默默地低下頭吃飯,不敢再說半句話。

(三)

一天中午知情在她們租的小屋子裏洗衣服,經常在外的劉二回來了,知情高興地給爸爸做了一桌好菜,這幾天慧秀剛找到工作,是幫人家看店的,活不重,就是工資低了點。

吃完飯,劉二就帶着知情去醫院了。

到了醫院看着人來人往的人,知情有些擔心地望着她們,她緊緊地跟在劉二身後像害怕走丟了一樣,掛了號,劉二先帶女兒給醫生瞧了,醫生說要拍個片,她說依知情厭食,頭暈的狀況,他也不好判斷,劉二也不懂,就去拍了個片。

拿着片去找醫生,醫生又說沒什麼狀況,就給知情開了一副葯,劉二了問幾句,醫生很專業的回答了他,他不太明白也不再多問,只聽醫生說沒大問題他就寬心了。

這去醫院一趟,這工資差不多沒了,沒幾天就要開學了,也該給知情找個學校,知情十六歲才上初二,因為身體不好八歲才上學,現在找學校不難,就是難在沒錢。

回來的路上他們遇到了村裏的田躍伯伯,劉二就請他到家裏,兩人喝了一些酒。

「這些年在煤礦還好乾嗎?」劉二記得別人說進煤礦工資特別高,自己也有想去的念頭,但想去一家妻兒老小又放棄了。

「唉!不行了,身體吃不消了,再過個兩三年,得回村去了」田躍搖了搖頭:「村裏的那幾畝田也荒了,回去有的打理了。」

劉二給田躍滿上一杯,知情上了個菜甜甜地說:「田伯伯,吃菜。」

田躍打量了一下知情,見她瘦小蒼白,像沒吃飯一樣,瘦骨嶙峋,他有點心疼說:「這好孩子,瘦成這樣,衣服都沒撐起來。」

「她呀!從小就瘦,又挑食,不知道怎麼才能讓她長胖」

「我聽說城裏的孩子都吃些什麼鈣片,什麼奶粉,聽說吃這些有營養……給她買一些。」田躍看着劉二,擔心地說:「女孩子這麼瘦不好」

「我正這麼打算,只是現在還在找學校,她大姐姐的生活費還沒來得寄,手頭緊」

「你呀!我們村的大人物,以前的村支書,現在又培養個大學生,你看看,任務重,以後就等著享福吧!對了,我還有幾百塊錢,你先拿去」

劉二不好接受這份好意,推辭了幾下,田躍還是給他。

「這……那下個月再還給你」劉二咧嘴一笑,收起了錢,兩人又一起吃了好一會兒才散去。

沒過幾日知情上了學了,她背著書包忐忑地踏進這陌生的學校,課堂上她看着同學們活潑熱情,回答問題很迅速,而自己還沒反應過來老師講什麼,她越來越害怕上課,害怕與老師目光接觸,所以她上課常常低着頭。

唯一一門讓她喜歡的課就是語文課,因為語文課老師不會叫學生上黑板計算,語文課老師還會講古代故事,還會講小說……

知情每天都照常上學,慧秀給孩子煮好飯也去上班,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就是有點艱辛。

知情自己找了個公用電話,給家裏的爺爺奶奶打了個電話,她不安地抓着電話,等著電話那頭熟悉的聲音想起。

「是知情呀!知情?」奶奶的聲音一響,知情鼻子就酸酸的。

「是的,是我,奶奶」

聽到知情聲音,奶奶笑了,知情在電話裏頭聽出來。自己眼淚卻嘩啦啦留下。

「爺爺……爺爺還好嗎?」

「好的很,好的很,挑玉米稻穀他都能幹。知情啊!跟你說個事,你二姐姐回信了……」

知情驚訝住了,爸爸在來溫州前給二姐姐寫過一封信,收到回信就代表姐姐還在,還能和家人聯絡。

「姐姐說什麼了?」

「我叫你村長叔叔幫看,他說呀,一切都好,還交了什麼……男的……叫男朋友」

知情撲哧地笑了,她知道姐姐還好就等不及把這個消息告訴爸媽,她掛電話后,感覺自己輕鬆地如同一隻小鳥,飛快地飛奔回家。

(四)

「媽」知情推開門,看見母親正在將一個個瓶子踩扁,然後裝進麻袋裏。

「知情回來了?」慧秀提起袋子整理好餐桌。

「知情回來了」弟弟知禮也跟着媽媽說話。

「你也叫什麼知情,叫姐姐……」慧秀輕輕地掐了一下知禮的臉。

「媽……」知情意味深長地叫了慧秀一聲:「今天我給奶奶打電話,聽奶奶說,二姐姐回信了。」

慧秀將麻袋往牆邊一踢,面無表情地說:「我沒有這樣的女兒」,慧秀默默走去廚房拿飯菜,卻掉下了眼淚來,她忙用袖子擦掉,害怕被知情看到。

原來一切沒有知情想得那麼愉快,知情只是簡單的認為目母親聽到這個消息會很高興,其實不然。

在一次語文課作文,要求寫一篇關於自己最喜歡的植物,知情寫了《故鄉的百樺樹》,她對寫作沒多大的技巧,實在是她太思念那片百樺林了,太思念村裏的爺爺奶奶。這作文獲得了最高分,老師還在全班念了出來。

從那一刻開始,許多學生開始注意到這個女孩子,瘦瘦的身軀,白白的皮膚,笑起來還有一對梨渦和虎牙,她不太敢和同學話,總是獨來獨往。

回家的路上,知情看見地上有幾個瓶子,她也會隨手撿起,帶回家學媽媽一樣踩扁,然後撞進麻袋裏,看着麻袋一天天鼓大,知情更努力地去尋找瓶子。

有一天知情一去教室,發現自己桌上堆滿了瓶子,坐在後排的幾個男生和女生笑嘻嘻地看着她走來。

「原來百樺篇的作者是撿垃圾的小女孩啊」幾個男生起鬨道,全班人的眼光都投向這邊。

知情的臉一下刷紫一下刷紅,她不敢說話,將自己桌上的瓶子一一丟入垃圾桶,一個女生調侃道:「我們送你的瓶子不要,想自己去撿啊?」

知情沒有理她們,回去的路上她也沒有哭,只是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撿瓶子了。

溫州的十一月,還不算冷,聽在北方的姐姐說下雪了,知情也盼望着可以下雪,安定后的知情可以有個地址和知文寫信,兩人書信來往,聊聊自己身邊發生的事。

知文告訴知情說自己找到一份服務員兼職,生活費自己足夠,而且她很容易就融入了大學的生活,身邊的朋友都特別好。

一轉眼就快要過年了,百樺村的人又多了起來,這個季節是百樺村人最多的季節,因為過年,去外邊打工的人也陸陸續續回來。劉二也帶着一家子回來了。

白樺林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葉子早堆了一地,拾柴回來的人坐在那裏歇息,小孩在那裏玩捉迷藏。

知文放假沒有直接回來,她做了一份工作,過年的前一個星期她才回到家。一回家都圍着她問大學生活,問她大學的樣子,有時候串門的叔叔嬸嬸也要多問幾句。

全村人都盼望着趕集,是時候採辦年貨了,時不時聽見有小孩放一個兩個鞭炮,知禮也拿着火,要出去放鞭炮。

「知禮,節約著點放,不然還沒過年你就放完了,到時候你只能聽別人放了。」奶奶笑着看知禮把鞭炮數了一遍又一遍,然後分成兩小堆,他自己嘟囔著說一堆今天放,一堆過年放。

「姐姐,你這個學期過得怎樣?」知情拉着知文,悄悄地關上了房門。

「很好,同學們都很熱情,我加入了演藝社,我還上過台表演」知文坐在床沿笑着跟知情說。

「我也想」知情湊到姐姐耳邊悄悄地說,說完她又補充:「我也想上台」

「你會的」知文看着知情那雙大大的眼睛裏閃爍著光芒。

「對了,你學習怎麼樣?」

「我……我……數學不及格……」知情不好意思地低着頭。

「到時候你拿你試卷讓我看看,我給你分析分析。」

兩姊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看着村裏人來來往往,匆匆忙忙,看大家沉浸在幸福里,這讓知情和知文覺得從未有過的安心。

(五)

劉家在吃年夜飯的時候,一個穿着黑色大衣,染著紅色爆炸頭的女生拎着一個箱子向劉家這邊走來,劉二很遠就看見這個人,他覺得很熟悉但又認不出來。

那個女生扭著腰肢,提着箱子哐當哐當走了上來,劉家都站在門前的石子路邊看着她。

她氣喘吁吁地破口大罵:「這破路拖個箱子也不行……知文知情還不來幫忙,還看着……」

「是二姐姐」知情高興地叫道,她忙跑向那風塵僕僕回來的姐姐,知文站在那裏看着她那紅髮蓬鬆和那低胸裝,落出白皙的溝來。她那抹著厚厚的一層粉的臉和塗着大紅的嘴唇,完全不是當年的知樂。

慧秀什麼也沒說走回屋裏該幹啥幹啥,劉二便開始訓話了。

與爺爺奶奶寒暄后,她自己拎着東西回屋裏。

「瞧你這人模狗樣,你這頭髮給我染回來,還有這衣服,給我換了」

知樂踩着跟鞋一臉不服氣地說:「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又要把我罵走?」

知情拉着劉二叫他不要說,劉二隻好用着看不慣的眼神沒好氣地問:「怎麼就知道回來了!」

「我是逃回來的,現在那裏有一種病,叫什麼非典,死了很多人,還會傳染……這消息都被封鎖了……」

「非典?」知文驚訝地問,知樂恩了一聲,自己找了張椅子坐下:「飯什麼時候好啊!我都餓死了,對了,這是我買給爺爺奶奶的。」

這一年劉家格外的齊全,人人都回來過年了,一家子雖然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心思,但聚在一起這年也算是熱熱鬧鬧的。

吃過飯,知樂倚靠着房間的木門框,她打量了一下房屋不盡嘖嘖道:「這房子得修了,過幾年蓋個樓房。」

知文放下書平淡道:「你哪來的錢蓋,你別惹事就行。」

「唉!我說你,我什麼時候給劉家惹事了」知樂從大衣里抽出一根煙,熟練地拿打火機點上了。

「你這幾年在廣東都做些什麼?」是別人都不敢問知樂這樣的事情,只有知文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你以為我做什麼」知樂揚嘴一笑,吸了一口煙,然後緩緩吐出來。

知文把床收拾出來,把衣服一一疊起,她邊疊邊問,平平淡淡卻飽含諷刺。

「我怎麼知道你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你怎麼說話的?我賺錢養我自己我光榮……你以為你一大學生了不起,保不定將來還和我一樣。」說着知樂開心地笑道。

「一樣不一樣不是你說了算,不是嗎?」知文抬起頭看向知樂,她s型身軀倚在門邊,顯得格外嬌俏。

「哼~如果不是我不讀書了,你還沒機會呢?」

「爸媽給你取名知樂,這樂有兩種讀法,一是樂(yue),一是樂(le),你只是符合第二種,只管自己樂。」

「我們有區別嗎?當初初中的時候我和你看上同一個男生,是誰,誰騙了我?……」知樂突然覺得這兒童的事就像在眼前一樣,沒有什麼人生感觸說起來只是情不自禁地好笑,她沒有怨誰,這一切是她自己選的,她只是喜歡和知文鬥嘴。

「姐,」知情推門而入差點把門旁的知樂嚇到:「兩位姐姐都在這兒,快點出去啦!有人放禮炮了」

「放禮炮出去個屁,煙花老娘也不出去」知樂不屑地掐掉煙,指著知文道:「姐,給我準備一套衣服,這衣服穿在村裏不自在……」

知文不耐煩地扔了衣服給她:「穿好了給我洗好放好到柜子裏。」

「知道了,大小姐」知樂接過衣服,拉着知情出去:「走,咋們去玩玩去。」

知文只聽到房門被關上的「砰咚」聲,她走到窗前,推開木窗,不一會兒禮炮便咚咚想起來了,舊的一年過去了,新的一年到了,知文靠着窗戶,看着漆黑的夜,看着百樺村零零點綴的幾家燈火,她在想,什麼時候她才會看見不一樣的百樺村呢?

(六)

過完年,也就意味着百樺村又要回到安安靜靜,只有老人和小孩的日子了,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老人小孩每日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劉二家也是一樣的,留着兩位老人在家守着那片薄田,這次劉二把知樂也一起帶到溫州管教。知樂本來就因廣州非典事情也放棄了再去廣州,她一時也不知道去哪裏就順從了劉二的安排。

三月,聽說背北京傳染非典人數急劇上升,被查出來的人比預料中多,整個北京都被封鎖了,知文也只好獃在學校,學校里有些學生爬牆逃出去,整個校園有些安靜,知文一個人坐在宿舍看著書,她看了《平凡的世界》,又看了《百年孤獨》,這段大家都急躁而害怕的歲月反而讓她沉澱下來,她似乎想清楚了她需要什麼。

知樂她到溫州一個理髮店工作,她這種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人,一個月下來被扣了許多工資,她玩得歡樂倒是不在乎。

知情上學又遇上了很多很多困難,以前在村裏上小學,學校沒有開設英語課,如今她來到這城市,在英語課堂上她覺得很不安,當老師提問或叫學生來讀課文時,知情用她那帶着鄉音發音不準的英文朗讀時,全班哄堂大笑,這種無意的鬨笑卻讓知情越來越害怕英語課。

劉二家租的地方裝上了公用電話,放學回來知情就給在北京的姐姐打了電話。電話那頭的知文只是告知她們一切安好,沒有再問別的,知情把自己學習上的事情告訴知文,知文除了鼓勵也愛莫能助,聽到知文說打算考研究生,這給知情一個莫大的鼓勵,她又重新有了信心要向姐姐學習。

「媽,媽」知樂一回來便扯開她那大嗓門。

「媽還沒回來呢!」知情開了門見知樂提了些水果進來了。

「這是哪來的?」知情不解地問。

「一個男的,他追我,送給我的」知樂講東西甩到桌上,一屁股坐到床上:「可累死你姐了!」

「你答應了?」知情坐到知樂旁邊,迫不及待問著。

「嗯~」

「人怎麼樣?長得好看嗎?」

「就那樣,也是個打工的,人老實,只是隔得遠……」

「有多遠?」

「一個省的距離」知樂滿不在乎地躺了下去,知情默默地不言語,她自己回到桌邊,看起來英語。

「唉……你那個沒心沒肺的大姐打電話回來嗎?」知樂翻過身來看着知情。

「前幾天我打給她了」

「下次買個手機吧!那玩意還不錯……」

「姐,你不要再胡思亂想異想天開了,你好好去上班再想這些。」知情仍自己寫著作業。

「你說大姐在北京,她整天忙些什麼?電話也不回,信也不寫,她翅膀硬了自己飛了?」

「她翅膀硬,你硬的都飛了好幾年了!」知情笑着說。知樂暗罵一句小丫頭片子,又側過身去,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吃過晚飯,劉二也回來了,這一個星期劉二天天在山地里鑽地,夜晚睡帳篷怎麼也睡不安穩,如今回家好吃一頓倒頭就睡。

夜晚,北京來了電話,是知文。

知樂一把搶過電話便破口大罵:「我說你個大姐,你翅膀硬了是吧!電話也不打,不知道問問我們好不好?你在那裏享福是吧!……」知情戳了戳知樂,知樂推開她繼續嘰哩瓜啦一大堆,知文沉默著不言語。

說完了,知樂說不動了。

「知樂你說完了嗎?」知文淡淡問了一句,這一句又激起知樂的話嘮,慧秀走了過來搶走了話筒。

「喂,知文啊!唉!唉!是,是媽」,慧秀高興地笑了,她擔心知文聽不見,聲音更大:「知文你,你還好嗎?那個今天看到新聞說,你們那什麼……什麼不準出去,也不準人去你們那裏,擔心死我了。」

「媽,沒事,沒那麼嚴重……我在學校里獃著,挺好的」知文語氣很平淡:「不用擔心。」

「那就好,那就好……」

「媽,以後我的生活費我自己打工掙得,我先寄一點回來,這幾天我出不去,下次再多寄點。」

慧秀擔心地問:「你去打工了?你要好好讀書,錢還是有你爸掙得,不用操心。」

「媽,沒事,反正時間也多,鍛煉一下。爸……現在他……回來了嗎?」

「回來了,你爸一回來倒頭就睡……」

「誰說話小聲點,那麼大的聲音還讓不讓人睡覺。」樓上有個粗獷的漢子站着喊到。慧秀忙壓低了聲音。

「知文呀!你好好讀書啊!不用擔心我們,你二妹也和我們在一起,我們管着她,三妹天天上學呢,你弟弟跟着我天天上班,他又長高了,還有……」

「嗯,媽,知道了,我們該熄燈了,我要睡覺了,下次再打。」

慧秀沉默了幾秒,只聽見再見聲,然後就是嘟嘟嘟的聲音,慧秀有些擔心又有些喜悅,她覺得自己的女兒長大了,又覺得自己的女兒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七)

「姐,你真喜歡那個什麼送你水果的?」知情和知樂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什麼喜不喜歡,他人還不錯,老實,聽話」知樂抿嘴一笑。

「可是都隔那麼遠,爸媽肯定不放心讓你嫁出去的。」

「那還真不是誰能說好的,你看,嫁遠嫁近不如嫁好是吧,嫁得近不好,還不如嫁遠。」

「嗯~也有道理,不過爸媽都是怕女孩子在外,嫁了人,沒有親朋好友,怕受委屈了。」

「誰敢委屈老娘,除非老娘是木頭人……」知情被知樂逗得咯咯笑。

時間悄無聲息,沒過多久知樂把她的那頭爆炸顏色頭染回了正常顏色,她回家的時候也不同以前,穿着注意了許多。

六七月天氣悶熱,知情悶在房裏想找暑假工卻又找不到,個子太矮小太瘦弱,加上又是未成年。她最多的就只能聽聽北京的大姐打電話告訴她自己在做暑假工,她聽着聽着覺得格外羨慕。

十月份,知樂把男朋友帶回家來,這讓慧秀和劉二有些不知所措,對於這個女婿她們覺得太意外了,看着他人老實,這讓劉二放心了許多,誰知道知樂看見父母還看得過去她和男朋友的事情,十月下旬便卷著鋪蓋跟人家回老家見父母去。

知情上了初三,各科成績排名幾乎每次都是倒數,這讓她很自卑很苦惱,她有點不想讀下去了,不過看着只剩半個多學期,她只好忍一忍,可是腦子裏一旦有了這個想法,書就越發讀不進去了。

又是一年過年,知樂沒有在百樺村過年,而是跟着他的男人過年,過完年她才搭上火車回百樺村。

「爸,媽,我和李夯實要結婚。」知樂邊洗菜邊自顧自地說。

「嗯~」慧秀似乎不驚訝,她也只顧著撮衣服,在一旁的知文聽到了,也就停頓了一下,然後提着籃子回來廚房。

知文生火了,知樂才進來,知樂把鍋洗乾淨后,知文淡淡問了一句:「嫁那麼遠,你安心嗎?」

「這有什麼不安心的」知樂拿起菜刀,將蘿蔔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她往自己嘴裏送了一塊。

「那好,省的以後天天吵架……」知文將柴木往火里一扔。

「說得你好像不嫁似的,我嫁不嫁總有一天離開你,你以為我會和你一輩子,和你吵到老啊!」知樂笑了,她得意地展示了一下她的刀法,噹噹當一會兒蘿蔔都切成了絲。

「我打算考研,回去打算準備了……」知文沒有任何喜悅,依舊用她那平淡的語氣。

「好啊!我們劉家有研究生了!百樺村出研究生了,挺好的」知樂在讀書方面其實挺佩服知文的,她看着知文一步一步努力,她真心為她高興,雖然說知樂是知文的妹妹,可是從性格上來看,大大咧咧的知樂相對於文靜內斂的知文來說更像是姐姐。其實在她心裏有時候她也分不清自己是姐姐還是妹妹。

晚飯的時候,大家坐一起吃飯,知情告訴了爸媽不想再升學了,她讀完初中就夠了,六月份也打算出來打工。

劉二一開始不同意,後來想想知情的成績,覺得她自己學不進去也逼不了,知文突然想起了送知情去職業學校學護理,她一提劉二就馬上答應了。

劉二吃過飯後,點了一根皺巴巴的煙,他眯着眼看不遠處走來的知樂,心裏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你真的要嫁嗎?」

「為什麼不嫁,這李夯老實,聽話,又孝順,關鍵對我好,雖然人有點……」知樂用腳踩着一顆石子,然後使勁碾壓,她左右搖晃地站在劉二面前。

「你們什麼時候領證辦酒席,」劉二吐出一口煙氣。

「他說不急,再掙幾年前。不過也差不多了。」

「你就不想想……不去那麼遠嗎?」

「想過啊!近的人都不想娶我啊!」知樂滿不在乎地笑了,她似乎不覺得這是什麼不光榮的事情。

這次的談話,劉二知道他攔不住知樂,再攔她估計她又像當年一樣消失了,就讓她去吧,劉二這樣想,反正都是自己的命,自己的性格,誰又能攔得住呢!

過完年,大家又各忙各的了,劉二依舊去溫州,知文依舊去上學,時間就是這樣,每天都相似,不相似的不過是生活而已。

(八)

秋季,百樺村的百樺樹葉子又黃了,這個季節讓知文看到他鄉的白樺樹,心裏有些難過,她想幾年來,她再也沒有見過百樺村的百樺樹落葉了。

知文除了備考,還兼職,這樣忙碌的她身體日漸消瘦了,她精神不太好,兼職回來迷迷糊糊,她自己過着馬路,感覺周圍一片亂糟糟的,耳鳴陣陣,只聽見一聲喇叭聲,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知文就被車子撞到了,她感覺到一陣裂骨般的痛,然後痛暈過去了。

等知文醒來,她已在醫院了,睜開眼她就看到身旁坐着一個身穿筆直的西裝的男人,他看起來很冷酷,估摸著有三十來歲。

「你醒了?」

「你是?」知文看見自己的腿被架著,不能動彈。

「對不起,那天不小心撞到你了……你現在需要好好休息,一切的醫藥費由我承擔。抱歉,劉女士……」

「劉女士?」知文不解地看着他。

「我已聯繫了你校方給你請假了,還有聯繫到你家屬了,她們會來照顧你。」那男人倒了一杯水,走過來:「需要喝點水嗎?」

知文接過水,抬頭問:「你是?」

「哦!我叫黃毅」說着他拿出自己的名片,給了知文:「我現在得去開會,這是我聯繫方式,有什麼事打電話。」

知文點了點頭,看着他離去的背影,自己心裏默默念著一遍又一遍黃毅這個名字。

接到知文受傷的消息,都着急了,她們都不知道遠在北京的知文傷勢如何,又不能通話,又看不見,心裏恐慌得很。知情去學校學護理了,慧秀又帶着知禮,劉二又不能離開工地,一時半會拿不出主意。

知樂接到這消息,二話不說賣了票坐着火車去了北京,她給爸媽報了平安。

來到醫院,知文正倒頭大睡,說實在她很久沒有這麼睡過,每天六點起來背知識點,中午吃個飯,下午又要去兼職,回來又開始複習,到晚上洗漱完已十二點。

知樂提了些水果,自己坐在知文身邊……

「知樂?」知文醒來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她很好奇居然是知樂來了。

「怎麼,高興嗎?你看我們兩就是分不開!」她笑了,然後拿出水果刀,拿出一個蘋果:「想吃什麼?」

「你都拿了蘋果還問我,隨便好了!」知文有些欣喜,但是卻表現的冷冷的。

「你瞧你這樣子,都不會照顧自己,還虧是我姐……」

「我不過比你大一兩歲而已,我才不想當你姐。」知文不屑地笑了。

「對了」知樂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甜甜地笑了:「你呀!要當大姨了……」

知文查德一聽似乎不明白,她獃獃地愣在那裏,她以為知樂在開玩笑。

「不信啊!真的,你第一個知道!」知樂把削好的蘋果遞給她。

「多久的事情,」

「上個星期才知道,現在還沒告訴爸媽呢?就你知道,幫我保密」

知文有些不安,她不知道怎麼接話,她自己啃了一口蘋果,默不作聲。

「你怎麼回事,那男人撞你撞的不輕啊!路都不能走了」知樂收拾了一下垃圾,抱怨道。

「還好了,起碼他沒有撞了我就逃走或是把我直接撞死。」

「你呀,不知道你腦子整天在想什麼,什麼都和別人想的不一樣。別人放得下的舒一口氣就過了你卻耿耿於懷,別人覺得是大事的呢你卻一笑了之。」

「對了,知樂,你們還沒有領證吧!怎麼就先有了孩子,你不怕……」知文還是說了。

「他老實,敢對老娘怎樣,再說了,我看上的人你們就那麼信不過嗎?我們打算等孩子出生,婚禮和滿月禮一起。她們那邊流行什麼「奉子成婚」。」

知文不再問了,剛吃完了一個蘋果,黃毅就派人送來了中餐。

在醫院呆了一個星期,終於可以出院修養了,知文還需要拐杖才能走路,出院的時候黃毅開了車來,然後把她送回學校。

(九)

「你是大幾了?」黃毅覺得在車裏兩人的氣氛比較尷尬,他放了首歌,然後跟身旁的知文找了話題。

「大三了……」知文看了一眼身旁的黃毅,然後又害羞地瞟向車窗外。

「你的腿,我真的很抱歉!等你好了,請你吃飯……」

「其實不用的」知文忙笑着客氣說:「你已經做了你該做的了,醫藥費什麼的,起碼你沒有逃不是嗎?」

黃毅沒有說話只揚嘴一笑,紅綠燈指示燈亮到了紅燈,車停下來,氣氛似乎更加尷尬了。

「那是你姐?」

「不,是我妹!」知文不好意思地繼續看着窗外,這是她第一次跟一個男生這樣單獨地在一起然後還說這麼多話。

「這樣啊!」黃毅笑了笑:「她說讓我好好照顧你的腳,不然會索要精神損失費,她說你在考研,身體不好,還被我撞了,雪上加霜。」

知文沒有想到知樂跟他說了那麼多,真不知道她還說了什麼,知文心裏有些忐忑不安,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太多關於她的,畢竟她想把自己圈起來,好好保護自己,她不知道對她而來的人是敵是友。

「我妹,她……就喜歡胡說了,我的腿差不多可以康復了!……」車子轉了彎,馬上就到學校了。

「所以,等下次有空請你吃飯!你的聯繫方式?」

「我……我……我們宿舍樓有一個電話,號碼你記一下。」

黃毅拿出手機記了號碼。

下車后,知文拿來拐杖一瘸一拐走了過去,站在宿舍樓下買東西的學生都紛紛投來了目光,她們看的不是知文,而是車,這可是豪車。

「要不我送你上去吧!」黃毅忙扶着她,她卻推開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用了,我舍友下樓接我。」

黃毅看着她遠去,只好回到車內,他倒車走後,幾個女生議論紛紛。

回到學校的知文除了生活有些不便以外,她似乎多了一種東西,每每她想到黃毅穿着那套筆直的西裝,乾乾淨淨整整潔潔,還有他的笑,就像大哥哥一樣,不,仔細一想又有點像大叔叔。有時候知文想着想着就笑。

過了一個月,沒想到黃毅果然來找了知文,他們出去吃了一頓飯,黃毅還透露說自己當初也是個學生的時候和知文也一樣,什麼都沒有,但是他喜歡創業,離他的大學已經過去十年,他也擁有自己的一個小公司。

知文知道黃毅的身份后,莫名地想疏遠他,因為他們懸殊太大,這讓知文有很多不安。

這一年冬天,知文沒有回家過年,她找了一份工作,然後順便複習考研。

劉二這一邊還是正常回家,帶着妻子兒女又回到那個百樺村,百樺村今年有了些變化,有幾家開始蓋了樓房,劉二逛遊了一下蓋樓房的家,心裏也痒痒,他心裏盤算著再努力幾年,自家也蓋這麼一個樓房。

大女兒現在生活費都不用自己操心,獎學金和打工都有剩餘給妹妹的,只是如今知禮也大了,該上小學了,在溫州讀書的話,學費貴很多,在這村裏讀,學費雖然不貴,但是條件不好。

這個年,李夯實陪着知樂來百樺村過年,劉二覺得這小夥子還不錯,就是太沒主見,別人說什麼是什麼,不過見他對知樂好,劉二也就心滿意足了,知樂的事總算不讓他擔心了,唯一着急的就是叫他們趕快辦證結婚。

知樂和李夯實是打算過完年就去辦證的,預產期在十月,不過過完年,兩人忙着買票計劃着去不去打工,又耽擱住了,最後他們決定李夯實再出去打工,知樂在家跟着婆婆待產,七八月的時候李夯實再回來,一起辦個證,等孩子出生也方便辦酒席。

知樂對這老實的李夯實也是很放心,自己也沒有擔心辦證的事,知樂從一開始的豪放不羈變得溫柔賢惠起來,她不僅學着做鞋子縫衣服,還常常計算收入。

上次知樂去看知文,把李夯實村裏的電話留下,過了許久,知文才打了電話來。

「喂,你還知道打電話!」知樂挺著大肚子,高興說。

「最近還好吧!身體怎麼樣了?」知文依舊是那種事不關己的語氣。

「還有三個月,三個月你就有小外甥了。」

在電話一旁的知文沉默了一會兒,淡淡問:「為什麼不是小外甥女呢。」

「唉!你會不會說話呢!知文呀!你說話可得改改,怪不得媽說你冷血無情呢!」

知文沉默著不說話,她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這種難受湧上鼻尖,酸酸的,眼淚啪嗒啪嗒地就掉下來。

「喂……喂……還在嗎?我說啊!好好讀書哈,聽你說是不是快考試了!」

「沒有,還早著呢!一月份呢!」知文哽咽說,知樂似乎聽到她的哽咽聲,有些後悔剛才那些話。

「姐,剛才我隨便說的,你別在意,那啥,你不是習慣罵我嗎?你罵我好了,別難過哈,等小外甥出生了我帶他來北京看你,怎麼樣?」

「好」知文默默地擦了鼻涕眼淚,漸漸止住了哭泣。

(十)

九月份如期而至,李夯實因工場老闆不發工資沒能提前回去,他擔心知樂,又擔心拿不到工資,拿不到工資他這八個月白乾了。

更糟糕的是,村裏來電話說知樂生病了,而且發燒,李夯實只好借了點錢,急急忙忙買車票回去。家裏這邊人也慌,李媽不知道怎麼辦,想着送醫院太貴,沒那麼多錢,她只好將媳婦知樂送到鎮上的一個診所。

到了診所,醫生給知樂量了體溫,知樂對醫生開玩笑說自己身體好,幾年都沒生大病,這點發燒感冒她不怕,就是怕肚子裏的孩子受影響。

那大夫見她精神還不錯,但是這燒的確有點高,而且聽李夯實媽說差不多高燒四五天了,什麼也不吃,所以醫生打算給知樂輸液。

「醫生,這輸液對孩子沒有影響嗎?」知樂在輸液前反覆問了幾遍這句話。

「孩子六個月以後是可以輸液的,你發燒太久了,還是要降下燒的。」聽到醫生這句話知樂放心很多,但是她不知道為什麼心裏很焦躁。

知樂點了點頭,她覺得有些口渴,李媽給她倒了杯水,她喝了幾口,覺得頭暈難受。

「要不你去床上躺一會。」李媽關切地問。

「醫生呢?」知樂問。

「他剛才出去了,和一個朋友出去,你先去躺一會,估計輸液都有點不舒服。」李媽扶著知樂去病床上躺着,誰知道躺下沒多久知樂一直嘔吐,李媽忙派人找回醫生,醫生回來的時候知樂眼睛已翻白。

救護車來了,將知樂送往醫院,李媽這下可急壞了,她想打電話告訴李夯實,李夯實在火車上收不到電話,李媽一個電話接着一個電話往工廠里打,最終她聽着那絕望的嘟嘟嘟聲哭着跪在了電話台前。

不幸的消息還是來臨了,知樂沒了知覺,她還被留在醫院觀察,李媽自責地在知樂面前以淚洗面。沒過多久,知樂身體又發生了病變,孩子早產了,卻沒有呼吸,等到李夯實回來只看見沒有知覺的知樂睜着眼躺在病床上。

「孫子沒了,孫子沒了……」李媽看見兒子回來,便抓着兒子哭着喊著。

知樂依舊睜着眼望着天花板。她身邊的腦電波圖早已沒有活動……

知樂成了植物人。

李媽害怕承擔這些醫務費,她堅決不讓李夯實把知樂帶回家,李媽認為帶着一個植物人回家,不僅嚇人,還要照顧她,更重要的是還會拖累兒子。更何況他們沒有結婚,李夯實沒有這個責任。雖然她時時刻刻受到良心的譴責,但是她實在承擔不起這一切。唯有逃避才是最好的方法。

知樂就這樣被他們扔在醫院不管不顧,劉二得知消息后帶着慧秀趕來,慧秀看着自己的女兒如沉睡一樣,她邊撫摸著女兒的頭髮邊哭着跟她說話。劉二沒有哭他在洗手間一根煙接着一根煙抽……

診所被告了,醫生給病人輸錯葯,劉二家獲得三萬元的賠償,她們帶着知樂回到了百樺村,而家裏的奶奶也病了。

這件事情,劉二沒有讓知文知道,知文馬上就要考研了,她叫知情和知禮不要到處亂說,知情是一個懂事的孩子,她繼續在溫州上學,即使跟姐姐知文通話,她都沒有泄露出半句。

十月底,知文給李夯實村裏打了個電話,卻沒人肯來接電話,她打了幾次,那個電話主人便隨口說了句知樂早就不在她們村裏了,叫她不要打來。

知文馬上打了電話問知情,知情卻不肯說出半個字,但是她聽見知情的哭聲了。忐忑不安的擔心和考前的焦慮使得知文毫無心情看書,十一月知文買了票回百樺村。

她知道她的妹妹知樂出事了,她設想過知樂是生了孩子被拋棄,或者是生了孩子李夯實不肯結婚,各種設想在她腦海里反覆出現,但是她沒有想到,知樂變成了植物人……

「你,怎麼知道的!」吃晚飯的時候劉二問她。

「我想回家看看奶奶爺爺,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知文吃了幾口飯,覺得菜少了點味道,清淡而且還帶着點苦澀。

「休息幾天趕快回去吧!要考試了」

「爸,什麼時候的事」

「九月份的時候,你妹妹生病了,然後去了診所,醫生打錯針了,後來上了醫院也沒救了,孩子也沒了,她婆婆家不想照料她,我們就把她接回來。」劉二說着說着有些難受,他吸了吸鼻子:「你有空陪她說說話,萬一醒了呢!」

「為什麼不告他。這醫生……」知文別過頭去,冷冷地說。

「告了,三萬賠償,三萬……三萬」劉二笑了笑,點了根煙,離開了。

「李夯實不是人!」知文罵了一句內心又暗罵道:「還真是男人靠的住,母豬會爬樹!」

知文看着門外已近黃昏的景色,她感覺到了一種窒息感,生命如此脆弱,人的生命一旦受到摧殘,人就像陷入黑暗一樣無助、絕望。

(十一)

十一月,百樺樹也已落得差不多了,地上厚厚的一層樹葉就像蓋了一床毯子一樣,踏上去軟軟的,百樺樹依舊那麼挺直,白色的樹皮在這荒蕪的秋天中,顯得格外的特別。

知文推著知樂慢慢地來到了白樺林,她們靜靜地走在百樺樹下。輪椅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腳踩着樹葉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這兩種聲音回蕩著……格外刺耳。

「知樂,聽說像你這樣的病人要多出來晒晒太陽,姐姐帶你出來晒晒太陽。」知文把知樂推到一塊石頭前,她停住了,她坐到石頭上,看着靜靜坐在輪椅上的知樂無意識地睜開了眼。

「你記得這裏嗎?小時候我們經常來的……」知文淡淡一笑,然後望着百樺樹樹梢:「我說過最難爬的樹是百樺樹,你就是不信我,非要爬,把衣服割破了又要搶我的穿。」

知樂依舊獃獃地看着地上的葉子,葉子上有一群螞蟻爬過。

「你說初中的時候,我說我沒有喜歡那個男生,那是因為我怕被老師知道,後來看見你說喜歡他,我也不甘心,想讓他知道我也喜歡他,從小到大呀!我的好勝心就特彆強,就像……就像你說得那樣……媽都覺得我冷血……」知文像是在講故事一樣,她語氣很平靜。

「上次我被車撞,謝謝你的照顧,你對那人的囑咐雖然讓我忐忑不安,卻又讓我覺得感動,他呀!是個好人……」說到這裏,知文低下了頭,她看着自己的手指,默默地又說:「總之,那事過去了。」

「你知道嗎?沒有想到我回來會看見你這樣子,你跟我說過要帶着外甥來北京看我的,正好呀!明年就是北京奧運會,你可以帶着她們來看我,看看北京奧運會,那是多麼驕傲的事情啊!」說着,一滴淚悄悄劃歸知文臉龐。

「我們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你和我都是一樣的,我們出生在這貧窮落後,從來沒見過外面世界的山村裏,家裏沒錢,爸媽一直想要個弟弟,而且為了賺錢一直在外,我和你就這樣跟着爺爺奶奶長大。爺爺奶奶從來沒有教我們要怎麼讀書,甚至不管我們什麼成績,你從小就調皮,敢作敢當,而我總是瞻前顧後,一直表現地乖乖模樣……每次上地理課你就告訴我你要去這裏這裏,你總是對一張照片充滿了幻想……」知文已淚如雨下,她不挺地用衣袖擦去眼淚,眼淚卻不停地滾落,衣袖已經濕了一大半。

她看着知樂又說:「我從來沒跟別人說過那麼多話,也許……」知文自我嘲笑說:「也許我知道你聽不見,所以才敢欺負你說的,就像小時候,我們兩拌嘴,現在我贏了,只有我說了。」

一片樹葉從樹梢飄落,旋轉飄揚,輕輕落在知樂手上,知文拿起樹葉淚眼婆娑:「百樺樹都想你了!你為什麼要離開家……」

「她們都說我無情,我冷言冷語,我是害怕,我不想對這世間熱情,初中那時候我告訴過你,我想讀書,我想改變自己的命運,我真的讀書去了,而你,去了廣州……我不知道你去廣州幹嘛了,你才十幾歲未成年就離開了家,過你想過得生活,我呢!在家好好讀書,枯燥無味,你知道嗎?為了高考,我害怕過甚至緊張地三個月失眠,吃飯也沒有胃口,後來我有了胃病,我害怕自己失敗,因為我們沒有條件允許我失敗再來一次……雖然口頭上我看不起你,但是我從內心羨慕你的自由,羨慕你那說走就走的勇氣。因為我從沒有自由過……」

知文伸手去摸知樂的手,她感覺到知樂的手似乎比剛才出門前更涼,知文以為她冷了,為她蓋好毯子。

「你說你怎麼就跟了這麼一個沒擔當的男人,一直不結婚,出了事就跑了……早知道,就不應該讓你跟了他。」

「我還是喜歡你在家裏和我爭,和我搶,和我吵,和我拌嘴,我覺得我的生活里正是缺少這些,妹妹……你會醒來的對吧?妹妹……」知文從口中喊出妹妹兩個字的時候,她自己也有些驚訝,她從來沒有喊過她妹妹,從來都是知樂知樂地叫。

「妹妹,你醒過來,我們一起去北京,其實你和我一樣,從來都不認命的對吧!那你就醒來,我呀!努力讀書,努力改變,你呢!努力工作,想闖蕩世界……只要你醒來都可以去」知文緊緊地抓住知樂的手,看着知樂無動於衷,知文更加激動地哭了,她已泣不成聲。她趴在知樂腿上,哭了許久。

「知樂,如果說人有下輩子,我們都要投個好胎,找個疼你的男人,好好地過……好好地……」知文抬起頭,一字一句像是在叮囑。

她看見知樂眼裏已蓄滿淚水,一滴淚衝破眼眶,慢慢地滑過臉頰。

「知樂?知樂?」知文吃驚地搖了搖知樂,以為她有意識了,知文高興地喊到:「爸媽,知樂知樂她哭了,她聽到我說話了。」她高興地推著知樂回家,一陣秋風吹來,地上的百樺葉被吹揚飛起……

夜晚十點,知樂永遠地離開了人世。

(十二)

村裏有個忌諱,凡是沒超過五十多歲就死去的人都代表着不吉祥,都不能辦喪事,只能請幾個親戚一起埋葬,而且葬了之後更沒有去上墳燒香的習慣,知樂死後也一樣,被葬在離百樺村很遠的地方,知情知文看着二姐入土后,又離開了家鄉,一年後,知樂的墳旁長出了一棵小小的百樺樹。

那是08年了,知文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知情也從醫學院畢業,她來到了縣裏的人民醫院開始工作了。

北京的08年,彷彿有許多不一樣,它比往年熱鬧,畢竟這是中國第一次舉辦奧運會。

奧運會開幕式的前一天晚上,黃毅qq上告訴了知文說他正好買了兩張票,想跟知文一起去看奧運會開幕式,知文糾結了很久,她最終還是答應了,她覺得有些話還是要說明白。

知文和黃毅看完開幕式,便一起去喝了咖啡。咖啡廳播放着芭達爾切芙斯卡的《少女的祈禱》,知文默默地看着櫥窗外的夜景。

「我很好奇,為什麼你總是拒我千里,我有那麼可怕嗎?」

「你如果可怕,這幾年來,我就不會和你保持聯繫了」

「那我問你,我在你眼裏是一個怎樣的人?」

知文沉默了一會兒,自己往咖啡里加了些糖:「成熟,穩重,有責任心。很優秀的一個人。」

「其實……在我送你回學校后,我發現你是一個不一樣的女孩,第一次見你,你的眼裏有一種說不明的哀愁,還有你那種柔弱的樣子……後來我才發現你是一個冷冷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堅強女孩……」

「我冷嗎?」知文故意一笑。

「其實你笑起來很好看!」

知文聽到這句話,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喜悅,即使她回到宿舍她還一直想着這句話,長這麼大,只有人說自己老闆著臉,或是成績優秀人冷冰冰的,卻從來沒有人誇過她笑起來好看,她知道自己稱不上好看,但是起碼有人誇了她的微笑。

後來,黃毅向知文坦白了身份,原來黃毅從小父母就離異,家境雖好,可是卻顛沛流離,他上了大學就和幾個好友創業,所以才有如今的小成就。

後來,知文和黃毅在一起了,黃毅會帶她遊玩,吃好吃的,帶她去見朋友,知文總是笨拙地不知所措,但是黃毅都是很有耐心地去理解她寬容她。

慧秀帶着兒子知禮回了小縣城和知情一起租了屋,她做一些小生意賣些東西,知禮也開始上一年級了,劉二呢則還在溫州打工,一年回一次家。

這一年劉二覺得事情不太順,前一個老闆不發工資,他換了個工作,一不小心自己的拇指卻被機器壓斷骨,上了醫院不說,還得停工。家裏的老母偏在這時候生病了,慧秀接她到縣裏住院,還等著錢付住院費。

劉二媽這次心腦血管病住院可花了很多錢,知情把自己的工資都用上了,慧秀也拿出了積蓄。

「慧秀啊!慧秀!這吊瓶要打多久?」劉二媽躺在床上每隔幾分鐘就問一次身旁的慧秀。

「媽,你就安心躺着,好了,護士會來。」

「慧秀啊!都住了十天了,我們回去吧!這得花多少錢,我老了算了,孩子們得花錢要緊,住了那麼久哪來的錢?」

「媽,現在還不讓出院,你要聽醫生的話,不然這幾天的針白打了。」

「可貴呢!可貴呢!……」劉二媽反覆嘮叨這句話,慧秀也不再理會,她自己嘮叨一會兒便入睡了。

知情工作后自己買了個手機,也給慧秀買了一部,現在她和姐姐知文通話就方便多了,她打電話告訴了知文奶奶的情況,奶奶的病情在惡化,需要進行手術。

知文把自己掙來的錢都買了電腦和手機了,現如今讀研究生電腦不可少,她現在所剩的錢不過幾百,她想到開口向黃毅借錢,最後還是沒有勇氣,與其說是沒有勇氣,不如說戰勝不了內心的尊嚴。

有一次黃毅帶着她去參加朋友的生日,知文穿着黃毅給她準備的衣服,很彆扭地隨着他去,沒想到到了黃毅朋友那裏,那幾個朋友「揪著」她喝酒,知文一直是乖乖女,從來沒有喝過什麼酒,她自己逞強喝了幾瓶,回去后卻酒精過敏,最後被送上醫院。

知文靜靜地躺在病床上,不知哪來的一種委屈,她嗚嗚地就哭起來了,她覺得她一直都在努力地變好變好,卻永遠變不成她想要的那個樣子。

出院的時候,知文沒有告訴黃毅,自己辦理了出院手續,她回去后黃毅來了醫院找她,找不到,打電話也不接,發qq消息也不接,整個人就像消失了一樣。

知文在宿舍里,抱着膝蓋,默默地坐在陽台邊,她的淚水像止不住一般一股接着一股……

這幾個月她好累,自從和黃毅在一起她活得就不像自己,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端莊,很高雅,她不想讓黃毅丟臉,可是現實總是讓她顯得很笨拙很遲鈍。

她想也許門當戶對不無道理……

(十三)

知情在醫院工作了一年,不知不覺當初那個瘦小個子矮的知情在這幾年來漸漸變美了,她比以前胖了許多,勻稱得好看,而且膚白貌美。在醫院裏很快成了護士花,她與醫院的主刀醫生結識,兩人一見鍾情,很快就在一起,在別人眼裏她們真的稱得上是郎才女貌。

那主刀醫生也姓劉,長得高且英俊,家境還不錯,父母都是國家工作人員,他們是在奶奶住院的時候劉醫生親自給知情奶奶動刀的時候認識的。

得知知情有了自己的愛情,知文知道知情擁有了自己的新世界。而她在自己讀書的世界裏,她覺得自己似乎和自己以前的一切漸漸疏遠了,她的同年裏的田野放牛,或是四五月爬樹摘野櫻桃,這些彷彿很遙遠,只是閑暇時記憶猶如風吹書卷偶爾翻出幾頁,即使翻出了也只是輕輕一笑。

知文心裏有許多故事,有些是自己的故事,有些是的別人的,不過不知道什麼時候都混在一起,釀成了亂七八糟的故事。她有時候想跟朋友傾訴,不過她又害怕過了那個度自己變成了祥林嫂,然後她又把自己推回自己的心裏空間,就這樣默默地品味着這雜陳的酸甜苦辣。

當知文發現手中的筆可以把這些或不痛不癢,或溫暖感人的故事寫下來時,她似乎愛上了這個方式。

又是一年過年,知文依舊沒回來。

百樺村還和往年一樣,老老少少的人又涌回這個小山莊。

劉二坐在門前的小石頭,看着村裏已蓋成的一棟又一棟樓房,他心裏頭也痒痒,可是今年什麼都不順,如果拿出所有的積蓄去蓋房一時有急事用錢需要用錢那不就慘了,一根煙抽完他又走了回去。

「喂,姐,對,我們放假了,明天就過年了。」劉二一進屋就聽到知情在跟知文打電話,劉二默默地聽着,他聽不到知文講什麼,知情的話她聽得一清二楚。

「姐,你過年還好吧!打算吃什麼!」

許久知情又說:「都好,今年爸拇指壓傷了,奶奶也動過手術了,好多了。你們比較忙有空還是常回來看一下,對了,今年啊!我們這裏通路了,還是瀝青路呢!」

劉二咳了兩聲,知情把聲音放低了,劉二什麼也沒說走了。

接完了知情的電話,知文接到了大學好朋友的電話,那女生一打電話過來就嗚嗚地哭了,知文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她哭過了以後才支支吾吾開口。

「我……我……真是瞎了眼,跟了這個畜生,他在我懷孕的時候出軌了……找了個還沒我好看的女人……」電話那頭的同學破口大罵,哽咽著說。

「你確定嗎?」知文淡淡地問:「以前他對你挺好的,人人都羨慕你們呢!他不會……」

「什麼呀!我都現場抓包了,知文啊!你說男人怎麼這麼不靠譜……怎麼……」說着她又哭了。

知文不知道怎麼安慰別人,只是類似提醒她肚子裏的孩子不能受太大的刺激,太悲傷對孩子不利,隨後她便沉默了,掛了電話后,知文進了那好友的空間,發現當年她們秀恩愛的說說,越看知文覺得越難受,物是人非不過如此……

還沒等自己看完,只見那好友的說說已清零……

水滿則溢,月滿則虧。

「你終於肯出現了!」黃毅坐到位置上看着知文。

知文這次約了黃毅出來,她想她應該做個了結。

「我們分手吧!」知文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句話。

「分手?為什麼?」黃毅面不改色,他看了看外邊的風景。

「我……我們不合適,我想像你這樣的人應該交一個知書識理的女朋友,而不是我這樣的,我什麼都不會,什麼也幫不上忙。」

「我不這麼認為……」黃毅的反駁讓知文有些激動。

「我和你不一樣,我從小和爺爺奶奶一起長大,什麼事情沒有人告訴我該怎麼做,我只知道讀書……讀書……讀了那麼多書我又發現其實讀書並不一定能讓我過得好過得快樂,這和我當初想的不一樣。」

黃毅看着她,不說話。

「你不知道,也許你跟我回到那個百樺村你會吃驚,你會覺得怎麼會有這樣落後的村莊,其實你不知道,他還有許許多多這樣子的,我覺得我們站在不同的視角看着世界,你我找不到共同的風景。」

「當年我也和你一樣,我窮過,窮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志氣,你口口聲聲說我們不在同一個視角,你又怎知道我的視角,你怎麼知道我看不到你看到的?」

知文搖了搖頭,她哭了:「我努力了,為了和你遊玩,我裝作什麼都懂,為了見你朋友我學穿高跟鞋學化妝,可是當我見到她們的時候我還是掩飾不了自己的笨拙……」知文收到他遞來的紙巾:「我們不適合,這樣的我很累,我真想讓我晚點遇見你,等我功成名就,我心裏要有底氣的時候再遇見你……」

黃毅知道眼前的這個女孩子和他想得一模一樣,自尊,敏感,好強。他一直以為他可以保護她,就讓她躲在自己的臂彎里,可是她不一樣,她一心想遨遊天空來證明她自己的力量。

黃毅沒有說話,當知文說她消失了這麼久他沒有來找她的時候,黃毅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也許他也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愛她。

那一年,知文與黃毅分開了,知文回到宿舍,哭了一場,她翻開自己的日記,在日記上寫上一句話:

遇見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塵埃里去,可她的心是開心的,在塵埃里開出一朵花來。

知文明白,自己想要的並不只是愛情……但是她又無法忘記他的存在。

(十四)

一年後,因知情知文奶奶去逝,知文回去了一趟,知情本來打算明年結婚,但是奶奶的去逝她不得不把婚禮推遲到三年後。

從小玩到大的姐妹終於又聚到一起了,不過聚到一起的機會卻是奶奶的葬禮。

這一年是知文碩士研讀的最後一年,劉二覺得擔子輕了些,畢竟知情工作穩定,知文差不多畢業了,國家又出了些政策,農村可以貸款建房,劉二覺得乘着國家好政策也申請了貸款,自己也開始動土建房。

路過他們家門口的田躍挑着擔子到她們家石頭上休息,劉二在院子裏混水泥。

「劉二呀!這房子打算建幾層呀!」田躍在一旁抽出了煙,走向劉二來。

「就兩層,多了還建不起……」劉二接過煙,把它放到耳朵上,用耳朵夾着煙,他又開始混水泥。

「這貸款呀!我也打算貸一筆,現在國家形式越來越好,我們也不能落後呀……」

「喲,大爺……」劉二的父親弓著身子走了出來,他看見田躍叫他就笑眯眯。

「田躍呀,什麼時候建房呀!」

「今年……」

「哦……哈哈,你看現在村裏建了那多房子,和以前不一樣了,那個……那個廁所……都比還煮飯的地方還乾淨嘞。」

「哈哈哈,大爺,國家政策好,現在咋們老百姓都賺了錢,可以建房子了!」田躍怕劉二爸聽不到,聲音提高了幾倍。

「說實在哈,田躍,你看現在國家孩子上學九年義務,老人有養老金,建房子還可以貸款,真是造福我們老百姓啊!」劉二用掛在脖子上的黑漆漆的毛巾擦了一下汗。

「好好,只是你不知道,得到這些得的人又不是全部,你看那年年得到資助金的還不是那個村長的親戚。」

「話可不能這麼亂說啊!」劉二心裏明白他呵呵一笑像是開玩笑一樣。

「這款國家一撥下來,到我們手上基本沒剩什麼!……我們知道也只能是不知道……」

「唉……田躍,要不要去看看地基?」劉二忙扯開話題,田躍向來是想到什麼說什麼,但是劉二聽膩了他這些理論思想,有時候覺得田躍有些偏激,有時候又覺得他說得不無道理。

知文畢業了,她考了公務員,考上了,她在學校的那個市裏上班,百樺村離她越來越遠了,很快知情結婚了,一年後有了一個女孩,知情還經常和知文通電話。

知文在做公務員期間,發表了許多小說,而且小說在網上大火,她很快就投身入編劇,在編劇界也小有名氣。人也越來越會打扮,越來越漂亮了,可是如今三十三了,依舊沒有男朋友。同事家人都為她着急,追她的她看不上,也不知道她喜歡什麼。

其實知文身體也不好,不知不覺她把自己身體搞垮了!很多人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拚命,有時候她也不明白。

「姐,今年回家過年嗎?我也回去,咋們聚一聚吧!爸媽也老了,陪陪她們」知情打了電話。

「可以,我只能過年前一天才放假」

「知道了,你們管的嚴不能隨便請假……那就說定了,一起回家」

知情掛上電話,回想起幾年前的自己……

(十五)

鞭炮聲聲,又是一年除夕。

知文回來,她穿着高跟鞋,她突然發現父親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高,反而有些矮了,父親越來越瘦,和當年的知情一模一樣,而知情越來越發福了。

她上次回來還是三年前知情女兒滿月的時候,現在知情女兒都有三歲半了。

家裏變了。

房子變了,人也變了。

當初挑着幾擔糧食的爺爺如今骨瘦嶙峋一般,蒼蒼的白髮,臉上黝黑佈滿了皺紋,由於太瘦兩頰和眼窩凹陷,父親也染上了白髮,母親變得又黑又矮又胖。

知文推開玻璃窗戶,看着路邊幾個歡聲笑語的孩子在放鞭炮。

「姐,吃飯了!」知禮如今也有十五六歲了,是個高個子有點帥氣的男生了,知文對他微微一笑,跟着他下樓來。

大家入了座,田躍他們家吃過了,他出來散步,他到劉二家又和劉二喝了酒。

「爸,你身體不好少喝點酒。」知情盛了碗飯送給田躍。

劉二高興道:「今天團聚,你田伯伯來一起喝喝……沒事」

「別管他,讓他喝」慧秀瞧了他一眼冷冷地說。

「好好好,我不管……」知情話還沒說完,一個三歲的小女孩拿着小碗,跌跌撞撞走來。

「媽媽,爸爸吃了我的肉……我要媽媽喂……」

「劉冉,讓大姨喂你」知文笑着哄劉冉過來,劉冉舉著碗又顛著走來。

「咦,你們家知文今年回來了呀!」田躍笑道。

「我們現在都沒什麼假了,管得嚴……」知文客氣笑了。

「是的,習書記這個反腐倡廉做得好啊!你們現在得學好,特別是你們這些呀!一個護士,一個公務員國家幹部,得學好。」田躍樂呵呵地拿起酒碗一飲而盡。

「現在都好,就是看個病貴,看不起病……」一喝酒田躍的話就倒出來。

「國家現在努力脫貧!我們這些老百姓啊得跟着國家步伐走,藉助良好的我政策也富起來,首先我們得自己有覺悟,不能光靠國家,也不能不靠國家。」知文細細想着她父親的這番話,覺得有些道理,所謂:「授之於魚,不如授之於漁」,授漁要授者授好,學者肯學好。

知文默不作聲,她想這是最底層人的願望了,他們擁有的少,期望地也不過是那麼點,只是一切的一切「路漫漫其修遠兮」。

吃完飯後,知文抱着劉冉出去散步,她漸漸地踏入這片白樺林,涼風嗖嗖……

「大姨,你沒回來的……的時候,媽媽說,你們以前,經常一起玩,在這裏……」劉冉玩弄着手中的小玩具,一字一句說道。

「是呀!那時候還有你二姨,我們一起過家家,捉迷藏……」

「媽媽說……媽媽說……那個那個樹葉子落,落了就很美,它是死了嗎?」

知文不太明白劉冉這三歲孩子說話的邏輯,只看見她圓圓的臉和眨巴眨巴的大眼睛,說話的時候眼睛骨碌骨碌轉,她笑了笑:「對呀!落葉,它們就老了,死了……」

說着劉冉大眼一瞪,她思索著然後帶着哭腔問:「那……那媽媽也會老嗎?」

「會呀!」知文話剛落音,劉冉哇地就哭了。

「人人都會老,但是劉冉會長大對不對,不哭,劉冉會保護媽媽,你看這葉子落了,明年它才再長出新葉子呀!」

劉冉抽泣著,她眼花鼻子紅,她半信半疑地嘟著嘴:「那,那……」

「劉冉很乖對不對……我們回去找媽媽吧!外面冷。」

「那我……就不讓媽媽老……」

「好」

劉冉咯咯地笑了,笑聲回蕩在樹林里……

百樺樹林里,一個穿着白色毛呢大衣,手抱一個三歲的小孩,她們一步一步向家中走去,寒風呼呼,滿地枯黑的樹葉被風揚起……

百樺村在變化著,百樺樹在生長著,歲歲年年人已不同,但是,它們從來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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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屆掌閱文學大賽中篇入圍作品集:文學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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