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也曾年少也曾狂

第十章:也曾年少也曾狂

人前,你擺出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人前,我擺出一副刀槍不入的樣子;人後彼此的鬼樣子,都交給對方兜住,好不好?

歡美人離開帝都的第三天,我和路易獲知白素月的死訊。我那剛剛明確了血緣關係的姐姐,舉身赴了清池。她死在百里之外的京郊,被路易派出的耳目發現,送回了京城。路易厚葬了她,並從她的首飾盒裏找到了一封小信,簪花小楷秀麗地表達了難下的決心。

她說家仇難忘,但弒君難度太大,但刺殺皇子倒有勝算,可初次見着路易,人群中他是那樣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她忽然間就有些迷惑。可是戀人張子誠視皇子們為眼中釘,一定要除之而後快。

張子誠死後,她已不想活,但為了他未竟的心愿,還是向路虎下了手。然而相處已久,她對路易亦有幾分真心,既不想他為弟弟難過,又不能辜負九泉之下的愛人,報仇一事又已敗露,小虎的蠱毒她又解不了,乾脆一死了之。

信的最後,白素月說,我做不到恨你,又做不到不恨你,一生蹉跎在無甚價值的復仇當中,死是最終的出路。

我的姐姐白素月,她一衣帶水,貌美如花,卻只在這塵世活了17年。我合上信,問路易:「換個場合,換種身份與她相識,會不會愛上她?」

他搖頭:「我不喜下棋,也不喜聽琴,我坐不住,她不是我想要找的人。」

「哇哦,捕快大人為國為民,犧牲色相探案,胸襟好寬廣!」

他不懷好意地瞟瞟我的胸:「當然,誰像你一馬平川。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胸。」

我氣得猛捶他一通,直罵他無恥,他以詩回我:「攀花折柳尋常事,只管風流莫下流。」

到了第七天,我們才收到了歡美人的飛鴿傳書,他說已抵達風煙谷,身陷醫書,相信不日即有收穫。這些天,我每晚都去皇宮探望小殿下路虎,他還未醒來,一天比一天蒼白,看得我泫然欲泣。路易要早一點告訴我,這蠱毒是白素月所下,我就能曉之以情動之以禮地勸她交出解藥了,如果她不聽我的,我就在茶水裏下毒,互相克制,看誰先妥協。

倪笑鬧笑我異想天開,我跟白素月連一天親姐妹都未做過,她憑什麼聽我的?制服不了你,也要讓你難受一陣子,這才是那個團伙的訓誡,她才不會就範。並且倪笑鬧還幫我分析,像路易那樣的人,要愛上他根本等閑,白素月的愛人在遠方,又跟他朝夕相處,生出情愫也在情理當中。

這位情感專家誇誇其談,我打斷道:「你和大皇子這一向可好?」

路虎中蠱,宮中上下都很低迷。路人甲本在川南處理事情,也趕了回來,一邊給小虎喂粥,一邊有條不紊地向他的皇帝老爹彙報事項進展,作風強硬得讓人乍舌。我不由得相信倪笑鬧的那句話:「他啊,看起來謙謙君子,實則是個出手凌厲的狠絕派。」

「腹黑」的真義原本如此啊……可我的路易殿下,可一點兒不腹黑呢,他是個很好很好的大頑童,和我相親相愛,兩老無猜。

兩老無猜這個說法是他說的,有回我後知後覺地發現我們之間甚至沒有像樣的表白過,比方說以詩傳情,以花表意,他卻說,表白是年輕人做的事,我倆加起來已是而立之年,要具備成年人的低調和含蓄。

但我們一點兒都不低調和含蓄,每一天,都覺得已經足夠美妙,兩個人不可能更要好,但是到了新一天,又感覺比過去更好一點更親近一分。連倪笑鬧都嫉妒了:「那時還擔心你要跟我搶大殿下,誰料你不想當我的情敵,是想當妯娌啊。搞不好還比我先嫁人,氣憤!」

我笑話她心切:「你不已嫁過嗎?」

白素月的絕筆信交由我保管,這是我和她在人世僅存的聯繫了。我跟倪笑鬧說,她的悲哀,在於看不清真正想要的是什麼,被際遇推到隨波逐流的局面,背離了幸福。倪笑鬧以她實際上26歲的心回答我:「敏感而脆弱的靈魂註定難以獲得幸福,皮實些好。」

皇后對此很贊同:「我年輕時,以為感情是很執拗的東西,相愛和分開,都搞得很慘烈。但到了這個年紀了,才曉得人要儘可能讓自己待得舒服點,不碰什麼、繞開什麼、不問什麼、不強求什麼,都要有數。」

這就是她對獨處淺嘗輒止的緣故嗎?獨處難免會叩問靈魂,但她已足夠老練,對內心再不深究。這很安全,但……是不是會喪失了對感情的敏銳度?太濃烈的愛和安穩,是否不可兼得?我望着她:「我看過關於你的那本書。」

她輕笑:「那是臆造。」

真相或許只在她的心間,連皇帝也只能捕風捉影。我把目光轉回到皇帝身上,他正在和路人甲商討給皖南減免賦稅一事。路雲天是個很累的皇帝,每回看到他,我都會有錯覺他是金子做的,無論在陽光或燈光中,他永遠是一張金光爍爍的面容。這跟他的皇帝身份無關,實在緣於他是個好看的男人,好看,並且男人。

歡美人也好看,但失之柔媚;路人甲也好看,但那是溫凈的好看;我自己的那個人就不說了,他比較明亮狷狂;而皇帝卻是純然陽剛的,江山在握,俠骨柔腸,又光芒萬丈。

倪笑鬧說我缺乏父愛,有戀父情結,但也覺得皇帝比他的兒子們都迷人。好在路人甲勝在年輕,讓她收住了覬覦公公的魔爪。

我們的《尋秦記》已進行到第三季了,賣得挺好。但倪笑鬧老認為剽竊他人作品太不光彩,就打上我的主意了,想把我和路易的情事寫成書,但她把自己悶在家中才兩天就宣告放棄,理由是太平淡了。既不跌宕也不波折,連個情敵都沒有,讓她無法灑狗血,煽不了情又不好笑,沒看頭。

就連路易威脅她,她也死活不寫,號稱小說會因過分口水和無趣,而直接淪為撲街之作:「兩個年輕人看對眼了,膩膩歪歪地在一起了,多不好玩啊。誰要看俊男美女曬幸福啊,大家只想看到他們怎麼受苦。」

可我和路易太順理成章了,寫出來會遭讀者罵,說花了銀子卻看不下去,民憤的力量很可怕。路易受打擊了,他個人感覺我們之間清甜溫馨很是動人,但倪笑鬧說,既沒三龍奪嫡,又沒身世之謎,既沒二女爭夫又沒三男一女,連矛盾和誤會都沒有,太寡淡了。說着,嘩啦啦地抖著《尋秦記》教育我們:「大家要看大起大落的傳奇!不要看家長里短的生活,寫不了寫不了。」

基於這一思想,她對自己和路人甲的發展信心十足。就我看來,他們是很談得來,但那是戰略夥伴的友善相處,可她卻當成很有挑戰性:「就算這會兒拉着小手情話綿綿了,咱也得綳著。戀愛就是個追求的過程啊,小說作者的使命就是拚命拉長這個過程,不然窗戶紙一捅開,就得奔結局走了,還怎麼寫下去?子生子,孫生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那是蠢材的寫法吶。」

我笑:「我不在乎當蠢材啊。」

當晚路易摩拳擦掌想自己寫一部屬於我們的故事,書名他都想好了,就叫《春日宴》。我們初遇的夜晚,有琴聲,有知己,有美酒,而我從燈光中走向他,這一幕無比像盛世夜宴,也像在漫長的冬日後,春風如期抵達。

倪笑鬧卻又來潑冷水:「我生活的時代有部電影就叫《夜宴》,那是絕對的撲街大作!」笑得色迷迷,「淫者無敵啊,你們都愛『宴』字,沒人覺得這個字的構造十分淫邪嗎!你寫寫看!」

我在空中虛寫了一個宴字,也窘了。倪笑鬧哈哈大笑:「古人就這點出息,嘖嘖!這樣就能當成大事了!」

路易笑得更色:「在家裏總比在外頭好些,你說是吧,倪姑娘。」

皇帝笑了說:「倪姑娘,你們那個朝代的人是怎麼看待我們的?」

倪笑鬧的笑容僵住,不忍心地說:「在我們的史書上,沒有你們這個朝代。」

大家都愕住了,倪笑鬧又說:「有夏朝,但那是遠古時期,皇族姓軒轅,是我們的祖先。」

我腦子轉不過彎:「你來自我們的後世,說着同樣的語言,但我們卻不存在你們的歷史中?」

皇帝拍着我的頭,笑一笑:「沒關係的,丫頭,史書中沒有我們的蹤跡,但紅塵里我們來過。」

身逢太平盛世,不易成就亂世情緣可歌可泣;出生友愛皇族,不易宮闈驚變自相殘殺,我和路易被下了定論,只得默默地接受了彼此不過是人海中乏味的小男女這一事實。好在我們都挺想得通,險象環生愉悅了看官,但風平浪靜愉悅了自己,對自私自利的人來說,關起門來過快活日子,才是最佳人生。

但我還是認為我們也很精彩啊,也很九牛二虎才在一起啊,磨難也不少啊,這不還惦記着小虎的病情嗎。傍晚時又收到歡美人的來信,他說大多數醫書都記載「一寸相思」無解,只有一本極古老的書提了一句,說是需要白老虎的肝做藥引子,雪豹的膽熬成汁,再輔以多味藥草,或有一線希望。

歡美人留在風煙谷搜集這些藥草,讓我們去留意白老虎和雪豹。我們將這封飛鴿傳書傳看了,誰都不在意「一線」二字。事情已到這一步了,任何方子都不能掉以輕心,當夜我和路易就商量好,天亮就出發,漫山遍野去尋找白老虎和雪豹。路人甲則通過他的生意往來,把消息散佈給全國各地的商人,共同尋找。

倪笑鬧說路人甲辦事很高效,果不其然。入夜時他就為我們備了一匹神駿和乾糧若干。還請來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捕快七爺,這位黑衣大漢個頭不高,但生得孔武有力,一雙眼睛極為清明。

七爺的輕功一定很好,因為他走路無聲,比落葉着地還輕,皇后給他備了甜食和酒,他端起一碗一飲而盡,迎視着皇后:「數年前,我追蹤關西盜匪時,聽聞祁連山脈一帶有白老虎出沒,但未經證實。至於雪豹,有人在雲南邊陲見過它們的行蹤,我即日就出發去那裏打探,靴子,你別太急。」

他喚的是皇后的小名,想來也是一位故人。路易當即就和七爺敲定兵分兩路,他去雲南,我們去祁連山。皇后這才略微寬慰,吩咐我們先去休息,她還有話跟七爺說。

我睡在客房,和他們只一牆之隔,但兩人不過談了一盞茶的功夫,即聽房門一響,皇後送七爺出來。我估摸著七爺早已飛掠而去,皇后卻獨自在院中站了一陣,才轉身離去。

次日為我們送行的人不多,也就是皇帝皇后、路人甲殿下和准皇子妃倪笑鬧。這個名頭是她自封的,說是要討點口彩,我問路人甲知道嗎,她說他挺會裝傻。我不忍告訴他,男人對你裝傻,多半對你沒想法,但又不便出言提醒,只好握着她的手,讓她打好攻堅戰。

她和我執手相看,噗哧一笑:「來,唱首歌給你聽!」說着就開嗓唱了起來,「我拿青春賭明天,你用真情換此生……」

就要遠行了,路易卻打了退堂鼓,企圖阻撓我:「主人,你真的要跟我去嗎?天寒地凍,山長水遠,你留下來和倪姑娘賺點錢不是更好嗎?」

「我不去,你真肯嗎?」我斜他一眼,「你老受傷,我不能夠放心。」

「你不會武功,我也不能夠放心。」他還在遊說我。

「家奴,你不會保護主人嗎?」我抖抖袖子,喜不自禁,女裝頗顯繁瑣,我換了身輕便的青色豎領男裝,頭髮用緞繩束在腦後,也有幾分瀟灑的少年模樣,我拍拍他,「如何?不比你差幾分吧?」

他慢吞吞地說:「哦,如果會騎馬的話。」

路人甲幫了我一把,我拉住韁繩上了馬,毫無愧色:「不會騎馬也能跟你平起平坐啊。」

皇帝又笑我滑頭,對皇后說:「夜明珠,這丫頭比你還有趣。」

我和路易共乘一騎上了路,當朝大司馬秦鴿派了四名武功卓絕的侍衛給我們做幫手,遠遠地跟在後頭。神駿到底是神駿,馬踏流星,不出十日即趕到了祁連山脈。

越往北走,路就越抖,人煙也稀少些,我們有過破廟篝火席地而卧的經歷。路易摟着我說:「苦了你了。」我笑他,「你還當我是七公主?」

他看着,忽然說:「你手上都是口子。」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這雙手被他恥笑彈不了箏畫不了畫縫不了衣,卻拿得了菜刀握得住鐮刀揮得了鍋鏟。手掌不大,皮膚也不柔滑,是干過活的手,切菜啊洗衣啊剁排骨啊剖魚啊,受傷慣了,有點小傷口在所難免。他眼中閃著心疼的光,把我的手圈住,放在他心口上:「那時我以為你是七公主,還想過,綠島雖是小國,公主不該有這樣的手。」

當然,我不是七公主。她有雙纖細的手,又白又嫩,常常讓我幫她塗蔻丹,更襯得柔弱無骨。我不行,我的手很硬,又不軟。可那樣的手,是從不沾陽春水,每日用珍珠粉雪蓮膏養出來的,她連襪子都有人幫她洗,或許有人認為這才是高貴的象徵,覺得新奇並值得呵護愛惜吧。

我笑着說:「手上有口子怕什麼,心上沒口子就行了。」

肉身痛和心痛,誰更痛?我娘身子弱,常年病痛不斷,忍受雙重煎熬,可她愛的男人,伴着別人安睡。白素月說,我知道真相了,會後悔。是,嚴格來說,皇帝算是我的殺父仇人,但那樣的父親,我真的想要嗎?我娘真的能夠接受嬌妻美妾一籮筐的男人?

路易看着我,擁我入懷:「我不會做讓你傷心的那個人。」

「怎麼這麼愛說好聽的?」

「因為我爹老是不會說好聽的,弄得我娘以為他另有所愛。我有前車之鑒,不可犯錯。」他笑答。

次日晚上宿在一戶村民家中,這是山腳的一處普通北方村落,籬笆歪倒,窗紙微黃,屋內點着油燈。我們比四名侍衛早到半日,憨厚的農家夫婦拿出了他們的青稞面和燒刀子,說日頭已冷,喝喝酒好驅寒。路易遞給他們一些銀子,他們推卻:「聽口音,二位不是本地人吧?我們不需要銀兩,這兒太空曠了,花不著。」

這對夫婦已是40出頭,膝下無子無女,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荒袤的大山裏。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偶爾去隔壁家坐坐,談談收成和氣候,日子過得乏善可陳。我馬上就想起《尋秦記》項少龍穿越后,送了半塊巧克力給偶遇的老農夫婦,他們都很開心,就從包袱里拿出幾樣小點心給他們:「吃吃看。」

這些都是出行那天我的老闆丁丁一大早送來的,他消息靈通,話也說得中聽:「金銀花,我聽英子說你愛吃這幾樣,就都給你包了點。」

我謝過了他,他若直接把這些折現多好啊,比起零食,我更愛真金白銀。倪笑鬧偷偷摸摸地說:「你都霸佔了搖錢樹,還在乎幾個小錢?」

「誰嫌錢多?」我反問。

她嘖嘖道:「古人也這麼想,天下大同啊。」

村民夫婦果然很愛吃甜點,愛惜地分享這一塊鳳梨酥,捨不得多吃,你吃一小口推給我,我吃一小口推給你。路易看看他們,又看看我:「我們以後也會這麼要好。」

「我們現在就很要好啊。」

半夜下起了飄起了鵝毛大雪,這兒的冬天比京城來得早些。我和路易睡在硬硬的木板床上,枕着稻殼灌的枕頭,相擁而眠。但被子太薄了,他使勁把我往懷裏摟,我還是冷得直哆嗦,到了後半夜,聽到農婦敲門,路易開門一看,她給我們遞了一隻小小的瓶子:「剛燒了熱水,讓姑娘抱在懷裏,別凍著。」又歉意不已道,「家中就兩床被子,貴客還請不要見怪。」

路易把熱水瓶子塞給了我,我們抱着它,抖抖嗦嗦地說着話。他給我講了好些大內秘史,但我最想聽的,還是他大伯靜王爺的故事,畢竟傳說中,那是個比皇帝還俊逸的人,卻死於絕症,如何不讓人感慨。這麼一想,倪笑鬧的「暢銷小說論」不無道理,若靜王爺活到現在,可能不會有這麼多人遙想他的風華吧。看得越多越平凡,平凡哪及驚鴻一瞥吸引人。

大夏朝的皇族多半身患家族病,先皇只活了46歲,路易素未謀面的小叔死於少年,靜王爺也只活了20來年。路易記事起,大伯就在生病,他頑劣好動,5歲時,爹爹把他送到大伯的宮殿裏跟他作伴,想讓他不那麼孤寂。可大伯還是一天天冷了下去,在他生命的盡頭,幾乎是愉快地合上了眼,未留隻言片語。

大伯工古琴,精書法,擅圍棋,一開始,路易很不情願去大伯宮中,他很怕他會讓他學這些。但大伯只喜歡把他抱在腿上,跟他講各種各樣的神話,都那麼好聽。路易自己倒心虛了,主動問他:「大伯,你為什麼不教我識字?」

大伯笑了:「人生識字憂患始,我半生潦倒,一事無成,不就在於所學的皆是附庸風雅的東西嗎?」

學習要靠興趣,任何時候都不晚,所以大伯只給路易講故事,連兵法和史實都深入淺出,通俗好懂。在他客居在人間的最後三個月里,他瘦成了一張紙,用餐極少,一雙眼更是清湛,亮得像白瓷和釅墨,對世間萬物都不求不問,也無所要托,一如他平生待人以男人的友誼,如水湛然。

大伯很安然,對自己的死期有種自知,最後那日,他讓路易去給他取些梨花白來,他數月未喝它了,很想念。路易匆匆地去找皇后,一家人被驚動,全來了。那日大伯已衰弱得連琴都彈不了,他的妹妹海棠公主和駙馬檳榔流着淚合奏《廣陵散》給他聽,他卻恬靜地笑着跟皇后說着話:「這酒有些冷了,幫我暖一暖可好?」

那天落了極大的雨,皇族們圍在大伯的宮中,當庭架著爐火,把酒罈靠在一旁煨著。那麼燙,大伯卻還覺得冷,緊緊地抱在懷中,一壇冷了,又換一壇,皇后哭得不成樣子了,去抱住他,靠在他肩頭直哭。大伯跟她說:「這酒真暖,聞着它的香去死,我就一點都不冷。」

然而他咳血,一大口又一大口,黑衣被染得暗紅。路易說:「我守了大伯三個時辰,直到日落。」

大伯沒有臨終遺言,就那樣咳著咳著,胸口起伏得厲害。他一張臉白得透明,目光都散了,手也在不停抖,嗆出很多血來,最後頭一歪,抱住路易的手臂鬆開滑落。可他始終在勉力笑着,對大家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不要哭,我所愛的都在身邊團聚,我不空虛。」

大火燒得旺,梨花白也正暖,一壇接一壇的,烤得暖哄哄的,即使當所有人再也感覺不到他的呼吸。

即使天空放亮,也無人理會,覺得只要酒正暖火正紅,他就還沒走。

只要酒正暖火正紅,他在黃泉路上就不會冷。

大伯故去后,皇后再也不親手釀製梨花白。那年虯髯大伯的夫人綠袖還活着,送了一幅輓聯過來:「閑過信陵飲,縱死俠骨香。」她對皇后說,「他明明沒習過武術,人又文弱,卻像個錚錚俠客。」

路易記得綠袖告辭后,娘對爹爹說:「有一年我和大哥在夜裏談話,他說他愛過一個女子,天真稚氣,有種倔強的清新質感,像個穿綠衣裳的小花仙。但他們不能在一起,我問是誰,他也不告訴我,只一味說不能夠在一起。日後我再問,他卻絕不多言,莫非正是綠袖?」

皇帝就看着皇后,幫她抹去眼淚,慢慢地說:「他不說,那就讓聽他的。」

我知道他愛的是誰。終其一生,他都對他愛的女子緘口不言,只因惟有如此,才保全了她的天真和稚氣。

她若知道了,就要不快樂了……可她是那麼一個明麗快樂的、心底無垢的人呢,他哪裏會捨得讓她知道?

拼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還好,她永不得知,這會是個永恆的秘密。即便,連她的夫婿也全然洞悉,但他絕不告訴她。

當我告訴路易我的想法,他一怔:「是我娘?」轉念一想,「是我娘。她跟我說過,第一次見着我大伯,就認為他是仙人,什麼話都願意跟他說。連跟我爹爹鬧彆扭了,恨不得老死不相往來了,還是視我大伯為至親。她幾乎每天都會看看望大伯,她走後,大伯會坐在窗前靜默良久。」

我是洞若觀火、眼力如電的金銀花呢。可一想到靜王爺,我心頭一陣悲哀:「病痛纏身,又是苦戀,大伯真可憐……」

路易默然片刻:「遇見我娘之前,大伯一定很寂寞;遇見我娘之後,大伯似乎更寂寞。」

在凄寒的客途中,我深深地擁抱了他:「如果有一天,我讓你感到寂寞,一定要和我說。」

他愣了一下:「為什麼?」

「就算你要離開我,也只管直說,我只要你快活。」我想過,我的他貴為皇子殿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卻也會有憂思和落寞的神色,究竟是為什麼。到今日我才知,他欽慕着他的大伯,他有過清寂的童年,他懂得什麼是寂寞。

「傻。」他拍着我的背,拍了一下,說句傻,又拍了一下,還是說我傻,最後他說,「我的人生不是為了變故而存在的,人又懶,才不會中途換人,我也不認為還能找著第二個你。」

我窩在他的懷裏問:「我有這樣好?如果有第二個呢?」

「你是金銀花,這是你最大的優點,別人不是金銀花,這是別人最大的缺點。」他親一親我,「換人不會感到痛嗎?我的人生是用來消遣的,不是用來受苦的。」

他深植我心間,已長成我身體的一部分,要連根拔除,將談何容易。是,我也怕痛,我是知進退,懂取捨,知道什麼不能爭,也知道什麼不爭就能得的金銀花。你不換人,我也不換人,熱熱鬧鬧地、暖暖和和地,向著你許給我的未來走。

親愛的,你提着燈籠照亮了千條路,我選了一條就跟你走得義無反顧。

在靜王爺清艷而迅忽的一生里,在雲天茫茫的雪夜中,我和我的愛人許下了三生,深覺找著了彼此,是此生最大的幸運。

這一霎酩酊又悵惘,是我14年中初識的最深的溫柔。

告別這家農戶,我們繼續趕路,除了四名侍衛,大司馬秦鴿派來的大部隊也已陸續趕來,眾人將沿路的山頭一寸一寸地翻過,仍然沒能找到白老虎。

進展全無,路易不免急躁,拉開黑色大氅讓我鑽到他懷中取暖,煩悶道:「黃老虎倒找著好幾隻,可有什麼用呢?」

「骨頭燉湯,肉燒着吃,爪子給小孩子玩。」我見侍衛們都坐得近,就湊近他的耳朵道,「虎鞭給你泡藥酒。」

他且笑且拍我一下:「才14歲,怎麼比倪笑鬧那個小寡婦還色?」

我假意嘆著氣:「哎……綠島王宮全是老宮女啊,我每晚都有一個色故事可聽,有時兩個。」

就這麼打着氣解著壓,我們到了祁連山南麓。山谷中人很少,又是冬日,寒風刮在臉上生疼生疼的,我又有點傷寒跡象。路易找人給我搭了個帳篷,自己帶着人去找藥引子白老虎,把我留在帳篷里看書,又派了兩名侍衛守着我。

他是個坐不住的人,我也是,鬧着要跟了去,他哄了半天:「風太大,你若病了,我們就得耽誤行程,小虎就多一分危險,你不是天天惦著那孩子嗎?」

我想想也是,就乖乖地留在帳篷里等他們回來。兩名侍衛也被我招呼進來一起坐,但我們不熟,沒話說,相對難堪了一會兒,我打發他們追上大部隊去找白老虎,多兩雙眼睛搜尋總不是壞事。

風極大,帳篷不着力,被風吹得嘩嘩直響,我爬起來拖着它,想換個背風的山坡。但這一處太空曠,四野無人,我就拖着它走了很久。倪笑鬧說過「生命在於運動」,我發現,走動確實沒那麼冷了,出了一身透汗,頭也不大暈了。

大約走了大半個時辰,我忽然在山谷的另一邊看到了湖泊!藍天下,湖水是湛藍的,像我闊別多時的綠島,我從小看熟的海面,也是波光粼粼,蔚藍如晴空。我高興了,把帳篷支好,跑去湖邊洗手。

隨後,我看到了一幅畫,不,也許是一首歌。倪笑鬧總是哼哼的,跟我眼中這一幕絲絲入扣,絕不走樣:「她長發灑銀槍,鵰翎戎裝,閉目身半躺,腰中酒涼。」

小舟穿浪,緩緩地向我行來。舟中女子揚起月牙兒形狀的酒囊飲酒,風前水邊,她的姿勢悠然,看起來自信又美好,我不由一呆。

舟行碧波,她人已近,以我眼花繚亂的速度飛身躍落,落在岸邊。她行動時有清亮的金屬相擊的聲音,我定睛一看,她手中長劍上已穩穩紮住了兩條銀色的魚,魚尾擺動得水花四濺,竟還是活的。

她穿藏藍的衣裳,蹬黑色長靴,生得雲鬢花顏,卻打扮得很硬朗,俠女就是她這種吧。我見過最美的女子是皇后和白素月,但她竟還在她們之上,舉手抬足極有風情,又濃艷又裊娜。哪怕是剖魚烤魚這類瑣事,都被她做得活色生香,叫人只顧呆看。

總之這是個十分美貌的女子,甚至是英俊的。見我望她,她熟練地把架在樹杈上的魚翻了個面,細細地灑上鹽,閑然自若道:「小姑娘,一會兒嘗嘗?」

她的語聲悅耳,像清水白蓮綻放,我自告奮勇地蹭過去:「我是廚子,我很會烤魚。」

她彎了唇角,笑出一口晶瑩白牙:「很會這個詞,用得很妙啊。」

我的確「很會」啊,為何要謙虛?就像有一次我跟路易說的:「就沒見過你這樣自戀的人,美而不自知才是美德!」

他說:「人人都讚美,我能不知嗎?」

他若不是皇子,也是個麗質天生的人,在觀者的褒獎中長大,要他裝糊塗,真有點難。我想着他,一邊烤魚一邊說:「姑娘的裝備很精良啊,油鹽胡椒辣椒粉一應俱全。」

「咳,這可是江湖人的好伴侶。」她站起來,雙眸中有柔和光線,長劍的銀光晃動我的眼。想來是絕好的殺人利器,她卻只拿來捕魚,真是恣意。

我把魚烤得金黃焦香,撕下一小條嘗了嘗,遞給她:「依我的口味,鹹淡剛剛好,姑娘,你吃。」

「姑娘?」她笑聲如春雨霖鈴,「小姑娘,我的年紀,可比你娘親還要大。」

「不可能!」我肯定道,「我娘30好幾了!」

「唉。」她故意把臉一沉,裝得很苦惱,「我41歲了。」

我結結實實地驚異了,皇后的容顏已比實際年紀年輕不少,但已一看就知是婦人了,她卻仍宛如少女般的明媚。見我不信,她湊得近些,指著自己的臉說:「看這裏,這裏,還有這裏,全是皺紋吶。」

「沒皺紋不就是妖精嗎?」我想起英子說歡美人是鳳凰精,哎,我想他了。

我的手藝並不浮誇,她一嘗即贊:「好吃好吃!我從未烤過這麼好吃!」

路易說我這人實心眼,喜歡誰了,就想做菜給誰吃,半點沒錯。她一誇我,我就更開心了,指手劃腳地說:「若有鍋就好了,我可以做西湖醋魚。奶湯鯽魚我也很拿手,我能把它熬得像牛奶一樣潔白。」

她拿劍挑給我一條魚:「你也吃。」

魚是我14年來的糧食,哺育我長大,物極必反,我吃得太多,完全不想碰,擺手不止:「你吃你吃,我不吃魚。」

她笑:「不吃魚還會烤得入味又鮮美?」

「做廚子的本能啊。」我瞥着她的劍,「相信你也不殺人,但惡人來了,你也會殺得湖光山色。」

歡美人連殺人都寫意從容,這麼個妙人兒也不會差到哪兒去。我本想說「良辰美景」的,但被倪笑鬧知道,准要笑我太「暴力美學」,遂作罷。

我給她講解了如何把魚烤得好吃的要訣,又從帳篷里摸出了一瓶椒鹽送她。打定主意要跟路易闖江湖時,我準備了不少佐料帶上。作為回報,她賞了我幾招武功,我照貓畫虎地學着,又是一身汗,傷寒見了新科俠女很害怕,畏手畏腳地跑了。

吃飽喝足,我們坐下談天,她問我何以來到此處,我簡略地說了說小殿下路虎的病情,她雙眼忽地一閃過,頷首道:「是她的孩子。」

「她?」

「路虎,不正是夏朝皇后薛十九的幼子么?」陽光里,她的笑容美麗絕倫,「那孩子叫小虎?他有救了。」

我大喜過望:「你有解藥?」

「不,我知道白老虎在哪裏。」她反手一挑,以劍為筆,在地上畫下詳盡方點陣圖,「此去西行70里,翻過樺樹林,繞過三處村落,再趟過這條河,叢林深處確有白老虎出沒,兩個月前,我親眼見過。」

「太好了太好了!」我激動得想撲過去抱她,「我即刻就讓人飛鴿傳書給皇宮報喜,皇后一定會高興得直哭。」

「哭?她可不是個好哭之人哪。」她洒然一笑,「你是她的誰?兒媳婦?女兒?」

我羞於說出「兒媳婦」三字,小聲道:「以後是女兒,喊她為娘。」

她長笑:「談起廚藝很直率,承認是兒媳婦就害羞了?」

「當然,廚藝是自己的,永遠是自己的,兒媳婦可說不準。」

她凝望劍鋒若有所思,忽側頭看我:「你倒像是我女兒……不過我不會有女兒。」

「為何?」

天空高遠,疏雲清淡,她說:「我只為我自己活着,不多不少。」

突然間我知道她是誰,皇后說自己的師姐無牽無掛,四海為家,那麼,就該是她了,英子幼年的遇見,皇后的故人。我望着她說:「皇後有天談起你,說如果像你一樣,會不會睡得舒心些。可她又想,這麼多年羈旅天涯,你會孤獨。」

她的雙目凈若琉璃,輕笑一聲:「孤獨?每個人最後的歸宿和命運都是孤獨。你回宮告訴她,我孤獨,但不孤單。」

我理解不了:「有區別嗎?」

「天大地大,怎會孤單?一朵花一朵雲都會陪伴你,你不會孤單。」她移開目光,投注在湖面上,「她和皇帝生活得很好吧?」

「好。」我沒想好要不要告訴她,我覺得皇后心有缺憾。

她眉頭微挑:「哦?終於懂得平衡自己的人生了?」

我遲遲疑疑地說:「只要天色不好,她就愛發獃。」這是我觀察出來的,我發現,除非天上掛着明晃晃的大太陽,否則無論落雨或陰天或下雪,她都隨時隨地在發獃。

「她啊,最愛的還是她的青梅竹馬。她愛他可比愛皇帝多,但她沒機會說給他,他也永遠都不知道。」她說出了英子百思不得其解的皇帝和皇后的情事真相,「她不會讓自己的心承認吧?」

「如你說,她大約是想平衡自己的人生。」我凝望着她,她的側臉真美,「我的朋友倪姑娘說,活得太明白,會阻撓幸福感。

「自欺可是要對自己下狠手的,你做得到嗎?那得多強硬的一顆心啊。」她又笑,這可真是個快快樂樂的人,難怪能保持容顏的不衰,我娘終日愁眉苦臉,老得飛快。

我坦誠地問:「你會孤獨終老嗎?到那時會後悔嗎?」

「孤獨終老不好嗎?」她反問我,「就因為我不嫁不育?小姑娘,不是每個人都需要感情的。女孩子本身都是有些神性和仙氣的,但感情會讓她們變成大慫包。」

「你受過打擊?」她這麼美,性情又好,也有男人捨得離開她?

她站起來,長身玉立,將劍持在手上:「有人天生涼薄,有人天生長了六根手指頭,有人天生喜歡書畫,而我天生不嚮往感情。」

「啊?我從沒見過有人絕愛,即使命格孤絕。」我不能相信她從不對感情抱有期待,「你沒碰過很好很好的男子嗎?」

比方說,像皇帝那樣的,比方說,像路人甲那樣的,比方說,像虯髯大伯那樣的……都會令她改變吧。

「碰到過。」她說。

「後來呢?」我問。

「幹嘛要後來?」她高貴地說,「後來就是民女嫁給了皇子,生了三個孩子,卻不能全心快樂。而我的記憶里,誓言從不兌現,所以永遠鮮艷。」

「是沒有人好到讓你願意冒險,試一試吧。」

「小姑娘,我很偏執,別同我多說啦。你是聰明人,惜福就好。」她身量很高,欠欠身摸我的辮子,「我們人各有志,所以人各有命,再見。」

風微雲渺,她這就要告別了,我忽然感到捨不得。有些人有些事,只是一面之緣,卻讓我一生不可相忘。這個內心清高但是非常隨和的俠女,讓我有相逢在夢中的疑惑,追上她,問道:「你叫什麼?」

回皇宮問皇后就知道了,但我多想聽她再說說話。她側身回望,像咫尺天涯的絕艷之花:「很久以前,他們叫我老十一。」

天色幽藍純寂,她划舟遠行,衣袂飄搖的背影消失在湖水深處。四周極靜,我跌坐在地上,連我都對她一見傾心,難捨難離,那些為她動情的男子,將來要找著能超越她的女子該多難,餘生勢必只在走下坡路了……

她說她叫老十一。十,像一個肩上扛着劍的人,一,是她腳下的筆直大道,不偏不倚,淡定舒達。同樣人到中年,同樣雲英未嫁,她和我娘截然不同。她生性無拘無束,心靈強大到不落窠臼,證明了好多人腦子裏以為天經地義的東西是毋需存在的。是,倪笑鬧說得有道理,敏感而脆弱的靈魂難以得到幸福。

路易找着我的時候,我還呆坐在湖面,回想她的一笑一顰,魂不歸位。最動人的女人就是老十一這類吧,讓男人想入非非,使女人念念難忘。這輩子我都做不成她了,我跟路易抱怨著:「起初我的夢想是俠女,都怪你竄出來了!」

「起初我的夢想是俠客,哪怕一生流水,孤星入命。」他刮刮我的鼻子,「而今覺得,能與這嬌媚小妻相守到老,煙橋畫柳,平和安逸也挺好啊。」

我不成器,每每被他的花言巧語哄得暈頭轉向,本想賣個關子也沒藏住,一五一十地通報了老十一教給我的路線。他喜逐顏開,熱情洋溢地建議:「我們喜上加喜吧!」

「什麼?」

「成親!」

在兄弟橫禍的關頭,在荒山野嶺的地方,我的殿下昏了頭,不合時宜地想許我一個婚禮。我罵他:「娶我,會這麼便宜嗎?」

他深刻地凝視着我,眼中有晶亮欲滴的東西在流轉:「前方有險途,你怕嗎?」

「怕什麼,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好啊,生死都作一處想。」他向我一笑,從懷中摸出一方紅巾,抖開給我看,「方才在山腳下,看到有人成親,我把新娘子的蓋頭要來了。」

「你觸景生情?時機多不對。」

他抬頭望了望淺白色的月光,眼色溫存:「記得嗎,我說過要補你一場風風光光的洞房花燭,今晚就來補上。」

「風光嗎?」心頭很甜,仍要擠兌他。

他輕拍我圈住他的胳膊:「天當被子地當床,四周寒風嘩嘩響,盛大又別緻,你還想怎樣?」

「好吧。」我說,「那就來吧。」

然後他拉着我的手,握得好緊,我們對着月亮跪倒,他輕聲叫着我的名字:「金銀花……」

我側過頭,他把紅蓋頭給我蓋上,我的眼前就只剩下一片喜洋洋的紅色,他的臉影影綽綽的,又喊了一聲:「金銀花……」

「嗯?」

「你可真好騙。」他說。

我的心在這時猛地沉落,這才聞見了蓋頭上的渺渺葯香。我拚命扯下蓋頭,但已來不及,葯香撲面,像極遼遠的花,幽幽地送來香氛,他的聲音如在水波中蕩漾,飄飄忽忽地:「嘿嘿嘿,是迷香哦……」

混沌感排山倒海而來,比最軟弱的困意還要讓人睜不開眼,我手一松,陷入了深度的沉睡中。

醒來已是三天後,我被他背着,吃力地走在陡峭而泥濘的山路上。我想動彈,這才發覺他把長衫搓成繩,將我和他綁在一起,我背上還滑稽地綁了一隻盾,像只笨拙的烏龜。

山脊極薄,我揉眼望前方,在雨霧中,像鯽魚背一樣,薄得幾成一條線。再回望身後,侍衛們都以劍開路,折一根樹枝當拐杖,顫巍巍地行走着。

萬仞高峰夾一小徑,兩側深淵亂石穿插,如怪獸獠牙巨口,我擰著路易的耳朵:「好啊,暗算我!」

他一躲,腳下一滑,踢起一塊小石頭,當即滾落山崖,替我們送了命。我嚇白了臉,不敢妄動,附耳道:「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他不依:「負重才能維持平衡,你懂嗎?」

「侍衛們可都沒背誰。」我心一涼,忙回頭看,本應有二三十名侍衛,可這麼一數,只剩不到十人!有的人臉上手上腿上還有傷!血污累累,不辨服色,看見他們身上的血污傷痕。數百雙眼睛在曙色中閃閃爍爍,或凶光嗜血,或疲憊迷茫。

我心一咯噔,慌亂地去摸他的臉,「你沒事吧?」

「喲!」他的語聲帶着笑意,「只關心我的臉?」

「你的胸有什麼摸頭?」

隔得近的侍衛壓抑著低低笑,我扭頭瞪他:「還有人呢?」

「廢話真多啊,看來,迷香下得還不夠猛啊……」路易懶洋洋地說。

勁風猛烈,峰前積雪挾勢而來,當走過了這段左邊懸崖右邊深湖的險路,我才被路易放下來。這兒是一片平地,地面濕漉漉的,侍衛們先後到了,累得往地上一癱,從包袱里掏出乾糧分著吃。

我又問:「人呢?」他還好,除了右腿上有條長口子,一切正常。可還有些侍衛,去了哪裏?

我們和倖存部眾分享著乾糧和水,他沮喪地告訴我,這三天又碰著一幫惡徒了,是張遠忠的餘黨,跟蹤到此,進行最後的瘋狂反撲。那幫人祭出的全是不要命的殺招,刀劍上淬了劇毒,還用上了迷煙和火炮一類的下三濫玩意,侍衛們盡心護主,雖將敵寇一一擊斃,卻也死亡過半。

就當我和老十一烤魚時,他們已在山下和賊人交上了手。雖擺脫了糾纏,但他知道,深山中還有數雙邪惡的眼睛在盯着我們,接下來又要走一段險要的長路,我又不會武功,難免礙手礙腳,會分了他的心,就不得已迷暈了我。

這便是他說的「生死作一處想」了,他背着我,和敵人交戰,和惡劣征途交戰。我心頭一暖,只覺開闊,從此以後,人世風霜江湖冷雨,都有他在,我不由喉頭一哽:「為什麼,為什麼會對我這麼好?」

他貼着我的耳朵,膩道:「我想讓你知道,你被人那麼深愛着;我想讓看到的人都羨慕你,因為很多人去愛人,是給不了這樣的。

我瞭然:「迷暈我,是你怕我醒著,會以命護命對不對?」

「你不一向自不量力嗎?」他塞給我一塊牛肉,「向來是忠僕救主,哪有主救忠僕,再說我是男的。」

「最後這句才是重點吧?」我又擰他的耳朵,「居然拿蓋頭迷暈我!拿婚姻當兒戲!該打!」

他沒奈何,手一攤:「還有更好的辦法嗎?一拳頭打暈你?」

「你可以給我送花,它很美,我一嗅,不就……」

他笑着搖搖頭:「如果你能在這深山找到一朵花,請你把它送給我。」

老十一指點的叢林其實遙遠,又或許是冬日天氣太差,天空時常蓄滿風雷,雨夾雪,又混雜着冰雹,到了第五日,我們才停在一處名叫寧水村的小村落。

這兒比之前停留的村莊要富庶多了,家家戶戶都是籬笆院落,門口掛着紅辣椒和苞谷,典型的北方人家。我們一行有12個人,就分散住下了,我和路易住在最西頭的丁大才家,他家有五口人,八十高齡的老母親,一雙憨實的兒子,以及大才夫婦,住在寬敞的大瓦房裏,頓頓都有白米面和肉吃,比起我們這一路見過的農戶的生活都要富足得多。

路易和大才拉着家常,皇子殿下這次微服出行也肩負着收集民情的重責,別看他一手臭字,也被我偷偷瞧見一有閑就往本子上記錄着什麼。我偷看了幾眼,全是沿途的所見所感,密密麻麻地寫了好多頁。我和大才妻磨著糯米,跟她分享廚藝,她尤其愛聽我講授做魚的理論,北方人對魚顯得辦法不多,但燉肉是他們的特長,我們指點着彼此,其樂融融。

吃過晚飯後,路易對我說:「這雪落得大,估摸著這一二日還上不了路,我們去村東林家走走?他是寧水村的致富帶頭人,我想見見他。」

「林?這裏的人不都姓丁嗎?」

「大才說,他是異鄉人,但在這裏生活多年,也入鄉隨俗了。」

門外雪花如雲似霧,像蒼茫往事直撲滿懷。我和路易牽着手,並肩走向林家。我聽到身邊人對我說:「那麼多年,我想遇見的人,就是五個字,相伴到天邊。」

「多好,這個人恰好是你。」我緊一緊他的手,「殿下,你我其實應當慶幸。」

林家很好找,大才說,門口掛了狐皮的就是了。我們只走了兩柱香時辰,就到了他家門外。籬笆虛掩,落滿了雪,屋內有燈光,路易拉着我,叩響房門。

房中傳來隱約的腳步,門開,風來,油燈下是一個英俊不羈的年輕人,臉上浮起驚訝神情:「二位是?」

深谷落滿大雪,苦寒北方天地朔朔,風聲貫耳。路易說:「我們來拜訪你的父親。」

大才說過,致富帶頭人名喚鐵匠,年過四十,必是這年輕人的父親了。年輕人笑,將我們迎進屋:「我父親住在山裏,很久沒回來了。二位想必遠道而來,不知何事找他?」

這年輕人面容粗獷慨然,不想出口卻很斯文。我望着他的臉,一直以來見過的美男子都是偏文氣的貴族公子,從未有一人如他,面孔俊朗,但灑脫如烈火紛飛。想來只有山林之中,才會有這類鮮活的野味吧。

兩個男人說着話,我轉臉打量著屋內家陳,都是結實的木製品,鏤刻着精美的花紋,桌上有一支笛,牆上掛着各式獸皮,無聲地說明著這是一家獵戶。

我被立柜上的古老雕花吸引,蹲下來欣賞,年輕人笑了一笑:「是上古文字,我父親刻的。」

「大才說,他是個鐵匠。」路易道。

名叫長青的年輕人給我們沏茶:「早年的事了,自我母親過世后,父親把他的手藝傳給了他的徒兒,就再不打鐵了。」頓一頓,又說,「父親的手很巧,這屋子裏的家什都是他親手打制。」

我抬頭望牆上那匹火紅的狐狸皮,忍不住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好柔軟:「他還是個獵人?」

「我們都是。」長青有一雙明銳藏鋒的眼睛,我想當他獵狐時,出手將如驚風驟雨。

路易本就是為捕捉白老虎而來,很願意和獵戶青年探討一二。長青起身,從牆壁上取下弓箭和一柄玄鐵劍:「我正打算出門一趟,不妨隨我來。」

門外幾聲零落犬吠,風雪正大,路易掌燈,光焰在風中抖索得極柔弱。長青一笑,摁摁腰間箭袋,只道:「跟上我。」

說罷,他奮身斜掠,路易拉着我,奪路急追,竟始終差他數步之遠。路易的輕功我見過,連歡美人也笑他:「太貪玩,只學會了輕功好逃命。」不料仍跟不上長青,在狂亂的山谷大風中我問他:「是我拖累了你?」

「是他輕功卓越難測,頗具神威。」

越往深山裏走,風聲越大,枯枝斷走敗葉狂翻,銅錢大小的雪片傾巢而落,八荒蒼莽,走獸四散。

天空低沉得幾欲迎頭壓下,長青雙目炯炯,劍勢如狂,勢如疾電,我只覺他手一揚,劍華凜冽,乘風御電而去,在空中圓弧輕轉,瞬息就獵殺了一隻雪中倉皇奔跑的玄狐。

以劍為箭,須臾得手。我奔過去拾起還溫熱的玄狐,揚聲朝長青喊道:「只洞穿了心臟,傷口好小!」長青露出笑意:「完整的狐皮才賣得出價錢。」

隨後他搭弓怒射,雙手連展,箭光如雨後長虹,相隔約十餘米的兩隻豹雙雙應聲倒地,伏屍於野。我和路易目瞪口呆,這箭術也太神了吧!皇帝路雲天箭術卓越,百步穿楊,這頂多二十齣頭的年輕人的功力竟亦是匪夷所思的驚人。

一隻鷂鷹在半空盤旋,一聲長唳,落上長青左肩。它的左腳綁了小小的瓶子,長青打開,抽出一張小紙條,略略看了,抱歉地對我們說:「父親將在山裏度過整個冬天,這些時日都不回了。」

我和路易都很失望,走回寧水村時,我纏着長青東問西問,他說自己的功夫都是父親教的。小時候,父親為他請來先生教他認字讀書,但他對武學更有興趣,常常折柳為劍,一通亂比劃。父親就無奈地笑笑,給他刻木劍和小弓箭。

路易介面道:「小虎也是這樣,爹爹帶我和大哥去山野打獵玩耍,他也興緻勃勃跟了去,飛跑着撿爹爹殺死的獵物,看到它們的死狀卻又傷心極了。以後我們就只射傷它們,由他帶回去給它們療傷豢養放生。」

小殿下路虎從小就是個善良的孩子,但他才9歲,他尚不能懂,在山野遇見的弱小生物是理所當然,但在小巷出現的受傷小兔子,那是叵測的災難。

快走到林家時,路易對長青說:「等我們辦完事,再登門拜訪可好?像你和你父親這樣的人,不該埋沒在深山之中,我……」

長青微一拱手:「公子過譽,愧不敢當。」他深明輪廓毫不比路易失色,清亮雙眼,黑髮與青衫,斷不該是困守山中之人。

路易又說:「我爹爹對我說,御劍之道,最難是自御心神,你卻出神入化,世外高人。」

我了解此人,不被折服,絕說不出褒揚至此的話,長青卻淡然一笑,揚起頭,看着漸亮的天空和漸暗的星星,聲音鎮靜低沉:「我盡所能,不過是期望自己配當他的兒子。」

路易一震,回丁大才家的路上,他說他也希望能成為爹爹心目中的兒子。路人甲對詩詞歌賦書畫琴棋有一套,小虎則專註園醫星相醫卜,他素不喜這些,對刀法拳經劍術的天分都有限,他惟一能做好的,就是為爹爹東奔西走,處理各地棘手政務,體恤百姓憂樂,以及摧垮將張遠忠這類復仇團伙。

在最初時,那些微不足道的成就讓他名望扶搖而上,但爹爹為國事萬般操勞,時有仁政頒佈,他才發覺,哪怕再過5年,他也跟不上爹爹的思維,更妄論真正分憂。我凝眸看他,將他抱一抱:「爹爹讓你想成為更好的自己,你也讓我不想只當個『還可以』姑娘。我想把生活過得好一些,跟你一起過得更好一些,好到天上去,飄飄欲仙,漫步雲端。」

我們緊緊抱擁,在宛如潑墨的天色下。黎明前的最黑暗,也不過這般。

大雪封山行路難,我們在寧水村困守了三日三夜。所幸來自皇宮的飛鴿傳書說,檳榔姑父一行已和七爺會合,捕獲了雪豹。歡美人配製的草藥也託人送到宮中,小虎的病情還算穩定,現在萬事俱備,只等白老虎了。

我問道:「歡美人臨行前,跟你說了哪些男人話題?」

路易難能可貴地靦腆了一下:「他說你是八面威風的小獸物,內心別有天地,讓我待你好。不要似他,當時沒有辦法,後來失去機會。」

我哽住:「我很想他,他何時歸來?」

路易緩緩搖搖頭,看看窗外飛雪,把視線轉到我臉上,拉着我的手,誠摯地說:「歡叔說過,眾生皆苦,無情不孽,但我會待你好。」

我腦中轟響,淚眼迷朦。我的殿下,也許我們的故事真的不好看,讓人只想打瞌睡,痛罵一平到底、波折不起,但事實上,我們經過了如此漫長的時間才走到這裏。

如果他們不喜歡,那是因為,我們的故事裏,沒有他們的渴望和嚮往。如果他們不愛看,那是因為,訴說的人兒心頭很亂,她相思刻骨,語無倫次,千言萬語,心念全失。

第四日,我們和丁大才全家道別,向叢林挺進。到了次日,就看到了老十一說的那條河了,我頓時充滿了力量,渾身鼓勁,指揮着侍衛們砍木頭造小船。綠島生涯不是白過的,我和小夥伴常常扎些筏子,飄到大海中央戲水曬太陽,這下派上了大用場,證明尋虎團成員金銀花不僅是隨隊家屬,還是能起到一點作用的。

怎奈此處甚荒涼,樹木瘦弱枯敗,只能勉強扎了幾隻不甚結實的小舟。所以我們劃得很慢很謹慎,我和路易的小舟在最前頭,侍衛們的驚呼此起彼伏:「漏水了!」

「再綁綁,慢點!」

一路有驚無險,劃了許久,天色已有些明昧,我直起身捶捶背,剛鬆口氣,小舟一顛,竟像是路遇險灘!水流激烈波盪,在起伏的水面上,路易立着船槳不知所措,我急急向他跑去想教他如何穩住船身,卻被樹枝上突起的關節一絆了,摔在船上。

水聲欸乃,路易焦急地跑過來,船身陡然一揚,他腳下一滑,翻落水中。

我被嚇得肝膽欲裂,隨之躍下。

深冬的水流冰冷刺骨,像萬根鋼針插進身體,但我不去管它。這一個突如其來的浪頭太猛,掀翻了好幾隻小舟,侍衛們在水中撲騰,還不忘來救路易:「殿下,殿下在哪兒?」

路易在水中浮沉,嗆了口水,咳個不停,雙手緊匝住我,像抱着一根救命稻草——他不會游水?旱鴨子一隻?我不顧一切地扯着他,在他沉入水底之前。耳邊就是他的臉,大量氣泡噗噗地冒起,這個笨蛋,不懂憋氣嗎?

這水極深,侍衛們也被陷在漩渦里,一時趕不到近旁。我急急地捏住路易的鼻子,他呼吸不上來,雙手無力地擊打着水面,狼狽萬分,我一急,嘴唇貼上他的,渡了一口氣給他,他這才漸漸地恢復冷靜,被趕過來的侍衛們七手八腳地扛出水面。

我竭盡全力地爬到岸邊,再也支撐不了,躺倒在地。這是我聽到一聲喊:「是條大黑魚作亂!」

這麼艱險差點沒命,原來只是一條魚路過啊!人命有時關天,有時又脆薄得不堪一擊。我無力地揮揮拳:「殺了它!烤著吃!」

剛一抬頭,躺在一旁的路易欺身過來,雙唇直接堵上了我的嘴,放開才道:「剛才親得不盡興。」

……那能算是親嗎!殿下你幾時能做點符合時宜的事情?還有,你居然不會游水啊,哈哈哈哈哈樂死我了,我緩過勁了,支起胳膊去看他,凌亂濕透的領口緊緊貼著身子,漂亮的鎖骨和胸口悉數暴露在外,看得我喉嚨乾澀。他晶瞳發亮,悠悠笑:「我見青山多嫵媚啊……」

我愣住,被他點醒,一看自己,衣衫濕嗒嗒,全貼在身上,好不狼狽。包袱也落水了,雖被侍衛們搶救回來了,但全都浸濕了,換無可換。好在還能就地取材,燒上一叢火,邊烤魚邊烤衣裳。

這條大魚被我們吃了好幾頓,因為這條河實在有些長。

千辛萬苦到達叢林,已是我們離開皇宮的第21日了。但就算路易和10名侍衛日夜搜尋,竟仍未發現白老虎的蹤影。可老十一說她見過不假,恐怕還需將這一大片廣袤的叢林翻個遍才行。

叢林樹木遮天蔽日,霧氣瀰漫,木葉森森,稍不留神踩下去,就陷沒沼澤,吞噬人的性命。這是我們一路經過的最險峻的所在了,像陰森的幽冥地府,百里無人,與世隔絕。

我們的帳篷搭在參天大樹下,蚊蟲毒瘴遍地皆是,夜晚更時時聽到狼嗥,萬山迴音。路易擔心我害怕,總是枕劍而眠,在睡夢裏也抓住我的手不放。我問:「是你怕,還是我怕?」

「我怕。」他嬉皮笑臉。

但我知道他心緒不寧,在叢林待了三日了,白老虎卻還遍尋不獲,他整夜難眠,焦灼得嘴角冒出了燎泡。我就陪他整夜枯坐,或擊水長澗,穿梭山林。到了第四日下午,侍衛們匆匆來報,說在叢林南面,有一座墳,墳前立有方石,石上淺淺刻了一行小字,這說明此地尚有人蹤。

於是我們一行都趕了去,如果確有人在此居住,他應會清楚白老虎的所在。走了頗久,我們才來到那座孤墳前,讓我驚訝的是,墓碑上並無死者姓名,只在左下角刻了小小的字:一般離緒兩銷魂,馬上黃昏,樓上黃昏。

沒頭沒尾的一句詞,卻無端地引人悲傷,它太像一個愛而不得的悲劇了,他策馬而過,她獨倚危欄,各有各的窮途末路。我們圍在墳邊席地而坐,但直到天已暮,也無人前來。路易撫了撫墓碑,啞著聲說:「不知怎的,它讓我想起了大伯。」說着拾起一塊小石頭,也刻了一行字。

我湊上去看,他寫的是,少時狂歌凌雲志,暮年殘燈黃昏意。這個人總和我說,他不學無術,不喜詩詞,到眼下我想,他只是不把那當回事。對仗雖不夠工整,但寥寥數字,已可呼應墓碑上那句詞的意境。

樹枝影子在風中晃動,這兩行字,像孤清的絕筆,我盯着它們看了許久,心頭凄涼得像看到一群白衣服的小人兒在月光下跳着舞。路易把石頭丟遠,拉過我的手:「走吧。」

他的大伯靜王爺被安葬在皇陵里,他去祭拜會被當成隆重之事,反不如一座千里孤墳更能寄予哀思。他想要的,或者就是隨時隨地想念大伯時,就能坐在墳頭跟他說說話吧。而我的難過,源自阿成全家,他成了孤家寡人,全因那一隻兔子,我再好心,也還不了他一個父慈母愛、妻賢兒乖的家庭。可我能向誰說?連始作俑者都贖罪赴了死,而她竟是我的姐姐,雖然我們不曾相認。

人生原是微渺,但能與心上人共枕眠,何嘗不值得珍惜。我把頭靠在路易肩上:「倪笑鬧說,她的朝代有一部話劇,起始的第一句即是,黃昏是我一天之中視力最差的時候。而我覺得,黃昏這個詞,本身就很傷心。我娘總在黃昏時待在海邊,一待就是半宿。那時我不懂,現在我懂了,卻離她萬里之遙。」

「將來把她接來與我們同住,我會待你的親眷如我的家人。」

我們在回去駐地的途中,遇上了長青的父親。他自是有別的名字,卻只讓我們喊他鐵匠,他說自27歲后,人們都只這麼稱呼着他。

直到多年後,我仍難忘他留給我的最初印象,深植在心,再難磨滅。

那夜天上有白晃晃的月亮,夜風狂烈,他自樹影中飛掠急行,張弓馳獵。奪目黑箭去勢詭奇,獵豹四竄,慌不擇路。血光四濺之際,他倏然止步,提起獵物時,眉間的憂色溫華。

驚弦石裂,山林之神莫過於此,我不能不敬慕他,如敬慕皇帝路雲天。

路易眼睛一亮,朗聲道:「閣下可是長青之父?」

他是從他的身手看出端倪的吧,那人聞聲側頭看過來。我們和他離得尚遠,我只望見他一襲深藍舊袍,身材高大修長,戴一頂黑色斗笠,只隱隱可見輪廓英挺。

他走近了些,路易大步迎去,又道:「馬上黃昏,樓上黃昏?」

天空高遠,月光灑在那人的藍衫上。我這才看清他的五官,如刀斧雕琢般堅毅,和長青確實相似,但無疑比他更英氣冷峻,奇偉如天神。

我看得極清楚,當路易走向他時,他銳利雙眸霍然一凜,目光在他臉上微微一停,然後展眉一笑:「原來是長青的朋友。」

他的聲音靜若秋瀾,極沉穩,卻也好聽,素潔衣衫不染飛塵。後來我們就在他的木屋裏烤着火,說着話。每臨深冬,他都會來這裏一住多時,打獵為食,融雪為水,直至春暖花開。路易向他打聽白老虎的下落,他也給予了確定:「見過的,但偌大叢林恐就這一隻,還需細細盤尋。」

路易急:「但時間不等人。」

「哦?小易有用途?」

路是國姓,路易就自稱小易,長青的父親也便這麼喚他。他急迫地說:「我弟弟為奸人所害,需要白老虎的膽作藥引。我等已離宮……已離京數日,時不我待。」

長青的父親話語不多,只默默聽着。他黑眸似深夜,鎖住了光陰和倦意,靜靜地看着路易,只說:「別急,我們一同想想辦法。」又望了望我,「今夜將有暴風雪,你等就在小屋裏歇著罷。」

他的木屋裏最多的就是酒,我們三人就一人一壇,長夜對飲。路易未見得愛下棋,但見他有一副極玲瓏的棋,還是搓搓手:「伯父,手談一局如何?」

於是當他們對弈時,我從架上抽出一冊書作陪,長青的父親看了我一眼:「姑娘和小易情深意篤呢。」

路易最愛聽好話,摟一摟我的肩:「我最聽主人的話。」

長青的父親望向他:「主人?」

「是啊,我的人生她做主。」

我心如沸,好想親他一下,卻只拿了書拍他的頭:「快下棋!」

我看不懂圍棋,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書,更多時候在看長青的父親。路易的棋藝大概不怎麼樣,先前還下得利落,慢慢地就越來越棘手了,每落一子,都要想半天。這抓耳撓腮的樣子可不怎麼好看,我就把視線轉到長青父親的臉上。長青已是個好看的男子了,他的父親竟比他還出色些,儘管已在四十開外,鬢角已有幾絲白髮,卻一點都不損風儀,可想年輕時該多有味道。

我望了他太久,長青灑脫不羈如烈火,他的眼眸卻似凝結的火,儘管已面容滄桑,卻連愁緒都是明凈的,微光爍然。當路易在思考如何落子時,他會飲著酒,安詳地等着他,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臉上,如雲水般溫柔。

那樣的眼神,像在看着情人。燭光下,我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因為感到怪異而心驚肉跳。我是見過這樣的眼神的,當我娘望向鄰人家和睦夫妻時,神氣就是如此嚮往,戀戀難捨,卻又明知無望地悵惘低回。

他……在望着誰?他透過路易,在望着誰?他眼裏的神情就好像已失望了一生,才終於換來了這麼一小陣子的歡喜,所以才能深成這個樣子,亮成這個樣子。一霎時我熱淚盈眶,為這蒼涼男子眉梢眼底閃動的眷念。

這世間有這麼多情意相仿的男子,但我的爹爹,偏生不是其中的一位。我總是在旁人的故事裏,為我娘落着淚。而當初,我根本是在厭棄着她,是相看兩厭嗎?卻在分離后,想一一拾起,拾起迷離過往中全部可愛和不可愛的細節。

這一刻我發覺,即使我能將整個世間拋棄,但遠在綠島不可相親不可相見的娘親,我永不能真正離開。

我永不能。

我不是哪吒,我沒有蓮葉身,我的肉身,拜她所賜。

我永不能淡漠她。

倪笑鬧說過,她無時不刻在想念那一世里的雙親,雖然他們相處不算融洽。但大多子女都是這樣吧,跟父母在一起時,嫌煩,不在一起時,又會念想。總要到自己為感情受了苦,為生計操了心,才會明白,惟有父母才會給自己帶來最大的安定和力量。

無論怎樣,有一個地方,是回得去的,是可以鬆鬆爽爽地睡個好覺的,是可以一覺醒來,有好菜熱湯在等着你的。

在見過苦頭后,在吃過苦頭后,我們才能和父母和解。我把頭埋在書頁里,偷偷地哭了。

既得長青父親出手相助的承諾,路易睡得很安心,我卻輾轉難眠,乾脆躡手躡腳披衣起床去看雪。

堂屋竟還亮着燈,那個人還沒睡。

地暗天昏,世間只這盞油燈,滿目蕭條里坐着一個人。見我出來,他問:「睡不着?」

「你不也是?」我挨他而坐,低聲道,「我知道你是誰。」

他怔一怔,眼中現出難得的驚疑。其實是可以猜到的,他看的不是路易,那就是在看一個和路易長得相似的人,這樣的人並不多,也就是路家三個男兒,他們的父親,以及……母親。

他看的,是路易的母親。

即使分別後,他們終生未再見面,她也活在他的心間,永遠嬌艷,並隨歲月流失而日漸鮮明。我不禁想起關於他們的故事,他是她的大師兄,青梅竹馬十餘年,後來她離開他去遠行,巧遇了皇子路雲天,並愛上了他。但她終是回到了大師兄身邊,本也可舉案齊眉,白頭偕老,然而大師兄日復一日地發覺,她忘不了路雲天,於是,他捏造了自己不愛她的謊言,遠離了她,成全了她和路雲天的相守。

這就是皇后前半生的故事,它引得文人墨客紛紛以此為題,作詩為文,編排成戲劇,在世上流傳。然而沒有人知道,或許她的至愛仍是大師兄。但她已不可左右搖擺,一逃再逃。因此她承接了命運給予她的安排,再不違逆。

「她的孩兒,長得像她。」

我嘆息,當他看見路易,必然有疑真似幻的感覺吧,驀然驚喜后,他會感到神傷嗎。即使他再像她,他也不會是他遠歸時,站在梨花小院裏等着他的小師妹。

「生病的那個小兒子更像些。」我說。

這麼多年啊,彈指即逝,舊言總輕負。片刻后,他問:「她好嗎?」

睽違經年,或許自他放手那一刻,他們今生都不會再相逢。他想說的話一定很多,但最終,能問的也不過是這一句,她好不好。

分別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她留在了京城,他退至荒野,將自己逼成毫無退路。只因他愛她太深,惟恐再見就會臨陣動搖功虧一簣。我給他斟了一杯酒,低問:「這般痛斷決絕的捨棄,你給自己還剩了些什麼?」

我知道,再多的酒,也解不了他的憂。門外狂風突然停歇,他垂頭望我,靜淡一笑:「回憶。」

「靠回憶過活,很吃力。」我娘就是最好的例子,我說,「這麼多年來,你該捱得多辛苦。」

他仍望着我,淡淡地說:「不辛苦。她要我好好活着,那我就好好活着。」

「可你……」我失聲道,「離群索居,你對自己何其忍心,算什麼好?」

他笑了一笑:「我試過,不可能更好。」

煙雨一蓑囂塵滿面,他坐在椅中的姿影瘦削孤寂,我怔怔凝視,不覺間落下淚來。他把手撫上我的頭頂,語氣平和:「別難過,等你大些就會知道,如果所愛是值得之人,即使分開,你也不會太難過。」

我緩緩說:「可你為了她,連皇位也不爭了。」他本是前朝太子,復國是自幼被告知的祖訓,歷經幾代人的操勞,到了他,眼看勝利在望,卻被他放棄。他搖頭,眼中坦然望我,「不是為了她。百年基業,興衰自有因緣,太執著於恩怨,百損無益。」

白素月一眾若有他想得明白,哪會慘淡收場?皇帝從未趕盡殺絕,除卻財產充公,還為他們留下房產,尚有棲身之地。為一己私怨,就號令眾人生死追隨,又何忍於心?

我站起來,低頭望着他,問:「那座墳,是誰的?」

他移開目光,轉向燈火,清晰地說:「那座墳,不是誰的。」

我淚如雨下,那座墳,是屬於將來的他的。而皇后是個多幸福的女子,有那樣好的男子陪伴身邊,有這樣好的男子至死不移。而我,我不想使任何人傷心,我只要我那一個,不吵架,也不分開。

我要讓他知道,我值得被他愛一場。

世間情侶,有多少活在心上,卻不在身旁。而我竟是例外的,一時間,我心裏是從未有過的安然和知足,想跑去路易身邊,想告訴他,我再無懼怕和猶疑,我願意——全身心地投入和愛。

我們的愛,應當對得起我們辛苦遭逢的人生。

此生我不曾再見過長青的父親。我們只是在兩天後的清晨,自帳篷看到白老虎的屍首,摸一摸,屍身尚熱。

雪地里有一行腳印,證明他來過,但不出數米,已被新雪覆蓋。有眼尖的侍衛發現雪地有淺淺血跡,或許是人的,或許是虎的,但小木屋長門深鎖,已不見他的身影。

曠野沉沉,孤墳猶在。深雪似梨花,一夜白頭。

他提燈走過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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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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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也曾年少也曾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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