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若得山花插滿頭

第九章:若得山花插滿頭

我的人生目標是——穿金戴銀,吃香喝辣,活得人五人六,出門像只螃蟹橫著走。

美人秋睡懶,窗外日遲遲。日上三竿我才恍然醒轉,想翻個身,卻發現身體被什麼禁錮著,但很暖很舒服——

我當枕頭用的,是某人的胳膊……

他正躺在我右側,錦被凌亂,溫潤肩頭和胸前魅惑的春光悉數暴露在日光中,漫不為意地睜眼看我,把我往他懷中一拉——

我一激靈,徹底醒了。這也,這也太快了吧!昨夜剛彼此確定心意,就火速地睡到一起去了,太輕佻了吧……

可以假裝沒這回事嗎?我拉過被子蓋住身體,欲哭無淚,酒後亂性啊,明明是可以拒絕的啊——

他好笑地擁我入懷:「清白不保,悔不當初?」

好像,也不怎麼悔……不不不不不,還是很後悔的,喝了那麼多酒,腦子根本不清醒啊,什麼都不記得什麼好處都沒撈著!

我轉眸看他的肌膚,伸出手指顫慄地摸了摸,白凈胸膛上清晰可見的暴虐印記,不但齒痕密佈還帶有凝固血跡,都是我乾的么么么么么么——

禽獸啊!

我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前也是瘀痕斑斑,急忙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緊些。好吧,他的痕迹還深些,那——

我捋捋頭髮:「你傷得比我重,我不能以受害者自居,不悔!」

他嘴角抽抽,笑得很賊:「即便我始亂終棄,也不悔?」

「那我就效仿霍小玉,死後變成厲鬼,夜夜盤旋在你家橫樑,你一上廁所我就伸出長舌頭嚇唬你!」我可不是我娘,她懦弱地等在綠島,全然不知我爹討了一堆老婆,壓根想不起曾有過的露水情緣。

他微支身子,好笑道:「竟還是想偷窺我啊……」一撩被子,「來吧,現在就看個夠。」

我尖叫一聲,他順勢一摟,就把我摟到胳膊下,頭一歪,輕輕親我:「嫌快?早早就見過父母,到今日才在一起,不算快。」

我嚷:「我哪知道那是你父母!我哪知道我隨隨便便就見了兩個皇子殿下,你們都這麼不愛皇宮愛市井嗎?」

他嚇我:「那我們就留在皇宮,哪裏都不去,如何?」

才離龍潭又入虎穴,我拉長了臉:「我可不幹。」

即使已有過肌膚相親,但赤誠相見仍面紅耳赤,我背轉身子,慌張地穿着衣裳。他比我麻利,胡亂裹了被子跳下床,從衣櫥里摸出一套新的,利利索索換上了,又拿來梳子幫我梳發,一邊梳一邊嘮叨:「新婚夫婦嘛,都是要結髮的,我來幫你梳。」

他顯然從未給人梳過頭髮,一碰到梳不順的就生拉活拽,我嗷嗷直叫:「我自己來!」

他不依,仍笨拙地幫我梳着,一下又一下,動作放得很輕柔,慢慢地說:「你已是我的娘子了,我們結了發,就要結一世的緣。」

銅鏡里,兩張甜蜜蜜的面孔,我從鏡子裏和他對視,他親了親我的臉,輕聲道:「等我辦完事,要補給你一個風風光光的洞房花燭。」

聽到意中人許以最美的誓言,金銀花也該知足了呢,未來縱有變故,也可說聲不悔吧。曾得山花插滿頭啊,何須問歸處。

他身着金色的長袍,頭戴金冠,眉目含笑,很像我在江南社戲上看的太子扮相,華貴俊雅。我看得心一跳,閉上眼,把臉貼在他的手心,小聲問他:「你說我們將來會怎樣?」

他抱住我,溫存地蹭蹭我的長發:「自然是手牽着手向著明天走,賞賞花、折折柳、說些傻話喝喝酒。」

甜言蜜語聽也聽不倦,我睜開眼望着他:「這和我夢想的不同呢,我是個『還可以』姑娘,我原本只想賺還可以的錢,享還可以的生,嫁還可以的人,沒想到……」

「不錯不錯!」他摸著下巴笑哈哈,「不日就可嫁入豪門,主人該修訂目標了吧。」

「那是一定的!」暴發戶嘛,多半都會得志就猖狂,「我接下來的打算是——穿金戴銀,吃香喝辣,活得人五人六,出門像只螃蟹橫著走。」

他眼底是柔和的光,一笑傾天:「一俗到底,卻又什麼都看得通透,這就是你的志向嗎?」

「養尊處優,笑得開心,卻又會神遊太虛,這就是你的模樣嗎?」我問他,「當你發獃時,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怎樣把他們一舉殲滅。」他咬着牙,「已有太多人無辜喪命了,我受夠了。」

他們……那些潛在的惡勢力,是時候掃蕩踏平了……可憐的小虎至今還未脫離危險,如何不讓人心焦。我們洗漱完畢,打算去探望病中的小殿下路虎,出門時,我瞅着他的手,尋思著去牽,他已把手伸給我,咕噥道:「牽着!」

我問過路易,皇族都以龍自稱,何以小殿下單名「虎」字?龍虎相鬥必有一傷,這句俗語難道皇帝和皇后都沒聽過嗎?他解釋說:「傷不是亡,對我父母而言,他活着,就比什麼都好。都說生龍活虎,他既是龍,也是虎。」

一個羸弱的被喚作「虎」的少年,是多少人心中的牽念。我們到得晚,歡美人和皇帝夫婦都守在病榻前了。皇后說,歡美人守了小虎一宿,一刻未合眼,見我們來,歡美人才展顏一樂,沖路易道:「現在的年輕人,還真是有兩下子!率性而為,十分有力度!」

我知道他在說什麼,臉紅透了,路易卻笑着去看小虎,轉頭問皇帝:「爹爹,小弟的氣色略好了些。」

皇帝的聲音也平穩了些:「你姑父帶回的那株紫萱有奇效。」

可小虎仍深陷奇蠱,雙目緊閉,思維混沌,似落在遙遠的天盡頭,拉不回來。皇后撫着他的小臉,輕聲對皇帝說:「昨晚我睡不着,想起了很多事,覺得你像是我的驅魔人,每當我聽到你的笑聲,聽到你跟我說話,我就知道自己已回到了現實中……可我不知道,能給小虎鎮魂的,到底是什麼奇葯。」

「再等等檳榔吧。」皇帝拉着她的手說。

突然我就有點難過了,為這擁有黃金般璀璨容顏的九五之尊。他所愛之人的心底,另有一處角落,他卻仍不離不棄,至死不渝。我看着皇后,她知道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嗎,皇帝這樣好,她卻還是不能全心全意——她的心間,還有別人。否則,怎會聽到師姐過着閑雲野鶴的生涯,就心生幻想,渴慕著人生的另一種可能?

她倒是坦率,可皇帝呢,皇帝怎麼辦?午後用膳時,我、路易和歡美人坐在樹下喝着湯,我替皇帝打抱不平:「你娘對你爹,可沒你爹對她好!」

路易破天荒沒和我抬杠,只一心一意地喝湯,充耳不聞。歡美人來打圓場:「真的感情就是這樣吧,不斷付出卻不求回報,對她一諾千金從此再不受到任何誘惑,哪怕她冷漠背叛也痴心難改。」

「你做得到嗎?」我問。

歡美人怔了一怔:「我沒機會做到。」花樹下,他笑得花枝招展,「傍晚我就啟程迴風煙谷,等我的消息吧。」

傍晚時,路易去給歡美人備馬,我想跟去,但歡美人號稱自己和他「有些男人之間的話要說」,打發我留在皇宮裏陪皇后。

相比起皇后,我更喜歡皇帝些。他案牘勞形,把事情都帶到小虎的寢宮裏做。我感動地說:「他們都說,你是個好皇帝,真是這樣。」

皇帝揉了揉額角,很疲憊:「本職,應當的。」

「可你比很多皇帝都做得好。」

「無他,唯手熟爾。」皇帝笑得很淡,「一個木匠沒理由做不出一張整齊的桌子,對不對?」

皇帝太耀眼,讓我自慚形穢,好在我的他是普通人。兩個人在一起要的是安然,而不是壓迫感。我看看皇帝,又看看皇后,奏摺如水地端上來,又如水地撤下去,皇后坐在一旁給他打下手,為他分憂。他們的小兒子躺在病床上,他們誰都不肯稍離。

為人父母,總是苦心呵護。當我看到皇后擯棄了侍女,親自給昏沉中的小虎喂飯時,鼻子一酸,想起了我娘。很多年前,我還住在家中,是個很小的女孩子,聽得最多的,就是我娘喊:「金銀花,回家吃飯!」

我在摘野果,不理。我娘又喊:「金銀花,吃飯!」我在吃野果,不理。我娘就衝出門,扒開小夥伴,劈手甩我一巴掌,很不高興地喝道:「金銀花,你到底吃不吃飯?」

我很煩她,我娘真討厭,為什麼每天只知道吃飯?晚一會兒吃就不行嗎?一頓不吃又不會死人!吃飯吃飯吃飯,頓頓都是些魚和貝殼,有什麼好吃的?對了,還有惹人嘲笑的腌魚乾,小夥伴最愛笑我:「好吃嗎?分我一點點吧?哈哈哈哈。」

起先我還說:「鹹魚下飯,噴噴香!」但家裏的腌魚太多了,堆滿了堂屋,像一條條幹屍,簡直恐怖。我娘再給我夾魚乾時,我就翻臉:「我不愛吃!」

要到10年後,當我成了廚子,當我成了遠離娘親的遊子,我才知道,有人喊你吃飯是多麼溫馨,推開門就有熱飯好湯是多麼幸福。10年過去了,我也會用鹹魚粒炒飯了,並且還要加上娘很少吃過的雞肉粒和蛋花,炒成一份賣價8個銅板的飯,賣給陌生人吃。但我娘,竟從沒吃過我親手做的飯。

我越來越想她了,或許是心房被打開,裝進了一些柔軟的東西,我越來越善感了。時間會淡漠很多事很多人,但娘親始終不一樣,我放不下她,像綠島自始至終紮根在海洋里。

要到10年後,我才能完全理解我娘。她對我的心,和對爹爹的痴。

過完這段時間,等小虎的身體無礙,我要路易陪我回綠島去,把娘接過來,居住在她愛人停留過的都城。雖然她的愛人背棄了她,但她有我。

路易直到日暮西山還未返回,但徐夫記派英子來找我了,詢問我要請多久的假期,他們要告示食客,近來7號廚子金銀花另有要事,恕不提供服務。照路易的打算,他認為我太辛勞,辭去廚子一職最好,但我不願意,我喜歡這個行當,它能給我成就感,也能給我安心感。只要每日幹活,銀袋子就不會欺騙你,永不。

皇后很體恤我,讓我先回徐夫記做事,橫豎我在宮中看着小虎只能幹瞪眼。如果需要我幫忙的,一定會去找我,讓我只管按自己的意思來就是。皇帝也說:「夜明珠,這丫頭跟你很像,都閑不住。」

我等不及路易,就先告辭了,他要找我就直接去徐夫記,很容易。我和英子走在回去的路上,她一路問個不停,艷羨萬分:「你跟皇室的人成了朋友?這麼厲害!」

若我成了皇子妃呢,她會不會驚訝得連眼珠子都掉出來?我心頭又虛榮又甜軟,腳步輕快地跟她講著皇宮見聞,她聽得津津有味。眼看快到徐夫記了,我冷不防竟望見了白素月,而很明顯,她是來找我的。

白衣無塵,眉清目麗,卻如天外飛劍,擊破秋光秋色。她身上向來有觀者驚心動魄的特質,儘管看上去,是那麼輕悄的人兒。英子被她不染凡塵的美驚呆了,只顧得上低呼:「觀音娘娘?」

只要不和路易在一起,白素月的仙氣就又回來了。這是個跟歡美人類似,也不離酒庫之人,竟也跑出來了,我暗道邪門,迎了上去:「白姑娘你找我?」

真乃多事之秋,人人都伺機改變。最終我們在徐夫記要了一個包廂,一盞清茶几道素點,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打哪兒說起。她來者不善,卻是個拙於言辭的人,茶水喝了好幾盅,還在絞手指,我最恨僵局了,打破尷尬問:「你找我什麼事?如果事關路易,就去找他。」

她手捧茶杯,安靜地笑了:「你有沒有覺得,我很眼熟?因為我這樣覺得你。」

「是啊。」我吃着抹茶軟糕,憶起路易給予的回答,他說那是「美人多少有幾分相似」,但而今一回味,這是句情話,不能說明什麼。

她把話挑明了:「我們長得有點像。」

這就是她來找我的原由?也太小題大作了吧,我透過茶香望着她:「你比我好看到天上了,切莫妄自菲薄。」

她一愣,笑聲很清甜:「我竟不知你會是個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人。」

我在心裏嘀咕了一句,我也不知你是個找女人飲茶的人,根本莫名其妙嘛。我往自己的茶杯里加了半勺糖,她又開口了,突兀的一句:「你對待仇恨怎麼看?」

「什麼意思?」

她娥眉輕顰,斟酌著語句:「就是說,如果有一個人傷害了你,你很記恨,想殺之後快。」

我眉一聳,她話裏有話,是在警告我?因為我搶了路易?可路易說過,她不是他什麼人。除非他騙我,事關性命,我心念急轉:「記仇,說明還在意尊嚴吧。」

在意被侮辱被損害的一切。客觀地說,比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更欣賞快意恩仇,只要殺戮對象不是我。

她對我的回答表示了吃驚之情,一時又接不上話了,隔片刻才道:「如果是你,願意花畢生之力去報仇嗎?」

她來找我,就是探討這些離我生活很遙遠的話題嗎?可見她在酒庫沒什麼朋友,找不到人說話。我放輕鬆了些,大口喝着被我弄得甜絲絲的花茶:「那得看我是不是心甘情願了,我從不逼自己做什麼的,我沒毅力。」

她喟嘆了一聲,妙目閃亮,竟有瑩然淚意,將茶杯推到一邊,站起身來:「你對感情怎麼看?」

我也站起身:「很簡單啊,我只認為感情這回事,一個蘿蔔一個坑。」

她笑得很牽強:「我很狹隘,我對感情的理解僅限於一見鍾情和始亂終棄。」

「是嗎?」我玩著自己的指頭,「那你跟我娘親倒有共同點。奉勸你們一句,狹隘會導致瞎愛,怕什麼來什麼,人還是要盲目自信樂觀點才好。」

她還想說什麼,但我不欲多纏,明明沒有交集的兩個人,何必要湊到一起?可她卻一定要說給我聽,還試圖拉我的手:「趁早離開他,否則你知道真相,會後悔。」

「真相?」倪笑鬧曾經對我說過,後世有個著名的畫家,畫過一幅水墨畫,淡淡然的一叢青竹,點題八個字——遊戲人間,難得糊塗。這很睿智,不是嗎?我只曉得,情感上糊塗點,精神上就會舒服點。

白素月走後,我按按脖子,對她的夜訪頗摸不著頭腦,先是以為她來討伐我,但看來又不盡然,話題在「仇恨」上繞來繞去的,她想說什麼呢?她最後那句,不像是威脅,更像是苦口婆心的勸誡——是在離間我和路易?那為何不採用別的途徑?聲淚俱下,當街控訴路易移情別戀,控訴我橫刀奪愛,效果都會更好。如果她恥於拋頭露面,不妨在徐夫記貼張告示,敗壞7號廚子金銀花,也能大大出口惡氣。歡美人說她一筆好字,我可沒忘。

深夜我才弄清謎底,路易來找我,我把白素月夜訪徐夫記跟他說了說,他灑脫一笑,隨即坦白:「她既然前來暗示你了,我就不瞞下去了。多少戀人因為誤會而分離,但我不願窩藏任何有可能拆散我們的事情,我得跟你說實話,然後交給你裁決。」

隨後我聽到了白素月欲言又止的冷厲真相——

15年前,我的爹爹陳思明因貪贓枉法,被皇帝下令革職查辦,終被流放三千里。他被抄家,家眷走的走,散的散,兩個兒子也因涉及貪污被充軍,在半途中,其一死於痢疾,其二死於械鬥,陳家從此無後。

從時間上推算,陳思明飄零到綠島,在那裏認識了我娘。但綠島蠻荒,留不住他,他很快心生厭倦,毅然離別,並企圖東山再起。

當年皇帝年少氣盛,登基初期扶持了諸多新人,又鐵腕嚴制了一些陳腐幕僚,這一大快人心的舉動為後來埋下了禍端。不得不說,陳思明為官多年,還是有幾分手段的,他糾集了這些慘然下野的官員,利用大家手頭余錢,竟也煽動了一幫不明事理的百姓作亂,誰給他不痛快,他就要報復回去。

本是朝廷命官,卻落得晚景凄涼,他怎能忍得了這口氣?雖然做不到顛覆路家江山,敲開幾個口子也是好的。所謂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誰能小覷仇恨的力量?他們永遠不懂反省自身,只會認為自己慘遭欺負。

既是作亂,必須鎮壓。陳思明死於亂戰之中,屍骨支離破碎,他的小妾生下的女兒擠在人群里,目睹了這一切,從此難忘。這個女兒,就是後來的白素月,她的娘親那時已改嫁白姓商人,另生下活潑幼弟。

前人之女的待遇自是不妙,或許就是那時,白素月的心裏有了恨意。如果陳府還在,她仍是嬌滴滴的千金大小姐,將來嫁給門當戶對的名門望族,而非寄人籬下,受盡白眼。

但復仇,從不是一個弱女子會身體力行的事,她把這些埋藏在心,閑時想想而已。但3年後,繼父涉嫌私運官窯,鋃鐺入獄,家裏失去了主心骨,娘親終日以淚洗面,纏綿於病榻,撐到次年春末就過世了。

從此,白素月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同母異父的弟弟被送到遠方親戚家撫養,她則被來歷不明的陌生大伯收養——這個人,後來被查實是叛臣張遠傑的兄長張遠忠。

路易對我說過張遠傑的事迹,他投敵賣國,被處以極刑。這跟殺人償命一樣,國家必當嚴懲,但在親人眼中,他不是罪人,他是親人。所以,張遠忠將類似白素月這樣從官家子弟淪為孤兒的人都收至麾下,餘生只有一件事:復仇。

這個復仇團伙不下百人,白素月愛上了張遠傑的小兒子張子誠,發誓要報得大仇,雙宿雙棲。此後,張子誠遠上塞外學習暗器,精通苗疆蠱術的白素月則被委以重用,安置在青樓查訪情報,見機行事,兩人天各一方,相思不渝。

他們的刺殺目標是皇族,我離開綠島當夜的刺殺事件,就是他們一手所為,路易的刀傷也拜他們所賜,連前些時日他差點命喪黃泉也與這個團伙有關。不消說,路虎的蠱毒也是白素月所設。我問路易:「你早知她有鬼,為何還虛與委蛇?莫不是真看上了她,捨不得動她?」

這公子哥兒臉上有沉痛之色:「是我無能,我只道她有疑點,想順藤摸瓜一網打盡,但他們動手更快,連小虎也被暗算了,這都怪我,我太愚蠢了。」

「她待你情深一片,卻沒能瞞過你?」

「她另有所愛,跟我相處必然有漏洞,我將計就計,佯裝蒙在鼓裏,竟也探出一些小眉目。」路易笑,「若不是你,我也沒這麼容易將她的底細摸個清楚。」

「哦?」

路易只覺我和白素月長得有點像,但並未太放在心上,他只當我是綠島七公主彩虹,但前日回宮時,大殿下路人甲提起我的爹爹是陳思明,引起他的注意。留神盤查后,白素月的身世也有了定論,幕後人物也呼之欲出,餘下的事就好辦了。

白素月此番前來,純粹知道事已敗露,想給我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提個醒,萬望不可忘記血海深仇,認賊作父。當路易去酒庫拿她時,已是人去樓空。我問他:「那個團伙呢?」

「昨夜已作好部署,今晨得知已全部殲滅,餘下散落在暗處的嘍羅也不足為懼。」路易將我抱緊,「張遠忠斃命當場,張子誠兄弟本是中堅力量,但也死於那個雨夜,只剩白素月了……」

「你會去追殺她嗎?」我笑他,「那麼美,又有過往日情緣,算了吧?」

「那是你的姐姐,當日與你初見,殺手拿下她要挾我,是苦肉計,想使她免於懷疑。但戲演得過了,被我識破了。」

我點點頭:「當時我以為你們相愛,但事後才覺出了破綻,你們看到對方涉險時的表情,並不像是同生共死的愛侶。」

「但她也沒想到我會救她,那伙人確實是沖着我來的,若我執意不出沒,她也徒呼奈何。她是在賭我會否出來迎戰,我在賭她究竟是敵是友……如果不是那一役,她興許就孤注一擲地對我下了手。」

「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姐姐也不例外,一個女人對愛情最奢侈的幻想,不外乎是有人為她浴血奮戰吧,而這個人竟是她的仇敵……她心軟了軟,放緩了復仇的步履,你因此爭取到了時間,我的殿下,這算是你以色事人吧,哈哈。」

路易不笑,只正視着我,問:「你會怪我爹爹嗎,他未親手殺伯仁,但伯仁確是因他而死。」

我大概真的有些冷血,白素月是我姐姐,她畢生之念是為爹爹報仇,為愛人的爹爹報仇,為愛人報仇,十來年的生命只活在這兩個字裏面,將她的美貌和才情都拋在腦後,蒙蔽了眼睛和心,到頭來倉皇出逃。我對她的收場感到惻然,但說實話,稱不上難過,即使路易清楚無誤地告訴我爹爹的橫死,我也流不出眼淚。在我心中,我的親人只有一個,我娘。

天大地大,我惟一的親人是我娘。但她就是她,我不會愛屋及烏,也不恨烏及烏。皇帝說我爹爹遺下兩處房產給我,只是他對我的補償,才不是爹爹的財產呢……路易見我不吭聲,有點慌,搖着我問:「你接受不了,要放棄我們的感情了?」

我斜眼瞧他:「我的殿下,你可真不及我。白素月來找我,也不曾讓我對你生疑,你卻對我沒信心嗎?」

他的表情幾乎稱得上「破涕為笑」,一下子把我抱起來,在房間轉着圈,大聲笑道:「好男人是會讓他的女人有底氣啊!」

我被他抱着,心突突直跳,我該怎麼辦——看到他就情難自己,想擁抱,想親吻,想靠在一起,再也不分開。這種感覺溫柔又驚心,我的殿下,這樣下去,將來我該怎麼去度過失去你的歲月?

他把我放下來,拉着我走到大街上,我們說了很多,但我已不復記得。或許,我們所要的是牽着手走着傾聽着對方的聲音就已足夠。最後,我們停在了酒庫門口。

在最初的時候,我就是穿過這道大門,掀開珠簾,遇見了他。他對我說的話,他的笑聲,這張燈結綵紙醉金迷的酒庫都為我見證著,只這樣想,就覺得安慰。

這一晚出奇溫暖,月亮圓滿金黃,他拿過我的手貼在他心口上,輕聲對我說:「那時你問為什麼選你,其實我沒有選。在你之前,我沒有考慮過別人。」

「就算選,也該是我啊,她害命,我卻只謀財,當然是我。」今夜的他,玄衣紫冠,氣宇軒昂,眉間透出一股霸氣,我怎樣也看不夠,端詳着他說,「很奇怪,你是我的愛人,也像認識了好多年的老友。原來,不互相打壓,我們也能交談愉快。」

我們把所有的話都攤開來說,心中異常通透放鬆。他笑言只要看到我乍然暗淡的容顏,就不忍再逗我,說着就又來抱我:「我們之間沒有障礙,這是我們最大的幸運。」

「你對待感情,不像個皇子,也不像個浪子。」

他飛快地接話:「我想做我爹那樣的人。」想了想又道,「不,我要超越他,他有個紅顏知己叫綠袖,讓我娘吃了好久的醋,我可不要像他。」

綠袖我知道,是虯髯大伯的妻子,據說為人極美,我問:「她人呢?」

路易難過了:「我小時候覺得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還跟我娘說,長大要娶她。可是在我7歲時,她就死於難產,一屍兩命,大人孩子都沒保住。鴨梨伯伯是個鐵打的漢子,也哭成了淚人,近兩年才走陰影。」

昔有朝歌暮舞之高樓,上有傾城傾國之廣袖。我也唏噓不已,紅顏從來薄命:「若她還活着,你還想娶她嗎?」

他親了親我的臉:「那是兒時戲言,你也當真?拉拉扯扯可沒樂趣。要知道,我從小就在住大房子,不習慣擁擠的人生,感情也是人生的一部分啊,我只要你和我,就我倆。」

我的殿下,我小時候沒住過大房子,但我願意信你。人前,你擺出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人前,我擺出一副刀槍不入的樣子;人後彼此的鬼樣子,都交給對方兜住,好不好?

我多麼喜歡你的笑容,和你偶一流露的孤單,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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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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