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唐朝天元帝元年十月廿九瓊華殿

是夜,天柏還在批改從唐朝各處呈上來的奏摺,雖說內飾監的宦官已在殿中中放了數個火爐但到了夜裏寒氣還是降了下來,讓人的身子不禁覺得生冷。

侍立天柏身側的桃十三看天柏身子似乎有些發抖,便從身後拿了件白狐大氅披在了天柏的身上。

微微舒展了下身體,天柏放下毛筆側頭向桃十三笑了笑:「陪朕出去走走吧,坐的久了還真覺得有些乏。」

「嗯。」桃十三微微點頭,挑起一盞燈籠陪天柏從瓊華殿慢慢渡步出去。

「想起來,幼時過冬母親便總是給朕裹上一身的白狐裘,生怕朕凍著。現在想想,朕初見你時也穿着一身白狐裘,現在想想,還真挺有意思的。」望着遠處乾元城內的萬家燈火,天柏側頭笑道。

桃十三垂首微笑:「是十三運氣好,遇着了陛下,不然只怕十三就是世上遊盪的孤魂野鬼中的一個呢。」

天柏笑了笑沒說話,半響說道:「有想過恢複本名,重建張家嗎?無需多慮,朕准了。」

可桃十三卻堅定的搖了搖頭:「不需要了。桃十三這名字是陛下賜的,十三不願換。而且……如今世上十三僅有陛下一個親近的人,其他那些親戚,當年他們沒出來幫過張家,如今也十三也沒那個必要去認他們。」

天柏點了點頭:「罷了,你隨意就好,什麼時候想恢復張家就去做吧,朕隨意都准。」

說着,天柏便乾脆的拉着桃十三坐在了瓊華殿前的台階上,雖是地涼,但有厚實的白狐裘墊著,倒也不覺著冰。

天柏將桃十三拉倒身邊,又將白狐裘從身上解開,披在了他與桃十三的肩上。

「如今國勢將穩,馮叔叔過不慣乾元城的日子,又請命帶着神策軍回了朔州抵抗那些回鶻、突厥的域外蠻夷,孫子胥也一起去了,倒是梁永安在乾元城安頓下來,準備就此做個瀟灑度日的景陽公。

衛飛鴻那些老爺子朕也給了賞賜,重整了太醫院,讓他們幾位想進去的就進去,不想進去的朕便劃一座大宅給他們,花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銀錢。

而九華……」

說着,天柏莫名的笑了起來:「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他,給他實實在在,位極人臣的官職不要,非要朕賜他一個『司空』的三公閑職。雖說是舒服,也是個一品大員,俸祿也高,卻是半點權利都沒有!但他就是高興,你猜他怎麼說的?」

天柏扭頭笑問桃十三。

桃十三這時也知道,自家陛下此時是興緻來了,便也順着他問道:「安國公是如何說得?」

「他啊……說他什麼都不要,就喜歡要一個除了我這個天元帝之外,人人見了他都得行禮的位子!沒權好啊,這樣既不惹人厭,又能活的自在,所有人還得尊重他,這正是他最中意的。

你說說,你說說。」天柏搖頭晃腦的嘆息:「當年陪朕玩命那麼多次,生死之間走了那麼多趟,現在也不知道給自己多撈點好處,非要個什麼自在度日……

如今更是不管不顧的帶着些隨從便跑去遊山玩水了,這老貨……

他不給自己想想也該給自己的義子劉三想想啊!」

天柏笑罵。

只是天柏雖是口中罵着,但桃十三卻能看出天柏此刻心情極好,純粹是想找多說說話罷了。

半響,笑夠了,天柏卻沉默下來,靜靜的看着遠方。

「可現在人都走了,如果不是十三你還在朕的身邊,朕想找個可以隨意說說話的人只怕都找不到。」

天柏嘆了口氣:「朕從前也沒想到,坐上把椅子后,這把椅子上會這麼冷,會這麼高,高到所有人都不敢抬眼和你說話,想想也真是夠無趣的。」

桃十三給天柏緊了緊身上的裘衣,輕聲回道:「陛下如今乃是世間最為尊貴之人,自然令人人尊崇,唯恐怠慢失禮。」

「誒……」天柏嘆了口氣,末了又想起什麼,開口問道:「對了,派下去的人還是沒找到長蘇嗎?」

桃十三微微搖頭:「沒有……如今整個唐朝都已經被搜遍了,便是大食、回鶻、吐蕃、南詔等地都已派去了人手,可至今都沒有消息傳回來,想來也是沒找到的。」

天柏微微闔眼,眼帶殺意:「朕還就真不信了,他會就此消失,再不出現!」

「既然朕還在這裏,那麼長蘇對朕的謀划便一定沒有停過,只是不知道如今他到底在哪裏,又在準備些什麼!」

天柏微微低頭,下意識的摩挲著指尖:「從當年,到如今,朕始終沒想明白長蘇到底是在朕的身上謀划些什麼,雖然不清楚,但想來必定十分重要。朕如今雖有了點頭緒,但還是不能確定,只能等長蘇再從什麼地方冒出來之後,再做決斷!」

天柏閉起了雙眸,靠在了桃十三的肩上:「而且,朕有感覺,就快了……長蘇……定然就快要動手了……」

天柏口中的聲音越來越輕:「你還記得,在無定河港時,趙夜華襲殺朕,朕身中烈毒之事嗎?」

桃十三緩緩點頭:「十三當然記得。」

「如今看來,朕是不知何種原因僥倖未死,可真卻清楚的記得,那並非朕的好運,而是……」

天柏躊躇了片刻,腦中回憶起了那一夜,張朝陽身死的那一夜。他在昏過去的時刻,他從蒼穹之上墜落,落到了海洋上,落到了岩漿上,然後他便感覺到,身體里似乎有什麼枷鎖被打開了。

那並非痛苦帶來的幻覺,天柏是真切的知道,自己的身體里,有什麼禁錮了許久的東西,被解放了。

但天柏接下來的話還沒等說出來,他竟是就這般靠着桃十三睡了過去。

桃十三小心的動了動肩膀,讓天柏的頭能靠在一個更舒服的位置,同時輕輕的擺了擺手,周圍立刻便有無數隱蔽在黑暗中的羽林衛與內飾監的宦官走了出來,其中幾名宦官捧著又一匹白狐裘衣,悄無聲息的走到桃十三身前,在桃十三的指示下將那裘衣小心的蓋在了她與天柏的身上。

於此,這兩人,竟是就這般在瓊華殿外,這樣坐了一整夜。

……

乾元城外,蒼穹之上,無盡陰雲聚攏而來,一雙赤金色的龍瞳睜開了,它的尖牙與利爪在攜乘着雲霧在無垠的高空遨遊著。

「時候到了。」坐在龍首上的長蘇睜開了雙眼:「那猴毛如今已然覺醒,該將他打落塵埃,亂其心智了。」

老龍王煩躁的晃了晃腦袋,悶雷般的聲音響起:「長蘇,按你說言,等這一年的時日真的有用嗎?那猴毛如今已是人間帝王,當年又是由死境中逆轉,如今你要怎麼做才能亂他心智呢?」

長蘇漠然直視這遙遠的乾元城中最大的那座宮殿:「當然是用他用過的辦法。他當初怎麼對那個凡人帝王的,如今我就怎麼對他不就成了嗎。

凡人總是這樣,為了無謂的權利與名利爭鬥,當那猴毛髮現當初他所守護的一切,僅為了一個荒謬的理由便將他視作禍害而背叛他時……

你覺得他會怎麼樣呢?」

龍王想了想,心中一陣冰涼,猶豫片刻,冷哼道:「可你說的簡單,那些凡人真的會信嗎?這猴毛在凡間對那些凡人也算是施了大恩德的。」

「凡人愚昧,皆隨大流,我不需要他們相信,我只要他們看到即可!」長蘇揚手打出一張符籙,登時有無量氤氳的金色光暈將他周身籠罩其中。

「待會演好你的角色,我演好我的,一切便能順利進行。」長蘇冷聲。

龍王冷哼一聲,再沒說什麼,開始扮他口不能言的神仙坐騎。

這一日,乾元城本一如往常,販夫走卒忙碌不休,街道上人潮川流不息,人聲鼎沸,朝臣們剛從宣政殿內走出,驟然,天穹上有無量光芒灑落,有飄渺樂聲自高天訇然作響,如黃鐘大呂,震人心魄。

這一刻,無數人抬頭仰望,他們眼中便出現了僅存於傳說之中的神仙事物——龍!

只見一條百丈長的金龍在天際遨遊,龍首上端坐一人,那人身披彩霞,頭戴冠冕,一身衣袍飄飄若仙,望去便有神威如海,叫人雙膝發軟,指向跪地叩首。

只見那神仙從龍首上站起,就那麼足踏虛空一步步向皇宮大殿而來,僅在片刻后,乾元城中驚駭莫名的百姓便跪了一地,就連那些朝臣也都膝下一軟,跪倒在地。

那神仙矗立半空,驟然冷哼一聲,怒喝道:「孽障!禍害人間多年,此刻我已經來到,還不現行!」

說着,那神仙一揚起手中拂塵便有一道匹練長虹跨空而去,轉眼間便將天柏所在的皇宮納入其中。片刻后,宮殿的屋頂便猛地整個被掀翻,露出其中正將桃十三死死護在身後的天柏。

神仙見着天柏就冷笑起來:「你這孽障,私入人界,擅奪人身,禍亂凡塵,你可知你已犯天條,其罪當誅?!」

天柏眼中閃過驚駭,閃過震驚,但隨即便有一絲冷芒浮了上來,天柏死死盯着那『神仙』從牙齒縫裏擠出來兩個字。

「長蘇!」

天柏只說了這兩個字后便沒在開口,可他的聲音卻莫名的響起,那聲音與他有八分相似,剩下兩份卻帶着股野獸吼叫時的野蠻意味。

「我已躲在人間這麼多年,你們這些該死的神仙,為什麼要來打擾?!」

「哼,你這孽障來吸取凡間精氣,致使凡間多年來天災不斷,因你枉死近百萬人,你如今還不知悔改嗎?」

「那又如何?!不過是些螻蟻般的凡人罷了,有什麼可在乎的,就你們這些裝模作樣的神仙最為虛偽!我還告訴你,我不僅要吸這凡間的精氣,我還吃了許多人,你能拿我怎麼樣呢?!」

天柏的聲音滿是譏諷與不屑:「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做這麼大聲勢有什麼用?你是管不了我的,否則擅自插手人間,你便也犯了天條!

哼哼,你以為你在人間放個勞什子的分身就能拿我怎麼樣了?如今我已將你那叫長蘇的分身給吃了,連人間的道觀也都被我盡數推倒,你們這些靠香火存在的神仙又能拿我怎麼辦呢?

日後,這人間就是我的了!我再也無需躲躲藏藏了,哈哈哈哈哈!」

就這麼着,天上的神仙與地上的妖魔就這麼一板一眼的表演着,而天柏則冷眼看着。

如今他算是知道長蘇到底是要做什麼了,很快,或者說即將他就會被人從這個皇位推下來,甚至連性命都保不住。

只是因為,這一場荒謬卻真實的表演。

來不及多想,天柏直接將桃十三從大殿的側門推了出去,而後便獨自一人呆在了大殿之中。

而這時,天空中的表演還在繼續。

天柏的聲音說了許久,神仙都沒有反駁,這讓乾元城幾乎所有的百姓都惶恐起來。

但很快,那神仙惱恨的聲音便響起了:「好你個孽障,我不過數十日未曾下凡,這凡間竟被你變成了這幅模樣!好好好,你說的對,我的確不能拿你如何,但我還有一個辦法能誅滅你!」

說着,神仙張手打出一張符錄:「我要你現形!」只見那細薄的符錄轉瞬間便跨過了百丈距離,貼到了天柏的身上!也就在這一刻,天柏周身有無數毛髮開始生長,他的牙齒忽然變長,竟是生生的,在所有朝臣的眼皮子底下,變成了一隻毛臉雷公嘴的猴子!

天柏發覺了自身的變化,但他卻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冷冷的看着長蘇。

這一刻,在他變作猴子的這一刻,天柏便感到心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徹底碎裂開來,彷彿有什麼枷鎖一般的東西徹底的消失了。

他想起來了。

而只見半空中,那神仙在打出一道符錄后他的身體便如泡沫一般開始消散,只聽他勉力說道:「如今我廢我百世修為讓你現形,毀你修為……孽障,你再也遺害不了人間了!」

說完,那神仙便消失了,而那百丈金龍哀鳴一聲便鑽入了厚實的雲層之中,片刻之後,天穹便下去了冰冷的雨滴。

神仙消失了,這一刻,整座乾元城也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沉默著,所有人都面面相覷。

然後不知是誰第一個出聲,而後恐懼與憤怒的海洋便毀滅般的朝着皇宮,朝着天柏爆發了。

「殺……殺了他!殺了這個妖孽!」

「神仙已經封印他了,殺了他!」

「那是個怪物,那是個妖精啊!不能讓他活着,不然我們都會被吃掉啊!」

轉瞬間,無數人跑動起來,無數聲音響了起來,人們恐懼的、憤怒的、顫抖的舉起了手中的刀劍,不約而同的想着皇宮涌去。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只有殺了他我們才能獲得太平,殺了那個妖孽!

所有人都瘋狂,幾乎是所有人。

此時此刻,還有人,或者說那麼一小部分人還保持着些許清醒。

——那些曾見識過長蘇異於常人法術的人。

也有人思考,如果這一切都是長蘇的報復呢?新帝推平道觀,分發糧食,乃是天大的好事,是他以一己之力將原本民不聊生的國家從地獄里拉了出來啊!

但是,可供人思考的時間太短,因為恐懼而變得瘋狂的人又太多,些許不同意見的話語轉瞬間便被淹沒在了人潮之中。

沒人在乎。

眼見乾元城的人潮就要近了,天柏回過頭,朝着在側殿門口發愣的桃十三露出了一個醜陋,卻勉強的笑容。

笑的像哭一樣。

而後天柏便逃了,起先是奔跑,之後便手足並用的攀上了樓房,在平常人觸及不到的地方狂奔。

在他身後,面容驚惶的桃十三咬着牙,拼了命的在追他。一隻手執拗的隔了老遠的伸出來,想要抓住天柏,但是很快就被淹沒在了人潮之中,再看不到她的人影了。

……

天柏拚命的奔跑着,他已經跑了許久了,但他不敢停下,不敢回頭,甚至不敢看一眼。

他不在乎其他所有人,但他只是不想再看到桃十三的那對溫潤,如盛滿了美酒與玉器的雙眼。

他不想以這副樣子去看桃十三,或者被桃十三看到。

不知跑了多久,天柏在感覺有一股疲乏從他的身體深處湧出來的時候才停了下來。

此時他的四周已經沒有半點人聲了,只有參天的古樹與靜謐的森林。

而這時,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那是長蘇的聲音。

「真可惜,我還想着你會暴起反擊,將那些愚蠢的凡人都給殺個乾淨呢。」

只見長蘇送樹后緩緩走來:「怎麼樣?被自己當初拼了命守護的人眨眼間就背叛的感覺怎麼樣?我還真是特別的想知道。」

天柏低頭不語,只是緩緩伸出一隻手掌,片刻后一根黝黑的鐵棒自他掌中出現,天柏五指收攏,緊緊的抓在了手裏。

「怎麼,要打過一場嗎?」長蘇的笑容更加的譏諷了:「百年前你我就過過一場,當時……你可是被我生生打死的,你忘了?」

天柏愣了愣,但隨即一陣記憶就湧入了他的腦海之中。

「原來你是……當年那隻號稱西梁大王的……野豬精?!」

「說什麼西梁大王,都是過去剛成精時不懂事的說法罷了。」長蘇冷笑着從身側抽出一柄長劍。

天柏沉默了,半響悶聲問道:「雖然知道你恐怕不會回答我,但我還是想知道……為什麼?」

天柏目光炯炯的盯着長蘇。

是啊,為什麼呢?

難道是因為百年前的那一場恩怨?但那時我已殞命,甚至魂都飄到地府重新輪迴轉世,你又為什麼要耗費這多年時間,孜孜不倦的如此報復我呢?

「其實也沒什麼不能說的。」長蘇眯了眯眼:「因為我厭憎你啊……」

天柏疑道:「厭憎我?我究竟是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嗎?」

「那可多了去的。」長蘇笑着,驀的又搖了搖頭:「不對,應該說不是你,我只是憎惡那隻猴子罷了。」

天柏這才恍然大悟:「你憎恨著……大聖爺?」

「對,就是……」話音未落,長蘇猛地抽劍近身:「你的那位大聖爺啊!」

只見驚鴻般的劍光閃過,一棵近三丈寬的參天古樹就此被攔腰截斷!

但天柏卻杵著棍一棍砸在了地面上飄身飛起,反手便是一棍朝長蘇掃去!

砰的一聲響。

劍棍相交,長蘇一劍盪開黝黑鐵棍冷然道:「那隻遭瘟的猴子,當初號天下妖魔群起,又結交天下群妖為兄弟,我們到是應承了,可他呢?!」

長蘇長劍連刺,一劍朝着天柏喉頭刺去,天柏躲閃不及,口中怒喝一聲,一口白牙利齒直接壓在了劍身上,上下合緊,竟是將長蘇手中長劍給一口咬斷!

而後天柏飛身便是一腳勢若雷霆般踹在了長蘇胸腹,一腳將他踹出去盡十丈遠,轟的一聲砸在了地上!

「咳咳。」長蘇咳了兩口血唾沫出來,一把推開壓在身上的樹榦:「想不到做了三世人了,你的法力不僅沒有荒蕪,反而增加了……」

長蘇咧嘴一笑手腕一翻,又是一柄綻光長劍出現在了手中。

「你的那個大聖爺,當年虛情假意的與天下妖魔結為兄弟,可沒兩天天庭招安他便毫不猶豫的去了,留下一眾『兄弟』被圍剿!」

長蘇抖了個劍花:「你說說,這樣的大聖爺……我該不該瞧不起他,該不該憎惡他!」

天柏捏緊了棍子,沉聲道:「可你還是沒說,到底是為什麼!」

長蘇獰笑着回答:「其實很簡單,我與他一樣,都做了天庭的一條狗罷了!

天上的那些大官要孫悟空,我便受命來此,幫他們一把!」

「但那跟我有什麼關係!」天柏斷然怒喝:「孫悟空是孫悟空,我是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長蘇訇然大笑:「你是你?孫悟空是孫悟空?猴毛啊猴毛……你以為……你是怎麼來的?你以為你一根猴毛何德何能,能幻化身形,甚至是……出現靈魂能讓閻羅王幫你投胎轉世?」

聽着長蘇瘋狂而譏諷的大笑,天柏忽然周身有些發冷。

這一刻,他終於察覺了,察覺到那一張無形的巨網是如何在多年錢前將他罩入其中的。

天柏面色極為難看:「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長蘇冷笑:「什麼意思?你待會兒就懂了……」

「你說什……」

天柏話音還未落下,一道雷霆便自高天上落了下來,卻是那百丈金龍來了。

老龍王冷冷看着長蘇:「你話太多了!」

「那真對不起,有些得意忘形了。」長蘇聳了聳肩。

但這一刻天柏卻沒理他們,他腦海中無數記憶瘋狂湧入,他想起了一切。

他終於記起,這已經是他第三次輪迴轉世了,前兩次,他都是被一個相同面孔的人所殺,如今看來,那人不正是長蘇嗎?!

天柏的面色變得更加難看了:「閻羅老兒誆騙我……說什麼是因為我承接了孫悟空的因果,因此才被天庭針對!」

「虧你還真信了!」長蘇介面道:「也不想想你區區一根猴毛也能承接孫悟空的因果?

若不如此說,閻羅王怎麼能名正言順,又不驚動你的把你投入轉輪鏡?又怎麼能抹去你的靈識記憶?你以為孟婆湯對我等有法術的存在也管用嗎?」

「夠了!」老龍王一聲怒喝:「說的太多了,速速拿下這猴毛,遲則生變!」

如此,長蘇便也不再開口,只是提起了手中長劍,遙遙對準了天柏。

天柏默不作聲的握緊了手中鐵棒,雙眸微闔,深吸了一口氣。

此時他的心中亂極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自他出現到現在,似乎一切都籠罩在一場又一場看不見摸不著的陰謀里,令人從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當年他因一個牧童幫孫悟空拔下毫毛才存在,現在想想……只怕那個牧童當時那一切都有問題。

但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因為現在……他要面臨的,是一場惡戰。

……

原本廣袤無邊的森林如今已成了一片飛廢墟,廢墟上有無數斷裂的樹榦與碎石,有些樹榦上還燃著大火,有些碎石上還有被雷劈過的焦黑痕迹。

而就在戰場的中央,金色的龍王已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了,天柏手中的黝黑鐵棍已斷了一半,他對面長蘇手中的長劍也不見了蹤影,此時兩人都滿身血跡的喘著粗氣。

長蘇的臉上還帶着猙獰的恨意,但現在天柏的眼神卻變得平靜如水。

「怎麼,勝券在握了?沒用的,你以為打贏了我,打贏了這條龍就夠了?」長蘇緩緩吐出一口氣,獰笑着開口:「我們……都不過是天上那些神仙的棋子罷了,他們凡間萬物生,凡間萬物便繁榮昌盛。他們要世人死,這世間萬物便寸草不生!你以為……你和我有什麼不同嗎?我們……都不過是棋子罷了!

雖不知你為何法力會變得如此之高,但你斗贏了我是沒用的,後面……還有人在等着你呢。」

而這時,天柏卻平靜開口:「我知道,那隻猴子就要來了。」

「你……你怎麼知道的?!」長蘇的眼神變了:「你不可能會知道這件事的!」

「我當然能知道。」天柏歪了歪腦袋:「其一,是因為我都想起來了。

其二,我便是他,我為何不能知道?」

但說着,天柏卻皺起了眉頭,腦中閃過一個穿着桃紅披風的女子。

「不對,我不是他,我不是孫悟空……」天柏彷彿確定什麼事一般,緩緩抬起頭顱,眼中有金光閃爍:「我就是我,我不是孫悟空!」

這一瞬間,天柏明心見性,將一切都回憶起來了。

三世之前,他剛出世的時候,靈識還處於懵懂狀態,只懂得以本能行事,而且沒活多久便與長蘇鬥了一場,被長蘇打死入了地府。

而這一世,雖然靈識被封,但他在人間成長了十多年,經歷生死無數,靈識早已成熟,只是記憶一隻被封,什麼都不記得而已。

如今靈識解封,他從混亂狀態清醒過來,自然將一切都記起來了。

甚至……他連上面那些存在打的什麼算盤,做的什麼謀划也看清了。

「既然我想起來了……」天柏眼眸轉冷:「那麼你我之間要算的賬就更多了!」

「那就來吧!」長蘇一聲怒吼,手中幻化長劍向天柏衝去。

……

一個時辰后,塵埃落定。

天空中有燃盡的餘燼撲簌落下,那是長蘇。

天柏抬頭望着那些隨風而去的餘燼嘆了口氣,若不是他在最後時刻找回了所有記憶,連帶孫悟空那一部分修習記憶也翻了出來,只怕他真鬥不過長蘇。

長蘇太瘋狂了,與其說他是在與自己拚死相搏,倒不如說在尋死。最後時刻他甚至將任由自己的鐵棒砸在他的身上也要靠近他,然後引爆自己周身的法力,想要拉他一起共赴黃泉。

當然……長蘇已經沒有黃泉可以去了。

在引爆周身法力的那一刻時,他的靈魂也一同碎裂了。

只是關於長蘇……

想起這個,天柏就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孫悟空或許不記得,但如今找回了所有記憶的天柏卻是記得的。這長蘇,恐怕便是當年孫悟空在花果山與眾妖結拜時一對野豬精夫婦的遺腹子。

孫悟空入天庭當弼馬溫后,天兵天將便來花果山下界滅妖了。丈夫為了保護自己的妻子與未出世的孩兒,引頸就戮,而傷勢過重的妻子在剩下長蘇后沒過多久便殞命了。

之後長蘇到底經歷了什麼,天柏並不知道。但想來……恐怕是無意中遇到孫悟空后,被那些天兵天將給抓了去吧……

就在天柏如此想的時候,天上降下一朵祥雲,一毛臉雷公嘴,頭頂金箍,背生智慧光輪的和尚從祥雲上走了下來。那和尚一看到被毀的一片狼藉的森林就皺起了眉頭。

「你這孽障,此處可是你乾的?」

天柏緩緩回頭,嘴角就掛起了譏諷的笑容:「我當是誰,這不是『齊天大聖』孫悟空嗎?」

孫悟空皺眉看着天柏,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我早已不是齊天大聖了,佛祖慈悲,已渡我成佛,如今我乃是西天斗戰勝佛,以後莫要叫錯了!」

「喲呵,這名頭真響亮!」天柏睜大了眼瞳:「好一個斗戰勝佛!」

孫悟空看着天柏,忍不住嘆了口氣:「想不到當年的一根猴毛如今居然修鍊出了門道,念你修行不易,這便隨前往西天吧。你在人間已行了如此多的禍事,還不知悔改嗎?!」

孫悟空說的大義凜然,可天柏卻動也不動以下,只是直愣愣的看着他,指著自己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孫悟空皺了皺眉:「你是我當年被壓在五指山下時拔下的一根猴毛,怎麼了?」

「嗯……那你知道,你是誰嗎?」天柏又問。

「我乃斗戰勝佛孫悟空!」孫悟空答。

天柏疑惑問道:「你就從沒想過,你拔過那麼多根猴毛,為什麼只有我這根與眾不同,或者說能修鍊成精,甚至轉世為人嗎?」

孫悟空眉頭皺的更深了:「那又如何?許當年我情急之下一絲法力寄托在了你身上,因而才使你擁有法力。」

「看來你還是沒懂啊……」天柏撓了撓腦袋:「你就從來沒想過,為什麼你被壓在五指山下的時候,每日都會被天上那些神仙對着你淋煮沸的銅汁,喂你吃燒着的石頭,可只有那一天。卻莫名其妙的風平浪靜嗎?」

這一下,孫悟空也有些猶豫了:「你……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是說,其實我就是你。」天柏平靜道。

而當天柏說完這句話,孫悟空卻面色大變:「胡言亂語,你不過是我的一根猴毛,怎麼可能會是我!」

「看來你還是不信……讓我想想該如何跟你說吧。」天柏沉吟片刻開口:「當年,你被壓在五指山下時曾有一位牧童經過,你求那牧童拔你一根毫毛,於是那牧童便照做了,對不對?」

孫悟空勉強點頭:「的確如此。」

「那麼這多年來的重點,便在此處了。」天柏漠然道:「如果我記得沒錯,當年那牧童恐怕並非凡人,只是不知道是上面哪一個變得就是了。

五百年來,五指山上的符咒一直都在消磨你的意志、你的不甘,而那牧童來的時候,正是你內心最為薄弱的時刻。

所以你才會出聲懇求,才會想到讓那牧童拔你一根毫毛。

可那牧童在拔你一根毫毛的時候,並非僅僅是將你的一根毫毛給拔了出來,他同時……還將你的一點真靈從你的身體里抽了出來。」

天柏指了指自己:「那就是我。」

「所以我才會說,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可此時孫悟空還是半信半疑,他狐疑道:「可哪怕抽出了一點真靈又如何呢?」

「不,我的意思是,他們……」天柏指了指天上:「東邊和西邊在五百年前合謀將你渴望自由,不受約束,永不服輸的那一點真靈給用計抽了出來,成了我。

之後誆騙於我,將我投入了輪迴,如今這已經是我第三世輪迴了。

正因我是你的一點真靈,所以才能擁有身軀,才能被投入輪迴,才能反抗你身為主人意識。」

「等等等,你說的有模有樣的,那你說說,天上那些仙官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我不過是一個罪孽慎重的妖猴罷了,他們何必特意誆騙你,誆騙我呢?」孫悟空有些生氣,不屑的嘲笑道。

天柏眯了眯眼,看着孫悟空那不屑一顧的模樣微微在心中嘆了一口氣:

「因為他們想要我死,想要你當一條永遠聽話的狗!

我入輪迴三世,前兩世都是我出生沒多久就殺了我,削弱我的魂魄,令我靈識蒙塵,懵懂不堪。而第三世,他們封我記憶,斷我靈識,將我投入人間經歷紅塵萬丈,人情冷暖,然後再將我抬到人間最高處時讓我從雲端跌落,如此才能令我的本質真靈不穩,從而徹底將我抹殺掉!」

天柏看着孫悟空的雙眼:「真靈不死,靈魂不滅。孫悟空,如果我這一點真靈不死的話,你便永遠都不會臣服任何人,乃至任何神!而如果真靈不死,所以無論將你打敗多少次,殺死多少次,你都會捲土重來,永不屈服!」

說道這裏,天柏就譏諷的笑了起來:「所以他們想出了一個計劃,一個能一勞永逸抹掉我這真靈的計劃。這計劃到如今恐怕已經謀劃了百年不止,為的便是現在這場面,為的……便是讓你親手殺死我……如今已經靈識動蕩不穩的不屈真靈!

只是……恐怕就是那些以眾生為棋子的神仙們也沒想到,哪怕長蘇加快了速度,我體內的靈識還是提早覺醒了,而如今更是提早恢復了記憶。否則,恐怕此刻真會與你一見面就分個你死我活不可。」

孫悟空面色變了又變,半響,張了張口,卻沒能出聲。

「不行!我不信,我不相信!」孫悟空猛地上前一步怒喝道:「我不信佛祖會如此行事!你現在與我一起去西天,一起找佛祖對峙!」

「去西天?」天柏面色怪異的看着孫悟空:「方才說了那麼多,你還是要讓我跟你……去西天找佛祖對峙?」

末了,天柏忽然恍然大悟,便明白的笑了起來:「對,你說的沒錯。我不是你,你是孫悟空,你是斗戰勝佛,你是神,你是仙,而我……只是一根猴毛罷了。」

天柏握緊了鐵棒,緩緩舉了起來:「五百年前是,五百年後,仍然是!」

……

孫悟空已在五行山做了一整月了,但他還是有些糊塗。

猴毛已經死了,死在了孫悟空的手裏,孫悟空是眼睜睜看着猴毛氣絕之後帶着不屑與嗤笑在他手中化作了灰燼。

原本孫悟空應當就此返回西天的,但他卻不知為何回去了五行山,坐在五行山的山頭思考了許久。

他不斷的回憶著五百年來的點點滴滴,某一日,孫悟空忽然發覺得那猴毛說的或許是真的。

或許……那猴毛才是他的真我。

他腦中忽然有了關於猴毛的記憶,他想起了許多陌生而熟悉的。

桃十三、張朝陽、九華、懿昭容、馮陽平。

那是許許多多,數不清的凡人。

忽然間,孫悟空開始變得煩躁起來,他的內心躁動不安,因為他好像失去了什麼東西,什麼極其重要的東西。

煩躁不安的孫悟空一個翻身離開了五行山,他先入了地府,一棍子砸了轉輪鏡,又一棍子將閻羅王打的魂飛魄散。而後翻開了生死簿,從其中拿了幾個魂魄出來,直接將其中叫張朝陽與懿菡的魂魄拿了出來,抄起判官的筆就來了個逆天改命,將未來三世都改的大富大貴,一生無憂,哪怕坐吃等死都能幸福安康子孫滿堂。

而後又去了凡人的一座城池,此時那城市的騷動已經平息,雖還有些混亂但大抵還算過的去。

孫悟空極其迅速的找到了一個叫桃十三的女子,趁她不注意就拔了根毫毛變了個人出來。

而後便飛上了天穹之上,抓了一把毫毛下來,吹了口仙氣,那些毫毛便成了鋪天蓋地的瞌睡蟲,從乾元城一路蔓延到周圍三千里地。

遇着的人便沉沉睡去,一覺醒來都覺著腦中好似忘掉了什麼。

如此心愿了結,孫悟空又從懷中拿出了一片白綢布仔細的看了看,然後深深嗅聞,將那味道銘刻在腦海之中后,就尋了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葬了下去。

只是立碑的時候他稍稍煩惱了下,想了想,還是立了兩塊碑。

一塊白瓔珞的,一塊孫悟空的。

做完了這一切,他心中那股曾經永不熄滅的火焰才再次灸烤了起來,燒的他心肝脾肺都疼痛難忍。

前世今生,算起來,他有許多賬得收回來。

之前還覺得輕若無物的金箍如今僅僅是戴着,孫悟空就覺得重若萬鈞,原本看着還覺得不錯的天空如今看着就覺得如蒙上了一層雲翳,怎麼看都讓人心煩意亂,恨不能用手中鐵棒掃他個光風霽月,天朗水清!

如此想着,孫悟空便也如此做了。

他喚來筋頭雲,轉眼間便衝上了三十三重天,一棍子砸翻幾個臉帶譏諷準備開口嘲笑他的天兵,再一棍子就掀翻了南天門!

他一路打殺過去,咬碎了金箍,砸碎了玉凈瓶,到西方極樂世界時,一個剛剛被如來打落凡間,渾身裹着火焰與餘燼的和尚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是孫悟空帶着滿身淋漓的鮮血,單手持着一根鐵棍,指著漫天神佛,猙獰而猖狂的大笑着,「來啊!」

這一瞬,孫悟空的身影彷彿凝固於此,這一瞬的光芒印刻進了和尚的眼瞳之中,這一瞬,彷彿化作永恆。

-後記-

四十九年後,天生異象,天空彷彿傾倒了,有無盡火雨自天空落下,最大的砸落在極西邊,便燃起了終年不滅的大火。世人皆稱此處為——火焰山。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三世悟空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修真仙俠 三世悟空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十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