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遇見，有時候是人生的重大事件。

驚鴻一瞥間，轟轟烈烈的故事就此開始上演。

你不知道下一秒，你會遇見誰。

你不知道這一世，你會遇見誰。

容若遇見表妹，如同《紅樓夢》里的寶、黛初見，

似曾相識的感覺，造就一場秘而不宣的傳奇。

一

人生中的一些事，當時看似不著痕迹，其實卻為往後那些轟轟轟烈烈的事件埋下了伏筆。比如遇見，便是如此。

許多時候，遇見是人生中最具標誌性的事件。千千萬萬人當中，紛紛擾擾的事務里，不經意的一低眉一回首，見到一個人或者遇到一件事，而這個人、這件事，也許就將濃墨重彩地改寫你的一生。

人生最令人振奮的懸念之一是，你不知道下一秒，你會遇見誰。

人生最令人悲傷的錯誤之一是，你不知道這一世，你會遇見誰。

人這一輩子，無非就是遇見各種各樣的人和事。這幾年不停地研修心理學，我也接觸了漸漸進入人們視野的靈修，逐漸明白一個道理，人生中最重要的遇見，就是遇見自己。應該說，了解自己，並發展自己，這就是最偉大的遇見。可是，不僅僅如此。不是說人是社會性動物嗎？我們還是希望遇見這樣一些人，大家彼此珍惜，互相支持；還是希望遇見這樣一個人，兩人真心相愛，永不離棄。

遇見什麼樣的人，就會有什麼樣的命運。所以，要懂得珍惜自己的遇見，甚至，人為地製造一些遇見。

情竇初開的歲月，納蘭容若遇見的是自己的表妹，日後成為康熙妃子的惠兒。

先來看看《紅樓夢》第三回「托內兄如海薦西賓，接外孫賈母惜孤女」中賈寶玉初識林黛玉：

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裡見過的，何等眼熟！」……寶玉早已看見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廝見畢歸坐，細看形容，與眾各別：

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嬌花照水，行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寶玉看罷，笑道：「這個姊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何曾見過他？」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他，然看著面善，心裡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

不知什麼緣故，重新讀完這一段，作為已經知道結局的看客，我有欲淚的感覺。

因為已經明白，這樣的遇見雖美，卻註定是一場悲劇，然而劇中人當時渾然不覺。

納蘭容若的表妹惠兒，部分人生經歷就如黛玉，或者說，黛玉早期的命運，其實就是惠兒的命運。

惠兒命苦，14歲前後父母雙亡，被接來住在舅父明珠家中。

這第一次相逢，和寶、黛初識估計區別不大，彼此對望一眼，雖是初見，卻如久別重逢。然而第二次、第三次……無數次，就有所不同了。

也許是在九折的迴廊里，惠兒一眼瞥見容若一卷在握，朗聲誦讀，便在一旁遠遠凝望；也許是在落花飄零的樹下，容若見惠兒迎風灑淚，傷心地捧起花瓣放進籃子里，準備去葬花，於是上前安慰；再或者，彼此只是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卻柔情頓生，為之心動。總之，兩顆初解世事的心，就這樣一次次遇見，相逢而後相知，最終兩心相許。

青梅竹馬，朝夕相處，容若和惠兒漸漸情愫暗生，彼此郎有情妾有意，完全在情理之中。

只不過，封建禮教甚嚴，加上容若家規嚴格，他們之間雖然心意相通，卻也只能是發乎情，止乎禮。

那是一樁芬芳往事，那是一段錦瑟華年。

容若、惠兒和眾兄弟姐妹一道，大家常常聚在一起填詞或者吃喝調笑，眾人之中，兩人視對方與眾不同，彼此悄悄眉目傳情，目光偶一接觸，親昵地碰一碰，便趕緊移開，生怕別人發現。

平日里，容若奮發習武，每欲懈怠，用綉了鴛鴦的汗巾拭拭汗，便又精神抖擻，繼續練習。因為那汗巾是惠兒一針一線綉成的，上面有她暖暖的愛與祝福。

有時候容若偶爾得閑，一卷在握，斜倚欄杆，獨自看夕陽，不見佳人，思念佳人，心中無比甜蜜，亦無比惆悵，卻突然見到惠兒薄妝淺黛，在樓下騎馬而過，容若便眼也不眨地盯著惠兒看。惠兒見容若看她，羞得滿臉通紅，哪敢抬頭。待騎馬走遠了，卻又回眸一笑，百媚盡生。

這一幕讓容若終生難忘，他提筆寫道：

浣溪沙

一半殘陽下小樓，朱簾斜控軟金鉤。倚欄無緒不能愁。

有個盈盈騎馬過，薄妝淺黛亦風流。見人羞澀卻回頭。

惠兒呢，自從和容若哥哥暗通心事、互訴衷腸后，她的痛苦就有了安慰，她漂泊的心有了歸屬，她無助的人生有了新的寄託和期盼。她不奢望和容若哥哥朝朝暮暮地廝守，有時候只是哥哥遠遠的一個關切的眼神、一個溫暖的微笑，她就心滿意足，因為知道哥哥也在牽挂著她。心有所屬，愛有所依，這樣的人生多麼美好啊！

有時候，思念也會太苦，容若與惠兒便想方設法避開眾人，悄悄私會。月光下、迴廊里，兩人緊緊擁抱，相看兩不厭，訴不盡相思眷戀。

一次約會的時候，容若要把自己隨身佩戴的美玉送給惠兒。惠兒把玉捧在手心裡，左瞧瞧右看看，撫摸良久，但最後還是還給了容若。這是表哥的護身之物，須臾不可離身。表哥有這份心，惠兒已是感激不盡。

「惠兒，想不想哥哥？」

「哥哥說呢？」

「哥哥不知道才問的啊！」容若裝傻。

「惠兒時時刻刻在想念哥哥。」

容若無言，把惠兒緊緊抱在懷裡。這樣的時刻，心滿意足，心醉神迷，分不清天上人間。

總以為這樣的春花秋月將無邊無際，卻不料突然會有一天，情勢急轉，棒打鴛鴦。

二

這一年，惠兒已經年滿15歲，正是及笄之年。及笄，就是到了頭髮可以插簪子的年齡，開始談婚論嫁了。

容若偶然聽說惠兒馬上要被送進宮中參加選秀，有如晴天霹靂，大吃一驚。

大清自順治朝就有規定，凡滿、蒙、漢軍八旗官員及另戶軍士、閑散壯丁家中年滿14至16歲的女子，都必須參加三年一度的備選秀女，17歲以上的女子不再參加。

惠兒多麼希望自己不要去參加什麼選秀啊！她只渴望可以一輩子與心愛的容若表哥結成連理，永不分離。而容若自然更加盼望能夠名正言順地迎娶惠兒。

然而選秀之事一起，陰影頓生，兩人變得無比凄惶。

容若試探著將心事說給母親聽。

「娘，惠兒能不能不參加選秀，不去皇宮？」

「傻孩子，這是大清朝的鐵律，不能不去，否則就是欺君之罪，要滅九族的啊！」

「娘，你就不能想想辦法？惠兒這一去，可能就回不來了。」

「惠兒肯定是回不來了。我們的惠兒天生麗質，又知書識禮，定然會被宮中留用。娘沒辦法可想，何況，這其實是我們家的光榮啊！」

「可是娘，孩兒捨不得惠兒。」

「捨不得也沒辦法。娘會做主，儘快給容若娶一房好媳婦。」

「容若不要媳婦，只要惠兒。」

「容若休說傻話，惠兒根本不該屬於你。何況這孩子命太硬，早早死了爹娘，不算有福相，娘會給你找個有福氣的好媳婦。」

「容若不要別人，若沒有惠兒，容若寧願終身不娶。」

「容若，你說的什麼話？怎能如此大逆不道？你爹爹要是知道，小心打斷你的腿！」

惠兒根本不是愛新覺羅氏心中的兒媳人選，更何況，誰敢跟朝廷對抗？家有適齡女子而不送去選秀，那是欺君之罪，是要滅九族的。愛新覺羅氏經歷過被抄家的痛苦，知道皇命難違，絕對不能以身試法。

容若也哭著求過老祖母，可是老祖母同樣愛莫能助。她心疼孫兒，把孫兒摟在懷裡說：「惠兒呢，她有自己的命。容若，老祖宗一定幫你選一個好姑娘，比惠兒好百倍千倍。」

容若抱著老祖母，淚流滿面。

惠兒被迫為參加選秀做準備，兩人相見更難了。終於找到機會，好不容易約定避開眾人半夜相見，卻是執手相看淚眼，無奈斷腸。

天要亮了，再不分別，就會被人發現。兩人這才一步三回頭，嘆息著分開。

浣溪沙[1]

容易濃香近畫屏，繁枝影著半窗橫。風波狹路倍憐卿。

未接語言猶悵望，才通商略已瞢騰。只嫌今夜月偏明。

這一天，是惠兒要被送進宮裡去的日子。

化妝的時候，惠兒拚命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一遍又一遍命令自己：「不能哭！不要哭！」可她臉上的脂粉一次又一次被淚水暈濕，不成模樣。別人只知道惠兒捨不得離開舅舅家，卻不清楚惠兒只是捨不得容若哥哥。

惠兒的命怎麼這樣苦呢？失去親人，孤苦伶仃，寄人籬下，處處小心，好不容易有個哥哥愛護，現在又要離開哥哥，去那深似苦海的宮裡。聽說有的女子一入宮門，便一生一世被關在裡面，再也不能出來；還有的一進去，就受盡欺凌，含恨身亡。當然，也有得到君王寵愛的，可是，君心難測，誰知道什麼時候又會失寵？甚至被打入冷宮？等待她的，究竟會是什麼樣的命運？

進了轎子，惠兒更是傷心欲絕。此次別後，是否還能與容若表哥重逢？就算再度相逢，又能如何？也不過是一場愁夢。女兒心事，有誰能懂？

她在心底無聲地吶喊：「容若哥哥，沒有你，我該怎麼活下去？容若哥哥，你在哪裡呀？怎麼還不趕快來見見我？哪怕我們一句話都不說，讓我再看你一眼，也是好的。容若哥哥，你快來啊！快來啊！再不來，惠兒就見不到你了！」

容若本該與惠兒依依惜別，卻一大早就被母親打發出去騎馬了。也許母親是怕容若和惠兒當眾失態，遭人閑話，才刻意做此安排。

待容若騎馬歸來，佳人已去，容若空自斷腸。

悲傷時刻，唯有詩詞可做排遣。

然而容若早期詩詞留存下來的不多，成年後的一些詞，極可能不少是為表妹而作。即便並非完全為表妹一人而作，此情此景，總有相通之處。然而這畢竟是容若內心的隱痛和秘密，我們閱讀納蘭詩詞，自行揣測，意會就好，也就別再苦苦追問真相了吧！事實上，所有對詩詞、對文學作品的解讀，都可能是誤讀，不是說一千個人心裡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嗎？

河傳

春淺，紅怨，掩雙環。微雨花間晝閑，無言暗將紅淚彈。闌珊，香銷輕夢還。

斜倚畫屏思往事，皆不是，空作相思字。記當時，垂柳絲，花枝，滿庭蝴蝶兒。

減字木蘭花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

待將低喚，直為疑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過迴廊叩玉釵。

虞美人

曲闌深處重相見，勻淚偎人顫。凄涼別後兩應同，最是不勝清怨月明中。

半生已分孤眠過，山枕檀痕涴。憶來何事最銷魂，第一折枝花樣畫羅裙。

是啊！最是不勝清怨月明中，多少回魂夢與君同！

惠兒入宮之後，納蘭容若識盡愁滋味，眉間、心上，抑鬱難遣，漸成心病。假如他生活在當代，身邊也許會有人善意提醒：「容若，你是不是得了抑鬱症？」

遙想那些穿花拂柳的日子，遙想折下一枝花樣用來綉在羅裙上的時刻，就這樣倏忽飛逝，一去不復返。

深宮裡的表妹，你過得好嗎？月上柳梢的時候，你還記得你的容若哥哥嗎？多希望這一生永遠像我們剛剛相見的時刻，那麼美好動人。

木蘭花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

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