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清兵衛與葫蘆 [日]志賀直哉

六 清兵衛與葫蘆 [日]志賀直哉

這是清兵衛與葫蘆的故事。自從這事件發生以後,清兵衛和葫蘆的關係也斷絕了。但是清兵衛不久便得到了替代葫蘆的東西。這是繪畫的一件事;他現今熱心繪畫,正同以前熱心於葫蘆一樣。……

清兵衛時時買葫蘆來的事,他的父母本來是知道的。他大約藏著三四分起到一角半止的十個左右的帶皮的葫蘆。開口、取出種子這些事,他都自己能做;塞子也是自己削的。最初用茶汁拔去葫蘆的氣味,再將父親喝剩的酒倒進去,於是不斷地將它磨擦起來。

清兵衛的入迷實在有點厲害。有一天他心裡仍舊是想念著葫蘆,在海邊的小街上走著,忽然看見了一件東西。他不覺心裡一怔。這原來是從背著海岸接連擺著的一間小店裡跳出來的老頭兒的一個禿頭。清兵衛卻當作葫蘆,心裡想,「好一個葫蘆呀!」惘然的看著,--等到明白轉來的時候,自己也出了一驚。那個老頭兒搖擺著他顏色很好的禿頭,走進對面的一條橫巷裡去了。清兵衛忽然覺得可笑,獨自大聲的笑了。再也忍不住,他笑著跑了二十丈路的樣子,但是他的笑還不停止。

他既然是這樣的入迷,所以他如在街上走著,無論古董店,青菜店,雜貨店,玩具點心店,以及專門賣那件東西的店,凡是有葫蘆掛著的店頭,他必定停住仔細的看。

清兵衛是十二歲,還在小學校讀書。他從學校回來的時候,也不同別的小孩游嬉,總是一個人往街上去看葫蘆。到晚間,他在吃茶室的一角里打著胡坐,收拾他的葫蘆。收拾好了,將酒倒進去,包上手巾,裝在罐里,一併放在被爐底下,隨後睡覺。第二天早上起來,便去將罐打開,拿出來看。葫蘆的身上已經全體出了汗。他毫不厭倦的望著它。於是很小心的拴上繩子,掛在太陽曬著的檐下,那麼才往學校去了。

清兵衛所住的街是商業地,又是碼頭,算是一個市,但地方頗狹小,只要走二十分鐘,這狹長的市街的長的一頭已經可以走穿了。所以即使賣葫蘆的店很不少,但在幾乎每日去看的清兵衛,恐怕所有的葫蘆都已經給他看遍了。

他對於舊的葫蘆,沒有什麼趣味。他的趣味是在於那些還未開口的帶皮的葫蘆。而且他所有的幾個,也都只是所謂葫蘆形的樣式,很是平凡的東西。

「小孩子以為葫蘆這東西,總是那樣的,要不然似乎便不中意呢。」來訪他做木匠的父親的客看見清兵衛熱心的磨著葫蘆,便這樣說。他的父親嫌憎似的回顧著他道:

「小孩子也玩弄起什麼葫蘆來,……」

「清公,這樣無聊的東西,拿著許多也沒有趣味。為什麼不買些更其稀奇的呢?」客說。

「還是這樣的好。」清兵衛回答說,泰然自若的。

清兵衛的父親同客的談話,便移到葫蘆上去了。清兵衛的父親道,

「今年春天的品評會裡,當作參考品陳列著的馬琴的葫蘆,真是體面的物件呵。」

「非常的大的葫蘆罷。」

「又大又頗長呢。」

清兵衛聽著這樣的談話,心裡獨自笑著。當時馬琴的葫蘆成了有名的物件,但是他一眼看去,--馬琴[1]是什麼人,他也不知道,--便覺得這是無聊的東西,走出會場來了。

「那個葫蘆,我看了並不有趣。只是俍俍伉伉的。」他插嘴說。

他的父親聽了,眼睛張得很圓的,生了氣道:

「什麼,連懂也還不懂,……給我默著!」

清兵衛沉默了。

有一天,清兵衛在里街走,在向來不曾見慣的地方,關閉的店鋪的格子窗外,有一個老婆子擺著柿餅和橘子的店,後面格子上掛著二十來個的葫蘆。他一看見,立刻走近前去,說道,

「將那個給我看一看。」便一個一個的選擇。其中有一個五寸長的,一見極是普通的格式的葫蘆,但在他覺得極好,幾乎要上前將他捧住了。他心裡跳著,問道:

「這個多少錢呢?」

「因為是哥兒,算了一角錢罷。」老婆子說。他喘著氣說道:

「那麼,不要再賣給別人,我就立刻拿了錢來。」他反覆的叮囑,隨後跑回去了。

不到一刻,他漲紅了臉,「呼呼」地喘著氣走來,拿了葫蘆,又跑回去了。

他自此以後,再也不能同這個葫蘆分離。便是上學校,也帶了去。隨後就是在授課時間,也在書桌底下磨擦著葫蘆。級任教員發現了這事,因為在修身的時間,所以教員愈加生了氣了。

從別處來的教員,對於本地人的喜歡葫蘆,本來很不中意。(浪花節和葫蘆,是本地的流行物)這個教員是喜歡武士道的,雲右衛門到來的時節,就是在他平日連走過都有點懼憚新地的小戲館里,唱演四天,他也要去聽三天的;學生在運動場上唱著浪花節[2],他也不大發怒,但是為了清兵衛的葫蘆,卻氣得聲音都發了抖。他終於說,「這究竟不是將來有出息的人!」於是他將對他苦心經營的葫蘆當場沒收了。清兵衛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他青著臉回到家裡,坐在被爐里,只是惘然的坐著。

這時候夾著書包的教員,走來訪他的父親。清兵衛的父親做工去了,恰不在家。

「這些事情,本來是應該由家庭代為管束,……」教員這樣說著,向著清兵衛的母親攻擊過來。母親只是非常的惶恐罷了。

清兵衛看見這教員的固執,忽然地恐慌起來,抖著嘴唇,在屋角里縮得很小的躲著。在教員背後的柱子上,掛著許多收拾好了的葫蘆。現在不要被他發現了么,清兵衛心裡很著急。

說了許多責備的話之後,教員終於不曾留心到那些葫蘆,徑自去了。清兵衛這才安心。他的母親哭起來了,而且很拖沓的說了許多廢話。

不久清兵衛的父親從工作場回來了。他聽了剛才的話,立刻將旁邊的清兵衛抓住,好好的打了一頓。清兵衛在這裡也被叫作「將來註定沒有出息的東西」。又被罵道,「像你這樣的東西,給我出去罷!」

清兵衛的父親忽然看見柱子上的葫蘆,便拿了大鐵鎚來,一個一個的都敲破了。清兵衛只是青著臉沉默著。眼淚也沒有出來。

教員將他從清兵衛沒收的那個葫蘆,彷彿是什麼穢物,投棄似的,給了學校里的年老的一個聽差。聽差拿了葫蘆,回到自己的熏黑的房裡,掛在柱子上。

過了兩個月左右,聽差偶然缺少一點錢用,忽而想到這個葫蘆,不論多少錢都好,將他賣了罷;他便拿到近地的一間古董店裡,叫他估價看。

古董店裡的人把葫蘆翻來覆去的看了一看,忽然裝出冷淡的神氣,推在聽差的面前,說道:

「要是五塊錢,便留下罷。」

聽差出了一驚,但是他是一個能幹的人,便從容的說道:

「五塊錢是一定捨不得賣的。」古董店立刻增到十塊。但是聽差也不答應。

末後用了五十塊錢,古董店才將葫蘆到了手。--聽差這一回差不多從教員手裡白白的得了他四個月的薪水,心裡暗自歡喜。他對於教員自然不說,便是清兵衛那邊也裝作沒事一般,所以關於這葫蘆的行蹤沒有一人知道的。

然而後來古董店將那個葫蘆用六百塊錢賣給鄉間的一家富戶,這件事便是那能幹的聽差也想象不到了。

…………

清兵衛現在正熱心於繪畫。他到了這個的時候,怨恨教員的心思,和怨恨那用了鐵鎚將他所愛的十幾個葫蘆都敲破的父親的心思,都早已沒有了。

但是他的父親對於他繪畫的那件事,又漸漸地說起廢話來了。

一九一二年十二月作

[1]曲亭馬琴,日本十八世紀的有名的小說家。

[2]浪花節是日本一種歌曲,多講武士的故事。雲右衛門是現代一個唱浪花節的人,專門鼓吹武士道。又新地本是新開路的意思,但關西俗語當作游廓的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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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之閑,可抵十年塵夢:周作人譯文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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