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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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崎潤一郎的文章是我所喜歡讀的,但這大抵只是隨筆,小說除最近的《春琴抄》,《蘆刈》,《武州公秘話》這幾篇外也就沒有多讀。昭和八年(一九三三)出版的《青春物語》凡八章,是谷崎前半生的自敘傳,後邊附有一篇《藝談》,把文藝與演藝相提並論,覺得很有意思。其一節云:

「我覺得自己的意見與現代的藝術觀根本的不相容,對於一天一天向這邊傾過去的自己略有點覺得可怕。我想這不是動脈硬化的一種證據么,實在也不能確信其不如此。但是轉側的一想,在現代的日本幾乎全無大人所讀的或是老人所讀的文學。日本的政治家大抵被說為缺乏文藝的素養,暗於文壇的情勢,但是這在文壇方面豈不是也有幾分責任么。因為就是他們政治家也未必真是對於文藝冷淡,如犬養木堂翁可以不必說了,像濱口雄幸那樣無趣味似的人,據說也愛誦《碧岩錄》,若槻前首相那些人則喜歡玩拙劣的漢詩,此外現居閑地的老政治家裡面在讀書三昧中度日的人一定也還不很少吧。不過他們所喜歡的多是漢文學,否則是日本的古典類,毫不及於現代的文學。讀日本的現代文學,特別是讀所謂純文學的人,都是從十八九至三十前後的文學青年,極端的說來只是作家志望的人們而已。我看見評論家諸君的月評或文藝論使得報紙很熱鬧的時候,心裡總是奇怪,到底除了我們同行以外的讀者有幾個人去讀這些東西呢?在現在文壇占著高位的創作與評論,實在也單是我們同行中人做了互相讀和批評,此外還有誰來注意。目前日本國內充滿著不能得到地位感覺不平的青年,因此文學志願者的人數勢必很多,有些大報也原有登載那些作品的,但是無論如何,文壇這物事是完全以年青人為對手的特別世界,從自然主義的昔日以至現在,這種情形毫無變化。雖是應該對於政治組織社會狀態特殊關心的普羅作家,一旦成為文士而加入文壇,被批評家的月評所收容,那麼他們的讀者也與純文學的相差不遠,限於狹小的範圍內,能夠廣大的從天下的工人農人中獲得愛讀者的作家真是絕少。在日本的藝術里,這也只是文學才跼蹐於這樣局促的天地,演劇不必說了,就是繪畫音樂也更有廣泛的愛好者,這是大家所知覺的事情。只是大眾文學雖為文壇的月評所疏外,卻在社會各方面似乎更有廣大的讀者層,可是這些愛讀者的大部分恐怕也都是三十歲內的男女吧。的確,大眾文學里沒有文學青年的臭味,又多立腳於日本的歷史與傳統,其中優秀的作品未始沒有可以作為大人所讀的文學之感,但是對於過了老境的人能給與以精神的糧食之文學說是能夠從這裡生出來,卻又未能如此想。要之現時的文學是以年青人為對手的讀物,便是在作者方面,他當初也就沒有把四十歲以上的大人們算在他的計劃中的。老實說,像我這樣雖然也是在文壇的角落裡佔一席地的同行中人,可是看每月雜誌即使別欄翻閱一下,創作欄大概總是不讀,這是沒有虛假的事實。蓋無論在那一時代那一國土,愛好文學的多是青春期的人們,所以得他們來做讀者實是文藝作家的本懷,那些老人們便隨他去或者本來也不要緊,但是像我這樣年紀將近五十了,想起自己所寫的東西除年青人以外找不到人讀,未始不感到寂寞。又或者把我自己放在讀者方面來看,覺得古典之外別無堪讀的東西,也總感覺在現代的文學里一定有什麼缺陷存在,為什麼呢?因為從青年期到老年期,時時在燈下翻看,求得慰安,當作一生的伴侶永不厭倦的書物,這才可以說是真的文學。人在修養時代固然也讀書,到了老來得到閑月日,更是深深的想要有滋味的讀物,這正是人情。那時候他們所想讀的,是能夠慰勞自己半生的辛苦,忘卻老后的悔恨,或可以說是清算過去生涯,什麼都就是這麼樣也好,世上的事情有苦有悲也都有意思,就如此給與一種安心與信仰的文學。我以前所云找出心的故鄉來的文學,也就是指這個。」

我把這一篇小文章譯錄在這裡,並不是全部都想引用,雖然在文學上中國的情形原來相近,谷崎所說的話也頗有意思。我現在所想說的,只是看到在缺少給大人和老人讀的書物這句話,很有同意,所以抄了過來,再加添一點意思上去。文學的世界總是青年的,然而世界不單隻是文學,人生也不常是青年。我見文學青年成為大人,(此語作第二義解亦任便,)主持事務則其修養(或無修養)也與舊人相差無幾,蓋現時沒有書給大人讀,正與日本相同,而舊人所讀過的書大抵亦不甚高明也。日本老人有愛誦《碧岩錄》者,中國信佛的恐只慕凈土念真言,非信徒又安肯讀二氏之書乎。不佞數年前買《揞黑豆集》,雖覺得有趣而仍不懂,所以也不能算。據我妄測,中國舊人愛讀的東西大概不外三類,即香艷,道學,報應,是也。其實香艷也有好詩文,只怕俗與丑,道學也是一種思想,但忌偽與矯,唯報應則無可取。我每想像中年老年的案頭供奉《感應篇》《明聖經》,消遣則《池上草堂勸戒近錄》,筆墨最好的要算《坐花志果》了,這種情形能不令人短氣,這裡便與日本的事情不同,我覺得我們所需要的雖然也是找出心的故鄉來的文學,卻未必是給與安心與信仰的,而是通達人情物理,能使人增益智慧,涵養性情的一種文章。無論什麼,談了於人最有損的是不講情理的東西,報應與道學以至香艷都不能免這個毛病,不佞無做聖賢或才子的野心,別方面不大注意,近來只找點筆記看,便感到這樣的不滿,我想這總比被麻醉損害了為好,雖然也已失了原來讀書的樂趣。現在似乎未便以老年自居,但總之已過了中年,與青年人的興趣有點不同了,要求別的好書看看也是應該,卻極不容易。《詩經》特別是國風,陶詩讀了也總是喜歡,但是,讀書而非求之於千年前的古典不可,豈不少少覺得寂寞么?大約因為近代的時間短的緣故吧,找書真大難,現代則以二十世紀論亦只有三十七年耳。近日偶讀牛空山《詩志》,見豳風《東山》後有批語云:

「情艷之事與軍人不相關,慰軍人卻最妙。蟲鳥果蔬之事與情艷不相關,寫情艷卻最妙。

凱旋勞軍何等大關目,妙在一字不及公事。

一篇悲喜離合都從室家男女生情。開端敦彼獨宿,亦在車下,隱然動勞人久曠之感,後文婦嘆於室,其新孔嘉,惓惓於此三致意焉。夫人情所不能已聖人弗禁,東征之士誰無父母,豈鮮兄弟,而夫婦情艷之私尤所繾切,此詩曲體人情,無隱不透,直從三軍肺腑捫攄一過,而溫摯婉惻,感激動人,悅以使民,民忘其死,信非周公不能作也。」這幾節話在牛空山只是讀詩時感到的意思批在書眉上,可是說得極好,有情有理,一般儒生經師詩人及批評家都不能到這境地,是很難得的。我引這些話來做一個例,表示有這種見識情趣的可以有寫書的資格了,只可惜他們不大肯寫,而其更重要的事情是他們這種人實在也太少。供給青年看的文學書充足與否不佞未敢妄言,若所謂大人看的書則好的實在極少,除若干古典外幾於無有,然則中年老年之缺少修養又正何足怪也。

我近來想讀書,卻深感覺好書之不易得,所以寫這篇小文,蓋全是站在讀者方面立場也。若雲你不行,我來做,則豈敢,昨日聞有披髮狂夫長跪午門外自稱來做皇帝,不佞雖或自大亦何至於此乎。民國二十六年五月四日於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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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燭后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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