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與中學知識

魯迅與中學知識

在魯迅的青年時代,中國還沒有中學校。那時滿清政府採用官吏,還是用那科舉制度,憑了八股文取士,讀書人想求仕進,必須「三考出身」,有錢的人出錢「捐官」,那算是例外。第一步是在書房裡念書,先把四書和五經念完,再動手學做八股,名為「開筆」,及至文章「滿篇」,可以出去應考,普通大概總要十年工夫,所謂「十載寒窗」的話就是從這裡出來的了。經過縣府兩重考試,再應「院試」,如果八股文做得及格,考中「秀才」,便可去應「鄉試」,有中「舉人」的希望。舉人上京去「會試」,中了便是「進士」,經過「殿試」,考得好的入翰林院,其次也可以當部員,或者外放去做知縣。不過這應考要有耐心,因為秀才固然可以每年去考一回看,鄉試會試便要隔一二年了,有人「考運」不好,考上多少年,連一個秀才也拿不到手,就須得一年年的等下去。魯迅應考的準備是早已完成了,因為他讀書很快,在四書之外一共還讀了八經,文章也早已滿篇,可是他不能坐等考試,父親於光緒丙申(一八九六)年去世,家境窮困,沒法坐守下去。改業呢,普通是「學幕」去當師爺,不然是學錢業或當業,即是做錢店或當鋪的夥計,這也是他所不願意的。沒有什麼別的辦法,他便決意去進學堂。那時候還沒有中學校,但是類似的教育機關也已有了幾處,不過很是特別,名稱仍舊是「書院」,有如杭州的求是書院,南京的格致書院,教的是一般自然科學,只可惜學生雖然不要學費,膳雜費還要自備,這在魯迅也是負擔不起的。幸而在這些文書院之外,還有幾個武學堂,都是公費供給,而且還有每月津貼的「贍銀」。魯迅那時便走向南京去,進了江南水師學堂。

魯迅考進水師學堂,是在戊戌(一八九八)年春天,可是因為學校辦得「烏煙瘴氣」,不久就退了學,到冬天改進了礦路學堂。這雖是一個文學堂,卻並不稱書院,因為它不是獨立的,只附設在江南陸師學堂裡面,所以一樣的叫作學堂。功課是以開礦為主,造鐵路為輔,期限三年畢業,前半期差不多是補習中學功課,算學,代數,幾何,三角,物理,化學,應有盡有,魯迅也照例學過了。這固然是一切學問和知識的基礎,於他有一定的好處,但是另外還有一門學問,使他特別得益的,乃是所謂地學。這其實是現今的地質學,因為與礦學有關,所以有這一項功課,用的教科書是英國賴耶爾的《地質學綱要》的一部譯本,名為「地學淺說」。原書出版很早,在地質學中已是舊書了,但原是一種名著,說的很得要領,這使他得著些關於古生物學的知識,於幫助他了解進化論很有關係。那時中國也還沒有專講進化論的書,魯迅只於課外買到一冊嚴復譯的《天演論》,才知道有什麼「物競天擇」這些道理,與進化論初次發生了接觸。不過那《天演論》原本只是赫胥黎的一篇論文,題名「進化與倫理」,後半便大講其與哲學的關係,不能把進化論說得很清楚,在當時的作用是提出「優勝劣敗」的原則來,給予國人以一個警告罷了。

礦路學堂所學的重在技術,一般自然科學是基本,所以要補習一下,夠得上中學標準,可是文史一部分便是顯得缺乏了。學堂里也有「漢文」這一門功課,讀的大抵都是《左傳》,作文題目也只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論」之類。陸師學堂的總辦也照例由候補道兼充,不過還比較開通些,不像水師方面那麼的烏煙瘴氣,在看書報方面可以更為自由。但是魯迅在這一方面的知識,在學堂里所得不多,主要還是在家裡讀書時候立下了基礎來的。他讀「正經書」—準備考八股出題目用的四書五經讀得很快,可是因為有反感,不曾發生什麼影響,雖然平心說起來,《詩經》乃是古代歌謠,現在看來有許多是很可喜愛的。他就用餘暇來看別的古書,這在正經用功趕考的人說來是「雜覽」,最是妨礙正業,要不得的。魯迅看了許多正史以外的野史,子部雜家的筆記,不僅使他知識大為擴充,文章更有進益,又給了他兩樣好處,那是在積極方面了解祖國偉大的文化遺產的價值,消極方面則深切感到封建禮教的毒害,造成他「禮教吃人」的結論,成為後日發為《狂人日記》以後的那些小說的原因。

這裡須得來敘述一件事,雖然看似煩瑣,其實卻是相當重要的。魯迅對於古來文化有一個特別的看法,凡是「正宗」或「正統」的東西,他都不看重,卻是另外去找出有價值的作品來看。他對於唐朝的「韓文公」韓愈和宋朝的「朱文公」朱熹這兩個大人物,絲毫不感受影響,雖然沒有顯明的攻擊過,但這總是值得注意的一點。他愛《楚辭》里的屈原諸作,其次是嵇康和陶淵明,六朝人的文章,唐朝傳奇文,唐宋八大家不值得一看,「桐城派」更不必提了。他由此引伸又多讀佛經,本來並無宗教信仰,只是去當作古書來看,因為中國自後漢起便翻譯佛經,到六朝為止譯出了不少,所以當作六朝文來讀,也是很有興趣的事情。佛經倒也就是那麼一回事,只是作為印度文學的一部分好了,可是在本國「撰述」類中卻有一部《弘明集》,是討論佛教的書,中間有梁朝范縝作的一篇《神滅論》,這給了他很大的益處。中國的唯物思想在古代諸子中間已有萌芽,後漢王充的《論衡》里也有表示,不過未能徹底,到了范縝才毫不客氣的提出神滅論來了。大意是說神附於形而存在,形滅則神亦滅,他用刀來作比喻,說刀是形,刀的銳利是神,因刀而有,刀如毀滅則利也自然不存了。當時轟動一世,連信佛的梁武帝也親自出馬,和他辯難,可是終於無法折服他。這便給魯迅種下了唯物思想的根,後來與科學知識,馬列主義相結合,他的思想也就愈益確定了。

礦路學堂因為是用中文教授的,所以功課中獨缺外國語這一門。這一個缺陷是他後來在日本,自己來補足的。他當初進了仙台的醫學專門學校,那裡學的是德文,第二學年末了退學后,他在東京繼續自修,後來便用這當唯一的工具,譯出了果戈理的《死魂靈》等許多世界名著。日本語他也學得很好,可是他不多利用,所譯日本現代作品,只有在《現代日本小說集》中夏目漱石等幾個人的小說而已。他也曾學過俄文,一九〇六年春夏之交,同了陶望潮許季茀等一共六個人,去找亡命東京的馬利亞孔特夫人教讀,每人學費六元,在每月收入三十三元的官費留學生未免覺得壓手,所以幾個月後就停止了。那時所用教本系托教師從海參崴去買來,每冊五十戈比,書名可以叫做「看圖識字」吧,是很簡單的一種本子。事隔五十年,不意至今保存,上有魯迅親筆註上的小字,現存放在「故居」,大家還可以看得到。

《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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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的青年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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