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青年時代

魯迅的青年時代

一名字與別號

題目是魯迅的青年時代,但是我還得從他的小時候說起,因為在他生活中間要細分段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為的避免這個困難,我便決定了從頭來說。我在這裡所講的都是事實,是我所親自聞見,至今還有點記憶的,這才記錄,若是別人所說,即便是母親的話,也要她直接對我說過,才敢相信。只是事隔多年,至少有五十年的光陰夾在這中間,難免有些記不周全的地方,這是要請讀者原諒的。

魯迅原名周樟壽,是他的祖父介孚公給他所取的。他生於前清光緒辛巳八月初三日,即公元一八八一年九月二十五日。那時介孚公在北京當「京官」,在接到家信的那一日,適值有什麼客人來訪,便拿那人的姓來做名字,大概取個吉利的兆頭,因為那些來客反正是什麼官員,即使是窮翰林也罷,總是有功名的。不知道那天的客人是「張」什麼,總之魯迅的小名定為阿張,隨後再找同音異義的字取作「書名」,乃是樟壽二字,號曰「豫山」,取義於豫章。後來魯迅上書房去,同學們取笑他,叫他作「雨傘」,他聽了不喜歡,請祖父改定,介孚公乃將山字去掉,改為「豫才」,有人加上木旁寫作「豫材」,其實是不對的。

到了戊戌(一八九八)年,魯迅是十八歲的時候,要往南京去進學堂,這時改名為周樹人。在那時候中國還是用八股考試,凡有志上進的人必須熟讀四書五經,練習八股文和試帖詩,辛苦應試,僥倖取得秀才舉人的頭銜,作為往上爬的基礎。新式的學校還一個都沒有,只有幾個水陸師的學堂,養成海陸軍的將校的,分設在天津武昌南京福州等處,都是官費供給,學生不但不用花錢,而且還有津貼可領。魯迅心想出外求學,家裡卻出不起錢,結果自然只好進公費的水陸師學堂,又考慮路程的遠近,結果決定了往南京去。其實這裡還有別一個,而且可以算是主要的緣因,乃是因為在南京的水師學堂里有一個本家叔祖,在那裡當「管輪堂」監督,換句話說便是「輪機科舍監」。魯迅到了南京,便去投奔他,暫住在他的後房,可是這位監督很有點兒頑固,他雖然以舉人資格擔任了這個差使,但總覺得子弟進學堂「當兵」不大好,至少不宜拿出家譜上的本名來,因此就給他改了名字,因為典故是出於「百年樹人」的話,所以豫才的號仍舊可以使用,不曾再改。後來水師學堂退學,改入陸師學堂附設的路礦學堂,也仍是用的這個名字和號。

在南京學堂的時期,魯迅才開始使用別號。他刻有一塊石章,文雲「戎馬書生」,自己署名有過一個「戛劍生」,要算早,因為在我的庚子(一九〇〇)年舊日記中,抄存有戛劍生《蒔花雜誌》等數則,又有那年除夕在家裡所作的《祭書神文》上邊也說「會稽戛劍生」,可以為證。此外從「樹人」這字面上,又變出「自樹」這個別號,同時大概取索居獨處的意思,自稱「索士」或「索子」,這都是在他往日本留學之後,因為這在我癸卯甲辰(一九〇三至一九〇四)年的日記上出現,可是以前是未曾用的。一九〇七年以後,《河南》雜誌請他寫文章,那時他的署名是用「迅行」或「令飛」,這與他的本名別無連繫,大概只是取前進的意思吧。中間十個年頭過去了,到了「五四」以後,他又開始給《新青年》寫文章,那時主編的陳獨秀胡適之等人定有一個清規,便是不贊成匿名,用別號也算是不負責任,必須使用真姓名。魯迅雖然是不願意,但也不想破壞這個規矩,他便在「迅行」上面減去「行」字,加上了「魯」字作姓,就算是敷衍過去了。這裡他用的是母親的姓,因為他怕姓周使人家可以猜測,所以改說姓魯,並無什麼別的意思。他那時本有「俟堂」這個別號,也拿出來應用,不過倒轉過來,又將堂字寫作唐,成為「唐俟」,多使用於新詩和雜感,小說則專用「魯迅」,以後便定了下來,差不多成為本名了。他寫《阿Q正傳》時特別署過「巴人」的名字,但以後就不再使用。這裡所說差不多至一九二〇年為止。這以後,他所用的筆名很多,現在不再敘述了。

二師父與先生

魯迅小時候的事情,實在我知道得並不多,因為我要比他小三歲,在我剛七八歲有點知識懂人事的時候,他已經過了十歲了。個人的知識記憶各有不同,像我自己差不多十歲以前的事全都不記得了,現在可以紀錄下來的只是一二另碎的片段而已。因為生下來是長子,在家庭里很是珍重,依照舊時風俗,為的保證他長大,有種種的儀式要舉行。除了通行的「滿月」和「得周」的各樣的祭祀以外,還要向神佛去「記名」。所謂記名即是說把小孩的名字記在神或佛的賬上,表示他已經出了家了,不再是人家的嬌兒,免得鬼神妒忌,要想搶奪了去。魯迅首先是向大桶盤(地名,本來是一個大湖)的女神記名,這女神不知道是什麼神道,彷彿記得是九天玄女,卻也不能確定。記了名的義務是每年有一次,在一定的期間內要去祭祀「還願」,備了小三牲去禮拜。其次又拜一個和尚為師,即是表示出家做了沙彌,家裡對於師父的報酬是什麼,我不知道,徒弟則是從師父領得一個法名,魯迅所得到的乃是長根二字。師父自己的法號卻似乎已經失傳,因為我們只聽別人背後叫他「阿隆」,當面大概是隆師父吧,真名字不知道是什麼隆或是隆什麼了。他住的地方距離魯迅的家不遠,是東昌坊口迤北塔子橋頭的長慶寺,那法名里的「長」字或者即是由寺名而來,也未可知。我又記得那大桶盤廟的記名也是有法名的,卻是不記得了,而且似乎那法名的辦法是每個輪番用神名的一字,再配上別一個字去便成,但是如果她是九天玄女,那末女字如何安排,因此覺得這個記憶未必是確實的了。

小孩的裝飾大抵今昔南北還沒有什麼大的不同,例如老虎頭鞋和帽,至今也還可以看到。但是有些東西卻已經沒人知道了,百家衣即是其一。這是一件斜領的衣服,用各色綢片拼合而成,大概是在模仿袈裟的做法吧,一件從好些人家拼湊出來的東西似乎有一種什麼神力,這在民俗上也是常有的事情。此外還有一件物事,在紹興叫作「牛繩」,原義自然是牽牛的繩索,作為小孩的裝飾乃是用紅絲線所編成,有小指那麼粗,長約二尺之譜,兩頭打結,套在脖子上,平常未必用,若是要出門去的時候,那是必須戴上的。牛繩本身只是一根索子便已夠了,但是它還有好些附屬品,都是有辟邪能力的法物,順便掛在一起了。這些物件裡邊,我所知道的有小銅鏡,叫做「鬼見怕」的一種貝殼,還有一寸多長的小本「黃曆」,用紅線結了網裝著。據說魯迅用過的一根牛繩至今還保存著,這也是可能的事,至於有人說這或是隆師父的贈品,則似未可信,因為我們不曾拜過和尚為師的人,在小時候同樣的掛過牛繩,可見這原是家庭里所自備的了。

魯迅的「開蒙」的先生是誰,有點記不清了,可能是叔祖輩的玉田或是花塍吧。雖然我記得大約七八歲的時候同了魯迅在花塍那裡讀過書,但是初次上學所謂開蒙的先生照例非秀才不可,那末在儀式上或者是玉田擔任,後來乃改從花塍讀書的吧。這之後還跟子京讀過,也是叔祖輩的一人,這人有點兒神經病,又是文理不通,本來不能當先生,只因同住在一個院子里,相距不到十步路,所以便去請教他。這期間不知道有多久,只是他教了出來許多笑話,終於只好中止了。這事相隔很久,因為可笑,所以至今清楚的記得。第一次是給魯迅「對課」,出三字課題雲「父攘羊」,大約魯迅對的不合適,先生為代對雲「叔偷桃」。這裡羊桃二字都是平聲,已經不合對課的規格,而且還把東方朔依照俗音寫成「東方叔」,又是一個別字。魯迅拿回來給父親看,伯宜公大為發笑,但也就擱下了。第二次給講書,乃是《孟子》里引《公劉》的詩句,到「乃裹餱糧」,他把第三字讀作「猴」字,第二字讀為「咕」,說道:公劉那時那麼的窮困,他連胡猻袋裡的果子也「咕」的擠出來拿了去了!伯宜公聽了也仍然微笑,但從第二天起便不再叫小孩到那邊去上學了。這個故事有點近於笑話,而且似乎編造得有點牽強,其實如果我不是在場親自聽見,也有這種感覺,可見實人實事有些也很奇特,有時會得比編造的更奇特的。

上邊所說的事記不清是在哪一年,但魯迅已經在讀《孟子》,那是很明了確實的。可能這是在光緒壬辰(一八九二)年,這之後他便進了三味書屋跟壽鏡吾先生讀書去了。總之次年癸巳(一八九三)他已在那裡上學,那是不成問題的,但曾祖母於壬辰除夕去世,新年匆忙辦理喪事,不大可能打發他去入學,所以推定往三味書屋去在上一年裡,是比較可以相信的。

三遇見「閏土」

上文說到了光緒癸巳年,這一年很重要,因為在魯迅的生活中是一個重大關鍵,我也已是滿八歲多了,知道的事情也比較多些了。所記述的因此也可以確實些。在這一年裡應該記的是魯迅初次認識了「閏土」。他姓章,本名運水,因為八字上五行缺水,所以小名叫作「阿水」,書名加上一個運字,大概是取「運氣」的意思,紹興俗語閏運同音,所以小說上改寫作「閏」,水也換作五行中的「土」了。運水的父親名章福慶,一向在家中幫忙工作,他的本行是竹匠,家在杜浦村,那裡是海邊,一片都是沙地,種些瓜豆棉花之類,農忙時在鄉間種地,家裡遇過年或必要時他來做幫工。那年曾祖母去世,在新年辦喪事,適值輪到祭祀「當年」,更是忙亂。周家共分三大房,又各分為三小房,底下又分為三支,祖先祭祀置有祭田,各房輪流承辦,小祭祀每九年輪到一回,大祭祀便要二十七年了。那一年輪到的不記得是哪一個祭祀,總之新年十八天要懸挂祖像,擺列祭器,讓本家的人前來瞻拜。這回辦理喪事,中堂恰被佔用了,只好變通一下,借用了本家的在大門西邊的大書房來掛像,因為那些祭器如古銅大「五事」—香爐燭台和兩個花瓶共五件,稱為五事,—和裝果品和年糕粽子的錫盤,都相當值錢,容易被白日撞門賊所偷走,須要有人看守才行,這個工作便托章福慶把他的兒子運水叫來,交付給他。魯迅的家當然是舊式封建家庭,但舊習慣上不知怎的對於使用的工人稱呼上相當客氣。章福慶因為福字犯諱,簡略為章慶,伯宜公直呼他阿慶,祖母和母親則叫老慶,小孩們統統稱他慶叔,對於別家的用人也是一樣,因為我還記得有過一個老工人,我們稱為王富叔的。運水來了,大家不客氣的都叫他阿水,因為他年紀小,他大概比魯迅大兩三歲,可能有十五六歲吧。魯迅叫他阿水,他叫魯迅「大阿官」,這兩人當時就成了好朋友。那時魯迅已在三味書屋上學,當然有了好些同窗朋友,但是不論是士人或商家出身,他們都是城裡人,彼此只有泛泛的交情罷了。運水來自鄉下海邊,有他獨特的新奇的環境,素樸的性格,魯迅初次遇到,給與了他很深的印象,後來在文章上時常說到,正是很當然的了。魯迅往安橋頭外婆家去的時候,可能去過鎮塘殿吃茶,到楝樹下看三眼閘,或者也看過八月十八的大潮,但是海邊「沙地」上的偉大的平常的景色卻沒有機會看到過,這隻有在運水的話里才能聽見一部分。張飛鳥與藍背在空中飛,岸上有「鬼見怕」和「觀音掌」等珍奇的貝殼,地上有鐵叉也戳不著的猹—或是獾豬,這些與前後所見的《爾雅圖》和《山海經》圖豈不是也很有一種連繫么。到了庚子新年,已在七年之後,運水來拜歲留住,魯迅還同他上「大街」去玩了兩天,留在我的舊日記上,可見到那時候還是同朋友似的相處的了。

四祖父的故事

那年還有一件事,對於魯迅有很大的影響的,便是家中出了變故,使得小孩們不得不暫時往外婆家去避難。在要說這事件之先,我們須得先來一講介孚公的事情。介孚公譜名致福,後來改名福清,在同治辛未(一八七一)年是他三十七歲的時候,中了會試第一百九十九名進士,殿試三甲欽點翰林院庶吉士,在館學習三年,至甲戌(一八七四)年散館,奉旨以知縣用,分發四川,選得榮昌縣,因親老告近,改選江西金谿縣。介孚公的脾氣生來不大好,喜歡罵人,什麼人都看不起,我聽他晚年怒罵,自呆皇帝(清光緒帝)昏太后(西太后)起,直罵到子侄輩。在他壯年時代大概也是如此,而且翰林外放知縣,俗稱「老虎班」,最是吃硬,不但立即補缺,而且官場上也相當有面子。有這兩種原因,他不但很是風厲,而且也有點任意了,碰巧那上司江西巡撫又偏偏不是科甲出身,更為他所蔑視,終於頂起牛來。但官職太小究竟抵敵不過,結果被巡撫奏參,奉旨革職改教,即是革掉了知縣,改充教官,那時府學縣學的教授訓導,彷彿是中學校的教員。他心裡不服,憑了他的科甲出身,入京考取了內閣中書,一直做了十多年的京官,得不到什麼升遷。曾祖母戴老太太去世了,介孚公乃告假回家來。那時電報已通,由天津乘輪船,可以直達上海,所以在「五七」以前他同了潘姨太太和兒子伯升回到了家裡。他這半年在家裡發脾氣,鬧得雞犬不寧,這倒還在其次,到了秋天他出外去,卻闖下了滔天大禍,雖是出於意外,可是也與他的脾氣有關的。那年正值浙江舉行鄉試,正副主考都已發表,已經出京前來,正主考殷如璋可能是同年吧,同介孚公是相識的。親友中有人出主意,招集幾個有錢的秀才,湊成一萬兩銀子,寫了錢莊的期票,請介孚公去送給主考,買通關節,取中舉人,對於經手人當然另有酬報。介孚公便到蘇州等候主考到來,見過一面,隨即差遣「跟班」將信送去。那時恰巧副主考正在正主考船上談天,主考知趣得信不立即拆看,那跟班乃是鄉下人,等得急了,便在外邊叫喊,說銀信為什麼不給回條。這事情便戳穿了,交給蘇州府去查辦,知府王仁堪想要含胡了事,說犯人素有神經病,照例可以免罪。可是介孚公本人卻不答應,公堂上振振有詞,說他並不是神經病,歷陳某科某人,都通關節中了舉人,這並不算什麼事,他不過是照樣的來一下罷了。事情弄得不可開交,只好依法辦理,由浙江省主辦,呈報刑部,請旨處分。這所謂科場案在清朝是非常嚴重的,往往交通關節的人都處了死刑,有時殺戮幾十人之多。清朝末葉這種情形略有改變,官場多取敷衍政策,不願深求,因此介孚公一案也得比較從輕,定為「斬監候」的罪名,一直押在杭州府獄內,前後經過了八個年頭,到辛丑(一九〇一)年由刑部尚書薛允升上奏,依照庚子年亂中出獄的犯人,事定后前來投案,悉予免罪的例,也把他放免了。

五避難

祖父介孚公的事我們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說過去了,可是它給與家庭的災禍實在不小,介孚公一人雖然幸得保全,家卻也是破了。因為這是一個「欽案」,鬨動了一時,衙門方面的騷擾由於知縣俞鳳岡的持重,不算厲害,但是人情勢利,親戚本家的嘴臉都顯現出來了。大人們怕小孩子在這紛亂的環境不合適,乃打發往外婆家去避難,這本來是在安橋頭村,外公晴軒公中舉人後移住皇甫庄,租住范氏房屋,這時便往皇甫庄去了。魯迅被寄在大舅父怡堂處,我在小舅父寄湘那邊,因為年紀尚小,便交給一個老女僕照料同睡,大家叫她作唐港媽媽,大概是她的鄉村名字。大舅父處有表兄姊各一人,小舅父處只表姊妹四人,不能作伴,所以每天差不多都在大舅父的后樓上玩耍。我因為年紀不夠,不曾感覺著什麼,魯迅則不免很受到些激刺,據他後來說,曾在那裡被人稱作「討飯」,即是說乞丐。但是他沒有說明,大家也不曾追問這件不愉快的事情,查明這說話的究竟是誰。這個激刺的影響很不輕,後來又加上本家的輕蔑與欺侮,造成他的反抗的感情,與日後離家出外求學的事情也是很有關連的。

不過在大舅父那裡過的幾個月的光陰,也不全是不愉快或是空虛無用的。他在那裡固然初次感到人情的冷酷,對於少年心靈是一個重大的打擊,但是在文化修養上並不是沒有好處,因為這也正在那時候他才與祖國的偉大文化遺產的一大部分—板畫和小說,真正發生了接觸。明顯的表現便是影寫《蕩寇志》的全部繡像。

魯迅在家裡的時候,當然也見過些繡像的書。阿長給他買的木版《山海經》,雖然年代不詳,大概要算是最早了吧。那是小本木刻,因為一葉一圖,所以也還清楚,那些古怪的圖像,形如布袋的「帝江」,沒有腦袋而以乳為目,以臍為口的「刑天」,這比龍頭人身馬蹄的「彊良」還要新奇,引起兒童多少奔放豐富的想象來呀。伯宜公舊有的兩本《爾雅音圖》,是廣百宋齋的石印小本,一頁里有四個圖,原版本有一尺來大,所以不成問題,縮小后便不很清楚了。此外還存有四本《百美新詠》,全是差不多一樣的女人,看了覺得單調。很特別是一部彈詞《白蛇傳》,上邊也有繡像,不過沒有多少張,因為出場的腳色本來不多。彈詞那時沒有讀,但白蛇的故事是人人知道的,大家都同情「白娘娘」,看不起許仙,而尤其討厭法海。《白蛇傳》的繡像看上去所以無甚興趣,只是一股怨恨的感情聚集在法海身上,看到他的圖像便用指甲掐他的眼睛,結果這一葉的一部分就特別破爛了。歸根結蒂的說來,繡像書雖是有過幾冊,可是沒有什麼值得愛玩的。大舅父那裡的這部《蕩寇志》因為是道光年代的木刻原版,書本較大,畫像比較生動,像贊也用篆隸真草各體分書,顯得相當精工。魯迅小時候也隨意自畫人物,在院子里矮牆上畫有尖嘴雞爪的雷公,荊川紙小冊子上也畫過「射死八斤」的漫畫,這時卻真正感到了繪畫的興味,開始來細心影寫這些繡像。恰巧鄰近雜貨店裡有一種竹紙可以買到,俗名「明公(蜈蚣)紙」,每張一文制錢,現在想起來,大概是毛邊紙的一種,一大張六開吧。魯迅買了這明公紙來,一張張的描寫,像贊的字也都照樣寫下來,除了一些楷書的曾由表兄延孫幫寫過幾張,此外全數是由他一個人包辦的。這個模寫本不記得花了多少時光,總數約有一百頁吧,一天畫一頁恐怕是不大夠的。我們可以說,魯迅在皇甫庄的這個時期,他的精神都用在這件工作上,後來訂成一冊,帶回家去,一二年後因為有同學見了喜歡,魯迅便出讓給他了。延孫那裡又有一部石印的《毛詩品物圖考》,小本兩冊,原書系日本岡元鳳所作,引用《詩經》里的句子,將草木蟲魚分別的繪圖列說,中國同時有徐鼎的品物圖說,卻不及這書的畫得精美。這也給了魯迅一個刺激,引起買書的興趣來。現在這種石印本是買不到了,但日本天明甲辰(一七八四)的原印本卻還可以看到。

六買新書

魯迅在皇甫庄大概住了有五六個月吧,到了年底因了典屋滿期或是什麼別的關係,外婆家非得搬家不可了。兩家舅父決定分住兩地,大舅父搬到小皋埠,小舅父回到安橋頭老家去,外祖母則每年輪番的到他們家裡去同住。因為小舅父家都是女孩,有點不大方便,所以魯迅和我都一併同了大舅父搬去了。小皋埠那裡的房東似是胡秦兩姓,秦家的主人秦少漁是大舅父前妻的兄弟,是詩人兼畫家的秦樹銛的兒子,也能畫梅花,只是吃了鴉片,不務生計,從世俗的眼光看來乃是敗落子弟,但是很有風趣,和魯迅很說得來,因為小名「友」便叫他做「友舅舅」,時常找他去談天。他性喜看小說,凡是那時所有的說部書,他幾乎全備,雖然大抵是鉛石印,不曾見過什麼木刻大本。魯迅到了小皋埠之後,不再作影寫繡像這種工作了,他除了找友舅舅閑談之外,便是借小說來看。我因為年紀還小,不夠參加談天,識字不多,也不能看書,所以詳細情形都說不上來了。總之他在那裡讀了許多小說,這於增加知識之外,也打下了後日講「中國小說史」的基礎,那是無可疑的吧。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大抵是在春天上墳時節吧,大人們看得沒有什麼風波了,便叫小孩們回到家裡去。在皇甫庄和小皋埠所受的影響立即向著兩方面發展,一是開始買新書,二是繼續影寫圖畫。

魯迅回家后所買第一部新書,大概是也應當是那兩冊石印的《毛詩品物圖考》。明白記得那書價是銀洋兩角,因為買的不是一次,掉換也有好幾次。不知為什麼那麼的看重此書,買來后必要仔細檢查,如果發見哪裡有什麼墨污,或者哪一頁訂得歪斜了,便要立即趕去掉換。有時候在沒有查出缺點之前,變動了一點,有如改換封面之類,那就不能退換了,只得折價賣給某一同學,再貼了錢去另買新書。因為去的回數多了,對於書坊夥計那麼丁寧妥貼的用破毛邊紙包書的手法也看熟了,便學得了他們的方法,以後在包書和訂書的技術方面都有一點特長,為一般讀書人所不及。後來所買的同類書籍中記得有《百將圖》,只可惜與《百美新詠》同樣的顯得單調,《二十四孝圖》則因為向來討厭它,沒有收集,直到後來要研究它,這才買到了什麼《百孝圖》等。上邊忘記說,家裡原有藏書中間有一部任渭長畫的《於越先賢像傳》和劍俠傳圖,在小時候也覺得它畫得別緻,很是愛好。這之後轉入各種石印畫譜,但是這裡要說的先是一冊木刻的,名叫「海仙畫譜」,又稱「十八描法」,著者姓小田,乃是日本人,所以這書是日本刻印的。內容只是十八圖,用了各種衣褶的描法如柳葉描棗核描等,畫出狀如羅漢的若干模型來。當時為什麼要買這冊畫譜,這理由完全記不得了,但是記得這一件附帶的事情,便是此書的價錢是一百五十文,由我們兩人和小兄弟松壽各出五十文錢,算作三人合買的。在那時節拿出兩角錢去買過名物圖考,為什麼這一百五十文要三個人來合出呢?大概是由於小兄弟動議,願意加入合作的吧。可是後來不知是因為書沒有意思,還是不能隨意取閱的緣故呢,他感覺不滿意,去對父親「告訴」了。伯宜公躺在小榻上正抽鴉片煙,便叫拿書來看,魯迅當初頗有點兒惶恐,因為以前買書都是瞞著大人們的。伯宜公對於小孩卻是很有理解,他拿去翻閱了一遍,並不說什麼話,仍舊還了我們了。魯迅剛讀過《詩經》,小雅《巷伯》一篇大概給他很深的印象,因此他有一個時候便給小兄弟起了一個綽號,便是「讒人」。但是小兄弟既然還未讀書,也不明白它的意義,不久也就忘了。那本畫譜魯迅主張單給了小兄弟,合股的一百文算是扔掉了,另外去買了一本來收著,同一《海仙畫譜》所以有兩本的原因就是為此。

關於這小兄弟還有一件事,可寫在這裡。魯迅在一九二五年寫有一篇小文,題曰「風箏」,後來收在《野草》裡邊。他說自己嫌惡放風箏,看見他的小兄弟在糊蝴蝶風箏,便發了怒,將風箏的翅骨折斷,風輪踏扁了。事隔多年之後,心裡老覺得抱歉似的,心想對他說明,可是後來談及的時候,小兄弟卻是什麼也不記得了。這所說的小兄弟也正是松壽,不過《野草》里所說的是「詩與真實」和合在一起,糊風箏是真實,折斷風箏翅骨等乃是詩的成分了。松壽小時候愛放風箏,也善於自糊風箏,但那是戊戌(一八九八)以後的事,魯迅於那年春天往南京,已經不在家裡了。而且魯迅對於兄弟與遊戲,都是很有理解,沒有那種發怒的事,文章上只是想像的假設,是表現一種意思的方便而已。松壽生於光緒戊子(一八八八),在己亥庚子那時候剛是十二三歲。

七影寫畫譜

我們把新書與畫譜分開了來說,其實這兩者還只是一件事。新書里也包含著畫譜,有些新印本買得到的,就買了來收藏,有些舊本找不到,便只好借了來看,光看看覺得不夠,結果動手來影畫下來。買到的畫譜,據我所記得的,有《芥子園畫傳》四集,《天下名山圖詠》,《古今名人畫譜》,《海上名入畫稿》,《點石齋叢畫》,《詩畫舫》,《晚笑堂畫傳》木版本尚有流傳,所以也買到原本,別的都是石印新書了。有幾種舊的買不到,從別人處借了來看,覺得可喜,則用荊川紙蒙在書上,把它影寫下來。這回所寫的比以前《蕩寇志》要進一步,不是小說的繡像,而是純粹的繪畫了。這裡邊最記得清楚的是馬鏡江的兩卷《詩中畫》,他描寫詩詞中的景物,是山水畫而帶點小人物,描起來要難得多了。但是魯迅卻耐心的全部寫完,照樣訂成兩冊,那時看過的印象覺得與原本所差無幾,只是墨描與印刷的不同罷了。第二種書,這不是說次序,只是就記憶來說,乃是王冶梅的一冊畫譜。王冶梅所畫的有梅花石頭等好些種,這一冊是寫意人物,畫得很有點別緻。這裡又分上下二部,上部題名「三十六賞心樂事」,圖樣至今還覺得很熟悉,只是列舉不出了,記得有一幅畫堂上一人督率小童在開酒罈,柴門外站著兩個客人,題曰「開瓮忽逢陶謝」,又一幅題曰「好鳥枝頭自賞」。在多少年之後我見到一部日本刻本,這《賞心樂事》尚有續與三續,魯迅所寫的大概是初版本,所以只有三十六事,作為上卷,都是直幅,下卷則是橫幅,性質很雜,沒有什麼系統。所畫都是人物,而簡略得很,可以說是一種漫畫,上卷則無諷刺意味,下卷中有一幅畫作乞丐手牽一狗,狗口銜一瓢向人乞錢,題詞首一句雲「丐亦世之達人乎」,惜下文都忘記了。第三種所畫又是很有點特殊的,這既非繡像,也不是什麼畫譜,乃是一卷王磐的《野菜譜》,原來附刻在徐光啟的《農政全書》的末尾的。《野菜譜》原是講「荒政」的書,即是說遇到荒年,食糧不夠,有些野菜可以採取充饑,這一類書刻本難得見,只有《野菜譜》因為附刻關係,所以流傳較廣。這書還有一樣特色,它的品種雖是收得比較少些,但是編得很有意思,在每一幅植物圖上都題有一首贊,似歌似謠,雖或有點牽強,大都能自圓其說。魯迅影寫這一卷書,我想喜歡這題詞大概是一部分原因,不過原本並非借自他人,乃是家中所有,皮紙大本,是《農政全書》的末一冊,全書沒有了,只剩此一冊殘本,存在大書櫥的亂書堆中。依理來說,自家的書可以不必再抄了,但是魯迅卻也影寫了一遍,這是什麼緣故呢?據我的推測,這未必有什麼大的理由,實在只是對於《野菜譜》特別的喜歡,所以要描寫出來,比附載在書末的更便於賞玩罷了。

魯迅小時候喜愛繪畫,這與後來的藝術活動很有關係的,但是他的興趣並不限於圖畫,又擴充到文字上邊去,因此我們又要說一說他買書的事了。這回他所要買的不再是小孩們看了玩的圖冊,而是現今所稱祖國文學遺產的一部分了。上文我們說到合買《海仙畫譜》,大概是甲午(一八九四)年的事情,那末這裡所說自然在其後,當是甲午乙未這兩年了。小說一類在小皋埠「友舅舅」那裡看了不少,此時並不熱心追求,所注意的卻是別一部類,這比起小說來雖然也算是「正經」書,但是在一心搞「舉業」—即是應科舉用的八股文的人看來,乃是所謂「雜學」,如《儒林外史》里的高翰林所說,是頂要不得的東西。但是在魯迅方面來說,卻是大有益處,因為這造成他後來整理文化遺產的基礎與輯錄《會稽郡故書雜集》,《古小說鉤沉》,寫《中國小說史略》等,都是有關係的。他的買書時期大約可以分作兩段,這兩年是第一段,正是父親生病的時期,第二段則是父親死後,伯宜公沒於丙申(一八九六)年九月,所以計算起來該是丙申丁酉的兩年,到了戊戌三月魯迅便已往南京去了。

不記得是什麼時候,總之是父親病中這一段里吧,魯迅從本家那裡,可能是叔祖玉田,也可能是玉田的兒子伯,借來了一部書,發生了很大的影響。這是一部木版小本的「唐代叢書」,在叢書中是最不可靠的一種,據後來魯迅給人的書簡中說:「所收的東西大半是亂改和刪節的,拿來玩玩固無不可,如信以為真,則上當不淺也。」但引據固然不能憑信,在當時借看實在原是「拿來玩玩」的意思,所以無甚妨礙。倒是引起讀書的興味來,這一個用處還是一樣的。那裡邊所收的書,看過大抵忘了,但是有一兩種特別感覺興趣,就不免想要抄它下來,正與影寫畫譜是同一用意。我那時年幼沒有什麼知識,只抄了一卷侯寧極的《葯譜》,都是葯的別名,原見於陶谷的《清異錄》中。魯迅則選抄了陸羽的《茶經》,計有三卷,又陸龜蒙的《五木經》和《耒耜經》各一篇,這便大有意義,也就是後來大抄《說郛》的原因了。

八三味書屋

魯迅往三味書屋念書,在癸巳(一八九三)年間已跟壽鏡吾先生受業,我去是在次年甲午的中間了吧,鏡吾先生因學生多了,把我分給他的次子洙鄰先生去教,所以我所知道的三味書屋,乃是甲午以後的情形。壽宅與魯迅故家在一條街上,不過魯迅的家在西頭,稱為東昌坊口,壽宅是在東邊,那裡乃是覆盆橋了。周氏祖居也在覆盆橋,與壽宅隔河南北相對,通稱老台門周宅,西頭東昌坊口的一家是後來分耜出的,所以稱為新台門。從新台門到壽宅,這其間大概不到十家門面,走起來只要幾分鐘工夫,壽宅門坐南朝北,走過一條石橋便是大門,不過那時正屋典給了人家,是從偏東的旁門出入的。進了黑油的竹門是一排房屋,迤南三間小花廳,便是三味書屋,原是西向,但是西邊正屋的牆很高,「天井」又不大,所以並不記得西晒炎熱。三味書屋的南牆上有一個圓洞門,裡邊一間有小匾題什麼小憩四字,是洙鄰先生的教讀處,鏡吾先生則在外間的花廳里。正中牆上掛著「三味書屋」的匾額,據洙鄰先生後來告訴我說,這本來是三餘書屋四字,鏡吾先生的父親把它改了的,原來典故忘了,只知道是將經史子比食物,經是米穀,史是菜蔬,子是點心。匾下面畫桌上掛著一幅畫,是樹底下站著一隻大梅花鹿,這畫前面是先生的寶座,是很樸素的八仙桌和高背的椅子。學生的書桌分列在四面,這裡向西開窗,窗下都是大學生,離窗遠的便要算較差了。洙鄰先生說,魯迅初去時桌子排在南邊靠牆,因為有圓洞門的關係,三副桌椅依次排列下來,便接近往後園去的小門了。後園里有一株臘梅花,大概還有桂花等別的花木吧,也是毛廁所在地,愛玩的學生往往推託小便,在那裡閑耍,累得先生大聲叫喚,「人到哪裡去了?」這才陸續走回來。靠近園門的人可以隨便溜出去玩,本來是很方便的,魯迅卻不願意,推說有風,請求掉換坐位,先生乃把他移到北邊的牆下,我入學時看見他的坐位便是那個。

三味書屋是紹興東城有名的一個書房,先生品行方正,教讀認真,「束修」因此也比較的貴,定為一律每節銀洋二元,計分清明端午中秋年節四節,預先繳納。先生專教經書,不收蒙學,因此學生起碼須得讀《大學》《中庸》,可是商家子弟有願讀《幼學瓊林》的也可以答應,這事情我沒有什麼記憶,但是魯迅在《朝花夕拾》中有得說及,所云「嘲人齒缺,曰狗竇大開」,即是。先生的教法是,早上學生先背誦昨日所讀的書和「帶書」,先生乃給上新書,用白話先講一遍,朗讀示範,隨叫學生自己去讀,中午寫字一大張,放午學。下午仍舊讓學生自讀至能背誦,傍晚對課,這一天功課就算完了。魯迅在家已經讀到《孟子》,以後當然繼續著讀《易經》,《詩經》,—上文說到合買《海仙畫譜》,便在這時節了,—《書經》,《禮記》以及《左傳》。這樣,所謂五經就已經完了,加上四書去,世俗即稱為九經。在有志應考的人,九經當然應當讀完,不過在事實上也不十分多,魯迅那時卻不自滿足,難得在「壽家」讀書,有博學的先生指教,便決心多讀幾部「經書」。我明了的記得的有一部《爾雅》,這是中國最古的文字訓詁書,經過清朝學者們研究,至今還不容易讀,此外似有《周禮》,《儀禮》,因為說喪禮一部分免讀,所以彷彿還有點記憶。不過《爾雅》既然是部字書,講也實在無從講起,所以先生不加講解,只教依本文念去,讀本記得叫作「爾雅直音」,是在本文大字右旁註上讀音,沒有小注的。書房上新書,照例用「行」計算,拙笨的人一天讀三四行,還不能上口,聰明的量力增加,自幾十行以至百行,只要讀得過來,別無限制。因此魯迅在三味書屋這幾年裡,於九經之外至少是多讀了三部經書,—《公羊》讀了沒有,我不能確說。經書早已讀了,應當「開筆」學八股文,準備去應考了,這也由先生擔任,卻不要增加學費,因為「壽家」規矩是束修兩元包教一切的。先生自己常在高吟律賦,並不哼八股,可是做是能做的,用的教本卻也有點特別,乃是當時新刊行的《曲園課孫草》,系俞曲園做給他的孫子俞陛雲去看的,淺顯清新,比較的沒有濫調惡套。「對課」本來是做試帖詩的準備工作,魯迅早已對到了五字課,即是試帖的一整句了,改過來作五言六韻,不是什麼難事了。

上邊所說都是關於魯迅在書房裡的情形和他的功課,未免有點沉悶,現在再來講一點他在書房外的活動吧。三味書屋的學生本來也是比較守規矩,至多也只是騎人家養了避火災的山羊,和主人家鬥口而已,魯迅尤其是有嚴格的家教,因為伯宜公最不喜歡小孩在外邊打了架,回家來告訴受了誰的欺侮,他那時一定這麼的說:誰為什麼不來欺侮我的呢?小孩們雖覺得他的話不盡合理,但也受了教訓,以後不敢再來了。話雖如此,淘氣吵架這也不能盡免,不過說也奇怪,我記得的兩次都不是為的私事,卻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所以鬧了起來的。這第一次是大家襲擊「王廣思的矮癩胡」。在新台門與老台門之間有一個舊家王姓,稱「廣思堂」,一般稱它作「王廣思」,那裡有一個塾師開館教書,因為形體特殊,渾名叫作矮癩胡,即是說身矮頭禿有須罷了。一般私塾都相當腐敗,這一個也是難免,痛打長跪極是尋常,又設有一種制度,出去小便,要向先生領取「撒尿簽」,否則要受罰,這在整飭而自由的三味書屋的學生聽了,自然覺得可笑可氣。後來又聽哪一個同學說,家裡有小孩在那裡上學,拿了什麼點心,「糕乾」或燒餅去,被查出了,算是犯了規,學生受責罵,點心則沒收,自然是先生吃了吧?大家聽了這報告,不禁動了公憤,由魯迅同了幾個肯管閑事的商家子弟,乘放午學的時候,前去問罪,恰好那邊也正放學,師生全不在館,只把筆筒里的好些「撒尿簽」全都撅折了,拿朱墨硯台翻過來放在地上,表示有人來襲擊過了。這第一陣比較的平穩過去,第二次更多有一點危險性,卻也幸得無事。大約也在同一年裡,大家又決議行動,去打賀家的武秀才。這賀家住在附近的綢緞弄里,也不知道他是什麼名字,只聽說是「武秀才」,這便引起大家的惡感,後來又聽說恐嚇通行的小學生,也不知是假是真,就決定要去懲罰他一下。在一天傍晚放學之後,章翔耀,胡昌薰,莫守先等人都準備好了棍棒,魯迅則將介孚公在江西做知縣時,給「民壯」(衛隊)掛過的腰刀藏在大褂底下帶了去。大家像《水滸》里的好漢似的,分批走到賀家門口等著,不知怎的那天武秀才不曾出來,結果打架沒有打得成。是偶然還是故意不出來的呢,終於未能清楚,但在兩方面總都是很有好處的。

九藥店與當鋪

魯迅在三味書屋的事情,我所知道的是甲午至丙申(一八九四至一八九六)年這一段落,這裡所說差不多也是同一時期,不過環境不同而已。前者是在書房裡,後者則是伯宜公病中,魯迅奔走於當鋪和藥店之間,所以定了這樣一個題目。伯宜公生病前後經過三個年頭,於丙申年九月初六日去世。他從什麼時候病起,很難一句話斷定,但略有年月事實可以稽考,因為甲午中國在朝鮮戰敗,伯宜公在大廳前同人談論,表示憂慮,我記得很明白,可見那時還未卧病。其次是嫁在東關金家的小姑母於是年十月去世,伯宜公還去弔喪,而且親自為穿著殮衣,更可知是健康的了。推測起來發病的時候當在冬季,他突然吐血,一般說是肺癰,即是現今所謂肺結核,後來雙腳發腫,逐漸脹至肚腹,醫生又認為臌脹,在肺癰與臌脹兩樣治療之下拖了兩年,終於不治。這中間也可以分出個段落來,大抵病初發時一時緊張,後來慢慢安定下來,雖然病勢實是有進無退,總還暫時保持一個小康,到了進入丙申末一年,則是情勢日益緊迫了。根據這個看法,可以對於三味書屋一節略作補充說明,即是那裡所說多是甲午乙未的事,而這裡則是以丙申為主,所以兩者時期雖有重複,但這樣看去又是顯有區分了。

在伯宜公生病這個期間,魯迅的生活是很忙的,一面要上書房,一面要幫家務,看病雖然用不著他,主要是去跑街,隨時要離開書房,走六七里路上大街去。家中那時因為章慶在農忙時不能來,另外長期僱用了一個工人,也是章慶介紹來的,名叫潘阿和,有六十歲了吧。這是一個很老實的老百姓,但因為買東西有些不大「在行」,價貴還不打緊,重要的是貨色差。因此只好由魯迅自己出馬,買得到好貨色了,價格自然不會便宜,因為那時商人欺侮鄉下人賺錢,同時恭維少爺老爺,也仍在賺錢,不過手段不同一點罷了。魯迅上街最輕鬆的差使是給伯宜公去買水果,大抵是鴨兒梨和蘋果,也有「花紅」,水果店主日久面熟,便尊稱他「小冷市」,這句市語不明白,問伯宜公才知道即是說「少掌柜」。不過差使不能老是那麼好,自然也有些不愉快的,上當鋪就是其一了。

現在的青年諸君中間,大概已經有許多人不知道這當鋪是什麼東西的吧,至於曾經進去過的自然更是沒有了。據說宋朝以來,寺院里設有「長生質庫」,算是惠民的設備之一,平民臨時需用錢的,可以拿衣物去當抵押品,借出錢來,償還時加上利息,過期不還自然就「當沒」了,由質庫變賣歸本。後來這項買賣從和尚轉到了資本家的手裡,表面上仍說是「惠民」,實際是高利貸的一種了。這且不在話下,單隻就它設備來說,也就夠嚇人了。它雖然也是一種行業,但店面便很特別,照例是一個堅固的牆門,再走過小門,一排高櫃檯,異乎尋常的高,大抵普通身材的大人站上去,他的眼睛才夠得著看見櫃檯面吧,矮一點的便什麼都看不見,只得仰著頭把東西往上送去。當鋪的夥計當初因為徽州人居多的緣故吧,一律稱為朝奉,又是自高自大,依恃主人是地主土豪,來當的又都是窮人,所以顯出一副傲慢的神氣。用的「當票」也很特殊,票面原印有簡單規則,大抵年久磨滅得幾乎看不出了,只有店鋪字型大小還可辨別,空白處寫所當物品和錢數,又特別使用一種所謂當票字,極不易懂,比平常草書還要難,措詞更怪,例如一件羊皮女襖,票上奇字解讀出來乃是「羊皮爛光板女襖」,銀飾則雲低銀,卻記不起原來文句了。為什麼這樣說的呢?說它有意偷換,那倒也未必,實在因為怕負責任,說不定在保管時期皮襖霉脫,須要賠償,預先說是爛光板,這就可以不怕了。只此一節也就可以想見當鋪的不正行為,至於利息似是長年百分之十二,期限十八個月,到期付利息,可以改票展期。這在高利貸中間還不算很兇的一種,但那樣欺人的氣勢就已叫人夠難受的了。魯迅家中雖已破落,那時也還有水田二十多畝,不過租谷僅夠一年吃食費用,於今加上醫療之費無法籌措,結果自然只好去請教當鋪,而這差使恰是落在魯迅的頭上,站在那高櫃檯下面是什麼情形,那是可以想像得來的了。

魯迅的別一種差使是跑藥店。伯宜公的病請過好些「名醫」診治,終於診斷不出是什麼病症,但總之是極嚴重的。家裡知道這一點,因此不敢怠慢,找了紹興城內頂有名的醫生來看,經過姚芝仙何廉臣兩位大夫精心應付了一年多之後,病人終於死了。我們也不能專怪那醫不好病的醫生,不過「名醫」的應付欺騙的手段總是值得譴責的。魯迅在《朝花夕拾》第七篇《父親的病》中間,對於那些主張「醫者意也」,說「醫生醫得病,醫不得命」的先生們痛加攻擊,很是明白,這裡不必再來複述了。那文章里所舉出來的珍奇的「藥引」,有如「原配蟋蟀一對」啦,「經霜三年的甘蔗」啦,這實在是「賣野人頭」,炫奇騙人,一方面也有意為難,叫人家找不到,好像法術書中教人用癩蝦蟆油或啄木鳥舌頭,缺了不能靈驗,便不是他的責任了。水腫即是臌脹,所以服用「敗臌皮丸」,這正是巫師的厭勝的方法,魯迅拿清末的剛毅用「虎神營」去克制洋鬼子相比,這個譬喻雖是有點促狹,可是並非不適合的。他在哪一家藥店買的「敗臌皮丸」,我已經記不清楚了,不過這大概不是常去的頂有名的震元堂,而是醫生所特別指定的,與他有什麼關係的一家藥店吧。

一〇往南京

伯宜公於丙申(一八九六)年九月去世,魯迅往南京是在戊戌(一八九八)年閏三月,這中間原是有一年半的光陰,還是住在家裡的。但是我於丁酉年初即往杭州,看在獄里的祖父去了,到了魯迅走後的戊戌年秋天才又回家,所以這一年半的事情我大部分不知道,不能另立一章來細說,只好摘要的來帶說一下。

伯宜公沒后這幾個月里,家裡忙於辦喪事,魯迅並沒有餘暇去買什麼書,但是在第二年中卻買了不少重要的,便是說與他後來的工作有關的書籍。單據我所記得的來說,石印《閱微草堂筆記》五種,王韜的《淞隱漫錄》,都是繼承以前買書的系統來的,新的方向有《板橋全集》等。這些普通的書他送到杭州來給我看過,但是在我回家之後,卻又看到別的高級的書,不是一般士人書齋里所有的。就所記得的來說,有木刻本《酉陽雜俎》全集,這書在唐代叢書中有節本,大概看了感覺興趣,所以購求全本的吧。有《古詩源》,《古文苑》,《六朝文絜》,正誼堂本《周濂溪集》,這算是周家文獻的關係,張敦頤的《六朝事迹類編》則是仿宋復刻本,最是特別的則是一部二酉堂叢書了。這是武威張澍所刻的輯錄的古書,與後來買到的茆泮林的十種古逸書同樣的給予魯迅以巨大的影響。魯迅立意輯錄鄉土文獻,古代史地文字,完全是二酉堂的一派,古小說則可以說是茆氏的支流了。二酉堂叢書還有一種特色,這便是它的字體,雖然並不完全依照「說文」來複原,寫成楷書的篆字,但也寫得很正確,因此有點彆扭,例如「武」必定用止戈二字合成,他號「介侯」,第二字也必寫作從厃從矢。魯迅刻《會稽郡故書雜集》的時候,多少也用這辦法,只可惜印本難得,除圖書館之外無從看得到了。

魯迅往南京以前的一年間的事情,據他當時的日記里說,(這是我看過記得,那日記早已沒有了,)和本家會議本「台門」的事情,曾經受到長輩的無理的欺壓。新台門從老台門分出來,本是智仁兩房合住,後來智房派下又分為興立成三小房,仁房分為禮義信,因此一共住有六房人家。魯迅系是智興房,由曾祖父苓年公算起,以介孚公作代表。這次會議有些與智興房的利益不符合的地方,魯迅說須要請示祖父,不肯簽字,叔祖輩的人便聲色俱厲的強迫他,這字當然仍舊不簽,但給予魯迅的影響很是不小,至少不見得比避難時期被說是「討飯」更是輕微吧。還有一件,見於《朝花夕拾》第八篇《瑣記》中,便是有本家的叔祖母一面教唆他可以竊取家中的錢物去花用,一面就散布謠言,說他壞話,這使得他決心離開紹興,跑到外邊去。只是這件事情我不大清楚,所以只能提及一下,無從細敘情由了。

魯迅於戊戌(一八九八)年閏三月過杭州往南京。十七日到達,去的目的是進江南水師學堂,四月中考取了試讀生,三個月後正式補了三班,據《朝花夕拾》上所說,每月可得津貼銀二兩,稱曰贍銀。水師學堂系用英文教授,所以全部正式需要九年,才得畢業,前後分作三段,初步稱曰三班,每三年升一級,由二班以至頭班。到了頭班,便是老學生老資格,架子很大,對於後輩便是螃蟹式的走路,擋住去路,絕不客氣了。學生如此封建氣,總辦和監督自然更甚,魯迅自己說過,在那裡總覺得不大合適,可是無法形容出來,「現在是發見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烏煙瘴氣』,庶幾乎其可也。」這烏煙瘴氣的具體事實,並不單是中元給溺死的兩個學生放焰口施食,或是國文出「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論」之類,還有些無理性的專制壓迫。例如我的舊日記里所有的,一雲駕駛堂學生陳保康因文中有老師一字,意存諷刺,掛牌革除,又雲駕駛堂吳生扣發贍銀,並截止其春間所加給銀一兩,以穿響鞋故,響鞋者上海新出紅皮底圓頭鞋,行走時吱吱有聲,故名。這兩件雖然都是方碩輔當總辦時的事,距戊戌已有三年,但此種空氣大概是一向已有的了。魯迅離開水師學堂,便入陸師,不過並不是正式陸軍學生,實在乃是礦路學堂,附設在陸師學堂裡邊,所以總辦也由陸師的來兼任。不知道為什麼緣故,陸師學堂的總辦與水師學堂的一樣的是候補道,卻總要強得多。當初陸師總辦是錢德培,據說是紹興「錢店官」出身,卻是懂得德文,那時辦陸軍是用德國式的,請有德國教官,所以他是有用的。後任是俞明震,在候補道中算是新派,與蒯光典並稱,魯迅文中說他坐馬車中,手裡拿一本《時務報》,所出國文課題自然也是「華盛頓論」而不再是論管仲或漢高祖了。礦路學堂的功課重在開礦,以鐵路為輔,雖然畫鐵軌斷面圖覺得麻煩,但自然科學一部分初次接觸到,實在是非常新鮮的。金石學(礦物學)有江南製造局的《金石識別》可用,地學(地質學)卻是用的抄本,大概是《地學淺說》刻本不容易得的緣故吧,魯迅發揮了他舊日影寫畫譜的本領,非常精密的照樣寫了一部,我在學堂時曾翻讀一遍,對於外行人也給了不少好處。三年間的關於開礦築路的講義,又加上第三年中往句容青龍山煤礦去考察一趟,給予魯迅的利益實在不小,不過這不是技術上的事情,乃是基本的自然科學知識,外加一點「天演論」,造成他唯物思想的基礎。

魯迅在礦路學堂十足的讀了三年書,至辛丑(一九〇一)年末畢業,次年二月同了三個同學往日本留學,想起來該是前四名吧。這三年中我恰巧是在家裡,到末一年的八月,才往南京進水師學堂,所以我所親身聞見的事只是末了的五個月,因此所能清楚敘述的也就不多了。

一一東京與仙台

魯迅等人由江南督練公所派往日本留學,原來目的當然是繼續學開礦去的吧,可是那時官場辦事前後不接頭,學生出去之後就全不管了。留學生到了外國,第一要趕學語文,同時還得學習普通科學知識,因為那時還是科舉時代,去留學的人們中間盡有些秀才,做得上好的八股文或策論,至於別的「西學」,全未問津,須得從頭搞起,像魯迅他們在學堂里學過幾年的人乃是例外,實際上很是吃虧,因為他們不能單獨補習外國語,也得跟著上班,聽講已經學過了的功課。魯迅在日本頭兩年便是在東京弘文學院里,那是普通科,期限二年,畢業后可以升考各專門學校,或是要進國立大學,還得另入高等學校三年,即是大學預科。但是留學生中極少去求學問的人,目的大抵只在仕進,覺得專門學校前後五年,未免太長了,想要有什麼速成的辦法,於是市上應了需要就出現了許多速成班,期限一年兩年,也有隻是六個月的,用翻譯上課,來的人很多,這末一來就把留學界搞得稀糟了。一般留學生又覺得五年的期間很短,一會兒就要回去,如果剪了頭髮,一時不能留得起來,所以仍多留著辮髮,只把它盤起來,用制帽蓋住。有些特別是速成班的先生們,像道士似的梳上一個髻,從帽頂上突出來,樣子很怪,大家給它渾名雲「富士山」,而且有的還從帽沿下拖下好些發縷來,更是難看。魯迅當初也是留髮的,但是他把「頂搭」留得很小,不多的辮髮盤在帽子里,不露出什麼痕迹。及至看見了這些「富士山」的情形,著實生氣,這時從庚子以後養成的民族革命思想也結了實,所以他決心剪去了頭髮,從新照了一張脫帽的照相,寄給我看,查舊日記是癸卯(一九〇三)年二月間的事。

魯迅在弘文學院的兩年,平穩無事的過去了,只有一次鬧退學,乃是全體的事情,不久也就解決。魯迅普通科畢業后,考進了仙台的醫學專門學校。他學醫的動機在《朝花夕拾》中自己說過,完全是因為父親病中受了「名醫」的欺騙,立志要學好醫術,好治病救人。本來在千葉和金澤地方,也都設立有醫學專門學校,但是他卻特地去挑選了遠在日本東北的仙台醫專,這也是有理由的。因為他在東京看厭了那些「富士山」們,不願意和他們為伍,只有仙台醫專因為比千葉金澤路遠天冷,還沒有留學生入學,這是他看中了那裡的唯一理由。他在那裡住了兩年,剛剛把醫學校的前期功課即是基礎學問搞完的時候,又呈請退學,回到東京來了。

魯迅最初在東京的兩年,以及在仙台的兩年,這四年期間我都在南京,所以他的事情我直接知道的很少,除了他寫信告知的那一點,而那些並不都記入日記里,所以所存的也不多了。但是關於在仙台的這一段落,幸而他在《朝花夕拾》里寫有一篇《藤野先生》,對於他離開仙台的事情有所說明,我們這裡也就以此為依據。魯迅學醫的目的本是為謀國人身體的健康,其往仙台的原因則是討厭在東京的留學生,可是到了仙台,也仍多有不愉快的事情。雖然教員中間有藤野先生的人,熱心照顧,但也引起了同學的妒忌,有檢查講義和寫匿名信的事。最重要的是在看日俄戰爭的影片,有給俄軍打聽消息的中國人,被日軍查獲處刑,周圍還站著好些中國人在那裡呆看。這給予了他一個多麼大的刺激!那影片里的人,被殺的和看殺人的有著很健康的身體,可是這有什麼用呢?只有一個好身體,如果缺少了什麼,還是不行。他想到這裡,覺得他以前學醫的志願是錯了。應該走什麼救國的路才對,那是第二個問題,第一個問題則是學醫無用,這樣就夠使他決定了離開仙台的醫校了。

魯迅從仙台退學,長與醫學告辭了,可是對於藤野先生的好意卻總是不能忘記,不但在他書房裡一直掛著背後題有「惜別」二字的照片,而且還在十多年後寫了一篇紀念文章,收在《朝花夕拾》裡邊。一九三五年日本岩波文庫中要出《魯迅選集》的時候,問他選什麼文章好,回答說一切隨意,但希望能把《藤野先生》選錄進去。據說魯迅的意思是,希望藉此可以打聽到藤野先生的一點消息。可是沒有能夠達到這個希望,直到魯迅沒后,才得知藤野那時還是健在,在他的故鄉福井縣鄉下開著診療所,給附近的貧窮老百姓服務。魯迅的同班生小林茂雄(現在已是醫學博士了)寫信告訴了他魯迅的事情,他的回信里有這麼一節話:「我在少年時代,曾從來到酒井藩校的野坂先生,請教漢文,感覺尊敬中國的聖賢之外,對於那邊的人也非看重不可。……不問周君是何等樣的人,在那時前後,外國的留學生恰巧只是周君一人。因此給幫忙找公寓,下至說話的規則,也盡微力加以協肋,這是事實。忠君孝親這是本國的特產品也未可知,但是受了鄰邦儒教的刺激感化,也似非淺鮮,因此對於道德的先進國表示敬意,並不是對於周君個別的人特別的加以照顧。」照這信看來,藤野先生乃是古道可風的人,自然決不會泄漏試題,而且在小林博士那裡又保留著一九〇五年春季升級考試的分數單,列有魯迅的各項分數,照錄於下:—

解剖五十九分三

組識七十二分七

生理六十三分三

倫理八十三分

德文六十分

物理六十分

化學六十分

平均為六十五分五,一百四十二人中間列第六十八名。仙台的同學們疑心魯迅解剖學特別考得好,看到了這分數單,不禁要慚愧了吧。

一二再是東京

魯迅從仙台回到東京,在公寓里住了些時候,夏天回家去結了婚。那時適值我也得著了江南督練公所的官費,派往日本留學,所以先回家一走,隨即同了他經上海到東京去。自一九〇六至一九〇九年這四年間,因為我和魯迅一直在一起,他的事情多少能夠知道,不過說起來也實在不多,因為年代隔得久了,是其一,其次是他過的全是潛伏生活,沒有什麼活動可記;雖然這是在作後年文藝活動的準備,意義也很是重大的。

魯迅最初志願學醫,治病救人,使國人都具有健全的身體,後來看得光是身體健全沒有用,便進一步的想要去醫治國人的精神,如果這話說得有點唯心的氣味,那末也可以說是指我們現在所說的「思想」吧。這回他的方法是利用文藝,主要是翻譯介紹外國的現代作品,來喚醒中國人民,去爭取獨立與自由。他決定不再正式的進學校了,只是一心學習外國文,有一個時期曾往「獨逸語學協會」所設立的德文學校去聽講,可是平常多是自修,搜購德文的新舊書報,在公寓里靠了字典自己閱讀。本來在東京也有專賣德文的書店,名叫南江堂,丸善書店裡也有德文一部分,不過那些哲學及醫學的書專供大學一部分師生之用,德國古典文學又不是他所需要的,所以新書方面現成的買得不多,說也奇怪,他學了德文,卻並不買歌德的著作,只有四本海涅的集子。他的德文實在只是「敲門磚」,拿了這個去敲開了求自由的各民族的文學的門,這在五四運動之後稱為「弱小民族的文學」,在當時還沒有這個名稱,內容卻是一致的。具體的說來,這是匈牙利,芬蘭,波蘭,保加利亞,波希米亞(德文也稱捷克),塞爾維亞,新希臘,都是在殖民主義下掙扎著的民族,俄國雖是獨立強國,因為人民正在力爭自由,發動革命,所以成為重點,預備著力介紹。就只可惜材料很是難得,因為這些作品的英譯本非常稀少,只有德文還有,在瑞克闌姆小文庫中有不少種,可惜東京書店覺得沒有銷路吧,不把它批發來,魯迅只好一本本的開了賬,托相識的書商向丸善書店定購,等待兩三個月之後由歐洲遠遠的寄來。他又常去看舊書攤,買來德文文學舊雜誌,看出版消息,以便從事搜求。有一次在攤上用一角錢買得一冊瑞克闌姆文庫小本,他非常高興,像是得著了什麼寶貝似的,這乃是匈牙利愛國詩人裴多菲所作唯一的小說《絞吏的繩索》,釘書的鐵絲銹爛了,書頁已散,他卻一直很是寶貴。他又得到日本山田美妙所譯的,菲律賓革命家列札爾(后被西班牙軍所殺害)的一本小說,原名似是「社會的瘡」,也很珍重,想找英譯來對照翻譯,可是終於未能成功。

魯迅的文藝運動的計劃是在於發刊雜誌,這雜誌的名稱在從中國回東京之前早已定好了,乃是沿用但丁的名作「新生」,上面並寫拉丁文的名字。這本是同人雜誌,預定寫稿的人除我們自己之外,只有許壽裳袁文藪二人。袁在東京和魯迅談得很好,約定自己往英國讀書,一到就寫文章寄來,魯迅對他期望最大,可是實際上去后連信札也沒有,不必說稿件了。剩下來的只有三個人,固然湊稿也還可以,重要的卻是想不出印刷費用來,一般官費留學生只能領到一年四百元的錢,進公立專門的才拿到四百五十元,因此在朋友中間籌款是不可能的事,何況朋友也就只有這三個呢?看來這《新生》的實現是一時無望的了,魯迅卻也並不怎麼失望,還是悠然的作他準備的工作,逛書店,收集書報,在公寓里燈下來閱讀。魯迅那時的生活不能說是怎麼緊張,他往德文學校去的時候也很少,他的用功的地方是公寓的一間小房裡。早上起來得很遲,連普通一合牛乳都不吃,只抽了幾枝紙煙,不久就吃公寓的午飯,下午如沒有客人來,(有些同鄉的亡命客,也是每日空閑的。)便出外去看書,到了晚上乃是吸煙用功的時間,總要過了半夜才睡。不過在這中間,曾經奮發過兩次,雖是期間不長,於他的工作都有很大的幫助。其一是在一九〇七年夏季,同了許壽裳陶冶公等六個人去從瑪利亞孔特(亡命的俄國婦女)學習俄文,可是不到半年就散了,因為每人六元的學費實在有點壓手。用過的俄文讀本至今保留著,魯迅的一冊放在「故居」,上邊有他添注的漢字。其二是在一九〇八年約同幾個人,到民報社去聽章太炎先生講文字學,其時章先生給留學生舉辦「國學講習會」,借用大成中學的講堂,開講《說文》,這回是特別請他在星期日上午單給少數的人另開一班。《說文解字》已經講完,民報社被封,章先生搬了家,這特別班也就無形解散了,時間大概也只是半年多吧,可是這對於魯迅卻有很大的影響。魯迅對於國學本來是有根柢的,他愛楚辭和溫李的詩,六朝的文,現在加上文字學的知識,從根本上認識了漢文,使他眼界大開,其用處與發見了外國文學相似,至於促進愛重祖國文化的力量,那又是別一種作用了。

在這兩年中間無意的又發生了兩件事,差不多使得他的《新生》運動變相的得到了實現的機會。一九〇八年春間,許壽裳找了一所房子,預備租住,只是費用太大,非約幾個人合租不可,於是來拉魯迅,結果是五人共住,就稱為「伍舍」。官費本來有限,這麼一來自然更是拮据了,有一個時候魯迅甚至給人校對印刷稿,增加一點收入。可巧在這時候有我在南京認識的一個友人,名叫孫竹丹,是做革命運動的,忽然來訪問我們,說河南留學生辦雜誌,缺人寫稿,叫我們幫忙,總編輯是劉申叔,也是大家知道的。我們於是都來動手,魯迅寫得最多,除未登完的《裴彖飛詩論》外,大抵都已收錄在文集《墳》的裡邊。許壽裳成績頂差,我記得他只寫了一篇,題目似是「興國精神之史耀」,而且還不曾寫完。魯迅的文章中間頂重要的是那一篇《摩羅詩力說》,這題目用白話來說,便是「惡魔派詩人的精神」,因為惡魔的文字不古,所以換用未經梁武帝改寫的「摩羅」。英文原是「撒但派」,乃是英國正宗詩人罵拜倫雪萊等人的話,這裡把它擴大了,主要的目的還是介紹別國的革命文人,凡是反抗權威,爭取自由的文學便都包括在「摩羅詩力」的裡邊了。時間雖是遲了兩年,發表的地方雖是不同,實在可以這樣的說,魯迅本來想要在《新生》上說的話,現在都已在《河南》上發表出來了。

第二件事是編印《域外小說集》,這也是特別有意思,因為這兩小冊子差不多即是《新生》的文藝部分,只是時間遲了,可能選擇得比較好些,至少文字的古雅總是比聽過文字學以前要更進一步了!雖然這部小說集銷路不好,但總之是起了一個頭,刊行《新生》的志願也部分的得以達到了,可以說魯迅的文藝活動第一段已經完成,以後再經幾年潛伏與準備,等候五四以後再開始來作第二段的活動了。正如《河南》上寫文章是不意的由於孫竹丹的介紹一樣,譯印《域外小說集》也是不意的由於一個朋友的幫助。這人叫蔣抑卮,原是秀才,家裡開著綢緞莊,又是銀行家,可是人很開通,他來東京醫病,寄住在我們和許壽裳的寓里,聽了魯迅介紹外國文藝的話,大為贊成,願意借錢印行。結果是借了他一百五十元,印了初集一千冊,二集五百冊,但是因為收不回本錢來印第三集,於是只好中止。同時許壽裳回杭州去,在浙江兩級師範學堂做教員,不久也介紹魯迅前去,這大概是一九〇九年秋天的事情吧。

我寫這篇文章,唯一的目的是報告事實。如果事實有不符,那就是原則上有錯誤,根本的失了存在的價值了。只可惜事隔多年,記憶不能很確,而親友中又已少有能夠指出我的遺漏或訛誤的人,這是我所有的唯一的悲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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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的青年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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