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二)

第十七章 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二)

言維維電話來前大概五分鐘,我正睡得懵昏,將醒未醒,回憶起昨天夜裏沉重的嘆息,律動的手,堅硬又溫膩的觸感,以及不明所以的氣味,我逐漸清醒,反感得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始作俑者還躺在我身邊,我睜開眼睛之前運氣,一定要剋制,剋制。

然後我看見他的臉,白凈幾近透明,枕着自己的手臂,頭髮落在眼睛上,我都替他痒痒,但他睡得很安穩,很無辜--沒想到有生之年,這個詞能用來形容齊享。

雨已經停了,滿室水洗過的清陽光。

一路上我們話都不多,在我家小區門口分開的時候,看見他下巴和眼底都有淡淡的青色,我說:"你也趕緊回去,再睡會兒吧。"

他想講什麼,又收了回去,接着對自己--而不是對我--笑了笑:"好,再聯繫。"

這種笑我蠻熟悉,嗨嗨,自我節制一點,太膩歪了不大好看。就是這麼個意思。成年人談戀愛時經常用得着。

我看着他利落的穿過馬路,在街對面攔一輛出租離開。我像個蹩腳的女演員,以手覆額嘆口氣,這舉動在一群賣早點及新鮮蔬果的路邊攤旁完成,更加顯得假大空,我訕訕地轉身回家,心裏面有些不大容易對付的東西。

剛走了兩步,一輛黑色轎車迎面過來,全天下數這輛車我最熟,單位配給莊主任的別克。它在我面前停下,我爸從裏面把後座門打開,下車。

"爸您要出去啊?"

"啊,你媽在家。"他也有點過意不去,感覺把我騙回來他自己跑了:"讓你媽上午記得把筍從冰箱拿出來。"

"哦。"

我爸扶著車門站着看我,憐愛又有點煩惱的,想說什麼又沒有開口,最終他拍拍我,上車關門,黑別克絕塵而去。

中午吃飯時我問我媽:"今天不周末嗎,我爸又有什麼事啊?"

我媽回答:"小孩子問這麼多。"

我就不說話了,一會我媽自己問:"我聽你曾叔叔說......"

"嗯?"

"你爸以前那個老同學,齊家的孩子這個暑假也在上海?"

我差點就咳出來:"是吧。"

婦聯主任成了跟我交頭接耳的小姑娘:"你覺得那個哥哥怎麼樣?"

"還好。"

"你們從上海回來,有沒有再聯繫了?"

我心裏嘀咕,她不會知道了?不會吧,齊享可不是那種有點動向就緊著跟爸媽彙報的乖小孩,我也不是。

"媽,您想說什麼啊?"

她想了想,又想了想:"我不是說,就要讓你和齊家的孩子怎麼樣,你還太小,這種事不急着考慮--不過小凝,你要知道,這世上的好男孩,不止沈思博一個。"

原來如此。

她一般很少這麼連名帶姓的叫,沈思博。她都叫他思博,就像他媽媽叫我小凝。對於我們,兩家大人都基本默許,甚至我們偶爾爭執,我媽都向著他說,你個性這麼強,要多讓讓思博,他真是不錯的孩子。

到了眼下,哪怕他好過威廉王子,他也只是一個傷了她女兒心的外人。她知道沒有責怪的理由,但感情不是這麼說的。

"您都知道了?"我挺平靜的說。

她嘆口氣:"我跟你爸,早該注意你不對勁--他們從暑假,就是你去上海那段,就開始了,是不是?"

我不答。

"上次不是開會嗎,會後吃飯閑聊時有人問老沈。"她停頓一下,怕我聽了傷心,緩緩道:"聽說你兒子對象都帶回來給你們看過了?"

我腦後一陣涼意,一直沿着頸椎下去了,這種跟恐懼如此接近的痛苦,我都不知道它是什麼:"他怎麼回答?"

"老沈是什麼也沒說,回頭問你沈伯母,她咬死不承認,哪兒的事,我家思博跟那個女孩就是普通朋友,帶家裏玩的。問急了,說,小家碧玉,長不了的,思博就是一時糊塗。"

"......"我虛弱地接道:"別相信,我就不信。"

"我是不信,你也知道你沈伯母,她多麼會做人,哪肯當面得罪我呢。"她說:"小凝啊,媽媽是想說,既然人家都到了這一步,你也別再,怎麼講,強求了。"

聽自己母親也講這個話,感覺是很奇怪的,彷彿大勢真的已去了。我點點頭。

下午我媽說,小凝,別悶在家裏,陪我去街上逛逛。

我很久沒這麼挽着她胳膊,吃一個甜筒在商場左顧右盼,她不斷跟我說,這個要不要?這個呢?媽買給你。

拿我當小孩子哄,我還很受用。把吊牌撥拉過來一看,一件小大衣兩千多,我說:"嘖嘖,您半個月的工資呀。"

我媽指指這一季的宣傳模特海報:"是她身上這件不?"

"嗯。"

她看看她又看看我:"長得挺像你,你要穿肯定也好看。"

"哎呀媽,我要像她我得少奮鬥多少年啊,您瞅見個美女就像我。"我扯着她就想走。

她堅持:"去試試,好看媽就給你買了--哎姑娘!"

那售貨小姐啊--色狼都沒她動作快,三下五除二,那扒的叫一個麻利,瞬間就攮我手裏了,一邊對我媽說:"您真有眼光,最後一件,她個子高,正合適。"

我在更衣室里把外套脫下來,想,我爸媽月收入加起來,基本小康水平了,但他們一直保持着計劃經濟時代的消費觀念,今天我媽肯為這種她平時唾棄為"錢多燒的"的品牌買單,她是當真在使勁哄着她女兒呢。

我剛扣上第一個扣子,就聽見自己的手機在外面響了,接着我媽的聲音:"喂?......對,她在試衣服呢,你哪位?......齊?哪個齊?"

我兩隻手抓着兩邊衣襟一合,推開門就往外奔:"媽,你怎麼接我電話!"

出去一看我媽坐人家沙發上:"對對,我知道你了,呵......"看我出來把身體一轉,絲毫沒還給我的意思:"你爸媽最近還好吧?......替我問候他們,哪天來家裏吃飯......對了你找我們小凝幹嗎呢?......哦,聚會啊?什麼聚會啊?"

"媽!"

售貨小姐在我身後,很耐心地:"哎,小姐,麻煩不要動,這根帶子是這麼系的......不要動,好。"

這情形可太好看了,動靜相宜,抓狂和淡定同在。

"好,那我讓她說。"我媽意猶未盡地把手機遞給我,有點焦慮,又有點高興,想表現出開明,又亟待得知內情。

"喂?"我硬著頭皮對那頭打招呼:"齊師兄。"

他笑了一聲,氣息親密地擦着我耳朵:"真是有一朝回到解放前的感覺。"

我也忍不住笑了:"沒辦法啊,有事?"

"傅輝他們一幫你還記得吧,一會有活動,去嗎?"

"馬上?可我得陪我媽逛街啊。"

我媽轉頭笑眯眯地對售貨小姐道:"看看,說得自己多大勞動力似的,她要出去玩我才不攔著。"

"......"

"去吧,去吧,啊,別太晚回來。"

"那這件......"

"不買了,模特長得跟你一點都不像。"

"媽,你怎麼這樣啊!"

我媽當然是逗我玩,我七八點鐘從外面回來,一眼就看見印着商標的購物袋躺在沙發上。但他們老兩口不見蹤影。

我摸摸手腕上,細秀的一條水晶手鏈。

那會兒我到的時候齊享已經到了,他正坐那發完最後一圈牌,都沒怎麼看我。我撿那位賣保險的孫師姐旁邊位置坐下,傅輝轉過頭,對我笑着揚揚眉,這麼個小動作把該表達的都表達了--沒想到啊沒想到,庄小妹。

但也就僅此而已,這群人知道些什麼我無所謂,什麼都不知道,我也無所謂,不過其他人確實沒有知情的模樣,孫師姐正對她對面介紹:"......這個利息可比國債高得多,風險卻一樣低,你知道......"

對方敷衍地微笑,點頭,光顧看手裏的牌。孫師姐是骨灰級話嘮,這我上次就看出來了,她和傅輝都比齊享年長,後者一般卻只比較買傅輝的賬,至於她,他客氣是一向很客氣的,但也就是客氣而已。

我跟她,斯文人、胖子等一一打過招呼,這次人比起上回,來的少一些,大家打牌,一邊聊天,聊到母校就開始澎湃了,說L大後山體育館那裏據聞還是安全死角,刑事案件頻發,說法學系美女越來越多,說今年四教五樓又跳了一個,不知道是為情還是為出路。

孫師姐說:"喔我也講一個吧,從公司實習的師妹那聽來的,當事人說不定庄師妹還認識。"

我八卦的神經被充分調動:"你講你講。"

她一開口我就笑不出來了,她說完斯文人問:"別看我人畢業了,美女我都對的上號,那兩個美眉都姓什麼?"

"那不知道,當事人她也沒見過,法學那麼大一個系,又隔了年級,但聽說其中一個還是系學生會的。"她接着說:"哎呀鬧得可凶了,被搶了男朋友的在樓下車棚啪啪啪給對方十幾個耳刮子。"

是哪個好心人給我編排的這解氣的一幕。

"打完那還是臉么?"胖子表示質疑。

"你去照個鏡子就知道了。"斯文人立刻接道。

"這事沒意思,有什麼,多了去了。"

"嗨,我姑妄說之,你姑妄聽之,大家不是無聊嘛,主要--"她敲敲杯沿:"你們說,現在的小孩兒都在想什麼啊?--哦!庄師妹,你除外。"

"那是,庄師妹多靠譜一個小姑娘啊。"

他們七嘴八舌的誇我,客套成分估計也是有的,但肯定沒在諷刺,我聽起來卻非常刺心,孫師姐有接着展開講的趨勢,齊享原本一直沒作聲,這時開口:"庄凝。"

"嗯?"我很意外。

"你過來,換個位子,我有事諮詢師姐。"

我莫名其妙地坐過去。齊享在我剛才的位置上坐下,低頭和孫師姐講話,剛說一句她神色就開始興奮:"我跟你說,投連險這個新品種......"

她接下來的時間,就把那個話題擱置了。

我一直不曉得齊享對於那件事到底了解多少,他也許在我教室外見到沈謝在一起時就已經弄明白了,也許他從頭到尾就懶得弄得太明白,總之在之後很長的歲月里,他基本沒對那樁是非表現過什麼好奇。我當然也不提。

傅輝換了新車,散席后他送我們去地鐵,我以為他得開始問,至少也會開個把玩笑。結果他沒有,一路上他們討論這輛本田的順手程度,比較目前市面上各式車型的性能和價位,你知道,就是挺無聊的對話,能把一個對車沒興趣的年輕女孩催眠的那種。

"打算什麼時候買呢?"傅輝問。

"快了,從上海回來以後吧。"

傅輝這才,從後視鏡里看了我一眼,慢吞吞地說:"庄小妹還有幾年畢業?"

我答:"一年多。"

傅輝點點頭:"挺好的,什麼都不耽誤。"

往地鐵站走的時候,我問齊享:"什麼時候告訴他的?"

"今天。"

"......怎麼說的?"

他回憶了一下:"說,我和你在試着相處。"

"沒了?"

"沒了。"他笑笑:"傅版主挺驚訝。"

那肯定驚訝啊。

"他問,怎麼開始的,我說我對你印象挺好,就這麼開始了。"

"然後呢?"

他回憶了一下:"沒然後,就說別的事了。"

"......不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

"我們要是聽到這種消息,肯定逮著問啊,就這麼,這麼......"

"不要用你的行事標準判斷別人,小姐。"他看了我一眼:"難道你希望我講什麼細節給傅版主聽?說了人家也不愛聽,我們對彼此私生活興趣不濃。"

"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更犯不着了。"

"你爸媽呢?"

他頓了一頓:"我挺長時間沒回去過了。"

我上次聽傅輝簡單提過,還沒來及醞釀言辭,齊享就轉了話題:"庄凝,你今年多大?"

他問得挺嚴肅,弄得我有點緊張了:"二十一......虛歲,怎麼啦?"

"你剛才那麼多問題,一個接一個,跟令堂下午基本一個路數,所以我確定一下。"

"......我媽她......"

"你沒注意到,當時我跟你講話,氣都還沒喘勻?"

"沒有啊--你緊張了?"

"當然。"他微微笑:"不像嗎?"

"唉,別提了,因為你的電話,我下午衣服都沒買成。"

齊享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悠閑地看着我:"這麼說,還得補償你了。"

"噢。"我一邊說一邊摸索公交卡:"這我沒意......"

話音未落,他牽過我的手,遞來四四方方的一個小玩意:"拿好,丟了不負責。"

這我真的沒想到,你身邊要是誰這麼說風就是雨你也得犯傻:"我,我說着玩的。"

"沒事,本來就是買給你的。"他說:"試試看。"

一條手鏈,綠的白的水晶,式樣沒有任何誇張,漂亮得挺講道理的樣子。

眼下我摩挲着它們,這些細巧剔透的小石頭,它們安安穩穩,覆在原先那串玻璃珠所在的位置。我吁口氣,拎過沙發的購物袋,這時我媽聲音從書房那邊過來:

"回來了?"

"嗯。"

就沒下文了。我路過書房去卧室,走過去了又倒回來,好濃的煙味。

隔着一扇門板我媽在壓低嗓音講話:"......那就這麼,不查了?"

我爸的聲音,深井般黯淡低沉:"哪能呢?省紀委都驚動了,今天有人出面保得了他一時,保不了一世。"

"這事會有多嚴重?"

"難以預料。"

"會波及......嗎?"

我爸也許點了點頭,也許什麼反應也沒有,默認的意思。

媽嘆息,嘆得我都害怕了:"還好小......小凝?是你在外面嗎?"

我不能答應又不能走掉,直到我媽過來把門打開。我們一家三口沉默著,面面相覷,接着我爸招手:"小凝,過來。"

他把煙換到另一隻手,空出右手來撫摩我的頭髮,接着他心平氣和地說了一句:

"你一向都非常懂事,丫頭,不管以後發生什麼事,別怪爸爸。"

我心裏堵得厲害,做小孩子時期那種無能為力的恐慌感又來了:"怎麼了啊?爸。"

"沒什麼,你爸今天在外面遇到一點煩心事。"我媽在一旁安慰:"跟你沒關係。"

"是這樣的。"我爸把煙掐滅,輕輕推推我的肩膀:"去睡吧,睡吧我的好姑娘。"

這一場幻覺般憂鬱的家庭會議對日常生活並沒產生影響,到了第二天,每個人都對此隻字不提,我媽只抽空問了我一句:"昨天玩的開心嗎?"

"蠻好的。"

"齊家孩子送你回來的?"

"嗯。"

"他叫什麼來着?"

我頓了一下,在飯桌上提起他的名字,似乎有一種儀式感,把他私下介紹給了我父母的儀式感:"媽,你老問老問,幹嗎呀。"

我媽哼了一聲:"不問你我就知道不了了?問你點事看把你給傲的。"

"她這麼大了。"我爸接道:"你別老管她。"

過了會他又開口:"別影響學習。"

回想到我爸說這句話的神情,他為我擔着心事又無可奈何,我沒忍住嘆了口氣。言維維轉頭看我一眼。

彼時我們正趴在陽台上嗑瓜子,一邊聊天,她說:"手鏈挺好看的。"

"那個誰送的。"

"眼光不錯。"她說完又很得意地說:"這是個雙關語,你聽出來沒有?"

"你說,我回送他點什麼好呢?"

"他應該沒指望你回送。"

"但我想,清楚一點比較好。"

"什麼話。"她丟開我:"那要不然,你以身相許吧。"

"......其實我對這個看的倒不是十分重。"我說:"但目前我還不願意。"

"你是不是根本還沒準備好跟他在一起?"

"我要說我已經喜歡他喜歡的要命了,你信么?"

她搖搖頭:"那你要怎麼辦?"

"不怎麼辦,就這麼吧,我努力努力,實在不行的話......他也不見得有多麼喜歡我。"我說這話時良心有輕微的刺痛,但我很快就把它撇過去。

"你真努力了?"

"我覺得,我做的還可以吧。"我想,他說我像那個誰誰我都沒有跟他翻臉。

"那簡單點說吧,如果那個姓沈的這時候回頭,你會怎麼樣?"

我一怔,心境凄涼:"我呸。"

"沒誠意,重答一次。"

"呃......媽的你搞就算了,還跟我最好的朋友搞在一起,有多遠滾多遠,老娘再也不要見到你,去死吧。"

言維維初始被我嚇了一跳,等我連比帶划噼里啪啦的講完,她哈哈笑起來:"我就是喜歡你這麼彪悍,爽了吧?"

我齜牙笑笑。

爽和難過,它們真不是此消彼長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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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過你為遇見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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