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痛的大學時光

2006年9月，蕭雯鼓起足夠大的勇氣，重新走進了高中的校園，開啟了所謂的高四生涯。一直以來，她都自認為是個優秀的女孩，雖然內心時常會感到自卑，但至少還會假裝出自信滿滿的樣子。直到走上復讀之路，她才發現一個天大的事實，原來自己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優秀，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身上的缺陷也日漸暴露出來了，首當其衝的就是她的性格。

以前的蕭雯，不管遇到再大的困難，都會這樣安慰自己：沒事的，不好的事情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如今，她卻告訴自己：就這樣得過且過吧，不要再拚命掙扎了，要知道，你越是掙扎，死得就越快。這種敢於直面殘酷現實的做法，其實並不是強大的表現，而是一種示弱的姿態。

向困難低下高貴的頭顱，也就意味著，她的自卑從內心深處溢出來了，從裡到外都透著不自信的氣息。蕭雯甚至一度想過要放棄復讀，放棄高考，她悲觀地認為，自己很有可能考不上大學了，就算有幸考上了，也沒錢上大學，等於白費力氣。直到有一天，班主任的話突然點醒了她：考上大學之後，家庭困難的同學可以申請助學貸款……似乎從那一刻開始，蕭雯的眼裡便有了光，彷彿看到了一絲絲希望。

在那段重拾自信的日子裡，蕭雯遇到了樂觀開朗的林琳，並和她成為了同桌，她們互相陪伴，互相鼓勵，一起度過了最最艱難的高四生涯。人在艱難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很慢，但也總算熬過去了。2007年的夏天如期而至，高三高四的同學們也迎來了一年一度的高考。蕭雯懷著複雜的心情走進考場，最終考出了一本的成績，也如願考上了自己的第一志願——G大。

2007年的那個暑假，蕭雯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原本想陪在奶奶身邊，和她一起好好享受假期。但是，現實並不允許她好好享受假期，她還得去別人家裡當家教，掙大學需要的生活費。這次家教的對象，是一個三歲左右的小女孩，準確地說，這次陪伴的對象，是一個是一個三歲左右的小女孩。因為小女孩年紀還小，不用教她讀書寫字，蕭雯只需陪她吃喝玩樂即可。這份工作看起來很簡單，操作起來就沒那麼容易了，正因為小女孩年紀還小，所以比較任性、頑皮，常常把蕭雯累得夠嗆。

好不容易盼到了9月開學季，蕭雯高高興興地收拾好行李，然後告別家人，和同村一個叫蕭嵐的女孩結伴來到G大報名。她們都是G大的大一新生，但兩人分屬不同的學院，所以一進校門就分開了，然後分別前往自己的大本營。蕭雯所在的學院是文學院，所學的專業是漢語言文學。當初填志願的時候，她什麼都不懂，也沒有人可以指導，而且又是第一次去網吧，心裡很是緊張不安，想到自己喜歡文學，也喜歡寫作，就隨便填了文學院和漢語言文學專業。可到了G大之後，她才知道，文學院旁邊就是新聞學院，而新聞專業是G大的招牌之一。當她知道這個事實后，很想立即換學院換專業，但她只是想想而已，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既來之，則安之，這是她的性格使然，然而，這種不主動爭取的性格，讓她在以後的歲月里錯過了很多很多很好的機會。

在上大學之前，蕭雯對自己的大學生涯有過很多美好的想象：學好專業知識，找到未來的發展方向，結交幾個一生的朋友，談一場甜甜蜜蜜的戀愛……然而，理想是豐滿的，現實卻很骨感。首先，所選的學院和專業就讓她開始自我懷疑了，對未來的發展方向也隱隱有些擔憂。當她走進已分配好的宿舍時，整個人都不好了，髒亂差就先不說了，和她同宿舍的五個女生中，只有馮媛媛是隔壁班的大一新生，其他四個都是大四的學姐，她們六個人常常見不到彼此，彼此的關係也很疏離，似乎很難奠定一生的友情。至於戀愛，於她而言，簡直就是天上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即。她沒有辦法克服內心的恐懼，沒有辦法接受任何男子的示愛，所以，當高中時代喜歡她的那個男孩再次向她表白的時候，她和當年一樣，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拒絕。

來到G大的第一個晚上，蕭雯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宿舍里，當真是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第二天她才知道，四個學姐外出聚會了，另一個大一新生和她的父母一起住酒店去了。不知怎的，她有些眼紅心酸。是啊，那些由父母送來學校、入學第一個晚上還有父母陪伴的大一新生，真讓人羨慕嫉妒啊！哪像她，一個人拖著行李來到學校，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度過了入學的第一個夜晚。不過，沒關係，她已經習慣了，從小到大，她的家長不是一直都在缺席么？缺席她的每一次入學典禮，缺席她的每一次家長會，甚至缺席她人生當中最重要的那次高考動員會。

蕭雯所住的那棟宿舍樓，是學校有名的「貧民窟」，而正對面的那棟宿舍樓，卻是學校有名的「富人區」。如此鮮明的對比，讓蕭雯的內心有點震撼。原來，像她這樣走綠色通道、申請國家助學貸款的學生，從一開始就被打上了「貧困生」的標籤。不管學校究竟是什麼意思，不管其他貧困生會有什麼樣的想法，至少，這樣的做法讓蕭雯很受傷。原本敏感且自卑的她，常常會不自覺地低下頭，感覺自己低人一等。後來，蕭雯才明白這個道理：真正看不起自己的，從來都不是別人，恰恰就是自己！

人生就是這樣，很多事情，很多道理，都是到了一定的年紀，或者經歷過很多事情之後才能明白。20歲的蕭雯，還是太年輕了！她把自尊心看得太重了，以至於忽略了真正重要的東西。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就像一隻時刻處於防備狀態的刺蝟，將全身的刺都豎了起來，不讓別人靠近。

大學生活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快樂，蕭雯從入學第一天就開始想念奶奶了，希望趕快放假，趕快回到奶奶身邊。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奶奶身邊是最安全的，只有奶奶能夠撫慰她那顆脆弱的心靈。在她的熱切期盼下，2007年的十一長假終於來了，蕭雯早早排隊買好了火車票，一放假就馬不停蹄地回家了。沒想到，高高興興跑回家中的她，卻聽到了一個大大的壞消息：她的奶奶生病了，可能患了老年痴呆症！

一個月後，也就是2007年11月，回到學校的蕭雯收到了一個確定的消息：奶奶糖尿病複發了，而且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蕭雯很擔心奶奶，明明有三個兒子，卻沒有一個願意照顧她。她不止一次地想過休學回家照顧奶奶，王麗芳卻阻止她，要她以學業為重，不要胡思亂想；同時安慰她，他們幾兄弟會商量出一個解決辦法的。儘管如此，她依舊擔心奶奶，不知道奶奶在家裡究竟過著什麼樣的日子，但她知道，奶奶一定過得很苦很艱難，幾個兒子都對她不好，生了病卻沒有一個貼心的人在身邊照顧她，那種滋味肯定很不好受吧。

就這樣，蕭雯既要兼顧學業，又要心繫奶奶，每天都懷著無比複雜的心情，等待這個學期的結束。等啊等啊，盼啊盼啊，終於迎來了2007年的寒假。那天突然下了一場大雪，天氣很冷很冷，蕭雯坐火車回到市裡，然後坐班車回到老家，準備接奶奶到市裡過年。以前，江小娟身體健康的時候，哪個兒子家都不願意去，只要待在自己家裡，即使粗茶淡飯，也是極好的。蕭雯也一樣，寧願跟著奶奶過粗茶淡飯的日子。但如今，奶奶生病了，蕭雯既沒錢也沒能力，只能回到父母身邊，和他們一起照顧奶奶。說來也是可笑，作為兒子的蕭家興，明明負有贍養老母親的責任，卻要蕭雯再三懇求之後才答應接老母親過年。

沒想到，一回到奶奶家，首先映入蕭雯眼帘的，是奶奶弱小無助的身影。在這個寒冷的天氣里，江小娟像小貓一樣蜷縮在火爐旁邊，爐子里閃著零星的火光，難以想象，這零星的火光，究竟能夠取多少暖？江小娟就蹲在火爐旁，雙手伸向爐內，好像一個快要凍僵的人在使勁地向那微弱的溫度取暖。屋子裡黑麻麻的，蕭雯看不清她的臉，只聽到一陣時強時弱的鼾聲。蕭雯有點鼻酸，輕輕地走到她身邊，叫了一聲「奶奶」。江小娟只是淺睡眠，一下子就醒了，問蕭雯是誰。聽到這句話，蕭雯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原來，這就是所謂的老年痴呆症。原來，患了老年痴呆症的人真的會忘記自己最親的人。

「奶奶，你不記得了嗎？我是你最疼愛的大孫女啊！我放假了，回來接你，我們一起去我爸媽那兒過年好不好？」蕭雯帶著哭腔說道。江小娟抬頭看著蕭雯，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又繼續耷拉著腦袋，將雙手伸向爐內取暖。蕭雯的心痛了一下，然後吸了吸鼻子，拉亮了電燈，這才發現，奶奶的臉又黑又臟，衣服也是又黑又臟，已經許久沒有換洗了。天啦！這是什麼人間慘狀啊！蕭雯強忍著不掉眼淚，準備幫奶奶洗臉換衣服，一摸才發現她的衣服竟是黏黏的，還有點潮濕；再仔細看看她，鼻酸得更加厲害了，她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絲干紗，連頭髮都是濕的，已經結成一撮一撮的了，像臟髒的小辮子一樣。

蕭雯很小就見識過人性之惡了，本以為忤逆父母已經是極限了，卻沒想到，人性之惡竟然能夠惡到如此地步！在這麼寒冷的天氣里，他們就這樣不管不顧，任由老母親挨餓受凍，這是要幹什麼？讓她自生自滅嗎？蕭雯忍不住發出一聲怒吼。萬萬沒有想到，更惡的事情還在後面。她燒好熱水，準備幫奶奶洗頭洗澡，這時，蕭家旺過來了，一邊捂著鼻子，一邊喋喋不休：「你終於回來了，回來就好了，你看你奶奶，又臟又臭，好久都沒有洗澡了，老遠就聞到一股臭味了，誰見了都得躲一邊，真實受不了了，你趕緊幫她洗一洗吧！」天啦，這是一個兒子應該說的話嗎？多麼醜陋的嘴臉！多麼惡毒的心啊！還是人么？

蕭雯很生氣，恨不得左勾拳，右勾拳，打得對方滿地找牙。可惜，她並沒有身懷厲害的武功，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而已，肚裡一股無名怒火無處發泄，只好咬牙切齒，緊握拳頭，把爐子里的火燒得旺旺的，藉此轉移心中的怒火。

2008年的春節，和以往的春節一樣，依舊讓人高興不起來。江小娟再也不是以前那個乾乾淨淨、利利索索、愛憎分明的老太太了，她變得邋邋遢遢、遲遲鈍鈍、啰啰嗦嗦，甚至有些無理取鬧。俗話說：「久病無孝子。」蕭雯也不能免俗，每每遇到這樣那樣的狀況，她就會心煩、沒有耐心，還會發點小脾氣，常常鬧到奶奶落淚、她賠不是的地步。祖孫倆磨合了一個寒假，依舊沒有互相適應這樣的狀態。畢竟，蕭雯一直是個孩子，一直生活在奶奶的庇護之下，現在，奶奶突然變成了老小孩，讓蕭雯有點不能適應。但蕭雯相信，下次放假回來，她一定能夠好好照顧奶奶。

新的學期開始了，校園裡到處都是春天的氣息，到處都是一片勃勃生機。每個人似乎都有了新的變化，有的變漂亮了，有的變自信了，有的變開朗了，有的變得更優秀了……唯有蕭雯，一點都沒變，依舊陰晴不定、喜怒無常。她總是獨來獨往，和班上的同學也很少聯繫，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個異類，始終在他們邊緣徘徊，無法融入集體。其實，她也不想這樣，也想有所改變，把日子過得活色生香，讓僅有一次的大學時代不留遺憾。但現實總是那麼殘忍，一次次被忽視，一次次被嘲諷，一次次被打擊，已經足以讓她討厭整個集體了。所以，除了上課時間，她不想見到他們，不想和他們說話，甚至不想和他們呼吸同一片空氣。這種可怕的念頭一直持續到大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