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晚上，江小娟特地煮了兩個雞蛋，算是給蕭雯慶祝生日了。其實，唱過生日歌、吃過蛋糕之後，蕭雯也想體驗一下這樣的慶祝方式，但她知道，家裡根本就沒有這個條件，所以，她一如既往地懂事，什麼都沒有說，更別提哭或者鬧了。

有人說，懂事的孩子沒人疼，特別是女孩子，如果太懂事的話，往往就會被別人忽略，甚至被別人不在乎。長大之後，當蕭雯回憶往事的時候，發現這句話確實有一定的道理，因為她總是為別人著想，所以常常讓自己傷心難過。

可是，蕭雯又有什麼辦法呢？出生在這樣的家庭里，她哪裡還有任性和矯情的資格呢？自打記事起，家裡隔三差五就會爆發一次戰爭，蕭雯永遠也忘不了，每次伯伯叔叔跑到爺爺奶奶家裡來，總是莫名其妙地發一通脾氣，臨走前，還用手指指著躲在角落裡的蕭雯，大罵她是一切的禍根。

等他們走後，蕭雯才敢站起身來，或者哭出聲來。有時候，奶奶會立即抱著她，然後一邊流著淚，一邊無聲地安慰她。有時候，奶奶心情不好，便會一把推開她，哭著怪她：「我的命真苦哇，都是因為你！」

都是因為你……這五個字，就像魔咒一樣，常常令蕭雯心驚膽戰，甚至夜不能寐。但是，蕭雯從來沒有怪過奶奶，因為，這不是奶奶的錯，如果沒有她的話，一切爭吵就沒有了，奶奶的命也不至於這麼苦。

每一年過生日的時候，蕭雯似乎都會遇到倒霉的事情，今年也不例外。這不，晚飯過後，蕭雯洗了澡，正準備上床睡覺，突然聽到堂屋傳來「哐當哐當」的聲音，接著是三叔蕭家旺的聲音：「你們這是什麼意思啊？幫老二養女兒還不夠嗎？現在連她讀書的學費都要你們負責了，是嗎？！」

原來，蕭家興自外出打工之後，一分錢都沒有寄回來，蕭雯這幾年的吃穿用度，都是蕭天佑夫婦負責的，這次上幼兒園的學費，蕭天佑夫婦也準備自掏腰包了。正所謂：紙是包不住火的。蕭家旺也不知從哪裡得知了這個消息，氣不打一處來，便怒氣沖沖地跑了過來，又是踢桌子，又是摔凳子，還不停地質問蕭天佑夫婦。

蕭雯早就知道，自己是一個多餘的人，母親拋棄了她，從此再無聯繫；父親也不管她，任她自生自滅。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在乎她的爺爺奶奶，卻也只能小心翼翼地疼她愛她。然而，愛是藏不住的，再怎麼小心翼翼，也會被人發覺。這正是她擔心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

堂屋裡，很快分成了兩派，一派是蕭天佑夫婦，一派是蕭家旺以及聞訊而來的蕭家和夫婦。江小娟聽完抱怨后，有些忐忑不安，像個小媳婦似的，低眉順眼地站在那兒，不停地解釋：「老大老三，你先聽我們解釋，事情不是這樣的……其實，老二每年都有寄信回來，信裡面都夾著錢。對，有時一百，有時兩百，足夠雯雯用了。你們也知道，雯雯人小，胃口也小，又不愛吃零食，不需要花什麼錢……」

此時的蕭雯，正躲在薄薄的被子裡面，咬著自己的拳頭，無聲地哭泣著。外面依舊爭吵不休，蕭家旺的聲音也一陣比一陣大了，他是那麼精明的一個人，怎麼可能相信蕭天佑夫婦的話呢？而且他一直覺得父母偏心，覺得蕭天佑夫婦這輩子只在乎蕭家興，幾乎事事都為蕭家興著想，所以趁此機會，他便把以前的種種不滿和現在的一時不快都發泄了出來。

說來也真是可笑，因為養育了自己的親孫女，蕭天佑夫婦總是感到「理虧」。為此，他們不得不處處討好其他兩個兒子，平時要幫他們照看孩子，有什麼好吃的都會優先給他們的孩子吃；農忙的時候，還要幫他們洗衣、做飯、煮潲、餵豬、曬穀子等等。天氣越來越熱了，一年中最繁忙的「雙搶」也隨之而來了，蕭天佑夫婦也迎來了最忙最累的時候，他們不僅要操心自己那五分田，還要幫著兩個兒子干農活。

有時候，蕭雯心疼爺爺奶奶，也想幫忙做一點事情，但她實在太小了，連燒火做飯做菜都不會，反而處處需要他們照顧。不過，蕭天佑夫婦對此感到很欣慰，這麼小的孫女就懂得心疼他們了，讓他們覺得自己的付出沒有白費。

誠然，蕭天佑夫婦是世界上最好的爺爺奶奶，他們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蕭雯得到了很好的照顧，但是，百密也有一疏，他們忽略了蕭雯的心理問題，不知道她為何這麼懂事，更不知道她為何總是沉默不語。

那時的小蕭雯，越想越想不明白，伯伯叔叔對爺爺奶奶那麼差，爺爺奶奶為什麼不生氣呢？他們不生氣也就罷了，還要時時賠笑，處處討好，甚至要求她主動向伯伯叔叔打招呼。天知道，蕭雯有多麼害怕惡魔，就有多麼害怕他們！連他們的老婆和孩子，蕭雯也不敢隨意接近。

記得有一次，蕭雯放學回家，路過三叔家門口，見他家水池子里泡著一堆紅薯，雖然或多或少都裹著泥土，但不知為何，空氣里竟散發著紅薯的香甜味。蕭雯環顧四周，見四下沒有一個人影，便壯著膽子走過去，從中拎起一個小紅薯，然後就著水池裡的水洗乾淨了，接著又舀了一瓢水沖洗了一遍，正準備離開時，一個巴掌猛地打了過來，把她手上的小紅薯打落，不偏不倚正好落進水池裡，濺起一片水花。

蕭雯錯愕，顧不上手疼，抬頭看到一張凶臉，卻是三嬸楊慧玲。不等她開口解釋，楊慧玲就脫口說道：「真是有娘生、沒娘教養啊！沒有經過別人的同意，就拿別人家的東西，這是偷！是犯法的！你知道嗎？」

「對不起……」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不知道什麼是「法」，但多多少少知道一點，「犯法」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蕭雯曾經聽大人們說過，誰誰誰犯法了，然後就被警察叔叔關起來了，最後還被槍斃了。所以，她嚇得直打哆嗦：「我……我錯了……」

沒想到，這麼一件小事，楊慧玲卻揪著不放，還咄咄逼人：「對不起有什麼用？小時候知道偷紅薯，長大后就知道偷錢了，那還了得啊？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蕭家的名聲還要不要啦？」

蕭雯不知所措，眼淚頓時湧上眼眶，她不想在「壞人」面前哭，便想憋回去，但憋了許久，終是忍不住哭了起來。因為年紀還小，她除了哭，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這麼一鬧，楊慧玲立即慌了神，一面埋怨起來：「唉呀，別哭了！別哭了！做錯了事情，你還有臉哭？有什麼好哭的！」一面拉拉扯扯，讓蕭雯趕緊離開。

江小娟剛從地里回來，好巧不巧，正好撞見了這一幕，於是，她立即扔下肩上的擔子，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先是推了楊慧玲一把，然後將蕭雯護在自己身後，沒好氣地質問道：「你幹什麼？一個大人欺負一個小孩子，這像話嗎？」

這對婆媳，以前很少接觸，關係不好也不壞。因為這件事情，兩人發生矛盾，關係一下子降至冰點。

大多數時候，江小娟就像老母雞一樣，會不顧一切地保護幼崽，即使面對像老鷹一樣兇狠的人，她也從不畏懼。為了保護蕭雯，原本溫和的江小娟，漸漸地變成了別人眼中「兇巴巴的老太婆」。

蕭雯記得，從小到大，總有一些調皮的孩子，喜歡追著她唱歌：「世上只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有一次，她和同村的一個小女孩吵架了，小女孩的媽媽聞訊趕來，不由分說地推了她一把，還罵她是個有娘生、沒娘養的狗東西！

這樣難聽的謾罵，無論是對大人，還是對小孩，都具有一定的殺傷力。蕭雯被嚇到了，當場就「哇哇哇哇」地大哭起來，哭聲引來了很多人，包括江小娟。就這樣，又是因為一件極小的事情，兩個大人鬧得不可開交，小女孩的媽媽最終敗下陣來，發誓說她這一輩子都不會跟他們來往了。

當著眾人的面，江小娟也放出了狠話：「我孫女有爺爺奶奶，不是沒人養、沒人管的孤兒，以後，誰要是敢罵她打她，敢動她一根汗毛，我和她爺爺就跟誰拚命！」

這句狠話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傳遍了整個雲下村。後來，人們一見到蕭雯，就當面指指點點，然後對著她的後背，用鄙夷的口吻說道：「他們都說了，她就是一個禍水，大家還是有多遠離多遠吧……」

於是，在大人們的帶動下，同齡的小朋友都不願意跟蕭雯玩耍了。當然，小孩子不懂事，大人怎麼說怎麼做，他們就跟著怎麼說怎麼做。可是，從來沒有人認真地想過，他們的所作所為，對一個無辜的小女孩來說，簡直就是一種致命的傷害啊！

雲下村，一聽就是個好地方。的確，那裡有山有水，有好看的花海，還有好吃的水果。可惜啊，那裡並不是蕭雯的樂園，對她而言，家不是家，故鄉也不是故鄉。蕭雯甚至想過，總有一天，她會離開家，離開雲下村，然後離得越遠越好，再也不會回來了。當然，到時候離開的，絕對不是蕭雯一個人，因為她要帶著爺爺奶奶一起離開，去大城市過好日子。

有一天，當蕭雯孩子氣地說出「長大后要帶爺爺奶奶離開雲下村，一起去大城市過好日子」這句話時，蕭天佑夫婦又想笑，又想哭。這個時候，他們才明白，這個家和這個村子，對孩子來說，簡直就是噩夢一般的地方。可是，他們無力扭轉局面，只能苦笑著說：「雯雯真乖，那你要好好讀書，將來才能考上大學，去大城市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