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 拾遺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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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小說續

《封神傳》,《西遊記》,《鏡花緣》,我把這三部書歸在一起,或者有人以為不倫不類,不過我的這樣排列法是有理由的。本來《封神傳》是《東周列國》之流,大概從《武王伐紂書》轉變出來的,原是歷史演義,卻着重在使役鬼神這一點上敷衍成那麼一部怪書,見神見鬼的那麼說怪話的書大概是無出其右的了。《西遊記》因為是記唐僧取經的事,有人以為隱藏着什麼教理,這裏不想討論,雖然我自己原是不相信的,我只覺得它寫孫行者和妖精的變化百出,很是好玩,與《封神》也是一類。《鏡花緣》前後實是兩部分,那些考女狀元等等的女權說或者也有意思,我所喜歡的乃是那前半,即唐敖多九公漂洋的故事。這三種小說的性質如何不同且不管它,我只合在一處,在古來缺少童話的中國當作這一類的作品看,亦是慰情勝無的事情。《封神傳》在我們鄉下稱作「紂鹿台」,雖然已經成為荒唐無稽的代名詞,但是姜太公神位在此的紅紙到處貼著,他手執杏黃旗騎着四不像的模樣也是永久存在人的空想里,因為一切法術都是童話世界的應有的陳設,缺少了便要感覺貧乏的。它的缺點只是沒有個性,近似,單調,不過這也是童話或民話的特徵,它每一則大抵都只是用了若干形式湊拼而成的,有如七巧圖一般,擺得好的雖然也可以很好。孫猴子的描寫要好得多了,雖則豬八戒或者也不在他之下,其他的精怪則同闡截兩教的神道差不多,也正是童話劇中的木頭人而已,不過作者有許多地方都很用幽默,所以更顯得有意思。兒童與老百姓是很有幽默感的,所以好的童話與民話都含有滑稽趣味。我的祖父常喜歡講,孫行者有一回戰敗逃走,無處躲藏,只得搖身一變,變作一座古廟,剩下一根尾巴,苦於無處安頓,只好權作旗杆,放在後面。二郎神趕來看,廟倒是不錯,但一根旗杆豎在廟背後,這種廟宇世上少有,一定是孫猴變的,於是終被看破了。這件故事看似尋常,卻實在是兒童的想頭,小孩聽了一定要高興發笑的,這便是價值的所在。

《紅樓夢》自然也不得不一談,雖然關於這書談的人太多了,多談不但沒用,而且也近於無謂,我只一說對於大觀園裏的女人意見如何。正冊的二十四釵中,當然春蘭秋菊各有其美,但我細細想過,覺得作者描寫得最成功也最用力的乃是王熙鳳,她的缺點和長處也是不可分的,《紅樓夢》裏的人物好些固然像是實在有過的人一般,而鳳姐則是最活現的一個,也自然最可喜。副冊中我覺得晴雯最好,而襲人也不錯,別人恐怕要說這是老子韓非同傳,其實她有可取,不管好壞怎麼的不一樣。《紅樓夢》的描寫和言語是頂漂亮的,《兒女英雄傳》在用語這一點上可以相比,我想拿來放在一起。二者運用北京語都很純熟,因為作者都是旗人,《紅樓夢》雖是清朝的書,但大觀園中有如桃源似的,時代的空氣很是稀薄,起居服色寫得極為朦朧,始終似在錦繡的戲台佈景中,《兒女英雄傳》則相反的表現得很是明了。前清科舉考試的情形,世家家庭間的禮節詞令,有詳細的描寫,也是一種難得的特色。從前我說過幾句批評,現在意見還是如此,可以再應用在這裏:

「《兒女英雄傳》還是三十多年前看過的,近來重讀一過,覺得實在還寫得不錯。平常批評的人總說筆墨漂亮,思想陳腐。這第一句大抵是眾口一詞,沒有什麼問題,第二句也並未說錯,不過我卻有點意見。如要說書的來反對科舉,自然除了《儒林外史》再也無人能及,但志在出將入相,而且還想入聖廟,則亦只好推《野叟曝言》去當選了。《兒女英雄傳》作者的晝夢只是想點翰林,那時候恐怕只是常情,在小說里不見得是頂腐敗,他又喜歡講道學,而安老爺這個腳色在全書中差不多寫得最好,我曾說過玩笑話,像安學海那樣的道學家,我也不怕見見面,雖然我平常所頂不喜歡的東西道學家就是其一。此書作者自稱恕道,覺得有幾分對,大抵他通達人情物理,所以處處顯得大方,就是其陳舊迂謬處也總不叫人怎麼生厭,這是許多作者都不易及的地方。寫十三妹除了能仁寺前後一段稍為奇怪外,大體寫得很好,天下自有這一種矜才使氣的女孩子,大約列公也曾遇見一位過來,略具一鱗半爪,應知鄙言非妄,不過這裏集合起來,暢快的寫一番罷了。書中對於女人的態度我覺得很好,恐怕這或者是旗下的關係。其中只是承認陽奇陰偶的謬論,我們卻也難深怪,此外總是當作一個人相對待,絕無淫虐狂的變態形跡,夠得上說是健全的態度。小時候讀彈詞《天雨花》,很佩服左維明,但是他在階前劍斬犯淫的侍女,至今留下一極惡的印象,若《水滸》之特別憎惡女性,曾為廢名所指彈,小說中如能無此種污染,不可謂非難得而可貴也。」

我們順便的就講到《儒林外史》。它對於前清的讀書社會整個的加以諷刺,不但是高翰林衛舉人嚴貢生等人荒謬可笑,就是此外許多人,即使作者並無嘲弄的口氣,而寫了出來也是那個無聊社會的一份子,其無聊正是一樣。程魚門在作者的傳里說,此書「窮極文士情態」,正是說得極對,而這又差不多以南方為對象的,與作者同時代的高南阜曾評南方士人多文俗,也可以給《儒林外史》中人物作一個總評。這書的缺限是專講儒林,如今事隔百餘年,教育制度有些變化了,讀者恐要覺得疏遠,比較的減少興味亦未可知,但是科舉雖廢,士大夫的傳統還是儼存,誠如識者所說過,青年人原是老頭子的兒子,讀書人現今改稱知識階級,仍舊一代如一代,所以《儒林外史》的諷刺在後世還是長久有生命的。中國向來缺少諷刺滑稽的作品,這部書是唯一的好成績,不過如喝一口酸辣的酒,裏邊多含一點苦味,這也實在是難怪的,水土本來有點兒苦,米與水自然也是如此,雖有好釀手亦無可奈何。後來寫這類譴責小說的也有人,但沒有趕得上的,有些老新黨的思想往往不及前朝的人,他們始終是個成功的上海的報人罷了。

《品花寶鑒》與《儒林外史》,《兒女英雄傳》同是前清嘉道時代的作品,雖然是以北京的「相公」生活為主題,實在也是一部好的社會小說。書中除所寫主要的幾個人物過於修飾之外,其餘次要的也就近於下流的各色人等,卻都寫得不錯,有人曾說他寫的臟,不知那裏正是他的特色,那些人與事本來就是那麼髒的,要寫就只有那麼的不怕臟。這誠如理查白頓(RichardBurton)關於《香園》一書所說,這不是小孩子的書。中國有些書的確不是小孩子可以看的,但是有教育的成年人卻應當一看,正如關於人生的暗黑面與比較的光明面他都該知道一樣。有許多壞小說,在這裏也不能說沒有用處,不過第一要看的人有成人的心眼,也就是有主宰,知道怎麼看。但是我老實說不一定有這裏所需要的忍耐力,往往成見的好惡先出來了,明知《野叟曝言》裏文素臣是內聖外王的思想的代表,書中的思想極正統,極謬妄,極荒淫,很值得耐心一讀,可是我從前借得學堂同班的半部石印小字本,卻終於未曾看完而還了他了。這部江陰夏老先生的大作,我竭誠推薦給研究中國文士思想和心理分析的朋友,是上好的資料,雖則我自己還未能通讀一過。

這裏還有一部書我覺得應該提一提,這便是那《綠野仙蹤》。什麼人所著和什麼年代出板我都忘記了,因為我看見這書還是在許多年前,大概至少總有六十年了吧,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中也不着錄,現今也沒法查考。這是一部木板大書,可能有二十冊,是我在先母的一個衣櫃(普通稱作大廚)內發見的,平常乘她往本家妯娌那裏談天去的時候偷看一點,可能沒有看完全部,但大體是記得的,書中說冷於冰修仙學道的事,這是書名的所由來,但是又夾雜着溫如玉狎娼情形,裏邊很有些穢褻的描寫,其最奇怪的是寫冷於冰的女弟子於將得道以前被一個小道士所強姦的故事。不過我所不能忘記的不是這些,乃是說冷於冰遇着一個開私塾教書的老頭子,有很好的滑稽和諷刺。這老儒給冷於冰看的一篇《饃饃賦》,真是妙絕了,可惜不能記得,但是又給他講解兩句詩,卻幸而完全沒有忘記,這便是:

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

這裏有意思的事,乃是諷刺乾隆皇帝的。我們看他題在知不足齋叢書前頭的「知不足齋何不足,渴於書籍是賢乎」,和在西山碧雲寺的御碑上的「香山適才游白社,越嶺便以至碧雲」比較起來,實在好不了多少。書里的描寫可以說是挖苦透了,不曉得那時何以沒有卷進文字獄里去的,或者由於發告的不好措詞,因為此外沒有確實的證據,假如直說這「哥罐」的詩是模擬「聖制」的,恐怕說的人就要先戴上一頂大不敬的帽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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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咕公版·知堂回想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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