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 花牌樓下

一七 花牌樓下

一七花牌樓下

我與花牌樓作別,已經有六十多年了,可是我一直總沒有忘記那地方,因為在那一排三數間房屋內,有幾個婦女,值得來說她們一說。其中的一個自然是那主婦,就是潘姨太太,據伯升告訴我們,說是名叫大鳳,乃是北京人氏,因為身份是妾,自然有些舉動要為人所誤解,特別是主人無端憎惡本妻所出的兒孫的時候。及至祖父於光緒甲辰(一九〇四)年去世,遂覺得難於家居,漸漸「不安於室」,乃於宣統己酉(一九〇九)年冬天得到主母的諒解,辭別而去。最初據說是跟了一個自稱是姜太公後人的本地小流氓走的,可是後來那人的眼瞎了,所以她的下落也就不得而知了。這裡第二個人,便是女僕宋媽,她是台州的黃岩縣人,卻在杭州做工,她的生活大概是普通的窮苦婦人一樣,也經過好些事情,那時她大約四十幾歲,嫁了一個轎夫,也是窮得可以的紹興鄉下人。但她似乎很是樂觀,對丈夫照料得很是周到,還拿些家鄉土產的六穀粉來吃,這個在上邊已經說及,我常是分得一杯羹的。

門外是東邊的鄰居,已經不在一個牆門之內,住著一家姓石的,男人名叫石泉新,是在塔兒頭開羊肉店的,他的妻子余氏是紹興人,和潘姨太太是好朋友,時常過來談心。那余氏人頗聰明,學的杭州話很不錯,但是據她自述,她的半生也是夠悲慘的。起初她是正式嫁在山鄉,照例是母家要得一筆「財禮」,這有時要的太多了,便似乎是變相的「身價」,結果就不很好了。過去之後不中那老姑之意,生生的把他們分離了,夫家因為要收回那一筆錢,遂將她轉賣給人,便是那羊肉「店倌」。幸而羊肉店倌是獨身的,沒有父母兄弟,而且夫妻感情很好,但是「活切頭」的境遇到底不是很好受的。民間稱婦人再醮者為「二婚頭」,其有夫尚存在者則為「活切頭」,尤其不是出於合意離婚,不免有「藕斷絲連」之恨,我們看陸放翁沈園的故事,雖然男女關係不同,但也約略的可以了解了。

花牌樓的東鄰貼隔壁是一家姚姓的,姚老太太年約五十餘歲,看去也還和善,卻不知道什麼緣故與潘姨太太處得不很好,到後來幾乎見面也不打招呼了。姚家有一個乾女兒,她本姓楊,家住清波門頭,因為行三,人家都稱她作三姑娘,姚老太太便叫作「阿三」。她不管大人們的糾葛,常來這邊串門,大抵先到樓上去,同潘姨太太搭赸一回,隨後走下樓來,站在我同僕人公用的一張板棹旁邊,看我影寫陸潤庠的木刻的字帖。我不曾和她談過一句話,也不曾仔細的看過她的面貌與姿態。在此時回想起來,彷彿是一個尖面龐,烏眼睛,瘦小身材,年紀十二三歲的少女,並沒有什麼殊勝的地方,但是在我性生活上總是第一個人,使我對於自己以外感到對於別人的愛著,引起我沒有明了的概念的,對於異性的戀慕的第一個人了。

有一天晚上,潘姨太太忽然又發表對於姚姓的憎恨,末了說道:

「阿三那小東西,也不是好貨,將來總要落到拱辰橋去做婊子的。」我不很明白做婊子這些是什麼事情,但當時聽了心裡想道:

「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婊子,我必定去救她出來。」

大半年的光陰這樣消費過了。到了夏天因為母親生病,便離開杭州回家去了。一個月以後,阮元甫告假回去,順便到我家裡,說起花牌樓的事情,說道:

「楊家的三姑娘患霍亂死了。」我那時聽了也很覺得不快,想像她悲慘的死相,但同時卻又似乎很是安靜,彷彿心裡有一塊大石頭已經放下了。

丙戌(一九四六)年在南京,感念舊事,作《往昔》詩三十首,以後稍續數章,有《花牌樓》三首,即寫當時情事者,今將末章抄錄於後,算作有詩為證吧。

「吾懷花牌樓,難忘諸婦女。主婦有好友,東鄰石家婦。自言嫁山家,會逢老姑怒。強分連理枝,賣與寧波賈。後夫幸見憐,前夫情難負。生作活切頭,無人知此苦。佣婦有宋媼,一再喪其侶。最後從轎夫,肩頭肉成阜。數月一來見,吶吶語不吐。但言生意薄,各不能相顧。隔壁姚氏嫗,土著操杭語。老年苦孤獨,瘦影行踽踽。留得乾女兒,盈盈十四五。家住清波門,隨意自來去。天時入夏秋,惡疾猛如虎。婉孌楊三姑,一日歸黃土。主婦生北平,髫年侍祖父。嫁得窮京官,庶幾尚得所。應是命不猶,適值暴風雨。中年終下堂,漂泊不知處。人生良大難,到處聞凄楚。不暇哀前人,但為後人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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