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三十七]

[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三十七]

「主子,您就再吃一口吧,您每天就吃這麼點兒,怎能夠呢?」雪蓮焦急地聲音在耳邊響着,我僵硬地搖了搖頭,她嘆了口氣,剛要吩咐將膳食撤下去,十三掀起帘子走了進來,雪蓮福身道:「給十三爺請安,王爺吉祥。」

十三抬了抬手,我扭過頭看了一眼十三,沒有說話,也沒有動。「都這麼些日子了,法事也做完了,人死不能復生。熙臻,想開些,別和自個兒的身子過不去!皇貴妃泉下有知,也定是不願見你這個樣子的。」

十三坐下來說道,我撐頭大笑了起來,越想越好笑,他被我笑的不知所措,茫然地看着我。勸人節哀的話語就這麼幾句,可是他卻好似勸錯了對象。若憐帶着對我深深的恨意離去,她也許正巴不得我隨着她一起死去吧!又如何會「不願見我這樣」呢?

我凝視着十三,他皺着已有些發白的眉毛,不解地看着我。我的心一下子就牽痛萬分,再有幾年,他也要離開這個人世間了。他才多大,四十歲還未到,正值男兒華年,卻已是這般憔悴。

眼淚立刻就落了下來,十三忙拿出手帕遞給我道:「熙臻,知道你與皇貴妃從小就要好,可日子總是要繼續過下去的,不是?」我顫抖著說道:「十三爺,我害怕,我害怕你們都這樣一一地離開我。」

「不會的,」十三說道:「皇兄會一直在你身邊的,還有我,我也會的。」我搖搖頭:「可是我沒這個信心,我很自私呢。我會選擇在你們之前離去,我害怕那樣的傷痛與絕望,我不想去承受。」

十三的面色沉了下來:「熙臻,你在胡說什麼?現在我們不是都好好的?沒有人會離開,你不許再動這樣的歪念頭!」

我低頭默了一會兒,輕聲問道:「皇上如何了?」

十三嘆了口氣,說道:「皇上雖是沒什麼大礙,可他心裏定是不好受的。皇貴妃畢竟也是跟了他許多年,何況,又因為年羹堯的事兒……」十三頓了頓,沒有繼續說下去。

靜了片刻,我問道:「現在外邊兒還好么?」十三長嘆一聲道:「並不是太好啊!年羹堯已被處決,他的兒子年富也被立斬,其餘的家屬俱已充軍,朝中已是一片人心惶……」

十三忽地掩面咳嗖起來,我急忙端水給他,上前替他撫了撫背。十三接過茶杯喝了一口,擺擺手道:「沒什麼大礙,這些天有些着涼,吃幾帖葯就好了。」

我嘆道:「皇上這個時候定是心煩意亂的,你在一旁要多擔待些,可也別不顧著自個兒身子的拚命!」十三深深看了我一眼:「我自是不用說,可你呢,你自個兒的身子還要不要了?」

我低頭未語,靜了片刻,十三有些遲疑地說道:「八哥……已奏請辭退總理事務,你知道么?」我點頭支吾道:「差不多知道吧。」心中凄苦,這一切我早已知曉,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些悲劇一幕幕地在眼前發生。

「你也別太擔心,宗人府上奏要革他的王爵,皇兄未應允,議總理事務王大臣功過時,皇兄也說他有功無過。」我苦笑,若是論放煙霧彈的話,或許胤禛比他的父親做的還要好。

「十三爺!」門外一個太監輕喚了一聲,十三道:「進來。」十三的貼身太監進來扎了個安,低聲說道:「十三爺,八福晉與明尚額駙正在殿外求見皇上,跪了老半天了,您看,您是不是過去一下?」

十三與我互相對看一眼,我忙站了起來,十三隨我起身道:「前邊兒帶路。」那太監應了一聲,忙轉身出門,我提腳欲跟上,十三喊住我道:「熙臻,你還是別去了。若有什麼事兒,我一會兒再來告訴你。」說着,他沖我搖了搖頭,我靜默了片刻,又僵硬地坐回了椅子上。

目送著十三出門,我走到窗邊,推開窗,讓風吹進來,將我心底的不安與酸楚吹的無處躲藏。自以為可以隱蔽地活着,一低眉一抬頭,現實卻總不允許我去避開那一切。八福晉和她阿瑪會說什麼?請求賜婚么?胤禛會怎麼做?

我茫然地立在窗前,凝視着前方,我們之間,已經相隔了太多的鮮血人命,真的還可以幸福么?我聽不見任何聲響,只有令人心碎的迴音在不停迴旋。

「別離開我……」那時,胤禛是這樣說的吧……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忽然感覺身後有人走了進來,我忙邊轉身邊說道:「如何了?八福晉與額駙說的什麼?皇上……」話在嘴邊頓住,不是十三。

胤禛鐵青著臉,嘴唇上滲着絲絲的血印。我有些心慌地走過去,什麼也不敢問,只是伸手擁住他。他忽地大力將我摟住,勒得我幾乎要喘不過氣來,片刻之後,他鬆開我,眼光中含着絲絲冰冷,宛如玄冰。

他一字一句地說道:「任何人都別想將你從朕的身邊搶走!任何人!」說罷,他轉過身,猛地甩開帘子,大步走了出去。我無力地跌坐在地上,彷彿一下子就跌入了萬年冰窖,渾身冰涼徹骨。

※※※※※※※※

「聯名上書?!」我無力地撐著身子問道,十三點點頭,說道:「全是朝中以及各省當中的八哥、九哥還有十四弟的舊部,說什麼三年孝期漸近,請皇兄及早定下吉日,遵聖祖爺臨終旨意。不僅如此,八嫂的外家還聯合了蒙古幾個大部落向皇兄施壓。」

我的身子幾乎要癱軟下去,不敢置信地問道:「他們鬧的這麼大,就是為了要我嫁給八爺?!」十三站起,憤恨地說道:「這只是枱面上的詞兒,他們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敗壞皇兄的名聲!他們在外邊兒到處散播皇兄的謠言,說皇兄抗旨不遵,一味貪圖女色……還說,還說他的皇位根本是篡奪而來……」

我用手撐住頭,趴在桌子上,獃滯地盯着地面。「最可惡的是,他們還說年羹堯的死,是什麼『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說年羹堯就是因為幫皇兄篡位才落得如此下場,他們給皇兄定了十大罪名,說皇兄『謀父、逼母、弒兄、屠弟、貪財、好殺、酗酒、淫色、好諛、任佞』,我直到現在才知道,這些在民間竟早就已經傳開了!」

「皇上……皇上打算做何應對?」靜了半晌,我木著聲音問道。十三搖搖頭:「皇兄下旨翰林院編寫《大義覺迷錄》,他親自將這些一一做以回答。」

「呵……」我苦笑一聲道:「一本書,如何能封住悠悠之口?」「這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十三沉吟片刻說道,「總比什麼都不做,枉擔着這一切罪名要強。」

我的心沉了下來,輕聲說道:「這樣只會欲蓋彌彰,愈描愈黑的。」他長嘆一聲:「但願莫要如此吧!如今除了這樣,還能做何呢?」

「讓我嫁給八爺吧。」我站起身,凝視着十三,平靜地說道。內心裏有無數的黑洞,每一個孔隙,都是通往曾經的門,而我們,終究再也回不去了。

十三的臉色霎時就變掉了,瞪着眼睛注視了我片刻,他有些顫抖地問道:「熙臻,你……說什麼?」

「十三爺,你還不明白么?我們誰都沒有想到事情會鬧得這麼大!再這樣下去,我只會把你們都陷入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地步,讓我嫁給八爺吧!事到如今,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們沒有借口再鬧下去。」

我垂下頭,眼淚無聲地落下。那些他後世千秋萬代背負着的罵名,竟然全部都是因我而起。如果沒有我的話……如果沒有我的話……我止不住渾身的顫抖,每說一個字,都好像是千萬根針一遍遍地扎在我的心上,讓我來結束這一切吧,這也許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十三悲憫地看着我,沒有說話。

「你想都不要想!」胤禛暴怒地聲音突然從門外傳來,他用腳踢開帘子,我渾身一抖,忙用手撐住桌子,十三緩緩地站起,哽咽地喊道:「皇兄……」

胤禛走上前來,搬過我的肩膀,死死地捏住了我的下巴。他的眼中佈滿血絲,那滿滿的怒氣與寒氣讓我不敢去直視。「你想都不要想!」他又重複了一遍,「聽到沒有?」我別過頭,沒有說話,眼淚順着他的手腕滴下,浸濕了他的袖口。

「回答朕!你聽到沒有!」他加重了手上的力氣,沖我吼道,我的下巴幾乎要被他捏碎,疼的難以呼吸。十三向前一步,喊道:「皇兄,別這樣!」

胤禛置若未聞,冷冷地盯着我,緊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說道:「朕要你回答!聽到沒有!」

「皇兄!熙臻快要喘不過氣了!」十三在一旁連聲哀求,胤禛一愣,猛地鬆開了手,我的身子立刻軟了下來,癱倒在了地上,十三急忙伸手扶我,我推開他,抓住胤禛的衣擺,哭道:「讓我……讓我嫁給八爺吧……」

「閉嘴!閉嘴!」胤禛拍桌大吼著,揮手一掃,將桌上的所有東西一起掃到了地上去,發出巨大的瓷器破碎之聲,溫熱的茶水滾落了我一身,沾濕衣服之後,旋即又變的冰涼。蘇培盛他們聞聲跑了進來,一看這架勢,全部都愣在了門口。

「滾出去!」胤禛吼道,蘇培盛忙扎了個千,退了出去。我從震驚中醒來,抬頭看了看胤禛,他一動不動地盯着地面,眼神中竟滿是憤怒與傷痛。

我凝視着他的面龐,所有的往事全部擠進窗欞的縫隙里,拉成了細細長線,在眼前繽紛,亂如麻團。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我嘴裏喃喃地念著,十三回過神來,盯着我道:「熙臻,你在說什麼?」

我沒有回答,腦海中彷彿一片空白,「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我的聲音漸漸清晰,「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不如兩忘而化其道……」我喃喃地重複著這最後一句話,十三轉過身,仰起頭深深地吸氣,胤禛緩緩地與我四目相接,眼神交匯處,映着深深地絕望……

※※※※※※※※

「皇上還未下旨么?」我問十三道,十三搖頭嘆氣:「你要皇兄怎樣下旨?將你賜與八哥?這是生生地在割皇兄的心啊!」我咬着嘴唇沒有說話。

「今日在朝堂之上,蘇努與吳爾占又提起賜婚一事,我說此事要從長計議,他們便立刻將皇阿瑪搬出來說話,我甚至都不敢抬頭去看皇兄的臉色。」十三眼中寒光閃現,沉聲說道,「我太低估他們了!真是厲害,這兩年多來沒有一人提過這件事兒,我還以為大約是大家都已漸漸都忘記了,沒想到,竟是讓我們毫無準備地來了一擊當頭棒喝。難怪八哥要辭退掉了總理事務,不再上朝了!」

我低頭靜默了片刻,低聲說道:「十三爺,你去勸勸皇上吧,這樣下去只會讓事情變的更加惡化。」十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說道:「沒用的,誰也不敢在皇兄面前提到你的名字,皇兄這幾日眉頭從未舒展過,臉上也是一絲血色都無。」

我心中悲痛萬分,強撐著走到窗口,十三靜了片刻,問道:「熙臻,你真的願意嫁給八哥么?」我內心牽痛,默默地凝視着窗外,哽咽道:「願意,不願意,都由不得我了,這是現在唯一的法子,何況,我也不想再這樣在宮裏待下去了。你明白的,這個皇宮有多可怕!再待下去,誰也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麼。」

梁九功、魏珠、我哥哥、阿瑪、若憐……一件件的事兒在腦海中閃過,讓我幾乎要搖搖欲墜,默立了一會兒,我輕聲說道:「皇上怕是不會下這道旨意了。」

我轉過身,走到書桌前,提起筆來,略思索一陣,便在紙上寫了起來。我擱下筆,吹了吹墨跡,笑看着十三道:「又要讓你給我送信了。」

十三蒼白著臉,走到桌前細細看了一遍,抬頭凝視着我,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

接到旨意后,雪蓮含着淚為我收拾行裝,不時地低聲抽噎一陣,我心下難過,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她立刻跪在我面前哭道:「主子,您就讓雪蓮跟着您吧!」

我扶起她道:「我這一去,生死難定,我視你如姐妹,怎能忍心見你跟着我吃苦?我已將你託付於十三爺,他定會打點好一切的,你不必擔心。」雪蓮哽咽地說道:「主子,雪蓮是放心不下您啊!」

我替她擦了擦眼淚,苦笑道:「生死由命,一切自有天定,我會好好的,別為我擔心!」雪蓮還想說什麼,門簾忽地被掀開,胤禛鐵青著臉,捏著一張紙走了進來,死死地盯住了我,雪蓮急忙退開幾步,行禮後退了出去。

胤禛走上前來,將那張紙扔在我的面前,低沉的聲音里含着絲絲怒意,還有絲絲悲憫:「朕不是要你什麼都不許想么?朕已在下旨對付他們,你為何還要自作主張!」

我安靜地看着那張紙在我面前飄落,一如此時的我一般,靜默了會兒,我輕聲說道:「這是遲早的事情,他們是不會罷休的,這些你比誰都清楚,你若此時對付他們,定又會落人口實。你一天不遵聖祖爺的旨意,這個把柄就會在他們手上握一天,你是一國之君,要從大局着想,所以不要怪皇後娘娘,她是代你下了你該下的旨意,她是一心為了你好,為了朝廷好。要怪,只能怪我一人,要怪,只能怪天意弄人。」

胤禛顫抖著嘴唇,久久都沒有說話,片刻之後,他輕輕摁住我的肩膀,我抬頭凝視着他的雙眼,觸目所及,全是刻骨的傷痛與絕望,那些原先在心中設計好的偽裝此時全部被我拋開,我的眼淚刷地一下掉了下來,一頭靠進他的懷裏放聲大哭了起來。

「為什麼?!」他厲聲問道,「為什麼?!」我抬起頭,哽咽道:「若有來生,願你我之間不再有任何阻隔,可以相守終生……」

他盯着我的眼睛,咬牙道:「來生?我不要聽什麼來生!我不信,我不信今生我與你不能相守。奪也要把來生奪來,搶也要把來生搶來!」我淚眼模糊地凝視着他,心中無限酸楚。他的眼光極其寒冷凌厲,「朕讓他就是娶,也娶不到你!朕要讓所有人看看,該是朕的,一個都不會少!」

說完,他鬆開我,轉身大步走了出去,我哭倒在地,眼光無力地落在了方才被他拋下的那張紙上……

「字呈皇後娘娘親鑒,恭請娘娘金安。提筆所致,實不知從何說起,人生短短數十載,卻苦痛多,歡樂少,不如意之事竟十有**。熙臻尚記於岫雲寺後山之時,娘娘一番懇談,爾後多年,每回思憶,常心懷感動,亦期諸事皆能如娘娘所言。怎奈天不遂人願,熙臻福薄,未能擔起娘娘所願,不能侍候於聖上左右,此乃天意,不敢有絲毫怨怪。奈何人心之所向,唯一情字難過而已。

承蒙聖上錯愛,待熙臻恩重如山,此情此恩,來生做牛做馬也難報萬一。熙臻尚未報得此恩,卻又陷聖上於萬難之地。如今紛爭,皆由熙臻而起,熙臻自知罪孽深重,萬死也難辭其咎,唯願能將功贖罪,平息紛爭,還朝廷安寧。

熙臻與娘娘雖僅有數面之緣,亦深曉娘娘祥鍾華胄,溫惠秉心,柔嘉表度,六行悉備,久昭淑德。更一心輔佐聖上,祈我大清江山社稷安寧。娘娘母儀天下,統領六宮,宗室婚嫁事宜皆屬娘娘內職,為聖上分憂更乃是義不容辭之事。還乞娘娘頒下鳳旨,遵聖祖爺臨終旨意,以安朝野,以撫人心。娘娘大恩大德,熙臻定當感激涕零,永生不忘。望娘娘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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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殤・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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