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三十六]

[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三十六]

冬天的紫禁城是一年當中最難熬的時段,已經加了幾次炭了,我依然覺得冷,也許只是因為這座巨大的宮殿讓我覺得無處依靠罷了。

每年冬天,總有很多人熬不過去,而今年,走的是那個曾經風雲一時的太子,他後來圈禁的待遇好了許多,卻始終難抵心底的折磨。胤禛追封了他為和碩理親王,聽說,和碩理親王走的時候,不讓他的妾侍們陪葬,他手裏一直抱着一個小罐子,帶着一抹微笑,安詳地離開了人間,離開了這個冰雪覆蓋之下的紫禁城。

我知道那裏面是什麼,我抬起頭,讓淚水順着臉頰滑落,滑進我的頸脖之間。巧兒,你瞧,那個男人最終還是捨不得放你走呢。不過,我想,你定也是願意的。比起去遊歷那些山川大河,你更願意幸福地陪在他的身邊。

如同現在的我一樣。很值呢,他的心中,現在也只有你一個人的位置了。我是否也會有你那樣幸福呢?

最近我經常一個人坐着,獃獃地回想着過去,當年華逝去的時候,回憶起當年,連憂傷都成了最彌足珍貴的記憶,這是一件多麼奇妙的事情。我害怕所有的人都會一一離開我,可我卻始終無法去把握。

※※※※※※※※

宮中設宴,到處張燈結綵,各位皇孫貴胄都進宮參加晚宴,而我則靜靜地坐在屋內發獃。雪蓮在門外大聲說道:「主子,年貴妃娘娘來了!」

我一驚,忙站了起來,若憐走進屋,淡淡地吩咐身後的宮女退下,她看了我一眼,走上前來將手中的盒子放在桌子上,從裏面拿出了幾碟菜和兩壺酒,看着我道:「你現在應該是不會再吃我送來的東西了吧?」

我凝視着她,沒有說話,她微微一笑,坐下來,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地說道:「怎麼辦呢?我可是很想與你喝一杯呢。」說罷,她拿起筷子將每盤菜都吃了一些,又拿起酒壺喝了兩口,看着我道:「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我坐在她的對面,只是怔怔地盯着桌上的菜,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斟了一杯酒,慢慢地飲下去,擱下杯子之後,她又給我斟滿一杯,端起她面前的酒杯與我輕碰一下,一飲而盡。

我們這麼無言地喝了好幾杯,我忽地開口問她道:「若憐,你恨我么?」「是,」她沒有絲毫猶豫地開口說道:「沒錯,我恨你。」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的心中有一些失落。她看了看我,聲音平淡的沒有一絲感情:「從我嫁給皇上的第一天起。」

我皺眉看向她,她卻只靜靜地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杯,片刻之後,她開口說道:「都說我很受寵對不對?側福晉!貴妃!又有誰知道,洞房花燭夜的時候,他喝的有幾分醉,撫摸着我的臉,嘴裏卻是在喃喃念著另一個女人的名字?你明白這樣的滋味么?當我告訴他我不是的時候,他眼中的失落,是如何深深刺痛着我的心?他明明已傳召了我,卻只因你離開了養心殿,就可命人送我回去!我如何不恨你?」

她將杯中之酒一口喝下,我心中悲喜交加,伸手攔道:「你身子不好,怎麼還能這樣飲酒?」她凄然一笑:「我身子不好?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低頭未語,她繼續說道:「當年小產之後,身子一直未曾復原,之後生下的幾個孩子,除了福慧卻無一個能活下來的,我現在只有他了。」

福慧,我心裏默念著,這也是個短命的孩子。「若憐,對不起。」我低聲說道,可我知道她也許並不需要。她果然打斷了我:「我不想聽你說對不起。」我頓了頓,遲疑地問道:「熹妃……沒有為難你吧?」

「為難?」若憐嘲諷地笑了起來,「你將後宮之爭想的也太簡單了!熹妃有弘曆,齊妃有弘時,裕嬪有弘晝,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用『為難』二字可以形容得了的。」她又喝了一杯酒,卻絲毫未動面前的菜。

「我若告訴你,那日在圓明園,我給你送去的糕點中沒有加任何東西,你應該是不會相信了吧!」她苦笑一聲說道。我垂下眼睛,盯着自己放於腿上的雙手。

我們之間曾經的一幕幕都在眼前回放,那個嬌滴滴的她,「若憐冒然到訪,打擾姑姑休息了……」那個楚楚可憐的她,「我很想你……這裏雖好,但是,我一點都不快樂……」那些回憶都與現在這個冷靜地坐在我面前,平淡地說着恨我、嘲諷地說着後宮之爭的女子相互交錯,讓我產生錯覺。

靜了半晌,我輕輕地說道:「若憐,我們之間怎麼會變成現在的樣子?是誰的錯?」若憐忽地將手一掃,酒杯滾落到地面上去,杯中之酒灑在一旁的炭火盆里,火星跳動,發出劈里啪啦的聲響。

她直接拿起酒壺喝完了剩餘的酒,站起身來將手撐於桌面之上,用空洞的聲音說道:「我們都沒錯,錯的,是老天爺!」說罷,不再看我一眼,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門去。

我木然地坐在原處,看着炭火盆中火焰竄動,八福晉也曾指着我,大聲說着恨我。她們都恨我,我呢?我又該去恨誰?或許錯的並不是老天爺,而是我,我從一開始就錯了,我們都錯了,他們都不是可以讓我們去愛的人。可是現在,我再也沒有機會去改正這個錯誤了,也許,是我不願意去改正了。

我心中煩悶,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心理,我站起身隨即追出門去,追遠了幾步,卻並未看到她的身影。嘆口氣,就算追到了,我還要對她說什麼呢?

搖搖頭,揉了揉因酒氣而有些發暈的腦袋,正準備回去,卻聽見一陣腳步聲從不遠處傳來,一個我再熟悉不過卻不願意聽見的聲音傳入耳朵:「八哥,難道就由得他這樣責罵么?連你出門不用引觀都成了他的借口了,我實在是忍不下這口氣!」

「行了九弟,你好容易從西寧回來了,就忍忍吧,學學十弟,他現在可是好多了。」九阿哥「嗤」了一聲,又嘆了一口氣,說道:「老十那樣子本就……」

他們拐了一個彎出現在我的眼前,九阿哥的聲音隨着他倆的腳步忽然停住,我獃獃地站在原地,對上那兩雙錯愕的眸子,心中滋味紛雜。他二人均穿着朝服,九阿哥明顯比原來黑了許多,他皺着眉頭,打量了我一眼,將目光移開。

我看着八阿哥日漸憔悴消瘦的身形,也許是因為酒精的作用吧,眼淚一下子竟就涌了出來。我低下頭,抹了抹眼睛,請安道:「給廉親王、九貝勒請安。二位爺吉祥。」

「起來吧。」八阿哥淡淡地說着,他看向九阿哥道:「九弟,你先行一步吧。」九阿哥恩了一聲,沒有說什麼,眼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會兒,便向八阿哥告退了。

我低頭站着,連呼吸都不敢出聲,八阿哥走上前來,微抬了抬手,旋即又怔了怔,垂下道:「你飲酒了?」我茫然地點點頭,他輕笑一聲,說道:「初見你時,你只抿了一小口就辣的直哈哈,如今怕是一壺兩壺已不在話下了吧。」

我心中酸楚,強撐著說道:「人都是會變的。」他微笑着看了我一眼,又凝視着前方道:「是啊,都會變的。」

我向後退了幾步,扶住一顆樹,哽咽地問道:「你……你還好么?」他嘴角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說道:「你想聽我怎麼回答呢?」

我苦澀地笑着,沒有說話,他走到我的面前,默默地注視了我片刻,忽地開口問道:「熙臻,你找到了你的『一心人』了是么?」

我心中一下子牽痛萬分,眼淚瞬間就奪眶而出,「你是不是很恨我?」我抽噎著說道:「你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便是認識了我吧!」說着,我靠在樹上,難以自持地掩面而哭,他拿出手帕替我擦了擦眼淚,嘆道:「我曾經一直在想,皇阿瑪把你許給我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兒,卻從未想過,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他看了我一眼,柔聲道:「熙臻,我曾發誓說我此生絕不負你,沒想到,最終卻還是負了。」

「是我對不起你……」我哭着搖頭說,道他轉過身,嘆息一聲道:「我的日子已經不多了,不知何日也許皇上一怒之下便會殺我。我自知此生已盡,心中唯一還有些牽絆便就是你。怕連你最後一面也見不到,總覺得有許多話未曾與你說過,可如今見到,卻又覺得多餘。」他苦笑出聲,繼續說道:「罷了,也許這就是命吧。」

他側身掃了我一眼,說道:「你好好保重。」說罷,便向前走去。我淚眼模糊地盯着他的背影,忽然間跑上前去,從背後擁住了他。他渾身一僵,無言地立在原地。

「對不起,對不起……」我喃喃地念著,他的身體不再似多年前的那般溫暖,事過境遷,物是人非。清冷的夜幕下,無助與悲傷將心痛生生地撕裂了出來,原來忘卻竟會比存在更痛苦。

一陣冷風吹過,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噤,酒也醒了大半。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我旋即鬆開了手,他轉過頭,眼神複雜地看了看我。我扭過頭轉身就跑,一口氣跑回了養心殿,扶住門,只是喘氣,眼淚不住地往下掉。

「熙臻?」十三有些驚訝的聲音,他匆匆走來扶起我,慌張地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我推開他的手,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積壓在心頭的多少痛,多少怨一起隨着眼淚擁擠而出,「我要回家……」我抽噎著說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允祥,我想回家!」

十三蹲下道:「你家裏一切安好,你放心,你若真的想家,我奏請皇兄親自送你回家看看可好?」我邊哭邊搖頭:「我不是要回那個家,我要回家,回我真正的家……」

「你真正的家?」十三皺着眉問道:「熙臻,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捂住臉,眼淚決堤一般地落下,「我好後悔,我好後悔回來……我真的好後悔……我想我的爸爸媽媽,我已經二十多年沒見到他們了……」

我趴在地上,哭的說不出話來。十三驚慌地扶起我,搖着我問道:「熙臻,你到底在說什麼?什麼回來?什麼媽媽?」

我軟軟地靠着他,只是流淚,我錯了,我從一開始就錯的離譜,這個故事的結局註定悲傷,而我,根本不應該去開那個頭。

※※※※※※※※

「怎麼會這樣?」胤禛有些微怒地聲音在耳邊響起,接着是雪蓮怯懦地回答:「回皇上話,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只是知道年貴妃娘娘來過後,主子就這樣了……」

我睜開雙眼,頭好重,胤禛焦急地走上前來,握住我的手道:「熙臻,覺得好些了么?」我略一點頭,凝視着他的眼睛,這是我在這個世界裏唯一的牽掛,胤禛……我張嘴想叫他的名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你別說話了,飲了酒,又吹了風,這麼涼的天兒,出門連件斗篷也沒披!」他皺着眉責怪道,我微微沖他一笑,乏意又再次席捲了我,眼皮不聽話地合了起來,昏昏沉沉地陷入了無邊的黑暗當中。

無意識下,不知道自己是該醒還是該睡,只希望自己一睜開眼就是躺在自己家中的床上,可想到再也見不到胤禛,心中又很酸楚。所以一直不願意醒來,不敢睜開眼睛面對,無論是在哪裏,都不是我想要的結果。小心翼翼地將眼睛張開一條縫,我依然睡在華滋堂內的床上,心空空地落下,不知道是悲是喜。

雪蓮走到床前,見我醒了,不由得大喜,跪在我床前說道:「主子,您可算醒了!」我沉吟一會兒,忽然想起了迷糊中聽到的話,於是開口問道:「年貴妃娘娘如何了?」雪蓮面色一緊,無言地看着我。我心被揪了起來,繼續問道:「年貴妃娘娘如何了?」

雪蓮低着頭,輕聲道:「說是……皇上去了,接着就病了,聽說,聽太醫說,就在這些天兒了。皇上已下旨晉封她為皇貴妃了,說是,『倘事出,皆照皇貴妃禮辦』……」

我的心猛地一沉,呆了半晌,又問道:「那,年羹堯呢?」「被皇上連降了十八級,派往杭州守城門了。皇貴妃娘娘一聽到這個消息,說是人都垮了……」雪蓮的聲音很低,不細聽,幾乎無法聽清。

一種不安與絕望的感覺迅速席捲了我,我掀開被子坐了起來,說道:「我要去看她。」雪蓮一驚,忙攔我道:「主子,您才剛醒,可不能再吹風了。」

我輕推開她道:「替我更衣。」雪蓮獃獃地看了我半晌,嘆口氣,伺候我梳洗了,又叫了轎子,替我將斗篷裹嚴實之後才扶着我出了門。天空中一輪新月已經升起,降了霜,稀稀拉拉的星星迷濛在天空中,周圍的溫度讓我覺得極度寒冷,我縮緊了斗篷,坐進了轎子裏。

當我走進若憐的宮殿時,人人都用詫異地目光注視着我。皇后和福慧也在,我向皇後行禮,她溫和地讓我起來,我垂下頭,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皇后讓了讓身,我向她躬了躬腰,便走到若憐的床邊,五歲的福慧睜大眼睛上下打量着我,我轉過頭去看着床上的若憐,毫無血色的臉和唇,還有緊閉着的雙眼,不禁悲從中來。

「若憐……若憐……對不起……」我半跪在她的床前,撫摸着她的臉,她無力地睜開眼,啞著聲音說道:「姐姐,是你么?」我哽咽道:「是我……」她彷彿是笑了一下:「我又夢到剛入宮的時候了……」

我的眼淚落了下來,伸手欲握她的手,她忽地推了我下,有些激動地說道:「你走,我不要見到你,我恨你,我恨你!」皇後上前一步說道:「年妹妹,熙臻姑娘是特意看你來的!」

若憐怔了怔,旋即笑了起來,眼淚順着她的臉頰滑落,她張開嘴,輕輕地念著:

「萬里碧空凈,仙橋鵲駕成。

天孫猶有約,人世那無情?

弦月穿針節,花陰滴漏聲。

夜涼徒倚處,河漢正盈盈……「

她的眼裏閃著微光,嘴角掛着一抹幸福的微笑,低聲說道:「這是七夕時,四爺送給我的詩,這是四爺送給我的詩呢……」

我死咬住下唇,心內像被盾斧擊中一般地難受,皇后強壓住顫抖的語氣,說道:「年妹妹,是皇上,不是四爺……」她的眉頭忽地皺緊了,閉上眼睛說道:「皇上,求求皇上不要殺我二哥……」

我顫顫地握住了她的手,原來,我們都一樣,愛着四爺,卻懼怕皇上!可是那個皇上最終還是殺了他,他還是殺了他啊……

她強撐着力氣,睜開眼看了看我,恐懼地說道:「我會下地獄的!」我搖頭道:「你不會的,我原諒你,若憐,我從沒怪過你!」

她的面色頓時平緩下來,緩緩呼出一口氣,卻又慢慢將她的手從我手中抽出,推開我道:「我不要你……原諒,我恨你……恨你……」皇后實在看不下去了,走上來道:「年妹妹,別這樣!」

一旁的宮女給炭火盆加了炭,嗶啵作響。那一次次的燃燒,並不是都將過往焚成灰燼,它只是一種讓心不再結冰的方式,總有些燒之不去的東西,不能遇火,只能在心間慢慢的沉澱。

可是若憐不肯再說話了,她閉上嘴唇,閉上雙眼,許是在蓄積著最後的氣力,她在等一個人,但她終究是沒有等到了。我半跪在她床邊,看着她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太醫衝過來細細查看了一翻,跪下向皇后道:「皇貴妃……去了……」

滿屋子的人都跪下來哭泣,皇后一邊摟着福慧,一邊用手帕拭着眼角,我茫然地盯着她安詳的臉,若憐,你為什麼不等了呢?你是不是在最後忽然覺得沒有再等下去的必要了呢?你忘了吧,多喝幾碗孟婆湯吧,也許這樣你就可以徹底解脫了。

可是為什麼,你在人世間說的最後一句話,竟是喃喃地喊著恨我呢?你真的,那麼恨我么……若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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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殤・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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