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 大雪將至
江采出發去角西,是在兩天後,彼時,朝廷里的事宜基本上已經處理完畢,她可以放心的離開。
上馬車時,晴空萬里,但剛出發沒多久,天氣便開始陰沉下來。
她掀開車簾往外看,不難看出,即將迎來一場大雨。
果不其然,途徑客棧時,料想中的大雨傾盆而至,阻斷了行程。
無奈之下,江采一行人只得在客棧中途休息。
下馬車時,少許雨水打濕了衣衫,江采只顧著低頭處理殘留的水漬,絲毫沒注意到,客棧里有一人正笑盈盈的看著自己。
「好巧啊。」
這三個字出來時,江采動作僵硬在原地。
她真的很不想承認,自己不是出現了幻聽。
緩緩抬頭看去,客棧大廳里,那一身藍衣,端的風姿卓越的男人,不是容湛又是誰?
靠之,這人當真是屬牛皮糖的么?甩都甩不掉!
江采顧不上衣服上的水痕,疾步走上前,壓低了聲音問:「你來做什麼?」
容湛眨了眨眼睛,一臉無辜:「我聽說角西許家異常神秘,耐不住想一探究竟的心,故而前往,沒想到阿采你也將行角西。」
說辭還真是信手拈來,江采緊繃著牙關,猛地回頭瞪向方貴。
她前往角西的事情除卻朝廷里的重要官員外,只有方貴知曉,這一次下角西,實際上是微服私訪。若是他沒將消息泄露出去,容湛又如何知道?
方貴被她瞪得很是委屈,天曉得他是真的什麼都沒說。
大宣皇帝本事大的很,想知道她的行蹤,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方貴好心,沒有將這個既定事實說出來,以免打擊到江採的自尊心。
罷了罷了,被冤枉就被冤枉吧,委屈這一時,也不會少塊肉。
江采自然是不知道方貴心中所想,她此時恨不得拿把刀,將容湛這廝給剁了。
走一步跟一步。他以為自己是沒斷奶的娃娃,跟著媽媽亦步亦趨?
「天色不早了,晚飯想吃點什麼?」
容湛對於這次『偶遇』的態度很是愉悅,他語氣輕快的問道。
在宮裡江采沒有好臉色給他,現在更是沒有,板著一張臉,冷聲道:「你多想了,你走你的,我過我的,我們互不干涉,晚飯想吃什麼,你與其問我,倒不如去問問跟在你身後的婢女。」
容湛聞言回頭看了一眼低眉順眼的婢女,後者被他這一眼盯的一個哆嗦,下意識兩腿發軟便要跪下,便聽得一記清冷的聲音:「你想吃什麼?」
婢女愣怔住,半晌沒回過神來,就連下跪的動作都被嚇的忘卻,獃獃的,眼睛一眨不眨。
她剛剛聽到了什麼?皇……皇上在問她想吃什麼?
這不是在做夢吧?
「公……公子,奴婢,奴婢……」
婢女受寵若驚,話都說不利索,斷斷續續的。一張小臉漲的通紅。
事實上,被容湛行為驚到的,不止是婢女,江采亦是被他嚇了一跳。
可此刻,看著婢女含羞帶怯的表情,心裡卻像是扎了一根刺,難受的緊。
「方貴,上樓。」
江采眼睛不再看容湛那邊,徑直上樓。
方貴連忙將碎銀交給掌柜,小廝帶頭領路。
木質的樓梯被踩踏,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混合著傳來的,是容湛的聲音:「算了,你不用說了,順便你可以走了。」
劇情峰迴路轉,婢女被這一變故嚇的傻了眼,反應過來時,連忙撲通一聲跪下來:「公子,奴婢錯了,公子別趕奴婢走!」
「你錯在哪兒?」
男聲清冷,不含一絲感情。
婢女急的紅了眼,她哪兒知道自己錯在何處,明明前一刻他還在問她要吃什麼,怎的下一秒就要趕她走?
容湛見她答不上來,淡淡道:「你錯在出現在她視線里。」
即便他口中的『她』並沒有指明是誰,但婢女心中卻清楚的很。
說是面如死灰也不為過,她在不經意間得罪了那位。
整個大宣誰不知道,他們的天子心中裝著一人,寧負天下人,不願負了卿卿。
容湛掃了一眼張著嘴卻不知該說什麼的婢女,眼神不帶一絲溫度,折身便上樓。
客棧大廳內,婢女慘白著一張臉,被李瑾塞了一錠金子。
「哎,這些銀子夠你拮据著過這一輩子了,離開后找個好人家嫁了吧,也算是提前出宮了。」
婢女怔怔的看著手中的金子,半天說不上一句話。
每個入宮的女人,心中都有一個共同的期望,那就是盼望著有朝一日能被皇上看上,從而麻雀變鳳凰。
可如今,她的夢碎了,就因為那個女子的一句話。
「有些人不是你能嫉妒的,好好認清自己的身份,做自己該做的事,千萬別犯傻。」
到底是個年紀輕的姑娘家,她心裡在想什麼,李瑾看一眼便了解。
沉著聲音給她警告,婢女打了個激靈,連忙握著那錠金子千恩萬謝的離開。
直到看到她的背影離開了客棧,李瑾才暗暗放心。
他在宮裡浮浮沉沉幾十年,什麼樣的女子都見過,也自然知道,女人這種生物,一旦受了刺激,什麼事都做的出來。
但好在,苗頭被他扼殺在搖籃里,也算是拯救了一個姑娘的一生。
他想著,看了一眼樓上的方向,不免有些怨懟。
皇上本人或許不知情,但他確實吸走了眾多女子的心,就這樣狠心對待,著實太惡劣了些。
可也當真是,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飲。
只是不知,這份痴情究竟是好是壞。
……
這場雨下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日才開始放晴。
江采急著趕路,雨一停,便開始出發。
上馬車時,發現容湛也這時出門,她下意識掃了一眼,然後。驚的險些踩了個空。
只見容湛身後,跟著四個人高馬大的魁梧男人,個個赤裸著上身,在這秋風瑟瑟的季節里,看一眼都要打顫。
詭異的是,一個清瘦男人,領著四個魁梧壯漢,這一幕怎麼看怎麼怪。
江采打了個哆嗦,不再多看一眼,閃身鑽進馬車。
巧的是,進去的一瞬間,她腦海中閃現昨天那一幕。
湛藍色的眼底有了一絲蕩漾,她微微抿唇,面上神情微妙。
容湛今日這出奇的陣仗,不會是因為她昨日那一句話吧?
所以將婢女都換成了大漢?
「嗤——」
想到方才那一幕,不免嗤笑出聲。
或許連江采自己都沒注意到,此時的她,眼底那淺淺的柔情與蜜意。
容湛習武之人,耳力好,在聽到江采馬車裡那一聲淡淡的笑聲后,也跟著彎了眼睛。
果然,投其所好了。
「日後你們就這樣跟著我。」
容湛沒有回頭,只吩咐了這一句,四個男人的臉色微變。
就……這樣?赤裸上身?
在這荒郊野外還行,若是到了城區,豈不是要嚇壞許多姑娘家。
事實再次證明,這份擔心不是多餘的。
當馬車踏入城區后,容湛的隊伍格外引人注目,尤其是那四個出類拔萃的壯漢。
街上的小姑娘羞紅了一張臉,捂著眼睛,卻又忍不住從手縫中偷偷的看兩眼。
膽子大點的,指著這邊驚呼。
一時間,連帶著江採的隊伍都成了眾人焦點。
江采坐在馬車裡,深刻察覺到與容湛同行就是一份天大的錯誤,她黑著臉,掀開車簾對那邊怒吼:「給我把衣服穿上!」
四個大漢面面相覷不敢動作。畢竟裡面那位才是他們的主子。
江採的厲喝並沒有什麼作用,她正欲發作,容湛已經淡淡出聲:「夫人說話沒聽見?」
夫人?
江采挑眉,都什麼時候了,還不佔她便宜!
「是,公子。」
四人高聲應下,齊刷刷將衣服套上,動作時,渾身的肌肉再一次引來街道上姑娘家的驚呼。
江采臉黑的難看,憤憤放下車簾,眼不見為凈。
她並不知道,自己這一退步讓容湛有多雀躍。
馬車裡,一直在等著她糾正那一句『夫人』的容湛,等了半晌沒有動靜。
後知後覺的發現,她默認了這個稱呼。
內心的狂喜讓他差點就控制不住自己,飛奔到她面前,抱著她轉上一圈。
這是某種意義上來講,她這些天以來,第一次對自己寬容。
他堅持了這麼久,等了這麼久,終於等來了這一次心軟。
「李瑾。」
容湛喚了一聲,馬車外的李瑾連忙回應:「奴才在。」
「你看到了嗎,她沒有罵我喚她夫人。」
激動的聲音像個二十齣頭的毛頭小子,話里的不成熟,完全不像一個謀略心計深沉的帝王能說出的話。
李瑾心頭一酸,他們家主子這一場情愛追的太累,太累。
可若追究起來,也是自食其果,怨不了任何人。
李瑾心頭嘆了口氣,附和道:「主子,娘娘極容易心軟的。」
容湛聞言,眸光動了動。
是啊,江采是個極容易心軟的人,相處的這六年來,她是什麼樣的人,他再清楚不過。
可同時。她也是個極為記仇的人。
他傷了她一次,她記一次。
一次或許能原諒,可是,這六年裡,他將她的身心已經摧殘的支離破碎。
即便是這樣,她還能再心軟么?
想來,也是幾率極小了。
角西位於西涼的西北方向,氣溫比起出處在南方的京城要低的多,這邊似乎沒有秋季,聽角西的百姓說,從夏季到冬季,只需要一個月的時間。
故而,江採在抵達角西后,早已經耐不住寒的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角西的秋季已經不能稱之為秋了,雖晴空萬里,卻冷的人直打顫。
江采更樂意叫它初冬,只因為她在清晨起床時,見到了一地的白雪皚皚。
下雪了。
以前她從未想過在秋天裡見到雪,但角西成全了她的想法,那一地的白雪,將整個小鎮洗刷的異常漂亮。
吱呀,吱呀——
雪地上被人踩出了一陣陣聲響,江採回頭看去。
漫地白雪之上,容湛一襲丹青色衣袍。宛若天空中墜落的一抹銀河,驚艷的讓人移不開眼。
「早啊。」
他溫溫和和的打招呼。
許是這場雪讓江采心情愉悅,面對他時,也難得的好臉色,但始終不肯過多理睬就是。
「阿采可知許家如今住在哪兒?」
容湛提起許家時,江采才驀地想起他在客棧時也說過,他是為了許家才來到角西。
但她不知,他口中所說的『許家』,是否是平后的娘家。
像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容湛又補充一句:「就是以前的京城許家。」
這回,江采挑了眉梢:「你打聽許家做什麼?」
「只是好奇,傳聞許家會巫術,我想見識見識。」
這個回答沒毛病,江采頓了頓,隨口問:「許家也在角西?」
其實容湛能打聽到許家如今的住處,她半點不驚訝,若是他沒點本事,如何穩坐大宣皇位?
至於許家,她江采知道的,未必比他多。
這不,她也不知許家在角西的具體位置。
容湛明白了這一點,沒再深問,只是狀似無意的問了句:「你覺得許家會巫術這句話可以信多少?」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江採回答的異常籠統。
可這也是事實,就比如她,她還是從未來世界穿越而來的呢,說出去,誰會信?
有些時候,不相信並不等於不存在。
往往當一件事情超出了人們所能理解的範疇時,便被神話。
所以說,她並不打算和容湛這個思想落後幾千年的人,討論這種學術性的話題。
「那就是確實是真的了。」
就在江采內心嫌棄古人思想時,容湛說了一句令她驚訝的話。
她意外的看著他,眼神認真的窺探他說這句話,究竟是為了迎合她,還是真心實意。
半晌后。沒能從那雙眼睛里看出半點玩笑,他是說真的。
江采正了神色,肅然道:「你相信巫術?」
容湛聳了聳肩:「大宣有國師溫別莊,西涼有個許家有什麼好稀奇的?」
溫別莊。
是的,她怎麼把這個人給忘了。
他能一眼看出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而關於他的傳聞也數不勝數。
其中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溫別莊從大宣太祖皇帝時便已經擔任國師,如今皇位上的皇帝換了兩茬,按理說,他早該是個白髮蒼蒼的老頭了,可那張如雲霧般寡淡的臉卻始終如一,甚至連一根皺紋都沒長。
江采早在之前便知道他不是一般人。起碼,超出了『人類』這個詞的範疇。
照容湛這個說法,許家定然也有過人之處。
「你找許家做什麼?別跟我說對巫術感興趣,若是你真這麼想,大可以回大宣和溫別莊促膝長談人生。」
江采又問了一句方才的話,只是後面添的一句斬斷了容湛想矇混過關的說辭。
他對上她的眸子,不難看出其中警惕。
她是在怕他做出對西涼不利的事情。
容湛眸光暗了暗,低聲道:「我不會對西涼出手,這是簽訂了合約了的,帝王從無二話,你日後莫要再懷疑了。」
被拆穿了想法的江采有些尷尬,眼神胡亂瞟著的空隙。自然將他那一閃而過的受傷看了去。
心下頓覺歉意,她咳了兩聲,緩解氣氛。
「我只是習慣了第一時間將事情往最壞的方向想,你別介意。」
容湛本身是覺得堵心的,但聽她這話,又登時複雜起來。
說到底,造成她草木皆兵性情的,他容湛是始作俑者,如今又有什麼資格委屈?
「不提這個,既然你沒有其他想法,那麼你找許家為的什麼?」
江采見話題的發展偏了軌道,眼看著容湛下一句就要說出令她逃避的話,急忙率先出聲。
後者神色複雜,卻終是沒有提及更多,只正面回答她的話:「我懷疑許家心懷不軌。」
他口中的『心懷不軌』自然是對西涼來說,江采皺眉:「你怎麼知道?」
「宮裡平后對外宣稱病重,事實上她身體沒出任何問題,並且,據我得到的消息來看,距離當年約定的期限已經到了,許家隨時可以回京城。」
容湛說著,江采敏銳的抓到話里重點:「期限?什麼期限?」
「當年許家利用西涼危機,將平后塞進皇家,太祖皇帝與許家約定了一個協議,在二十年內,許家不得踏入京城一步,今年,是最後一年。」
江采聽著他的解釋,瞳孔微微一縮。
還有期限?
她只知當年事情,卻不知許家離開京城還是有期限限制的。
「即便是這樣,許家再回京城又如何?他一沒兵,二沒權,怎麼顛覆王朝?」江采仍然不太相信。
容湛沉聲道:「你別忘了,當年許家也是在一沒兵,二沒權的情況下,解決了西涼空前絕後的危機。」
「……」
話雖這麼說,可要讓她去相信,能有人不費一兵一卒去策反,是真的極為困難。
「不過,許家有沒有異心我還不太確定,所以我才趕來角西。」
容湛說著看了她一眼,意思顯而易見。
他真的不是跟著她來的,兩人在客棧遇見,真的純屬巧合。
如果江采是第一天認識他,還真就信了。
但很可惜,她太清楚此人的狡詐,他或許真的是為了許家而來,但巧合在與她同一天出發。住同一間客棧,走同一條路,這未免說不過去。
巧合?也只能信十分之一罷了。
「許家在哪兒我是真不知,不過你可以去向當地人打聽,許家在西涼幾乎是家喻戶曉,若是真的移居到角西,一定會有人知道。」
江采明智的無視他的眼神,這般說道。
「若是在你聲名狼藉狼狽不堪的時候,你會對陌生人表明身份么?」容湛幾乎是想都沒想的就這麼問出來。
江采身子一顫,渾身氣息一點一點冷了下來。
她臉變得莫名其妙,速度快的讓容湛都有些反應不來。
她緩緩抬眸看向他,語氣沒有一絲起伏:「不會,就像當初我逃出大宣忙於奔命時一樣,我永遠不會對人提及我是大宣太后。」
容湛身形一僵,呼吸都忘了規律,只覺得心臟處突然一疼,整個人都麻木起來。
他無意中,戳到了她的敏感處。
江采不願再與他待在一個屋檐下,連兩人共同呼吸這一片空氣都會讓她覺得窒息。
過去實在是太疼,疼到她每次觸碰,都會條件反射的將自己包裹起來。
退縮,逃避。
因為找不到面對的方法,所以,只能選擇欺騙自己遺忘。
容湛看著她的背影。指甲狠狠的掐著掌心的肉。
鮮血淋漓時才鬆開,這算是,他對自己的懲罰。
「主子,打聽到了,角西城東南方向有一家姓許的有很大可能。」
李瑾匆匆而來,說話間看到他不斷流血的手掌,頓時大驚:「皇上,您受傷了?!」
他的聲音讓容湛回神,淡淡擺手:「無礙,走,去會會許家。」
李瑾還想說什麼,容湛已經帶頭走去,他看了看雪地上的血跡,彷彿意識到什麼一般,看了一眼江采離去的方向,儘管那裡早已經沒了她的身影。
李瑾搖了搖頭,嘆息一聲跟上容湛。
角西的街道不像京城那般繁華,但勝在人情味濃厚。
如果說京城相當於現代的北京,那麼角西就像是雲南,慢悠悠的,天與水一色,小販吆喝聲也是懶洋洋的。
江采閑來無事,便趴在二樓的窗戶旁往下眺望,幾乎是一眼,眼底便映入了容湛的身影。
他實在太出挑,分明那一份丹青色已經足夠低調,但依然引來路上行人的矚目,當然,看的多的,還屬那些情竇初開的小姑娘。
「禍害……」
江采低低咒罵一句,懶得再看下去,正打算起身,忽的,視線里闖入了一輛風風火火的馬車。
「讓讓,都讓讓!」
馬車上一個少年扯開嗓子叫著,但拉著韁繩的手依然不能將馬車控制住。
於是,橫衝直撞下,一個看起來不過三四歲的孩子愣愣的站在大街上,恰好是馬蹄下的位置。
膽小的姑娘早已經尖叫著捂著眼睛不敢多看,眼看著馬蹄就要落下,電光火石之間,只看見一抹丹青掠過,再定睛時,馬車停了,孩子正伏在一個容貌俊美的男子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