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告別宴

接下來一段日子，尹傑將手頭的工作做了一次徹徹底底的梳理，所有名片分類歸檔，所有客戶也重新梳理分級建檔保存。在徐文麗的授意下，她和范哲琴、崔勇一起合作草擬了新公司的員工管理手冊，績效考核管理制度，薪資管理制度，以及員工職業規劃訓練模塊等等。迄今為止，儘管這個小公司連名稱都沒最後確定，但在幾個人的協同努力下，框架已經初步搭建起來。徐文麗幾乎把這些工作的主導權全部下放給了尹傑，自己則成天在外跑資金，或繼續和原公司其他幾個事業部老總吵架搶資源。只是每天下午六點到七點這一個小時被固定作為她和尹傑的會議時間，用於聽取尹傑的彙報，如有需要，尹傑也會把范哲琴或者崔勇帶過來一起參加。

公司所有人都看到了文麗總對尹傑的特別信重，已經有不少人在暗暗妒忌她對尹傑這種「寵愛」，更有人神秘兮兮地散播小道消息，比如說尹傑其實是文麗總的姨表親戚，又或者說尹傑其實另有厲害背景，即將注資並成為公司二號人物，...。各種消息紛紛攘攘，連外交學院的陳教授和尹傑通話的時候都隱晦地祝賀她即將升職...。

忙碌之餘，尹傑也不由得擔心，一旦她離職另投他處的消息公布，公司內部乃至客戶群體對尹傑的質疑和差評或許只會多不會少。

她是一個關心羽毛的人。她盡心籌謀，不辭勞苦地做這些事，不僅源於對徐文麗的一絲內疚，更希望完美結束這一段工作旅程，在這個行業留下良好的口碑。即使離開，尹小姐也希望自己的背影依然美好。她不希望被人誤解為「不識抬舉」，「薄情寡義」，「勇攀高枝」...的人。

可這個問題如何化解呢？

這一天中午，徐文麗就宣布大家晚上一起到「松風」聚餐。

這實在是很不尋常的一件事。

「松風」是帝都排得上號的日式料理店，主打鐵板燒。坐落在帝都最繁華的建外大街。人均消費屬於中檔偏高。這和徐文麗的招待原則有悖——她一直認為不同階層的人應該享受不同層級的消費。這裡千萬別誤解，她並沒有一丁點貶損的意思。按照她的邏輯，一個平日里習慣吃炸醬麵的人，你要求他西裝革履上法國餐廳吃法式大餐，當然會讓他倍感不適，還會覺得奶油蝸牛量少價高，沒準還會指責黑心店家賺傻白甜的錢。所以徐文麗的招待原則是，「只需要比招待目標的日常消費標準調高一檔」，就能得到對方很高的滿意度。當然她平日里經常和尹傑吃峨嵋酒家，主要原因是公司附近這是唯一像樣的餐館了。

但這天不僅選擇了「松風」，還選擇了800一位的自助，卻沒有出現意料中的情景。其實尹傑覺得她想多了，只要口味基本能夠接受，價格高？如果是老闆買單，價格高跟員工們有什麼關係呢？

松風的環境布局很好，菜品也很豐富，大家圍坐在大大的鐵板燒檯子邊上，看著廚師雙手上下翻飛間，扇貝、三文魚、雪花牛肉等等美味佳肴一道道隨著「滋拉滋拉」的誘人煎烤勝一一呈現，隨即廚師鐵鏟漂亮地一劃，把菜品推到每個人的面前。最驚艷的是蛋炒飯，炒的那叫一個華麗大氣風生水起，看的人垂涎欲滴。鐵板上的雞蛋嫩黃油潤特別誘人，炒出來的米飯顆粒分明，口感彈牙。

套餐里還有品類繁多的刺身、壽司、以及日式小菜供人選擇。尹傑最中意的是他家的螺肉冷盤。

大家在餐廳里吃得很歡快，幾個年輕的銷售和工程師打打鬧鬧，紛紛示範自己「堆砌」冷食的功力。就是平時在員工面前總板著臉的徐文麗興緻也很高，帶上廚師帽，很有架勢地繫上圍裙，走進料理台操刀做了幾份鐵板燒。她還特地為尹傑煎了一份牛排。5分熟，沒什麼肉筋，肉汁鮮香，嫩滑又爽口，正是尹傑喜歡的味道。

這裡的啤酒也很地道。因為徐文麗自己帶了紅酒，所以多數人手邊都放著兩杯酒，一杯紅酒，一杯啤酒。年輕的男設計們或許更喜歡啤酒，但在老闆帶來的紅酒面前，他們依然一副喜歡的樣子，在徐文麗眼神掃過的時候，拿起杯子，似惋惜似不舍地小泯一口，眼神放空作品味狀。

正在酒酣耳熱之際，徐文麗解下圍裙走出料理台。范哲琴會意地走出餐廳隨即又走回來，手裡抱著大大一捧艷麗的鮮花，有香檳玫瑰，有香水百合，有勿忘我，還有紫色的鈴蘭，搭配雅緻，絢麗異常。

徐文麗回到座位，拿起湯匙輕敲酒杯。

「叮叮叮」

鬧騰聲逐漸平息下來。

「今天我們在這裡聚會，」徐文麗清了清嗓子，「是為了給一個朋友送行。」

大家完全安靜了下來。空氣里分泌出了一絲沉重的味道。

徐文麗慢慢轉向尹傑。范哲琴把手頭的鮮花送進了尹傑的懷裡。尹傑稍微有點僵硬地站起，她看向崔勇，發現他也溫和地看著自己。突然覺得鼻子有點發酸。

「我們今天聚在一起，是因為尹傑。出於個人發展的需要，她要離開我們投身另一個戰場了。是的，我說的是戰場。」徐文麗頓了頓。

「首先，我要感謝她在北方銘泰期間，以及在啟航科技......在這裡通知大家，新公司的名字已經定為啟航科技了。就是說，從北方銘泰離開后，諸位，我們，要重新啟航了。「

她話音一轉，回到主題。

「我要代表在座的諸位，特別要代表我自己，感謝尹傑小姐在這兩年時間對公司做出的貢獻。兩年前，她從未接觸過IT，從未接觸過機器翻譯。短短兩年後，她為公司貢獻了1000多萬的收入，以及十來個非常有價值的客戶。其中一些已經或者正在產生不錯的效益，有的即將產生效益。在北方銘泰期間，她對優質項目的敏感性，以及對每個項目的成熟把控度令我印象非常深刻。這其實就是我把她定為啟航科技管理團隊的核心成員的原因。但是前些天，她跟我說要離開，說她離開並非是對公司的前景悲觀，而是出於職業發展的探索。說實話，我不捨得，既不捨得她離開，也不捨得強迫她留在啟航放棄夢想，她是那麼有想法那麼敢於實踐的一個人。」

她停下來。隨後又接著說：「即使這樣，尹傑依然積極地參與啟航科技的各項籌辦工作，她繼續熱情地幫助身邊的同事，包括我。所以，經過艱難的思考和對她事業發展的權衡，我決定，尊重她的意願。」她語氣有點凝澀，從自己包里取出一個小巧精美的首飾盒打開，裡邊是五彩斑斕的一個吊墜，掛在一根細細的金鏈子上。她取出這條項鏈，繞到尹傑身後給她戴上。攬著她的肩繼續說：

「尹傑將在另一個戰場探索，追求她的人身價值。那個戰場對於我們來說，充滿了未知。我們以後可能不再有能力繼續支持她，就像以前在項目里，小阮、果兒、海子，你們給予她的支持，就像哲琴、劉濤、崔勇，你們在工作中相互給與的無私支持。

但是，我們相信尹傑在新的領域也會收穫滿滿的善意和成功，就像在北方銘泰一樣。因為她是這麼善良、積極、銳意進取的一個人。我相信她能取得像這顆澳寶一樣美麗的成功。

最後，讓我們舉杯，一起預祝她成功！」

她語氣有點哽咽，舉起杯。所有的人舉起杯。

「預祝你成功！」

尹傑沉默著，看著面前一雙雙眼睛，裡面沒有了平日里的算計，沒有幸災樂禍，有的是滿滿的回憶、眷戀，或許還有一些輕微的嫉妒，但她真的不介意了。

她也舉起了酒杯。

「在這樣的公司，在這樣的老闆手下工作了兩年，對我是特別幸福的一件事。也正因為如此，要把離開說出口真的是太難了。諸位，我很抱歉在這樣的時候離開，但我又確實覺得這是好的離開時機，因為現在公司剛剛建立，團隊正在整合，全新的啟航科技即將啟程。」她飽含深意地說，「啟航需要一個全新的團隊。」

幾個人顯出理解的神色。

「全新的團隊，會遇到困難，但是更有著無限的可能。」

她高舉起杯，劃了一個弧，轉向徐文麗。

「在這裡，尹傑衷心祝願各位在文麗總的帶領下，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在機器翻譯界，殺出一個璀璨的未來！」

她仰著清麗的一張臉，卻說著這麼殺氣騰騰的話。眾人楞了一下，隨即轟然應聲。

「殺出未來！」

一陣哄堂大笑。氣氛又開始熱烈起來。

章琳琳擠到尹傑的身邊，挨挨擦擦地說，「尹姐，你要走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啊？還是不是好姐妹啦？」

尹傑迅速拿起章琳琳的筷子夾起一塊鰻魚送到她嘴裡。「好啦好啦別委屈啦，我這不也是沒法子嗎。」

「那尹姐，以後你到新的單位也幫我斜摸著點，要有合適的職位通知我哈。」

「你居然讓我挖文麗總牆角？！我不敢吶！」尹傑縮了縮身子，故意打個冷戰道。

章琳琳立馬不依地開始撒嬌。

徐文麗緩慢搖晃著手裡的紅酒杯，看著尹傑和其他員工的互動。她嘴角噙著微笑，心裡再次湧出一陣惋惜。范哲琴大炮性子，崔勇過於憨厚，尹傑一走，遇事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了。

「徐總，我敬你一杯。」

她轉眸一看，是果兒。

這個女孩的眼中滿是關切，還有一點點瞭然。她舉起杯中的紅酒和果兒碰了碰，一飲而盡。喝得稍急了點，咳嗽了幾聲。果兒馬上拿起餐巾幫她擦拭咳嗽嗆在手背的紅酒滴。她笑了笑，收回了手。

「果兒，明天早點來。8：30到辦公室等我。」

果兒強掩著欣喜點頭，幫她續了一杯紅酒。

徐文麗坐下，繼續觀察鬧騰的員工們。尹傑被幾個人圍著嘰嘰喳喳，還有幾個男員工擠過去敬酒。說來也是，轉眼就各奔東西了，平日里不敢逼她喝酒，現在不喝以後或許再沒機會了。

她發現林沖站在稍遠的地方看著自己。發現她看過來，林沖向她舉起了手頭的酒杯。她也舉杯示意，淺淺喝了一口。

夜深了，尹傑揮手和大家告別，坐上一輛的士。在車上，她回憶著今晚宴會的點滴，追溯著往昔歲月，眼裡含著熱淚，嘴角掛上甜笑。

抹去悄然滑落的淚珠，她笑著翻開手機，不出所料地發現老公發來的n條簡訊。

「結束了嗎？」

「何時結束？回家路上小心！」

「怎麼回事？電話不接，是又關靜音了？回電，我擔心」

......

次日，尹傑接到徐文麗的通知，她手頭的工作一分為二，分別交給果兒和林沖。她意識到，針對這個崗位的考核開始了。儘管在她的推薦下果兒略佔優勢，但也可以看出，徐文麗如今對選人定崗已經分外小心了。

這樣也好。她默默地想，不打算再做多餘的舉動。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過得無波無瀾。尹傑按部就班交接。也逐步從啟航科技的內控制度設計中退出來，慢慢收縮自己的工作範疇。送別宴都辦過了，再摻和老東家的核心部署就是典型的不知進退了。

她已經到LS簽署了包括勞動合同在內的一系列文件，也拿到了與十一月活動有關的資料。這是在啟航科技的最後一段時間了，她收斂了心頭的不舍，提起全部精神，確保交接的每一環節都完成得盡善盡美。但工作收縮仍然給一貫忙碌的她留下了大段空白時間，她已經針對11月的活動做出了初步規劃。至於具體執行設計，那涉及到新東家的操作規範，需要入職之後與老闆和LS瑞士團隊仔細討論決定。

閑暇時間，她也回顧了自己兩年的經歷的風風雨雨。遠離開家鄉來到帝都打拚，從一個掌握資源人人恭維的政府工作人員，短短時間內變成了普通待業者，不得不四處投送簡歷，承受各種奇葩企業的評頭論足，......當時那種巨大的落差和挫敗，不是當事人很難真正體會到。

出於對丈夫的感情和不服輸的性格，她選擇了硬剛。

兩年過去，這份成績單在告訴她，自己的選擇是對的，做的也還不錯。

9月20日，徹底完成工作移交的尹傑在傍晚時分走出小樓。她回頭看看這幢絢麗晚霞背景下的青磚建築，無比篤定的告訴自己，這一個階段可以劃上句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