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曹坤

正值帝都的夏日。街道上槐樹飄香，靜幽的衚衕里夏蟬低唱，長一聲短一聲的吆喝在漫漫回蕩，間或還有年幼稚童的嬉笑玩鬧聲和老人滿是寵溺的呼和訓斥聲。鬧夠了的孩子們紛紛走進街頭巷尾的便利店，捧了雪糕出來坐在台階上吸溜，還不忘嘰嘰咯咯地攀比誰手裏的更甜更香，順便等父母下班路過再一起回家。

已是傍晚，天空中晚霞絢爛，但偏西的太陽依然金燦燦明晃晃地讓尹傑睜不開眼。從和平門地鐵口走到全聚德大堂也就短短五六分鐘步行距離，可尹傑剛從地鐵站口邁出，就被滾滾熱浪翻卷著包裹住了。她只覺得一層熱汗「呼」的一下從毛孔里爭先恐後冒了出來，裸露在熱浪中的雙臂頓時有點火辣辣的疼。

她快步走進大理石裝飾的全聚德大堂。冷氣撲面而來，全身頓時一陣舒爽。

全聚德，創建於同治三年，是鼎鼎大名的中華老字號。其中和平門店最是有名，許多人都以為這裏是全聚德總店，其實不然。但這個門店卻是所有全聚德門店裏最特別的，它是國家領導人宴請國內外政要首腦的重要場所之一。單從裝飾上看，這家門店就有着和其他門店不同的優雅大氣，採用了大量的中國傳統元素，以色彩層次感最強的紅洞石金洞石為主材，從牆面到地面形成古樸華貴、自然、文雅的藝術效果。另外，這家店裏最獨具特色的是「名人聚名店」。它的「名人苑」中以歌頌中國三代領導人為主題，描寫了龍鳳呈祥，群賢畢至的意境。而眾多國家元首在這裏用餐時留下的照片組成的「名人牆」以及一百多個國家的大使簽名留言組成的「簽字牆」更是把全聚德獨特的官方接待地位顯露無遺。

尹傑還聽說這家店的四樓號稱「金色大廳」，特別的金碧輝煌，但她卻一次都沒去過。她來過全聚德很多次，但無一例外都是業務招待。既是談生意，那就沒有真正放鬆的時候。況且她好靜，有選擇的情況下很少往嘈雜的地方去。

就在剛才，她又經歷了一次讓人痛苦的離職會議，談話的對象是曾經一起合作過的林琪煒。

代表徐文麗出面去辭退這些從北方銘泰跟過來的老人，讓她感覺很痛苦。儘管從理智上，她清楚地知道，既然離開已成定局，對這些老同事而言長痛不如短痛，以其勉強隨行一路卻最終被放棄，還不如提前告知早尋下家。但面對着這些同事的痛苦，她還是抑制不住地感同身受。徐文麗曾經安慰她說，多經歷幾次就好了。可她覺得，無論經歷多少次，自己應該都沒法子漠視這些痛苦而自己安之若素。

會議結束后時間已經不早了，所幸帝都公共交通系統極其發達，從公司到和平門之間只需兩站公交，然後轉換地鐵就可以到達，極大程度減輕了路面交通堵塞可能造成的不便。從離開那棟二層小樓開始，她就一面努力整理思緒，盡量把負面情緒拋諸腦後，一面加快速度幾乎一路小跑趕到地鐵站...總算如期到達目的地。

尹傑輕輕呼出一口氣，跟着導引小姐上樓走進一個古色古香的包間，四處打量了一會兒，指揮服務員撤掉多餘的餐具和椅子，再給自己點了一壺菊花飲。隨即靠坐到會客區沙發上，給曹錕發了個信息「已到全聚德，三樓鴻雁廳。是否先點菜」。

菊花飲中用的是湖北恩施貢菊，小小的菊花在溫涼的茶水裏慢慢旋轉着舒展花瓣，直至每朵菊花都「長大」到小茶杯口那麼大。再撒下幾顆半透明的冰糖，茶水泛起絲絲肉眼幾不可見的漣漪，湯水慢慢轉換成新芽一般的淺綠。

尹傑慢悠悠喝了一口，清涼涼的花香從口腔滑落入胃，隨即瀰漫到全身各處，所有的毛孔全都舒爽極了，暑熱的氣息慢慢地散逸出來，融入古風古韻的空氣中。

尹傑對那縷清涼的滋味有些好奇，她托起茶壺仔細觀察了一會兒，發現透明玻璃壺裏除了菊花外還有幾小芽翠綠的薄荷。

片刻之後，曹坤的短訊來了「點特色菜，帶酒。」

尹傑看了一眼手腕上小巧的Swatch，考慮起曹錕和關明的習慣，還有傳說中即將首次見面的師兄的要求，招過服務員點了精品烤鴨、松鼠鱖魚、火燎鴨心、芥末鴨掌、糟溜三白、荷塘小炒、蒜蓉穿心蓮。想了想，又點了一套經典北京小吃，再讓服務員準備一紮玉米汁。看着服務員出了門，才給劉婇寧打電話。

「尹妹妹，你這個大忙人今天怎麼有時間給我打電話了？啥時候來看姐姐呀？」

「婇寧姐姐~~」尹傑故意嗲聲嗲氣地說，「我已經來看你啦，現在三樓鴻雁廳」。

「哎呀哎呀哎呀，真真是難得。不巧姐姐現在忙，一會兒下去看你哈。今天有啥需要安排的？」

「其實也沒什麼，我在這裏和幾位校友吃飯，他們帶了酒過來，麻煩姐姐你跟服務員打聲招呼？」

「這算什麼，沒問題。一會兒見哈。」

尹傑和劉婇寧的結識其實特別偶然。就像遼闊太空中本該擦身而過的兩顆星星，因為遭遇磁場風暴而互相吸引，接近到一定距離的時候形成恆定的引力架構。他倆之間沒有任何的淵源，也沒有任何的媒介，可巧偏偏在十萬分之一秒的瞬間，如同宿命註定，兩人相遇，還同時從對方的眼中讀出了「同類」，然後，就此成就宿世姻緣…啊不，就此結下一生的姐妹緣分。

7點10分，曹坤和關明一起走了進來，同行的還有一位白白胖胖很儒雅的中年人。尹傑迎上前去，畢恭畢敬地叫了一聲「師兄們好」。曹坤笑着把她介紹給了那個中年人，「這是我們的小師妹，物理系04屆的，學核物理的嘞，厲害的呀！」

「這是王曉師兄，哲學系的，現在英國劍橋做博導。」

「哇，學長好厲害！」

也就是在這群亦兄亦友的校友面前，尹傑可以舒服地做回小師妹，可以撒嬌，可以天真，可以無須防衛。

曹坤瘦小精悍，膚色白凈，架著一副金絲眼睛。認真看人的時候，他的眼神特別真誠。看尹傑的眼神卻特別慈和，關明和鄭蓉經常戲謔他這是「老父親」眼神。

關明和尹傑既是武大校友，又是同鄉。他家境很好，父親是省政法委副書記，母親則是當地省立第一醫院的心腦血管科主任。他們的相識很有一點間接的浪漫色彩：

武漢大學的K市同鄉會很有意思，為了幫助年幼的學弟學妹儘快適應大學生活，同鄉會每年都指派高年級的學生負責幫助指導剛入校的小同鄉。關明是經濟學院的，和無線電系的方嘉韻，以及低兩屆的尹傑、楊琳同樣住在梅園。當時方嘉韻被指派來教導尹傑，而關明則分配給了楊琳。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三個月後，楊琳就變成了關明的女朋友，畢業后沒幾天又順理成章成了關太太。

如今，關明在國資委的培訓中心三處工作，負責國企領導人的海外培訓。楊琳則在兒童教育出版社做編輯。

今天關明的臉色有點鬱郁，尹傑向他問好之後很懂事地沒有特意找他說話。

菜品陸陸續續地上來，曹坤指著每一道菜給王曉介紹典故。他的口才極好，語音清越，講述的故事尹傑大多沒有聽過，不過她笑咪咪地悄悄記了下來，以備今後招待客戶使用。

酒至三巡，菜過五味。王曉起身去了洗手間，曹坤轉身問尹傑，

「你那個案子怎麼打算？」

一聽這話，尹傑就知道曹坤對北方銘泰的現狀已經了解了。她問：

「師兄，您那裏的項目必須什麼時候上？有時間要求嗎？」

「什麼意思？」

「如果不着急的話，或許再等半年左右比較好。那時候新公司計劃招的人到位了，隊伍整合應該也完成了，新團隊的開發實力水平也能看明白了，項目風險小一些。否則,……我不想您因為這個項目在單位上被人說閑話。」

「閑話？想多了。我這裏不着急，可以放一段時間。我先上其他的項目。」

「嘿嘿好的。」尹傑乾笑了兩聲。可不就是想多了嗎？曹大主任何許人也？以他的修為豈會因為這麼一個項目就陷入被動？他毫無疑問對項目有着準確的判斷和絕對的掌控能力，豈會因為這麼一個項目陷入被動？

尹傑真切地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有多麼的不自量力。

曹坤吸了一口煙，又問道：

「以後有什麼打算？需要幫忙嗎？」

「謝謝師兄。我自己先努力一下，不行再請您幫忙。」

曹錕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兩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關明身上。

平日裏愛說愛笑的關明今天一反常態，一直悶着頭吃菜。尹傑看他到了現在還陰著臉，開口問道：

「師兄，楊琳最近好嗎？好久沒見她了。」

關明把筷子往桌上一扔。

「好！當然好！她能有什麼不好！日子太順了，都開始好好的日子不好好過了。」

「有話好好說，你這算什麼樣子？」曹錕不悅地道。

關明撿回筷子，夾起一塊鴨掌一口吞進嘴裏，嚼了幾下就被芥末嗆得眼淚直流。好不容易囫圇吞下去，才放下筷子把事情說清楚。

最近關明因為工作原因和G國中小企業協會的一個工作人員走得比較近，一起外出吃飯的時候被楊琳碰到過。從此楊琳就開始疑神疑鬼，每每旁敲側擊冷嘲熱諷不說，還動輒就要求查看他手機。最讓關明無語的是，現在他在外邊和客戶吃飯，楊琳有時甚至會跟蹤......

「這不像她呀，會不會弄錯了？」

在尹傑印象中，楊琳是個甜美可愛的漂亮女孩，長得很像《西遊記》裏飾演女兒國國王的那個女演員，行事很是爽利大方。

「可不是？我做夢也想不到她能變成這樣！今天要不是師兄電話，你信不信，她現在就能蹲在門外頭！」

「你們倆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回家以後好好溝通。不要動不動就劈里啪啦炮仗似的。」曹坤很威嚴地說。

「我同意曹師兄的看法。」尹傑寬慰關明道，「師兄，楊琳以前多大方一個人啊。她這麼緊張不也因為在乎您嗎？耐心點解釋清楚，過一段時間讓她放下心來就好了。」

「能解釋清楚嗎？她現在整天疑神疑鬼的，神經質得很！」關明神情有點恍惚地說，「她原來多貼心一人啊，什麼事情都不用解釋的，只要我說她都能理解。」

尹傑笑嘻嘻地說：

「所以我們平日裏都說，是楊琳把師兄您慣壞啦！兩人都是獨立個體，來自不同的家庭，生長環境也不一樣，哪兒可能你說什麼她都能心領神會的？都是因為感情呀！師兄，理解都是相互的。她以前默默努力來理解您體貼您，現在該換您理解她體貼她啦，很公平噠。」

曹坤深有同感地拍了拍他的肩。關明沉默了，無意識的用指頭飛快轉動着手裏的筷子。

......

「我剛才走過來看了一下，這裏的包間都沒有窗戶的呀？」王曉回來了。

「這就和和平門店的定位有關係了。「曹坤順口答道，」這家店是在周總理的指示下建設的。當時正好剛經歷過1976年唐山大地震，考慮到這家店的定位是外事接待，以後要接待國外元首，安全保衛方面的標準定的就特別高。想不到吧？這個大樓能抗八級地震嘞。這裏的廳室佈局，安全通道，全部都是按人民大會堂的安全標準設計的。同樣出於安全保衛的考慮，所有雅間都放在樓層中央，當然就都沒有窗戶啦。臨街大玻璃窗遮著白紗簾，如果有不軌分子從外邊偷窺是看不到樓內情況的，但保衛人員卻可以透過紗簾對外觀察。」

「我說老曹，你對全聚德怎麼那麼了解啊？你不會是全聚德老闆的親戚吧？哈哈哈~~」

......

賓客盡歡。中間劉婇寧過來了一次，給曹坤幾位敬了酒，交換了名片。她豪爽的性子非常和王曉的眼緣。他一連敬了劉婇寧好幾杯，還不斷承諾會要求曹坤和關明，以及其他帝都的同學，把所有宴請協議都放到和平門店這裏來。

尹傑在一旁抿著嘴兒笑。劉婇寧明艷爽朗，眉眼間活力滿滿。估計王曉在國外很少有機會和這樣的女子打交道吧。國外華僑生活不易，一切的美好都是表面文章，其實華僑融入當地社會一直都相當困難。

劉婇寧本打算為尹傑的校友敬一輪酒就離開的，沒想到看起來文質彬彬的王曉那麼的熱情。最終離開時，王曉已經大包大攬地約定要帶她去拜訪發改委和商務部的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