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
第七十八回
寶玉的生日過後,大觀園依舊香花拂柳,彩帶舞濃。。家中無大人,寶玉只覺得神仙的日子也不過如此了。每日東遊西逛,陪著這個姐妹身邊說笑湊趣,那邊又和那個丫頭描眉做胭脂,無人管束之下,無所不至,好不快活。
只是突然有一件事打破了平靜。
東府的賈敬死了。
好些個年紀小的丫頭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這位仙去了的賈敬老爺是哪個。原來他是現任的東府老爺賈珍的父親,早卸了官職,讓賈珍襲了爵,自己在道觀中「修鍊」的「半仙人」。說起來也是文字輩的長輩了,賈赦賈政都是他的堂弟。
同時,他也是個怪僻的,好好的官不做,卻跑去和道士們鬼混要修什麼仙,結果仙沒修成,先翹了辮子了。他的死對大觀園的姑娘們來說,太過遙遠,實在不能表達出怎麼樣的悲哀傷痛來,只是各處不好再行歡慶樂事了。
又因如今還在國孝之中,家中無人,一時竟沒個主事的人,尤氏雖是個懦弱無能的,卻也只得撐起事體來。一面叫人到玄真觀眾將眾道士都鎖了,等賈珍回家審問,一面忙忙帶了眾老人媳婦出城親自料理,一面還要派人去陵中告訴賈母並賈珍等人,只忙得腳不沾地。
黛玉等人倒也罷了,對於這個「東府大老爺」既沒什麼明顯的印象,也沒感情,不過是換了些素服穿著罷了。只是此中有一個人卻是心情複雜的很。此人便是惜春。
這賈敬便是惜春的嫡親老子。
此間珍珠偶爾見了惜春一兩次,她已換了孝女服飾,全身素裹,面上卻是淡淡的,說不出有什麼哀傷愁緒。眾人見了,也有人竊竊私語說惜春不懂事的,也有說她人情冷漠的。惜春也有耳聞,只是皆作不知,依然故我。
珍珠看著,心中頗有感嘆。對於這麼個有和沒有一個樣的父親,於惜春來說,不過是每年賈府祭祖宴上有與沒有這個名為「父親」的人罷了。對於要為一個十多年來見過的次數不超過十個手指頭的人來要說傷心,這個真的很難。畢竟,血緣這種東西,也是要花時間和心血去維繫的。
珍珠嘆一口氣,繼續等待。她這幾日依舊是這麼淡淡地過日子,閑了也去外面走走,找幾個要好的姐妹說說話,然後多數時間都在做針線。做的最多的就是荷包,各式各樣的,一概沒有重複的。選顏色、挑花樣、結絡子,力求做到最好。
這些荷包是為了日後出去了送與要好的姐妹們的,還有各式的帕子,扎的絨花。她是個丫頭,月錢雖比別人多些,可在這裡又能值得什麼?到出去的邊上,指不定還要託人家的。就算人家看不上,有備無患,日後帶了家去,賣了添補家用也是好的。等回了家,可不比這裡,樣樣都要精打細算地過了。
她估摸了下時候,本該是今年說出去的事的,只是今年事這樣多,賈敬也剛死了,這一年內府內要禁許多事。要想年內出去,如今看來是不能的了。賈母的整壽也要到明年。還好,到明年也是一眨眼的功夫。忍了也就是了。
唉……
不多兩日,東府那邊便漸漸傳來了消息。尤氏因家中無人,便接了娘家繼母並兩個妹妹過來管著。聽只見了一次便念叨不絕的寶玉說,這兩個妹妹簡直是對「尤物」。那邊賈珍賈蓉接了信已飛速趕來,東府也已一一辦起靈堂道場來,一時悲聲作天,戚哀迫人。
又過兩日,方見說賈母等人已回來。寶玉等人聽說便至東府等候,至晚方回。只賈母到底年歲大了,一番勞碌傷感,到晚間時便覺頭悶身酸,鼻塞聲重。慌得眾人忙請醫看視。王夫人等也不敢言累,直伺候到大半夜,直到賈母安穩了方才散了。只次日又皆早早前來探視。
足忙了半月,那賈敬之喪事皆已妥當,這賈府之中方才靜了,賈母也漸漸好了。
這日閑了,眾姐妹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因賈敬之事,賈母心情抑鬱,眾人便都撿好聽的與賈母說。寶玉尤其撒嬌做痴,鳳姐也說笑湊趣,哄得老太太十分歡喜,總算笑了一回。眾人方放了心。
才說著,卻聽外面丫頭道:「東府大奶奶來了。」賈母道:「快請進來。」
話音落了,卻見尤氏一身素服,帶了兩個年輕姑娘進來了。見了賈母先自行禮道:「請老太太安。」又看賈母氣色皆佳,方作舒了一口氣的樣子,笑道:「老太太氣色好多了,我們大爺昨兒夜裡才說呢,該來給老太太請安了。老爺的事兒勞累了老太太,實在是我們小輩的不是。好在如今老太太大安了。我們老爺若是知道了,不知道該多麼歡喜呢!」一邊說一邊笑,又一邊拿帕子拭去眼角的淚。
鳳姐忙推她道:「看你,我們好不容易哄得老祖宗高興了,你偏還哪壺不開提哪壺!若是老祖宗再傷心了,你自己勸去,可別來找我。」
尤氏忙道:「是是是,都是我的不是,看我這口沒遮攔的。」忙湊到鳳姐跟前笑道:「好**奶,你可饒了我吧,我們笨口笨舌的,哪裡比得了你呢?你可不能撂事兒不管。」
鳳姐兒笑道:「既如此,也把你們什麼好東西給我送來些,這好話可不是白說的。」
眾人聽說都笑起來,賈母原還傷悲,聽她這般說,也撐不住了,罵道:「猴兒猴兒,你也太貪心了,你陪我說兩句話,還要你大嫂子的東西不成?」
鳳姐兒若有似無地看了王夫人一眼,笑道:「我管家做主這麼些年,可虧了多少了!這裡誰不比我富的?大嫂子是當家作主的,不比我們這裡,人口多,事兒又雜。如今難得她有事求著我,我怎麼就不能開口訛她一回了?」王夫人淡淡笑著,略那眼瞥一眼鳳姐兒。鳳姐兒只做沒看到。
眾人越發笑個不住,鳳姐兒還在正兒巴經地說道:「你們且說說,是不是這個理?」
尤氏看賈母笑得開心,心中也將那口憋著的氣給鬆了下去,笑道:「是,多謝**奶的金口幫著我博了老太太一笑。**奶只管開口,只要我們那裡有的,你珍大哥哥和我,斷沒有小氣的。」
鳳姐兒笑道:「這可是你們自己說的,可不是我逼的。」
尤氏笑道:「自然如此,老太太在此呢,我哪裡敢胡說呢?」
鳳姐道:「既如此,老太太可要給我作證呢!明兒我就去找珍大哥哥要個十萬兩銀子來……」
賈母越發笑得厲害,啐道:「你珍大嫂子說著玩,你倒越發上來了!你敢要去,我先給你十萬個嘴巴子!」
鳳姐兒便委委屈屈地道:「老太太不疼我了!」
尤氏便摟了她道:「不怕,我疼你呢!」
這二人似真似假,周圍的人都笑的說不出話來。
好半晌,賈母笑道:「你們兩個就愛一唱一合逗我開心。只是鳳丫頭就愛欺負人。」
尤氏笑道:「能搏了老太太一笑,自然是我們的孝心了。至於鳳丫頭欺負人的事,老太太知道就好,日後咱們一同算賬呢!」
鳳姐兒做出一副委屈的樣子,道:「瞧瞧,還說我欺負人,這可不是大嫂子欺負我么?老太太可要明察秋毫啊!」
眾人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賈母笑嗔道:「罷喲罷喲,你可別再來了,我可經不住你們這樣子了。」
鳳姐兒和尤氏方才笑起來。
賈母又問了些話,道:「你今兒來是有什麼事兒么?」
尤氏道:「倒是有兩件事。一來是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為我們老爺的事兒病了,我們做小輩的實在過意不去,如今見老太太大好了,總算放了心。二來,我們那裡前些時日沒人主事,我就請了我母親並兩個妹妹來管著些。前些時日忙老爺的事,都沒來給老太太請安,如今閑了,就帶了我兩個妹妹來給老太太磕頭。」
果然那後面兩個十七八歲的姑娘便上來,早有丫頭送上大紅跪墊來,那兩個女子便裊裊娜娜地跪下磕了頭。賈母便叫人扶起來,又叫近前來看了,笑道:「好標誌的**!」又轉頭對尤氏笑道:「我看比你還好些呢!」尤氏兩姐妹皆紅了臉。
尤氏心中有些不自在,暗道,可不是比我好么,不然能把那父子倆個都迷地名聲倫常都顧不得了?臉上卻是笑道:「謝老祖宗的贊!我這兩個妹妹好,我也是與有榮焉呢!」
寶玉站在一旁已站不住,早已神魂不屬了。
天啊,你到底生就了多少靈氣於這些女兒們?自家的三位姐妹不說,又是黛玉寶釵湘雲三位,而後又來了寶琴李玟李琦等人,個個都是丰神俊秀,皆非凡人。如今又來了這兩個姐妹,嫵媚**,非眾小姐妹可比也。巧的是姓的也好,可不是「尤物」么?
寶玉一邊看,一邊想,已是痴了。寶釵在旁看見,叫了好幾聲他才聽見,道:「寶姐姐叫我做什麼?」
賈母正和尤氏姐妹說話,不曾聽見,倒不理論。只是眾姐妹都在,哪裡不明白的,只是抿著嘴笑。寶釵便有些不自在,強壓下心頭薄怒,道:「寶兄弟,我問你我昨兒送你的茶吃著可好?」
寶玉依舊有些神魂不屬,道:「好,好,好。」
黛玉聽了,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迎春問道:「林妹妹笑什麼?」
黛玉輕搖著手中的菱花形水墨江南的團扇,笑道:「我看兩隻呆雁說話,一隻問,一隻答,可有趣的很。」
迎春探春聽了,皆都明白,只是不好說出,皆一笑罷了。只湘雲最口沒遮攔的,便笑道:「哪裡來的呆雁,我也瞧瞧。」
可巧寶玉回過神來只聽了這一句,道:「什麼呆雁?」
眾人聽了都笑了。寶釵臉上一紅,只做不明白,轉過頭去和寶琴說話。
那裡寶玉見眾人這樣,也便罷了,一時賈母和尤氏姐妹說完話,又賞了些東西。寶玉便笑嘻嘻地湊上前去挨著賈母坐下,一面不住拿眼看著尤氏姐妹,只覺恨不得多生兩隻眼睛才好,一面笑道:「老祖宗,你把她們兩個留在園子里吧!我們也好熱鬧熱鬧。」
話音一落,賈母還未說話,那邊寶釵攥緊了手中的帕子,尤氏只覺得眼前一亮。就聽王夫人道:「寶玉,不許胡鬧,兩位小姐是有家的人,好好的住我們這裡做什麼?況那邊事情還多,還要她們幫著料理呢,哪裡能在這裡陪著你胡鬧。」
寶玉聽說,便有些不喜,只是礙於王夫人說的,不好再言,卻只扭捏著拉著賈母不肯。
賈母忙哄道:「寶玉聽話,這尤家姑娘真是家中有事,且她們家裡還有老娘呢,難不成還撂下老娘來這裡玩耍不成?等日後她們得空了,再請了來住兩日。」寶玉本想說「那就請她們的娘一起進來啊」,可是看到王夫人射來的眼刀,又見賈母也確實無意答應,方才罷了。
尤氏心中一陣失望,這多好的機會啊,這寶玉出的主意,要是能讓她們進園子里來住一陣,說不定就能與寶玉……
可偏偏甚少在明面上不允寶玉的話的王夫人居然出言一語駁了。
看看那兩個嬌俏嫵媚的妹妹,尤氏在來此之前,確實生過這個念頭。尤其是聽到府中人對這兩個妹妹與賈珍賈蓉那些「不得不說的故事」的時候。
唉,罷了罷了,這東府的事兒,但凡是個有腦子的,誰肯淌這趟渾水?
尤氏心中懊惱愧嘆,也不知道此舉是不是得罪了愛子心切的王夫人,這位對於一切「危害」她寶貝兒子寶玉的事物,都是秉持絕對的狠心的。
想到此處,尤氏忙笑道:「多謝老祖宗的好意,只是我母親還在家呢,她們兩個也確實能幹,這些時日省了我多少事,我是一刻也離不了的。等日後閑了,我再帶她們來給老太太、太太請安。」
只怕是賈珍賈蓉兩父子離不了吧!
在場某些知情人士心中腹誹。
至於迎春等人卻是若有所思的,只是這尤氏姐妹是東府的人,惜春至今還一言未發呢,自己也是不好說話的。
倒是寶釵,她不比三春黛玉湘雲等人,母兄都在此處的,耳目自然較眾人也靈光些,偶然也聽說過東府賈珍父子與尤氏姐妹們的那些臟事兒的。況她心中存了一段心事,方才見寶玉滿心歡喜的說要賈母留了這尤氏姐妹下來,自然是焦急萬分,如今見沒了下文,方才鬆了口氣。黛玉坐在對面,將她的動作表情看了個清楚,忍不住抿嘴一笑。寶釵見了,面上不由一僵,卻是無事狀一般與眾人說話。
黛玉挑挑眉,也就撂開了。
尤氏姐妹經了這番,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屋裡的姑娘們,不說穿戴妝飾勝了自己不止一籌,且春蘭秋菊,各有特色。她們姐妹素來自負容顏絕色,哪裡想到了此處竟被比下去了,尤其那位極得賈母喜歡的林姑娘,一相比較,更是照映得自己一身臟污,自慚形穢不已。故賈母未允她們住在園中,她們不僅不傷心,反倒是鬆了一口氣。天知道對著一群樣樣比自己強的——樣貌、家世、才華……等等等等——女子,對於她們這樣自負的女人來說,那是多大的懲罰。而且,更會顯出自己的不堪入目。
作者有話要說:尤家姐妹之中,尤氏懦弱無能,只以奉承賈珍以自保。尤二姐先與姐夫侄兒不清不楚,後來又軟骨頭嫁與賈璉為妾,被鳳姐「借刀殺人」,了結了性命。至於尤三姐卻是個烈性的,一刀抹了脖子。倒真說不清,這尤家一門出了這麼三個性格迥異的姐妹來。
而這三姐妹中,最厭惡的就是尤二姐,最後她死於鳳姐的計謀之下,卻也難以讓人生出什麼同情心來。她的下場只讓人想起這麼一句話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等下還有一章,一起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