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君自生來道不同

第46章 君自生來道不同

【紅塵獨歸去,苦海自飄零】

「你是誰?」

病秧子晦澀壓抑的聲音傳來,一雙死魚眼死死的盯着血池方向,神情中滿是忌憚之色。

那裏,有一襲白衣。

最為醒目的是那一頭被隨意束起的白髮。

「畫,是真的吧。」

來人並不回答病秧子的話,而是自顧自說着,平靜的語氣中透露著淡淡的肯定。

病秧子臉色變了幾變,而後帶着幾分驚疑的目光看向血池旁邊的身影。

「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告訴他們?」

「你覺得比起真相來說,彼此間的信任,哪個來的更重要些呢?」

來人聞言輕笑了一聲,轉過身來看着眼前的病秧子,並沒有因為他的病怏怏的樣子產生任何的驚訝。

「你是?!」

病秧子看到白衣俊逸的面容后突然面色大變,緊接着一下子癱坐在地,似乎渾身的力氣瞬間被抽光。

只見他蒼白的臉上神情變幻不定,兩隻死魚眼睜到最大,渾身微微顫抖,卻也不知到底是激動還是悲傷,或者兩者兼而有之,只是到最後,竟是盡數化為了兩行清淚。

「弟子范回,拜見吾師~」

病秧子渾身哆哆嗦嗦,聲音中帶着顫抖,而後以頭觸地,深深沖着白髮叩首,遲遲未抬起頭來。

悲切復如歌,驚喜復如親。

這回輪到白髮露出了驚訝之色。

「你,莫不是認錯人了,我何嘗有過你這麼一名的弟子,而且還是在這不見天日的地下?」

病秧子聲愈悲切,卻又透露著一抹濃濃的喜悅。

「師曾沉睡九百載,而後自這周墓而去,這裏的七星歸客局,便是師佈下的啊!還有萬年陰沉木棺上的圖案也是師親手刻之」

「如今過了百年,師再度回來,不知可是」

白髮的眉頭皺了皺,淡淡道

「胡言亂語。」

病秧子似乎察覺到了白髮話中的冷意,頓時把頭壓的更低,一手入懷掏出一軸軸卷,接着雙手捧起,口中稱道

「百年前師便料道了此間諸事,是以離去之前曾留有十九句,請師過目。」

白髮聞言帶着幾分疑惑上前,直接從病秧子手中取走軸卷,隨後緩緩將軸卷展開,頓時一股古樸蒼涼氣息迎面而來,一列列字跡紛紛映入眼中。

詞句之間偶有山水寫意,畫風簡樸,高潔脫俗,其中筆鋒時而渾雄豪放,時而細膩流暢,透露出此間書者超凡脫俗的筆法造詣。

雲玄一手輕展,一手慢卷,通讀一遍后,這才大概知道了軸卷中的內容,一時間陷入了沉思之中,內心百念雜陳間,又復茫茫然不知欲所何言。

君自生來道不同,千秋百轉思柔情。

獨對秋風畫春雨,輕把新桃換梧桐。

滿目山河流欲盡,幾盞孤燈燃未明。

鐵劍斑斑銹夜色,兩魚潺潺游雙經。

天山玉碎深院裏,幽蘭泣露桃花中。

遙看蒼龍項斷處,磐石猙獰破天驚。

十二宮庭誰更勝,儒道佛門各崢嶸。

會把萬千同一路,同修三教是無窮。

比來四萬八千道,道道分合化三宗。

西入伽藍悟眾生,東進靈雲養神庭。

南出諸侯修聖體,集之大成尤不通。

臨江空吟悲笛賦,拈花難書舊事銘。

道陵羽化意歸去,何世生來再向東。

借與周王千宗寶,來布歸客連七星。

九百年夕度明日,一朝夢醒再復生。

誰自生來不恨命,句句都是滄桑聲。

三千裏外一人住,十六峰前獨自行。

愴然寒山居野廟,青燈古卷繪幽城。

君臨此時應正好,會攜撥雲入蒼穹。

文共十九句,洋洋洒洒,波瀾起伏,其中似有柔情似水,又似有大氣磅礴,又似有着千般遺憾萬般落寞在其中。

每讀完一句,似乎依稀可以看得見一名衣袂飄飄的儒生或臨淵而立,或披靡縱橫,或青燈孤影,待到萬般繁華落盡,獨剩他一人漸行漸遠,悄然無了蹤跡。

再看落款處赫然有着三個蠅頭小字。

上書張子中。

「天山玉碎深院裏,幽蘭泣露桃花中。」

「幽蘭泣露桃花中。」

「幽蘭」

雲玄低聲喃喃,腦海中突然浮現了那段本不屬於自己的記憶,一遍遍回放。

「嘶~」

雲玄突然捂住了額頭,用力的揉了揉。

隱約間,只覺的自己似乎遺忘了太多的事情,所有的一切漸漸變成了一片空白,就連自己在另一個世界的經歷也漸漸變得空白起來。

能記得的內容,只剩下太蒼山上的習武經歷。

甚至就連太蒼山的經歷都有一種宛如夢境的感覺,反而覺得在這個世界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

細思極恐。

雲玄的額頭少見的冒出了絲絲冷汗。

問題,肯定就出在靈均身上!

雲玄想起了白天發生的那一幕。

金劍,舍利,軸卷。

此三者,似乎本是同源,卻各自分開。

「十二宮庭誰更勝,儒道佛門各崢嶸。

會把萬千同一路,同修三教是無窮。

比來四萬八千道,道道分合化三宗。

西入伽藍悟眾生,東進靈雲養神庭。

南出諸侯修聖體,集之大成尤不通。」

雲玄再度看向這一段,心中似乎多了幾分明悟。

「儒,道,佛。」

「三教同修,萬道歸流,化為三宗。」

「由此看來,靈均劍應該是代表道,舍利是佛,那麼這軸卷,自然是代表了儒。」

此時再看向軸卷,雲玄瞬間發現此物竟然和白天耀日顯化出來的虛幻軸卷一般無二。

而捲軸里的每一句,大部分似乎是自己曾經的經歷,每讀一句,腦海里似乎都有一句模糊不清的畫面閃過。

越模糊,越要去想,越想,越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之後,便是無窮的憤怒。

「鏘!」

雲玄袖內春雷劍不催即鳴,似是感覺到了主人的憤怒,直接從袖中飛了出來。

看到春雷,雲玄的心緒稍微平復了一些。

春雷的存在,至少證明了自己的真實。

又過了半晌,雲玄撇了眼病秧子,問道

「張子中是你師?」

「是。」

「家師名為不庸,字子中,號雛龍。」

雲玄看着病秧子,一手將軸卷遞給了他。

「吾名雲玄,無字,亦無號。」

「不是張子中。」

病秧子只是再度叩首,口中道

「他是你,你不是他」

「但是你可以擁有他的記憶,你又是他。」

「所以,君亦為我師。」

病秧子范回似乎知道的很多,一番話下來,場中再次陷入了安靜。

擁有他的記憶么。

雲玄心中喃喃,任憑自己神念通達,玄功渾雄,空有一身本領卻也拿眼下的問題沒有絲毫辦法。

這一切發生的事,彷彿早就被安排好了一般,讓人無所適從。

「君臨此時應正好,會攜撥雲入蒼穹。」

軸卷里的最後一句,提到了撥雲,這可是只有自己才會的招法。

而且看這兩句話的意思明顯就是為了自己準備的,這個叫張不庸的人真的就是自己?自己預見了千百年後的今天的自己?

一千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沉睡了九百年後的張不庸,醒來之後又去了哪裏?這后一百年中,又發生了什麼?

一連串的問題閃過,雲玄只覺的自己似乎陷入了時空的漩渦里,頓時愈加的頭痛欲裂。

就在這時,識海中一柄淡金色長劍突然散發出一陣涼意,陣陣金光散發,平復了雲玄波濤翻湧的思緒,雲玄頓時覺得一陣清明襲來,頭痛盡數消退。

正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禍首,靈均。

雲玄索性不再繼續看手中的軸卷,袖裏乾坤施展,將春雷和軸卷一併收了起來。

存在即是道,與其抗拒,不如順其自然。

所謂修道,修的,便是自然。

雲玄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繼而輕輕一笑,上前幾步扶起了病秧子,說道

「願聞其詳。」

病秧子受寵若驚,躬身未等說話,又是連連乾咳了一陣,這才訴說了以往的經歷。

原來這位張不庸乃是千年前儒家的執牛耳者,是孔聖門下最傑出的幾名弟子之一,而范回,則是在張不庸晚年時期拜入門牆,那個時候的張不庸,已經活了兩百多歲。

恰逢大周民不聊生,周幽王又無心朝政,是以二人在其生前便前往遊說其陵墓的事,張不庸通宵奇門,又為儒家大者,姬宮湦自然對其恭敬有加,聽聞可以復活頓時更加激動不已。

就這樣,二人利用周幽王搜集了佈局所需的所有材料,最後在周幽王死後,便直接一把火將他的屍體燒成了飛灰。

而後所有的宗親成員,以及部分大小諸侯們均被複活的說法吸引,紛紛進入周陵的數萬座棺材之中,等待着千年之後的復活。

進入棺材之前每一個人都被張不庸教了一篇玄妙的法門,根據這道法門,可以保證在沉睡以後依然吸收天地之氣,保證屍身不腐。

其實這些人都被張不庸給騙了,這個世界上哪存在什麼可以令死人復活的方法,不過是以另一種形式讓人陷入沉睡罷了,而沉醉的關鍵便是那道法門。

百年之前張不庸第一個醒過來,那時候的范回依舊在沉睡之中。後來他被張不庸強行喚醒,這才知道了,所謂的復活,只不過是一個騙局。

張不庸真正的目的,其實是為了利用這萬千人的生氣養自身生機而已,這也是可以令他千年後蘇醒過來的原因。

范回則是純屬沾光。

范回曾問過張不庸,用別人的生機來延續自己的生命,這樣做豈不是天理難容嗎。

張不庸只回了他一句話,這就是這些人的天命,也是他和自己的天命。

張不庸百年前離去時曾經提到過,有一天會有一另一個自己來到這裏,而後會攜滾滾春雷開創一番新的天命,而自己的天命便是等待這位新的天命者,告訴他這期間所發生的一切。

而范回因為強制被其喚醒,很快便再次陷入了沉睡,后被張不庸留在了主棺當中,繼續等待着天命的到來。

卻不料,這其中發生了一些變故。

不知什麼時候這座周墓里來了一幫蓬萊人,這些人在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之後,終於破解了這裏的奇門遁甲陣法,而是后將這裏改造成了他們的地下窩點。

後來不知道這幫人從哪弄了一個邪惡的法子,將這十幾萬的屍體全部煉化成了屍油,用來培養一個被他們稱之為龍的東西。

范回在當天僥倖逃了出來,卻因為群屍被取走,導致生機錯亂,是以原本英俊的他成了現在這副德行,後來趁機混進了他們培育龍的隊伍之中,直到現在。

病秧子說到這裏苦笑了一聲,接着道

「這一切就宛如一場夢一般,虛幻的讓人簡直看不真切,能看清的估計也就只有師那般的人物了。」

雲玄聽到這裏,眼中同樣流露出了一抹迷茫之色。

命可以改,天命不可改。

難道這一切都是早已註定了的嗎?

拋下心中的煩惱,雲玄看了一眼一地的蓬萊人屍體說道

「這些人都是你殺的?」

卻見病秧子搖了搖頭,而後又點了點頭。

「這些人雖然不是我殺的,卻跟我有那麼點兒關係。我現在的能力只是虛有其表罷了,真的動手,隨便來個高手都能把我給滅了。」

病秧子的眼中閃過了一抹惘然。

「由於我不是正常的醒來,所以我其實嚴格來說已經不能算是個人了,因此我也不能見日,一旦在白天出現,皮膚便會被烈日灼傷。」

「即便是在陰雨連綿的的日子,我依然無法出去,一旦出去了,便會迎來狂雷的襲擊,這老天是徹把我當個妖魔了呀。」

「我的嗓子之所以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也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嘗試中造成的。」

范回苦笑連連,繼續道

「這幫人通過人殺人的方式來培養所謂的龍,到最後再以蠱控制他的心智,讓他成為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劍。」

「我混進去之後,也被他們當成了參與決鬥的一員,被囚禁在他們在傷門裏開闢出來的一個洞府之內,每日以屍油為食。」

「隨着屍油越喝越多,我似乎多了一種額外的能力,那就是永遠都死不了,即便受了再嚴重的傷,自己也能慢慢恢復過來。」

「所謂蠱,便是一群肉眼幾乎看不見的小蟲子,可以用來迷惑人的心智,施術者便可以通過它們催眠宿主,近而執行自己的命令。」

「天下蠱蟲出苗阜,這種已經失傳的東西,恐怕也只有那裏才有了。」

雲玄的眉頭皺了皺,卻也是頭一次聽說這世界上還有這麼恐怖的東西。

病秧子似乎猜到了雲玄的意圖,繼續說道

「師若想得知蓬萊人的陰謀,倒不妨去苗阜郡走上一趟,或許能有所收穫。」

雲玄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他們給龍下了蠱之後,我再度恢復了過來,然後悄悄找到了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將他身上一半的蠱都轉移了出去,這才讓他恢復了部分自己的意識。」

「就在不久之前,這幫蓬萊人似乎在上面發生了變故,突然放出了龍,卻不料龍剛剛來到這裏便他們一一殺了個精光。」

「而後我又將他順着杜門送到了外面,想必外面的蓬萊人也該被他殺了個遍。」

「這幫人倒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到最後死了個一乾二淨,倒也可以作為他們闖入周陵的代價了。」

「咳咳咳~」

病秧子訴說了以往的經過,又是一陣咳嗽不止,而他的臉色也漸漸變得蠟黃起來,等他恢復過後繼續說道

「這方奇門陣法其實還有另一個作用,便是鎮壓這裏的上古血池,這片血池下面連接着一片血海,現在陣法被破壞的差不多了。」

「血光滔天,必有大妖臨世,切不可讓其進入這血池之中,否則後患無窮。」

病秧子看着血池,語調漸漸變得有氣無力,一張臉上也泛上了絲絲金紙的顏色。

「恐怕將來的一段時間,這天地間會誕生許許多多的魑魅魍魎。」

雲玄看着他的樣子,皺了皺眉頭,接着搭了搭他的脈,這一看之下頓時吃了一驚,不知什麼時候起,這位的脈象顯然已經到了日落西山的地步。

迴光返照!

顯然並不像他說的那樣,他死不了。

「你,不是不會死嗎?」

雲玄看着眼前的病秧子,心中莫名的升起了一絲絲悲哀的感覺。

病秧子臉上似乎露出了一絲絲欣然之色,他繼續看着遠處的的血池說道

「之所以一直還活着,不過是吊著一口氣的活死人罷了,如今萬幸得以與師一見,這一口氣也便要散了。」

「或許我可以試一試,也許你還能活。」

病秧子聽聞這話,一雙死魚眼綻放出了一陣光芒,旋即又黯淡了下去,似是在低聲喃喃,聽不清,他到底說了什麼。

只見他突然掙扎著,再一次跪在地上,砰砰砰對雲玄磕了三個響頭,再說起話來也利索了很多,聲音中再也沒有了半分的晦澀,反而變得平和中正了起來。

「師終究是長輩,怎能看着弟子先師一步而去。」

「弟子范回,懇請吾師,移駕~」

聲音悲切,卻又帶着一抹堅定不移的決心。

「請吾師,移駕!」

雲玄最後看了一眼面前跪着的范回,嘆息一聲拍了拍他的肩頭,接着又露出了一抹微笑。

旋即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諾大個空間只剩下范回一人,隨意的坐在地上。

這位跨越了千年的儒家修士,卻是在今日終於明悟了自己的天命,也終於放下了壓在身上一千多年的沉重的包袱。

「你終究不是他呀。」

病秧子長長的嘆息了一聲,眼中的光芒漸漸黯淡了下去,一道聲音瀰漫在空曠的大廳里,發出了陣陣的迴音。

「天地為盤,眾生為子,黑白二子你爭我奪,最終不過是為了一口氣罷了。」

病秧子緩緩的躺了下去,一雙眼睛對着頭頂的石壁,漸漸定格在了那裏。

他的目光彷彿穿透了一切阻礙,終於得見一片藍天白雲,藍天下面草長鶯飛,群山峻岭波瀾起伏,道道江流奔涌不息,奔向遙遠的東方。

以及

那一抹刺目的陽光。

———

yqf這裏說一下書里的度量單位。

四尺約合現在的一米,十二尺合一丈。

關於師父的解釋

有父母稱師,無父無母稱師父。

道家選弟子,所以多為孤兒,是為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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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劍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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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君自生來道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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