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二章
周雁回被綁在馬背上,落在隊伍的最後,這一聲厲喝,便好似沖她來的一般,嚇了她一跳。
轉頭一看,但見漫天青紫色晨光之下,一個女子鳳目圓睜、柳眉倒豎、馬跨金刀、飛揚絕塵而來。身後一襲大紅色的披風,在山風中獵獵作響,身前兩片觸目驚心的血跡,煞是駭人。
周雁回驚呆了。
這是什麼人?
真的是個女人嘛?
來不及多想,這女子如風一般拂柳而過,空留一股帶着淡淡血腥味的糜麝清香。
此時周雁回才注意到,原來在她身後,還有兩人在追殺她。
「站住!」
眼看着前面的那個女子離總瓢把子「小鷹王」越來越近,兩個追殺之人心急如焚,怒喝出聲。
相視一眼,兩人自腰間抽出刀來,往馬臀上狠狠了一刀。
總瓢把子就在眼前,若是不賣力點,以後還怎麼在鷹王會混下去?
「嘶……」
兩馬吃痛,瘋了似的撒開四蹄。
距離在頃刻間拉近了。
兩人飛快的挽個槍花,往那女子后心捅去。
只聽得耳邊呼呼風響,那女子吃了一驚,似乎沒想到對方竟能追上來。
整個人在馬背上飛快的轉身,銀槍一橫,格開兩槍。
但這兩槍借了奇快無比的馬速,往前直走,一捅一戳之間,得有多大的力道?
那女子勉力格開,只覺手臂一震,半個身子頓時麻了,手中長槍再拿不住,脫手飛出。
兩人一擊得手,更不遲疑,回槍卸力,兩點寒芒再度點向那女子心口。
那女子心知無幸,目光中閃過一絲複雜,其中夾雜着悲憤與緬懷之色,轉頭望向前方几人。
這女子先前一騎絕塵,衝出樹林的時候,楊鳳看着她,臉上還露出一抹溫馨與笑意。
只是他沒想到手下人會如此賣力,此時場上形式變幻之間,楊鳳的臉色也隨之大變,不由驚呼道:「住手!」
他心知此時救援也來不及,情急之下,用上了極為高深的音波功。
這一吼之下,便如虎嘯一般,震得山林落葉漱漱直下,漫天風雨為之一滯。
而馬匹對於聲音的敏感較人為高,在狂暴肆虐的音浪之中,場上的馬匹紛紛人立而起,馬上之人齊齊被掀翻在地。
場上兩人也不例外,正要殺人,驚變陡生,下盤一個不穩,也被掀翻在地。
那女子環顧四下,但見一片混亂,更不遲疑,拍馬上前,直取楊化而去。
楊鳳眉頭一皺,也是拍馬上前,只幾個呼吸間,便與那女子照了面孔。
便在此時,後方的周雁回極力抬頭之下,終於看清這個小鷹王的長相如何,不由得驚呼一聲。
但見他一頭金髮,濃密而又捲曲,劍眉入鬢,星目炯炯,方口高鼻樑,正是先前逐虎過澗之人。
這一瞬間,周雁回忽然有些恍惚。
這一晝夜來,經歷的實在太多,而樁樁件件似乎都與這小鷹王脫不開關係。
難道是命數不成?
場上,楊鳳稍稍眯眼,仔細打量那女子的面龐,腦海中盤旋已久的輪廓與眼前的俏臉漸漸合在一起,不由得聲音發顫道:「可是楊鸞妹子?」
那女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大哥!」
楊鳳雙手一顫,柔聲道:「清瘦了些。」
楊鸞拭淚道:「大哥卻是滄桑了許多。」
楊鳳微微一笑,旋即又皺眉道:「你為什麼要出來?你不出來,我自然就當不知道你來了。」
楊鸞哭着,聲音卻斬釘截鐵:「義父對我恩重如山,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他死!」
楊鳳稍稍抬頭道:「他殺了我父親,逼死了我母親!」
楊鸞聞言,又是「哇」的一聲,哭的涕泗俱下,身體劇烈抖動。
她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道:「我不能眼睜睜看着義父身死而無動於衷,也不能阻止你報仇,所以你殺了我吧。」
楊鳳聞言,不由得一呆,怔怔道:「殺你,那是為什麼?」
旋即體悟到,對方話語中的兩難之意,實在是將自己當做了最親近之人,不由得搖頭,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般道:「我殺你?」
接着,他臉色一變,目光中透出一絲決然:「我殺誰都行,怎能殺你?」
楊鸞豁然抬頭,看向那張七年不見的面孔,心中忽然一驚,這才想起,眼前之人,早已是名震江淮的大人物。
然而,不知為何,便在他說出那句「我殺你」之時,臉上彷彿又顯出了一絲當年的稚氣。
一時間,恩仇情怨,種種多般,在心中百轉千回,蕩氣迴腸。
楊鳳道:「我放你走。」
楊鸞道:「我說了不走,難道你要我背負上不孝不義的名頭?」
楊鳳搖頭道:「我等俱是英雄兒女,豈能為一個死字折腰。」
楊鸞道:「那你是什麼意思?」
楊鳳成竹在胸道:「我叫你走,你就必須得走。」
楊鸞搖頭道:「你逼迫我也沒用,你一放我走,我就立刻自絕。」
楊鳳道:「我放了楊蛟,你帶他走。」
楊鸞身軀一顫,道:「什麼?」
楊鳳道:「你帶楊蛟走,那是為楊化延續一條血脈,以後便沒有人能說你不孝不義。」
楊鸞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旋即又搖頭道:「那豈不是讓你更加難做?」
楊鳳道:「我難做什麼?」
楊鸞道:「你難道就不怕縱虎歸山?」
楊鳳搖頭不語,拍馬而回,來到楊蛟近前,信手一揮,手中方天畫戟落下,割破了楊蛟喉嚨的一層皮,流下細細的一道血線。
楊化、楊蛟兩人被死死的制住,動彈不得,話也不能說,此時心緒正在絕望與憤怒之間徘徊。
楊鳳看也不看楊蛟一眼,淡淡的開口道:「我給你個活命的機會,你要是不要?」
旁面的人察言觀色,適時的松放了楊蛟。
楊蛟滿面怒色道:「你殺了我,你看我怕是不怕!」
楊鳳嗤笑道:「我殺你作甚?」
楊蛟看了跪地在地的楊化,大聲道:「楊蛟功夫不如你,人品卻未必不如你!絕不苟活!」
楊鳳搖頭道:「你要是不肯苟活,那為人就比不上我了。」
楊蛟滿腔熱血為之一滯,愣神一二,道:「什麼?」
楊鳳看了地上的楊化一眼,搖頭道:「當年他派羅明哲殺我時,我才十五歲。老僕戰死,父母殞命,舉目處天下茫茫。我為了報仇,不還是無所不用其極的苟活了下來?」
楊蛟道:「你要放我走?你放我走,將來我必殺你。」
「將來我必殺你」六個字說的斬釘截鐵,令人為之動容。
楊鳳哈哈大笑道:「你殺我?你儘管放馬過來,你看我怕是不怕!我楊鳳胸懷日月星辰,志存高遠,若連你也應付不了,還談什麼將來!」
這幾句話端的是狂妄無比,偏他說話時不藏不斂,聲音震蕩四野,眾人為之側目的同時,想到他出道以來種種事迹,不由得心神蕩漾。
楊蛟也被他驚的呆了一呆,及至回過神來,品悟出對方話語里的輕視之意,一張臉氣的通紅,怒道:「好賊,我必殺你!」
楊鳳斜視他一眼,心下暗喜,臉上卻沒什麼表現,淡淡道:「既然如此,你走吧!」
手臂一長,已經提了楊蛟的衣領,信手往後一扔。
楊蛟一個一百幾十斤重的身軀,便好似個沙包一般,準確的落向楊鸞的馬背之上。
楊鸞吃了一驚,伸手接住。
「姐!」
楊蛟痛哭一聲,不知如何自處。
楊鸞輕撫他後背,稍作安慰,姐弟二人共乘一騎,俱是眼巴巴的看向泥水中的楊化。
楊鳳眉頭一皺,喝道:「還不知足?再不走時,兩命俱亡!」
可憐楊鸞與楊蛟俱是英雄兒女,義烈之輩,生死本來置之度外,但事情牽涉到對方的性命之時,誰也不敢保證別人真箇一心求死,只好齊齊悲喝一聲,楊鸞將馬頭一撥,灑淚而回。
楊鳳向著林中做了個手勢,意思讓林中埋伏的人馬不得阻攔。
待兩人走後,楊鳳仰天舒了一口氣,看了地上的楊化一眼,卻又不由得咬牙切齒道:「來人,將這老賊五馬分屍!」
被按在地上的楊化登時睜大了眼,喉嚨里「嗚嗚嗚」的直叫喚。
然,蛟王會眾人剛剛歸順新主,正要表功揚名,誰再去理會他想說些什麼?
當時趕來五匹高頭大馬,就地以皮筋綁縛楊化雙手、雙腳、脖頸,連在五馬馬腿之上,在峽谷之中擺了個「大」字。
其時旭日東升,朝霞漫天,東方第一縷金光越過漫天彩雲,投在梅花岩的峽谷之上,照亮了楊化的老臉。
楊鳳深吸一口氣,像是要下最後處死的命令。
在這一刻,他忽然生出一陣遲疑。
但他為了報仇,實在已等了太久,此時機會便在眼前,又怎會手軟?剎那遲疑之後,他立刻高喝一聲:「楊化老賊殺凶欺嫂,惡貫滿盈,今日楊鳳替天行道,行刑!」
「駕!」
「嘶!」
皮鞭劃破空氣,帶起一陣爆裂的聲音,重重的抽打在馬臀之上。
怒馬吃痛,哀鳴一聲,發了瘋的狂奔起來,馬上騎手怒喝一聲:「替天行道!」
人喧馬嘶之間,繩子崩的筆直,楊化的面龐被拉長的扭曲起來……
「砰」的一聲悶響,峽谷內血肉橫飛,楊化的內臟飛了老遠,爆出一蓬鮮血,灑了楊鳳一臉。
楊鳳自懷中摸出一塊手帕,將臉擦拭凈了,怔怔的呆了一會兒,而後淡淡的開口道:「賞。」
不知為何,大仇得報,卻並沒有想像中的那種喜悅。
五人欣喜退下,沒有一人多看地上的殘肢一眼。
此時東方日頭已然升起,紫氣東來,十里長山無邊無際的山林之上,有千條瑞氣,萬道祥雲,徘徊不定。
楊鳳搭了個手檐,向那祥雲、瑞氣看了又看,又看了一眼楊化的屍體,不由得長嘆一聲。
旁面的左使騰彪道:「鷹王大仇得報,何故嘆息?」
楊鳳道:「大仇一報,心愿已了。舉目茫茫,不知前路。」
騰彪道:「鷹王此言差矣。好男兒自當翻雲覆雨。今鷹王有萬夫不當之勇,超凡絕世之智,何不縱橫天下七國,將我鷹王聖會發揚光大!」
楊鳳默然不語,騰彪急了,慌忙跪下,抱拳道:「我等願牽馬墜蹬,效犬馬之勞!」
他這一跪,峽谷里的其他人嚇了一跳,反應過來后,也都嘩啦啦跪下一片:「我等願牽馬墜蹬,效犬馬之勞!」
楊鳳哈哈大笑道:「都起來吧,大家大秤分金,大口吃肉便好!」
眾人站起,楊鳳令眾人安排好一應歸降事宜,依舊望遠不語。
騰彪性格直爽,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道:「鷹王若是看誰的腦袋掛脖子上不舒服,老騰明日便將他取來!」
楊鳳聞言,不由一笑,道:「你這樣天天喊打喊殺的,豈不是真把我鷹王會弄成了匪類?」
騰彪哈哈一笑,看着楊鳳,也不答話。
楊鳳知道瞞不住他,遂指著那天邊的祥雲道:「天下雖大,我等卻只是井底之蛙,一輩子只能在地上蹦躂,不知那雲端之上是何等滋味。」
騰彪一驚:「難道鷹王想要修仙?」
楊鳳點頭道:「不錯,這個世間真正的主人,是那些飛天遁地的修士。不為修士,如何能翻雲覆雨,縱橫天下?鬧騰的再凶,終究是別人眼中的夏蟲罷了!」
騰彪默然良久,道:「那些人把控著修道要用的資源與功法,我們這些野路子出生的凡人,想要踏上這一條路,實在是難!」
楊鳳喟嘆一聲,再不多言。
雖然他已嚮往了太久,但任他有天大的智慧與才情,也想不出該如何踏上這一條修行路。
便在此時,三個嘍啰推著周雁回來到二人面前。
「快走!」
「別耍花招!」
楊鳳仔細打量了周雁回一眼,卻發現對方也在看他,那眼神好像在看一個奇異物品一般,看的他一陣頭皮發麻。
騰彪道:「怎麼回事?」
一個嘍啰道:「回左使!這是在蛟王會眾人手中發現的,這村姑說她是於台縣令周易的女兒,屬下怕有什麼不對,拉過來請鷹王發落!」
周雁回被擒之前,衣冠整齊,但被冷雨淋了一晚上,心情又兼悲痛,臉色便憔悴許多,加上身上髒兮兮的,嘴裏還塞著抹布,就不免與村姑掛鈎了。
「蛟王會帶來的?」騰彪眉頭一皺,看向另一個蛟王會嘍啰。
蛟王會嘍啰道:「回左使!這女子在安下營寨,我等過路之時,將他們一鍋端了。只留下這個女子,是我們……是楊蛟要留下做壓寨夫人的,一直帶到了這裏。
騰彪回頭看向楊鳳。
楊鳳摸摸鼻子,對面那女子的眼神實在令他消受不起,揮了揮手,示意將她嘴裏的東西弄出來。
「呸……」
「呼……」
嘴裏的東西一弄出來,周雁回立刻狂吐口水,而後大口喘氣,烏黑的大眼睛卻一直滴溜溜的盯着楊鳳直轉。
不知怎地,楊鳳見了她這樣子,就莫名的想笑,大仇得報的複雜之情一掃而空,開口嘲笑道:「一大早就碰見個蛤蟆,真噁心!」
周雁回正吐口水了,聞言瞪大了眼,道:「你說誰是蛤蟆?」
楊鳳道:「自然是說你。」
周雁回滿臉奇異,用手指指著自己,道:「你為什麼說我是蛤蟆?」
楊鳳道:「你不是蛤蟆,吐什麼口水?」
周雁回張牙舞爪的沖了過來:「你們這些亂法之民,舔血賊子,竟敢用抹布堵我的嘴……」
騰彪想要上前,楊鳳使個眼色制止了他,卻就洋洋然伸出一隻手,掌根抵住了周雁回的額頭。
前沖的勢頭被阻,還是以一個如此羞恥的姿勢,周雁回連忙收力,然而楊鳳多高的功夫,力道一伸,手臂一長,周雁回重心不穩,身體就收不回去。
這下好了,任她如何左突右沖,也脫不開那一座五指山。
折騰了半刻鐘,周雁回帶着哭腔道:「你放開了我!」
楊鳳只做沒聽到,自顧自問:「你是什麼人?」
周雁回好不懊惱:「你聾嗎?他不是說了,我父親是於台縣令,周易。」
楊鳳道:「他還說你是村姑,難道你也是村姑嗎?」
周雁回狠狠的瞪了那人一眼,恐嚇道:「待會兒要你好看!」
不知為什麼,在蛟王會眾人手中時,她嘴上雖然厲害,心中卻害怕的很。
而眼前這人不知比楊化父子厲害多少倍,又親手降服了蛟王會,然而在這人面前,她卻一點兒也不害怕,好像認定了對方不會拿自己怎麼樣。
想了一想,周雁回道:「你啰啰嗦嗦的,到底想把我怎樣!」
一旁的鷹王左使騰彪呵斥道:「大膽,便是你父親,也不該與我家鷹王如此說話!」
周雁回嗤笑道:「我父親也不敢跟他嗆聲?我告訴你,你別看他這麼厲害,我父親一隻手就能把他拍土裏出不來!」
騰彪大怒,還想說什麼,卻被楊鳳攔住。
楊鳳上前,伸手挑了周雁回下巴,看了一眼,道:「周易竟有這麼俊的一個女兒,真不愧是千萬凡人中跳脫出來的那一個,端的有靈性。」
周雁回又羞又怒,滿面通紅,道:「住手!你這登徒子,我還道你是什麼英雄好漢,原來也與那楊蛟一般,是個腌臢!」
楊鳳鬆了手,哈哈大笑道:「我哪裏是什麼英雄,不過一匪類,比不上你父親,上承王命,牧守一方,那是大大的英雄!你說的對,他若在此,一巴掌便拍死了我!」
周雁回見他如此坦誠的示弱,一時間不知怎麼答話。
又聽楊鳳道:「蛟王會事了,騰彪,你帶着弟兄們,去把蛟王會在江東的產業收拾一下,留下一般給他們,其餘一半我們拿着。」
騰彪拱手道:「領鷹王命!」
抬起頭來,看向周雁回,道:「鷹王,這女子……」
楊鳳道:「於台縣在淮揚府治下,周易是梁中台的膀臂,梁伯於我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情,我不能負他。是以,我親自送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