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寬恕的力量

三角眼望著這個美麗的女孩。

這個美麗的女孩卻望著洛克，走到他的面前，雙眼凝視著這個看上去充滿了痛苦的男人。

這個女孩就是瑪麗。

她看著這個自己一直在苦苦尋找的男人，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站在那裡望著他。

過了好久，才開口道：「你還好嗎？」

洛克沒有回答，甚至沒有看她一眼，只是站在那裡，臉上淌著冷汗，緊閉的雙唇似乎因為疼痛而顫抖。

「你怎麼了？」瑪麗臉上變色，走過去扶住她。

鐵牛道：「他身上有傷，很深的刀傷，可能又發作了。」

洛克的冷汗已濕透衣衫。

他的疼痛，並不完全來自身體上刀傷，更多的是來自心裡的隱痛——只是心中的痛不會要他的命，身上的傷卻已經嚴重惡化。

挑糞絕不是一份輕鬆的工作，他的刀傷一直都沒有收口，他卻連看也沒有去看過，有時糞擔挑在他的肩上時，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刀口又在崩裂，可是他一直都咬緊牙關忍耐著。

肉體上的痛苦他根本不在乎。

只可惜他的身體畢竟不是鐵打的，雖然他的意志還像鐵一樣堅定，可是身體卻已經垮下來。今天早上，他就發現自己身上的傷口，已經開始腐爛發臭，只要稍微動一下身體，就感覺全身發冷，不停地流著冷汗，然後身體又忽然變得滾燙。

每一處傷口裡，都似有火焰在燃燒。

他還想勉強控制著自己，勉強忍受著站立，可是他的身體已因痛苦而痙攣，只覺得整個人都在往下沉，沉入無底的黑暗深淵。

昏迷中他彷彿聽到有人在驚呼，可是又聽不清。遠方似乎也有個人在呼喚他，呼喚他的名字，那麼輕柔那麼遙遠，可是卻聽得很清楚——那是叮噹的聲音。

順著聲音望去，他似乎看到一條路，一條充滿金光的平坦大路，一直通向遙遠的聲音傳來的方向。

他想順著那條路去尋找叮噹……

一個落拓潦倒的年輕人，一個連淚都已經流盡的男人，他心裡究竟有什麼悲傷苦痛，不能向人訴說，要如此殘酷的折磨自己。

陽光艷麗，今天是晴天。

洛克並不是一直都在昏迷著，他曾經醒來過很多次，每次醒來時，都彷彿看見有個人坐在他的床頭，正輕輕的替他擦汗。

但他看不清那個人是誰，因為他立刻又暈了過去。

等他看清這個人的時候，窗外的陽光照進來，正照在她如烏雲般飄散下來的柔發上。

她的眼睛里充滿了關切和悲傷。

洛克又閉上眼，可是他聽得見她的聲音：「你既然已經醒了，為什麼還不肯看我一眼。」

她的聲音哽咽著，可是聽起來卻很平靜，因為她也在勉強控制著自己。

「我知道你心裡一定有很多說不出的痛苦，可是你也不必這樣拚命折磨自己。」

屋子裡很靜，聽不見別人的聲音，因為這裡只有他們兩個人。

洛克忽然睜開眼，望著面容憔悴的瑪麗，淡淡地道：「你應該知道我死不了。」

瑪麗點著頭，笑著擦去眼角的淚痕，道：「我當然知道你死不了，如果你要死，已經死過很多次了。」

洛克道：「那你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你這麼年輕，應該有很多事情等著你去做，不應該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我哪裡也不去，什麼也不做，陪著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事情。」瑪麗道：「從今天開始，我一步也不離開你，再也不會離開你。」

洛克臉上又出現了痛苦的神色，一雙眼睛盯著她，似乎很想看透她的心，過了好久才開口：「你什麼時候決定的？」

瑪麗道：「在你昏迷的時候。」

洛克閉上眼，心裡又開始刺痛。

他如果還有眼淚，現在就很可能流下來，可是他的淚早已在沒有人看見的時候流干。

他又想離開這裡。

他一定要離開，就算是爬，也得爬出去。

因為他已經知道瑪麗對他的感情，可是他既不能接受，也不願傷她的心。

他絕不能再讓她傷心。

瑪麗看著他，彷彿已經看透了他的心，道：「你是不是又想離開了？」

洛克沒有回答，卻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站起來，大步走出去。

瑪麗並沒有阻攔他，她知道這個男人身子是鐵打的，意志和決心更是鐵打的，根本就不可能改變。

她連站也沒有站起來，可是眼裡已有淚光。

洛克沒有回頭，他的體力絕對無法支持他走遠，他的傷口又裂開，痛徹心腑，但是他不能不走，就算一走出去就倒在路邊，像一條死狗一樣爛死在那裡，他也不在乎。

想不到還沒有走出門，羅漢就擋在了他的面前。他的眼睛帶著關心和敬服，還帶著深深的責備，道：「你想去哪裡？」

「你這個樣子還能去哪裡？」羅漢伸出手抓住他的雙肩：「你只要走出去，就一定會死在路上，還不回去躺下。」

洛克凝視著他，沒有說話。

他忽然用盡全身力氣，從羅漢的身邊衝過去，有些事既然無法解釋，又何必去解釋。

門外是一條窄巷。

窄巷中陰暗而潮濕，連陽光也照不到這裡來。

洛克咬緊牙根，忍耐著痛苦，迎著冷風走出去，巷口裡卻有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走進來。

一個血淋淋的人，身上的衣衫被鮮血染紅，臉上的骨頭也已碎裂。

「鐵牛！」

洛克失聲驚呼，沖了過去，鐵牛也沖了過來，兩個人互相擁抱。

鐵牛道：「你的傷還沒有好，為什麼走出來？」

他自己的傷已經很重，但是並不在乎，他更關心的還是他的朋友。

洛克咬緊牙，道：「我……我……」

他看著鐵牛身上的傷，無法再繼續說下去。

鐵牛道：「你難道還想要離開？」

洛克的牙咬得更緊，道：「我不走，哪裡也不去。」

六處刀傷，五條打斷了的肋骨，可是這個鐵牛竟然還能站著走回來，就連羅漢見到也禁不住動容——只有鐵打的漢子才能支持到現在還不倒下。

洛克看著他，道：「你身上的傷怎麼來的？」

鐵牛笑著道：「我不小心跌了一跤，從很高的地方跌落下來，就變成了這樣。」

洛克指著他身上的刀傷，還有斷了的肋骨，道：「你從哪裡摔下來，會變成這個樣子？」

鐵牛沉默。

他知道就算是一個瞎子也看得出，這樣的傷絕不是從高處跌落造成的。就算從七八丈高的地方摔下來，也絕不會傷的這麼重。

洛克盯著他，道：「你是被誰打傷的？」

鐵牛又在笑：「我真的是跌傷的，又有誰會打傷我？」

洛克道：「就算你不肯告訴我，難道我就不會自己去問？」

鐵牛的笑容僵硬，板著臉道：「就算我是被人打傷的，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你去問。」

一直遠遠站在窗口的瑪麗，忽然走過來道：「因為他怕你去了也會挨揍。」

洛克道：「我……」

瑪麗打斷了他的話，繼續道：「可是你不需要為他擔心，因為他馬上就要離開這裡，就算你真是為他挨的揍，他也絕不會為你出氣。」

洛克的心沉下去，熱血卻湧上來。

現在他已經明白他的朋友是為了什麼挨的揍，他並沒有忘記那雙兇惡的三角眼。

他回過頭，望著不遠處站著的羅漢，道：「你怎麼沒有把他們三個人丟進江里喂王八？」

羅漢沒有說話，一雙眼睛卻望著瑪麗。

洛克也望著瑪麗，道：「為什麼這麼做？」

瑪麗道：「為了讓你留下。」

洛克明白了。

——一定是她讓羅漢放過這三個人，因為她知道這三個人一定會找鐵牛的麻煩。

——鐵牛的麻煩就是洛克的麻煩。

——這個麻煩不解決，洛克是一定不會離開。

「你不要怪她，我也是同意這麼做。」羅漢道：「因為我們實在是想不出辦讓你留下來。」

他走過去，看著鐵牛的傷勢，道：「但是我保證，如果他們還敢再來，我就一定會要他們的命。」

「你想要誰的命？」一個人從巷子口走進來，冷冷地道：「聽說這裡出了一個假羅漢，我就忍不住來看一眼，究竟是什麼人有這麼大膽，連他的名字也敢冒充。」

這是三角眼的聲音。

來的還不止一個人，兩個腰間板帶上插著刀的年輕人跟著他，還有一個也是光頭，頭上點著九個戒疤，同樣身穿一身黑袍，打扮像極了羅漢的人站在他們後面，手裡拿著一串鴿蛋大小佛珠不住地揉搓著。

三角眼伸出大拇指，指著身後的光頭和尚，道：「這位就是我說的羅漢，他的名字我想你們一定也聽過，神仙窩裡的龍頭大哥，過去杜嘯山唯一不敢惹的人就是他，就連那個不要命的洛克也要讓他三分。」

鐵牛看著這幾個人，又望了一眼洛克，輕聲道：「他們說的洛克，難道就是你？」

洛克不知道應該點頭還是搖頭。

原來這個三角眼並沒有吹牛，他真的認識羅漢，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認識的是假羅漢。

羅漢忍不住笑了，他笑著道：「如果你是羅漢，那我是誰？」

瑪麗也忍不住笑起來，她沒想到這件事竟然變得這麼滑稽，就連她演過的話劇情節也沒有這麼離奇和精彩。

她笑著道：「現在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誰！」

洛克沒有笑。

他冷冷地道：「你們誰打傷了鐵牛？」

三角眼冷笑著道：「是我。」

他說著話就忽然轉身，反手一掌向洛克臉上打去，可是這一掌還沒有打出去，羅漢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羅漢的手沒有用力，三角眼卻感覺自己的手腕上的骨頭幾乎要斷裂，忍不住大聲嚎叫著跪在地上。

他不是在求饒，而是實在忍受不了手腕上的劇痛，身體癱軟在地上。

洛克道：「還有誰打過鐵牛？」

「還有我。」假羅漢走過來，看著羅漢，道：「聽說你是羅漢。」

羅漢鬆開手，道：「沒錯。」

假羅漢道：「你這是在找死。」

死字說出口，假羅漢已狂吼著，手裡的佛珠帶著強勁的風聲橫掃過來。

他手裡的佛珠竟然是生鐵鑄成。

洛克還沒有起身，羅漢就大聲道：「他是我的，你不要和我搶，那三個人交給你。」

說著他就伸出手接住佛珠，口中喝一聲：「斷。」這一串生鐵佛珠就立刻散落在地上，假羅漢手裡只剩下一根串聯佛珠的鋼絲。

假羅漢怔住了，看著自己手中抖動的鋼絲，臉上開始變色。

羅漢站在那裡，手中還握著一顆佛珠。

洛克不能站的很穩，可他還是站了起來，標槍般筆直地站在三角眼面前，面對著三角眼的刀尖，道：「是你打傷的鐵牛？」

他的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充滿了憤怒。

三角眼冷笑道：「你想怎麼樣？難道還想替他報仇？」

「看你的樣子站也站不穩，還想為他出頭。」他冷笑著繼續道：「你難道也想變成他那種樣子？」

他的話剛說完，就聽到了假羅漢的一聲慘叫——羅漢手裡的佛珠脫手飛出，在這個假羅漢轉過身剛想逃的時候，打在他的腰椎上，現在已癱軟在地，想站卻站不起來，瞪著一雙眼睛驚恐地望著羅漢。

他現在相信眼前這個人就是真羅漢。

三角眼吃驚地看著洛克，道：「你……你們是什麼人？」

瑪麗走過來，笑著道：「如果那個人真的是羅漢，你覺得這個人會是誰？」

三角眼突然轉身逃走，因為他已經想到了眼前這個連站也站不穩，還曾經挨過自己一巴掌的男人，應該就是那個不要命的洛克。

如果那個光頭和尚是羅漢，這個男人就一定是洛克。

三角眼還沒有來得及邁出腿，羅漢就擋在他們三個人面前。

三角眼道：「你……你敢動我？」

羅漢笑了，道：「那個羅漢我都動了，為什麼不敢動你？」

三角眼後退著道：「你……你們想怎麼樣？」

「他們三個是你的，你想把他們怎麼樣？」羅漢望著洛克：「你朋友的仇，當然要由你來報。」

三個人驚慌地望著洛克。

洛克卻沒有望著他們，一雙空洞的眼睛里彷彿沒有任何錶情，又彷彿充滿了痛苦。

癱軟在地上，已經滿面淚痕的假羅漢，突然嘶聲嚎叫著：「拿你手裡的刀宰了他們。」

他現在恨極了眼前這幾個人，因為腰椎上的傷已經不痛，可是下肢卻完全失去知覺，就好像這兩條腿已不是自己的，無論是掐還是打，都感覺不出來。

他知道自己殘廢了。

三角眼看著他痛苦的樣子，竟然連手裡的刀也握不住，就在刀落在地上的同時，人也跪在地上。

這一次他不是癱軟在地上，而是真的跪地求饒。他不想自己也像假羅漢一樣變成殘廢，他知道自己如果也變成那樣，可能會比死更痛苦。

另外兩個人也跪在地上，身體軟的像一灘泥。

洛克看著鐵牛，道：「你現在可以報仇了，你就算把他們三個殺了，也沒有人會怪你。」

他望著鐵牛，等著他做出決定。

鐵牛忽然道：「你們走吧！」

三個人跪在地上望著他，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誰也沒有站起來。

三角眼垂著頭，似乎不敢面對他的眼睛，過了好久才慢慢地道：「你真的放我們走？」

他的臉在陰影中，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卻可以聽出他的聲音里的感激和悔恨。

寬恕是一種力量，可以讓人發生很多意想不到的改變。

鐵牛道：「沒錯！」

「你們也是為了生存，雖然可恨，卻不該死。」

他望著眼前的三個人，道：「只是希望以後我們以後能做朋友。」

三角眼抬起頭，眼中出現淚光，大聲道：「我們以後跟著你怎麼樣？」

鐵牛愕然。

羅漢大笑著走過去。

「如果以後有人敢欺負你，你就報我的名字。」羅漢走過去拍著他的肩，道：「就說你是羅漢的的朋友。」

鐵牛笑了，用力點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