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沒用的男人

清晨。

濃霧籠罩著黃浦江，也籠罩著擠滿人的碼頭。

碼頭上有各式各樣的人，在等待著各式各樣的工作，只要有錢賺，他們願意做任何事情。

他們沒有理想，沒有羞恥，也沒有道理，只知道沒有錢，家人的肚子就會挨餓。

沒用的男人也在這群人中。

他蹲在地上，用兩手捧著一隻碗在喝粥。

這裡有各式各樣的小吃，只要你能想到的，在這裡都可以找到。

只是每一樣東西都要拿錢去買。

他很餓，可是他只能喝這碗清可見底的稀粥，因為他的口袋裡只剩下一個窟窿，唯一的銅板已經拿去買了手裡的這碗粥。

他希望在這裡能找到一份工作。

因為他要活下去——現在他才知道一個人要活著真的很不容易，謀生的艱苦，更不是他以前可以想象得到的，一個人就算要出賣自己的體力，也一定要有人介紹。

可是他沒有人介紹。

泥水匠有自己的一幫人，木匠有自己的一幫人，甚至連挑夫和苦力也有自己的一幫人，不是他們自己幫里的人，休想找到工作。

他已經餓了兩天。

這兩天他連那一碗清可見底的稀粥也喝不起，只能站在碼頭上喝風。他已經堅持不住了，站在那裡搖搖晃晃，就算吹過來一陣風都會讓他倒下去。

現在真的有一陣風吹過來，他眼看著就要倒下去，忽然有一隻手伸過來扶住他，問道：「挑糞的活你干不幹？」

「五分錢一天，干一天給你一天的錢。」這個人用他那沾滿穢物的臟手遞給他一個饅頭，笑著問道。

沒用的男人看著他，連一個字也沒有說，只是接過饅頭塞進嘴裡，然後拚命點著頭。

他只能點頭，不停地點頭，因為那個饅頭已經噎在喉嚨里，憋得他連氣也喘不過來。

這個人又用他那隻臟手遞給他一個水壺，那是他自己的水壺，上面也沾滿了穢物，可是沒用的男人毫不猶豫地接過去，拔出塞子就把壺嘴放進嘴裡，仰頭喝下幾大口水。

然後擦著嘴看著眼前的這個人。

這個人叫鐵牛。

鐵牛真是壯的像一頭牛，可是也傻的像一頭牛，因為他從來也沒有聰明人那麼多心機。

他矮小，粗壯，醜陋，結實，高興的時候就會開口大笑，露出滿嘴白牙，左臉上的刀疤就在笑容中扭曲。這是一條很長的刀疤，是在這碼頭上為了生存，拚命搶奪活計時留下的痕迹。

他一直在看著這個男人，已經餓的快要倒下的男人。

中午休息的時候，他坐在沒用的男人身邊，道：「你看著已經餓了有好幾天。」

沒用的男人點頭。

鐵牛道：「如果我不扶住你，剛才那陣風都可以把你吹倒，我見過挨餓的人，卻沒有見過像你這麼餓的，看來你也是一個好人。」

「為什麼像我這麼餓的人就一定會是好人？」沒用的男人道：「難道好人就一定會挨餓？」

鐵牛道：「像你這樣的人，還會餓成這個樣子，一定是不偷也不搶，這難道還不是好人？」

沒用的男人淡淡地道：「也許我只是不敢去偷，也不敢去搶，所以只能挨餓。」

鐵牛笑著撩開他的衣襟，道：「你身上的這些刀疤，就足以說明你可以去偷，也可以搶，只是你沒有去做。」

沒用的男人合上衣服，低頭不再說話。

鐵牛道：「剛才我扶著你的時候，看到你身上的刀傷把我嚇了一跳，受了那麼重的傷居然還能活下來，你真的很幸運。」

沒用的男人頭垂得更低，看著自己沾滿糞汁的褲腿和鞋子，苦笑著沒有說話。

鐵牛道：「這是一份很吃力的工作，我本來擔心你的傷勢會挨不下來。」

沒用的男人道：「可是你還是找了我。」

鐵牛道：「因為我剛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也像你一樣，連挑糞的工作也找不到。」

他從身上拿出一個紙包，裡面有兩張粗麵餅和一整條咸蘿蔔，他分了一半給沒用的男人。

沒用的男人接過來就吃，連一句感謝的話也沒有。

鐵牛看著他，臉上忽然露出了笑容，道：「看你的樣子，現在一定還沒有住的地方。」

沒用的男人道：「有。」

鐵牛道：「哪裡？」

沒用的男人指著遠處的一處公園，道：「我就睡在那裡的一條長椅上。」

「如果不嫌棄，你可以到我那裡住。」鐵牛道：「雖然很簡陋可還是能遮風擋雨。」

他抬頭望著天，道：「看樣子今晚又要下雨。」

沒用的男人道：「你讓我去，我就去。」

鐵牛大聲道：「你如果不怕臟，就可以去。」

鐵牛的房子看上去就像一個牛棚，雖然有牆也有瓦，可是卻比牛棚也強不了多少，他們回去的時候，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正在廚房裡煮飯。

鐵牛道：「這是我娘，一直跟著我。我也沒有出息，這麼大了還找不到媳婦伺候她，每天還要她來給我煮飯。」

「可是我娘做的飯菜確實很好吃。」他很快又自豪地笑道。

沒用的男人看著鍋里用菜和糙米煮的濃粥，也笑道：「我已經嗅到香味了。」

老婦人笑了，慢慢地替他添了一大碗，沒用的男人接過來就吃，也沒有說一個謝字。

鐵牛臉上露出滿意之色，道：「你叫什麼名字？」

沒用的男人搖頭，道：「我沒有名字。」

鐵牛道：「你一定是不想說，一個人怎麼可能沒有名字？」

沒用的男人臉上出現了愧疚之色，放下手中的粥碗，獃獃地發愣。

老婆婆用手中的木杓用力敲在兒子的頭上，敲的很響，看得出用了全力，她一邊敲一邊教訓兒子：「給你吃還堵不住嘴，這麼多話怎麼連個媳婦也找不到。」

然後她帶著歉意地捧起粥碗，放到沒用的男人手中，道：「快吃吧，我這個兒子不會說話，請你不要介意。」

沒用的男人臉上的愧疚之色更深，話到嘴邊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忽然間覺得有什麼東西從胸中湧上來，把他的喉嚨塞住了。

他從老婆婆手中接過粥碗，看著正在用手摸著頭傻笑的鐵牛，忽然脫口道：「洛克。」

「我的名字叫洛克。」沒用的男人道。

他說出這句話，整個人就立刻變了，變得像一頭從深林里突然竄出來的猛獸，全身都散發著野性的鬥志和活力。

鐵牛看到他的樣子，忽然間感覺自己的心在顫抖，然後手也跟著顫抖，抖得竟然連手中的碗也捧不住，落在地上摔碎了。

老婆婆驚慌地拾起地上的碎碗，手也在顫抖，看著眼前這個突然間變化的男人，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過了好久，老婆婆才開口道：「不管你是誰，只希望你吃完了就快走，不要給我的兒子惹麻煩。」

洛克點著頭。

他在低著頭喝碗里的粥，喝的很快，頭也不敢抬，似乎害怕看到他們的眼神，捧著粥碗的手似乎也在顫抖。

老婆婆嘆了一口氣，道：「其實我也不想趕你走，可是沒有辦法。我看得出你殺過人，而且殺過很多人，身上一定有很多秘密。」

「只有殺過人的人才會有你這麼可怕的殺氣。」

老婆婆又在嘆息，然後看著自己的兒子，繼續道：「其實我也知道你是一個好孩子，殺過人的人不一定就是壞人，只是不放心我這個兒子和你在一起，擔心有一天惹上麻煩，等我死了就沒有人可以送終。」

說著他的眼中就出現淚水，渾濁的雙瞳，晶瑩的淚水，像一個母親心中永遠也不會消失的愛。

洛克點著頭，沒有說話。碗里的粥很快喝完，他起身向外走，可是鐵牛忽然站起來攔住他，道：「你不能走，至少現在不能走。」

洛克道：「如果我想走，誰也攔不住。」

鐵牛道：「你就算要走，也要等到明天早上吃飽了再走，就算你殺過人，只是和你住一個晚上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然後他看著老婆婆，希望她可以同意。

老婆婆點著頭道：「住下吧，外邊馬上就要下雨了，你這時候離開，也沒有地方可以去。」

鐵牛抓住洛克的手，用力握住，道：「如果沒有老娘，我也可能殺過人，這個世道有些人早就該殺，我只是擔心自己殺人以後就不能奉養老娘，才一直忍到現在。」

洛克不再說話。

後面屋子裡有一大一小兩張床，其中最乾淨最柔軟的是老婆婆的床，雖然小卻最舒服。

另外一張大床是鐵牛的。

和鐵牛這樣一個大男人擠在一張床上，肯定很不舒服，可是洛克卻一點也不在乎。那碗滾燙的熱粥喝下去，讓他整個人都舒服起來，這些日子裡積攢的疲憊似乎在一瞬間就釋放，很快就沉沉入睡。

天沒有亮，寒霧還很深。

老婆婆已經做好飯菜放到桌子上，然後就走出去，不知道去了哪裡，他們醒來的時候，已經看不到她的人影。

鐵牛看著桌上的飯菜，道：「她是不忍心看著你離開，獨自一個人躲出去，你不要怪她。」

洛克點著頭坐下來吃飯。

飯是糙米飯，菜確是一大盤紅燒肉，老婆婆一定很早就起來燉這鍋肉，否則不會這麼又酥又爛。

洛克吃著肉，沒有說話，鐵牛卻忍不住開口道：「我已經很久沒吃過她做的紅燒肉，沒想到今天終於吃到了。」

然後他就夾了一大塊肉放在洛克的碗里，笑著道：「你真有口福，以前肯定沒吃過這麼好的肉。」

洛克又在點頭。

他們很快吃完早飯，然後兩個人就迎著冷風走出門。

鐵牛道：「你想去哪裡？」

洛克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去哪裡，但是一定有地方可以去。」

鐵牛道：「你還是和我回碼頭，就算你不和我睡在一起，在一起幹活應該沒有問題，你到了別的地方也一樣找不到工作。」

洛克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停住了腳步，想了好久才繼續向碼頭的方向走去。

寒霧還未散去。

碼頭上擠滿了人，鐵牛和洛克又站在人群中。

忽然有三個人走過來，衣衫雖襤褸，帽子卻是歪戴著，腰上扎著一條板帶，上面還插著一把刀子。

洛克身上的刀傷似乎在惡化，還在發痛，痛得比昨晚更厲害。

三個人之中年紀比較大的一個，正在用一雙三角眼上下打量著洛克，忽然伸出手道：「拿來。」

洛克道：「拿什麼？」

三角眼道：「你雖然是新來的，也該懂得這地方的規矩。」

洛克道：「什麼規矩？」

三角眼道：「你拿的工錢，我分三成，先收一個月的。」

洛克道：「可是我連一個銅板也沒有。」

三角眼冷笑著道：「沒有錢就敢來這裡找活干，我看你是活膩了。」

他一巴掌打在洛克的臉上，然後就冷笑著道：「沒有錢就快點從這裡滾出去。」

洛克低著頭，咬牙沒有說話，只是嘆了一口氣，過了好久才開口道：「如果沒有活干，哪裡來的錢交給你們？」

三角眼又打出一巴掌，可是這一次沒有打在洛克的臉上，而是抓在了鐵牛手中。

三角眼一怔，他沒想到這個平時忍氣吞聲的老實的人，今天竟然敢抓住自己的手。

鐵牛放下他的手，笑著道：「三位大哥，他是新來的，不懂規矩，他的錢我來交。」

三角眼看了他一眼，道：「他的錢你來交？」

鐵牛笑著點頭。

三角眼道：「看來你小子發財了，既然這樣，從今天開始你的錢我就多收一倍，別人抽三成，你就要抽六成。」

鐵牛一聽就急了，大聲道：「這怎麼行？家裡還有老娘，你們抽去了六成，讓我們怎麼活？」

三角眼冷笑道：「不但你要抽六成，就連他也要抽六成，要不就滾出這個碼頭。」

他的手指著洛克的臉，眼睛卻盯著所有的人。

鐵牛大聲道：「你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啊？」

三角眼大笑，忽然一腳踢向鐵牛，這一腳又快又狠地踢在他的襠上。

鐵牛痛的彎下腰。

三角眼道：「不給你點苦頭吃，你也不知道天高地厚，竟然還敢擋老子的橫。」

三個人都準備動手。

就在他們拔出刀子的時候，忽然有個人從人群中闖了出來，擋在他們面前，用他的胸口擋住了三個人手中的刀子。

三角眼後退了半步，大聲道：「你是什麼人，少管閑事。」

這個人道：「如果你們不馬上滾，我就把你們全丟進江里喂王八。」

三角眼道：「你知道我是誰？」

這個人冷笑。

三角眼道：「你可聽說過羅漢？」

這個人一怔，過了好半天才開口道：「你認識羅漢？」

三角眼顯得很得意，道：「我就是羅漢的小兄弟，你如果得罪了我，絕對沒有好下場。」

這個人哈哈大笑，道：「你知道我是誰？」

三角眼搖頭。

這時從人群里走出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美得就像天上的仙女，一雙藍色的眼睛就像陽光下海水的顏色，雪白的肌膚像冰雪一樣潔白晶瑩。

她笑著道：「他就是你說的那個羅漢。」

三角眼這是才發現，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人頭上沒有一根頭髮，卻清晰的點著九個戒疤，一身黑色的長袍在晨風中飛揚。

他忽然想起，羅漢也是一個和尚，和眼前的這個人很像。

難道他真的是羅漢？

三角眼的額頭冒出了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