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廿年尋根遇故交,故交迂腐仍依舊

2廿年尋根遇故交,故交迂腐仍依舊

竹海開門提進水來,開始洗漱,望著水中自己也已早衰的影子,尚文的秉性、身世又歷歷呈現在他眼前。

解放前,他父親尚農靠教私塾維持生計,貧病交加,中年病逝。尚文只上了一年初中,就被迫輟學。解放后他先參加土改、義務掃盲工作,後轉為小學教師。他積極上進,工作拚命,土改中就入了共青團,不久便擔任了過虎崗鄉團支部書記。他,聰敏過人,思維往往另闢蹊徑,思考出一些別人意想不到的新東西。他不修邊幅,性情毛躁,思慮不周,往往鬧出許多笑話來。每天天才蒙蒙亮,他即從床上跳起來,邊走邊扣紐扣,往往扣子與扣眼對不上號,褲腿一隻高高捲起,一隻垂下;洗臉往往隨便抹一把,有時,昨晚寫字不慎在臉上抹上的墨跡,仍原封不動地留下。不過,人們並不因此覺得他魯鈍,反而認為他憨厚可愛。

最讓竹海忍俊不禁的一件事,至今想起來,他仍然會笑出眼淚。那是聽說他與同校老師柳沛雲相好的時候,他竹海想助他一臂之力,周末就邀了同學兼同事的永遠、黎疾等幾個去湊興兒。到洪家垸完小后,大家呼叫了一圈,不見他與柳沛雲的影子,都以為他們回家幽會去了。大家想來個突然襲擊,發現他們鮮為人知的秘密,就十萬火急向尚文家趕去。經人指點,走到了尚文的屋前,門洞開著。轉身往後瞧,遠處一株桃樹的後面,有個瘦長的影子在晃動,顯然那是尚文在勞動。原來春來久旱,好不容易才盼來一場透雨,尚文趕回家種菜,哪裡有他們想象中的卿卿我我的**的場面。

他們見狀,便拿了勞動工具,呼喊著趕去幫忙。走過去一看,眼前的景象不禁讓他們驚呆了:他們怎麼也想不到這單調的湖洲上,竟有這麼一泓構圖巧妙、韻味幽雅的聖水!一圈約莫一丈等寬的玻璃似的碧水,環繞著一塊與錢幣一樣圓的寬闊的黑土地,「錢幣」周邊等距離種植著一圈桃樹。時值暮春,灼灼如一團團火的花兒,倒映水裡,依偎著藍天白雲。美極了,美極了!這簡直是天上織女梳妝時,不慎墜落到人間的精美絕倫的玉環。似環形玉帶的水上,正對尚文家門,蟬聯地架著兩塊寬尺許的青黑石板,那不是這塊玉環的綬帶么?在這兒活動,人在天上走,影似鏡里晃,讓你感到五臟六腑都在這聖潔的水裡濯洗過一般。尚文光著膀子在桃花中翻耕,不禁使人想起河漢那邊的牛郎。

尚文聽到呼聲,丟下鋤頭,奔過「綬帶」似的石橋,和他們擁抱在一起。大家說這水塘、這菜地,如玉環、如銀圓,這般圓,這般亮,簡直是用精密的圓規繪圖,再精心打磨出來的精緻的玉器。大家都誇讚尚文是「繪圖」的高手,「琢玉」的巧匠。尚文憨厚地搖著頭說:

「我,我,我哪有那個能耐!這是我爸爸媽媽的傑作,爸爸叫它桃花島。據我媽媽說,這裡原是個牛澰水的污水坑。是我爸爸執意要擴建成水塘,供我媽媽洗菜涮衣的。開始我爸爸準備把它建在家門口,可是門前的這丘大田是大地主曹百萬的,就是你在地上擺上銀圓,他也不會賣給你,何況我們家很窮。沒辦法,便只好捨近求遠,繞過這丘田,將水塘掘在這裡。我爸爸是教書的,身體瘦弱如蒲柳,平日挑水都仰仗媽媽。可是不知是什麼原因,這次我爸爸一意孤行,『繞指柔』竟然變成了『百鍊鋼』,每天放學之後,他便一肩挑星月,干開了。開始,我媽媽堅決反對,可她見我爸爸變成了九牛也拉不回的瘋牛,也只好發瘋似的跟著我爸爸起五更,斗雨雪。從我未出世時動工,不知經歷了多少個春秋,才掘出了這眼塘。其時正是抗日戰爭爆發后的一九三八年,洪鷁老師回到家鄉教書,著手改建自己莊園,從外湖修條能行船的水道通到庄內,從外地運回大量的削鑿整齊的石塊。早年,我的祖父在家鄉設帳授徒,洪鷁老師與我的爸爸小時曾經同學。洪鷁老師聽到這個故事,受到了極大的感動。他無償地支助了兩船特意削鑿了的砌面圓弧形的石頭,及兩塊尺多寬丈多長的青石板,還派來了石匠,才砌起了整齊的塘岸,搭建了通往塘中菜地的石橋,建起了這眼玉環似的水塘。掘這眼塘,我沒有鏟一鍬土,怎麼能說我是『繪圖』的高手,『琢玉』的巧匠?種植這些桃樹,我倒是參加了,我爸爸挖好了坑,要我用小手扶著樹,他培土。我非常喜愛這些樹,特別是桃花盛開的時候,我每天都要上島兩三回,數樹三五遍。積年累月,反反覆複數,十二株。至於這菜園為什麼要修成這樣子,我問爸,爸不說;我問媽,媽紅了臉。你們真要問明白,那麼,你們,你們就只能去問我媽。至於今天,既然你們來幫忙,那就得忙,走,給我挖土下種去!」說著,便推著竹海他們走向石橋。

「尚文,你爸爸身體荏弱如蘭,而意志堅強如鋼,可敬呀,真可敬呀!尚文,你應該為有這樣的爸爸而真感到驕傲!」尚文講的故事,讓永遠感動得熱淚盈眶,他不禁脫口誇讚道。

聽了永遠的誇讚,尚文停住了腳步,熱淚刷刷地墜落下來,他泣不成聲地說:

「可敬?驕傲?年復一年的重擔壓垮了我爸爸的身子,奪走了我爸爸的生命!而將一座貧困的大山,壓在柔弱的我媽的肩上,永夜的哭泣,無窮的悲嘆,將我媽媽推向了崩潰的深淵。要不是還有才十三歲的我在,我媽早就隨我爸爸命歸黃泉了。」說到後來,尚文如長夜孤雁的哀鳴,哽哽咽咽痛哭起來。此刻大家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震撼,誰也沒有吱聲,走過石橋就默默地勞動起來。

勞動了好一陣,大家沉重的心情漸次輕鬆了。黎疾有意撥開籠罩著大家心頭的沉重的烏雲,他丟下鋤頭苦笑著說:

「尚文呀尚文,自古以來,天子不遣餓兵。可你還未當『天子』,就差遣起『餓兵』來了。尚文!我得提醒你,帝王的宮殿就是在『餓兵』饑民的怒吼聲中倒塌的!」

聽了黎疾的話,尚文才記起媽媽不在家,他是該回去做點吃的東西給大家吃。於是他十分歉疚的說

「竹老師,永老師,我忘了,今天我媽見我回來了,趁機走親戚去了。現在我這個不是『天子』的『皇太子』,是要弄點東西給你們這些『餓兵』塞肚皮!」說完,便甩手揚長走過了石橋。

過了許久,大概吃的有了著落,尚文就用手撮成喇叭筒,高聲喊他們回去。走了這麼遠的路,又搞了這麼久的勞動,早已饑渴難耐,大家丟了鋤頭就走。

尚文家本來十分貧寒,罈子里雖還有米,可沒有菜肴,做了飯客人也不能下咽。他想,日前買的麵粉應該還在,不如燙點粑粑吃。他翻遍櫥櫃壇罐子,總算把麵粉找出來了。可是調麵糊的時候,水放多了,麵糊太稀燙不成。他又四處搜尋,總算在碗櫃的下層,又找到一碗麵粉。倒入原來的麵粉糊里,稀稠恰好適度。燙出來的粑粑,黃嫩嫩,噴噴香。大家進門見了,饞涎橫流,再也耐不住了。來不及洗手,黎疾就搶著抓了一塊往口裡塞。可這下糟了,張開的口,再也合不攏來了,因為這東西比未成熟的苦李還苦澀,連口腔舌頭都被弄得麻木了,才到喉邊,就反堵出來。大家分析,覺得後來找出來的不是麵粉,是石灰。此時尚文突然又記起了過去母親用石灰水做蒸雞蛋的事。他想,雞蛋里放了石灰,味道鮮美;反過來,石灰里摻入雞蛋,味道也一定不錯。這正如一加二等於三,反過來,二加一不同樣等於三么?於是他又翻箱倒櫃,從一個砂罐里找出五個雞蛋,隨即磕開混入麵糊中,攪拌均勻,倒入鍋里燙熟,端給大家吃。可是味道苦澀、口舌麻木,仍然依舊。尚文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尷尬苦澀地笑著說:

「我媽用石灰蒸蛋,鮮嫩可口;怎麼我在石灰里摻入了雞蛋,卻不能吃?真的世道變了,老黃曆不中用了。」

他忙了半天,才弄出這玩意兒,還有什麼可指責的,大家只好枵腹興嘆,黎疾幽默地說:

「海市蜃樓,可望而不可即。我們尚文做的粑粑,雖不能吃,但可察其色,觸其滑,聞其香,可望而又可即,遠遠勝過海市蜃樓。尚文啊,這真是天上人間,絕無僅有的偉大創造!」接著大家一陣大笑。最後,就只好重煮一鍋白飯,從酸水罈子里夾了幾個酸蘿蔔,大家胡亂地吃一頓。

這事不脛而走,沒多久,就傳遍了過虎崗。並由此加油添醋,帶出了他父親的一些笑話來。說他父親年紀未老身先老,著實迂腐憨厚得可愛。他父親眼睛高度近視,不戴眼鏡,十步之內,不辨牛馬。但他彬彬有禮,不管走到哪裡,逢人便問:「先生尊姓大名?」待對方通名后,他便大聲稱頌:「先生,久仰,久仰!」一次,他在路上遇著妻侄,也十分嚴肅地照問照呼,弄得妻侄啼笑皆非。最滑稽可笑的,還是一件赴宴歸來迷路的事。那天他出門后,怕回家走錯路,萬分躊躇之際,忽然記起了陶明寫的《桃花源記》里的漁人來了。他想,漁人走出桃花源時,對走過的路,想「處處志之」,可是沒有記準確,第二次來尋,最終還是沒找到路。因此,他這次出門要特別小心,處處留意。他跟著來請的人走時,便在去路的轉彎分岔處,牢記一個個最有特徵的事物,或一株大樹,或一棟高屋,或一堆沙石。筵宴間,仍沒有忘記暗暗地反覆誦記。待他喝足酒、應酬完畢后,已是冥冥薄暮。他乘著酒興走回來,開始,原來牢記的事物還很清晰,可越走醉意越濃,越走記憶便越出錯。幸好路上還有行人,經指點,又回到了正道。可走到最後一處,他實在糊塗了,他分明記得一眼塘的碼頭旁邊,有堆白石頭,石頭怎麼會突然不翼而飛呢?他繞著這眼塘,不知走了多少圈,極力想找出這堆石頭,可始終沒有找到。天已黑下來了,附近再也不見行人,他急得滿頭冒汗。幸好,此時他聽到了水聲,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便即刻往那裡趕去。他想,這麼晚了,還出來洗涮的,定然不是閨女,也不是老太婆,一定是個勞作極忙的中年婦女。於是,他便很有禮貌地上前焦急地問道:

「請問這位大嫂,到尚農先生家怎麼走?」

「老傢伙,你,你,你就是瞎了眼,也不會不認得自己的老婆吧?什麼大嫂大姐的,你灌多了黃湯,竟糊塗到這個樣子!」原來他呼的那位大嫂就是他的老婆,聽到他的可笑的發問,他的老婆春桃就大罵起來。他遇上這種尷尬情況,也只好硬著頭皮尷尬地解釋:

「老婆,我並不糊塗。我怕走錯路,死死記住這路的轉彎處,有堆白石頭,怎麼會突然不見了?」

「你,你,你真是未老先糊塗!那哪是什麼白石頭,那是我們家的那幾隻在塘岸邊休憩的白鵝!如今它們早進籠了,你到哪裡去找?白鵝是扁毛畜生,還知道回家,你一個大活人,連畜生都不如,真是氣死人!」他的老婆一邊解釋一邊罵。

這故事後來成了昆陽人茶餘飯後的談笑資料,尚老先生自然也成了盡人皆知的名人。直到他死後十幾年,他的逸事還掛在人們的嘴邊。誰又想到,二十年後,他的鮮活的兒子尚文又落入父親的窠臼,迂腐與乃父難分伯仲。這樣,尚老先生的這些逸事奇聞,自然移花接木,疊加在尚文頭上,成為奚落尚文的掌故。

這次去尚家後知道這些后,竹海想,尚文的爸爸種桃是想念尚媽,但桃樹為什麼只植十二株?水塘為什麼要修成這個樣子?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想等待尚媽媽回家時問個明白。可是一直等到薄暮降臨,依舊不見尚媽的身影,他們只好怏怏地回校去,因為第二天大家都要上課。以後竹海上大學了,又陰差陽錯,天涯海角,浪蕩幾十年,這事在他的心中,一直就成了迷團、心結。現在尚媽媽早已謝世,他怎好向尚文這個未老先衰的可憐人,再提及這件傷心的往事?

如今尚文的形貌雖已大變,但他對朋友的熱情依舊不減當年。昨天,他還像當年邀竹海吃蛇肉食時一樣,強拉硬拽,逼著他晚上到他家吃飯。二十多年過去,舊時的故友星散。如今人情薄如紙,對於落魄的人,親戚至交,邂逅掉頭,白眼相加,是家常便飯。像他這麼個痴情不改的朋友,實在難得,於是便滿口答應了。尚文見他應承了,他那龍鐘的老態竟一掃而光,枯井似的眼裡即刻射出了欣喜的光芒,像個孩子,轉身蹦蹦跳跳地走了。望著尚文遠去的背影,竹海痴痴地想,過去,尚文生活上不拘小節,不修邊幅,丟三落四,慮事極不嚴謹,但又往往出人不意,弄出些新點子來。不知今晚他又要弄出些什麼新玩意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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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街五十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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