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脅迫春牛分獎金 妙語紅梅戲淫賊

17脅迫春牛分獎金 妙語紅梅戲淫賊

階級鬥爭大會開過之後,緊接着,「放開肚皮吃飯競賽」開鑼了。在焦禮達的指揮下,幾個雄赳赳的大漢,在台前並列擺上八張八仙桌;幾位身姿窈窕的妙齡女郎,笑盈盈端上堆碗疊缽的肉和魚。台後立柱間懸掛着天藍的幕布,幕布上一行似朵朵紅雲的「放開肚皮吃飯擂台賽」的大字,組成形似彩虹的圖案。彩虹兩旁綴著醒目的對聯:

放開肚皮吃飯,幹勁沖雲天;

鼓足幹勁生產,肚皮填滿肉。

彩虹下一個古銅色的木甑,堆尖裝着堅硬如鐵砂的白花花的米飯,米飯上裊裊地冒着青煙似的熱氣,活像太上老君煉丹的八卦爐。八卦爐兩旁各放着一張矮而寬的桌子,有如豬八戒那兩片蒲扇耳朵。蒲扇耳上各放置一座台秤,蒲扇耳前各有一大籮筐大小一致的青花飯碗。兩個身着紅裝、儼若待嫁的姑娘,將盛好的飯過秤后,送到台前的八仙桌上。八仙桌上一碗碗堆尖的米飯,將魚肉堆成山的蒸缽團團圍困,眾星拱月,真像帝王祭祖祀天時的豐盛的牲禮。

此時台下如煮沸了的大鍋粥,咕嘟咕嘟地喧鬧着。當我走向主席台時,押軸戲就已開鑼了。焦禮達昂着頭,站在台前左側,像只驕傲的公雞,高唱起來:

「來賓們,鄉親們,現在我宣佈:『過虎崗區放開肚皮吃飯擂台賽』正式開始。我們區所屬四個鄉各選出的兩名參賽選手,同台競技,脫掉帽子比高低。為了保證公平公正,我們規定了下面幾條比賽規則:一、比吃時間三十分鐘;二、聞哨聲開始吃,再聞哨聲,即刻放下碗,違者取消參評資格;三、以吃飯的多少,決定優勝。選手們吃的每一碗飯的重量相等,最後沒吃完的那碗再過秤扣除,然後算出總重量。吃得最多的是狀元,依次推下去是榜眼、探花;四、狀元獎金四十元,依次推下去,二十元、十元。當場發獎。」隨即他將三條分別寫有狀元、榜眼、探花的緞帶,垂掛在拼成一列的八張桌子正中的三張桌子上,又分別用三個紅包壓着。此時,台下有人尖叫起來了:

「這幾個傢伙真走運,牛腸馬肚脹飽了,還有四十塊錢的獎金!」

「四十塊錢,四十塊錢能糴八擔谷呃!我們做一年田的收入,也只有這麼多收入。他們真走運!」台下民工的像餓狼閃著綠光的眼睛盯着緞帶紅包,叭咂著涎水如泉涌的嘴說。

焦禮達接連吼叫了幾聲「安靜」,並不見效,反而微波釀成了狂濤,喧鬧聲甚囂塵上。要是在平日,焦禮達會破口大罵。可今天貴客雲集,他怎麼還能撒野?他一時暈頭轉向,慌了手腳。只好抽出最後一張王牌,踮起腳尖,伸長脖子,聲嘶力竭地道:

「同志們,別吵了,別吵了!現在,請姚區長給我們作指示!」接着,他就帶頭鼓掌。情急之下,他忘了手中還拿着個喇叭筒,為了鼓掌,手一松,咣當一聲,喇叭筒掉到台上,又嚓啦一下,跳下台去,打到那個站在台下前排的、剛才滾下台的血肉模糊的大師父的肩上,折轉來,又掉到一位坐在地上的大嫂的頭上,掛住了她的頭髮。這位大嫂取下喇叭筒,狠狠地摜在地上,放開嗓子直嚷罵:

「唉喲!唉喲!痛死老娘了。吊**,你這隻龜崽子,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此時,台下一片喊打聲。那個剛才被打的大師傅,本來心中窩著把無名火,這下澆了桶油,即刻燃起了衝天大火:

「我日你奶奶的,『鳥**』,你天天橫煮爛吃,胖得像頭肉豬,連只喇叭筒也抓不穩?你剛剛打過老子,又要用喇叭砸老子,老子同你拼了!』說時,他抓起大嫂摜在地上的喇叭筒,憤怒地將它打過去。「當」的一聲,正正堂堂打在焦禮達小腿當面的脛骨上,他連連喊著「哎喲」「哎喲」,一跛一跛竄到後台去,真像條打折了腿的悲哀地吠著的狗。台下的人群憤怒地跟着吼起來:

「打死它!打死它!打死這條『鳥**』!」

賴昌見台下一片混亂,連忙走到前台。情急之下,他忘了自己的屬性是「十八」,竟摘下帽子舉著揮舞,光亮的頭上騰騰冒着熱氣,真像個才出籠的渾圓的饅頭。他用盡吃奶的力氣,跳起來狂嗥:

「農民兄弟們,請肅靜!請肅靜!『吃飯擂台賽』就要開始了,首先請我們敬愛的區長給我們作指示。」

可是,飢腸軲轆的農民,並不賣他的賬,嘴上仍洶洶如大海漲潮,越往後,波浪越高:

「『戴帽』鄉長,快戴上帽子,別打爛了電燈泡!」

「哈哈!哈哈!別打爛了電燈泡!」人海里,笑的狂濤,鋪天蓋地。

姚令聞知道賴昌無力回天,便只好赤膊上陣。他儘力壓抑自己心中的不快,裝出泰山壓頂色不變的持重穩健、若無其事的樣子,踱到主席台最前面,匆容地揮了揮手,對着喇叭口高喊:

「父老鄉親們,你們好!同志們!靜一靜,靜一靜!千萬不要讓這幾粒老鼠屎,攪骯了我們這一大鍋香噴噴的粥。不過,如果有人一定要和這幾粒老鼠屎攪和在一起,那麼,沒辦法,賴鄉長,我們就只好多帶幾個民兵把比這幾粒老鼠屎還臭的破壞分子揀出來。比賽前,賴鄉長讓我向大家講幾句。我看,先進行比賽,然後我們大家也放開肚皮吃,魚肉雞鴨,讓每個人吃過夠!」聽到說都能飽肚皮,大家咽下泉涌的涎水,稍稍安靜下來了,姚令聞就指著後面幕布上對聯,繼續說下去,「鄉親們,你們看看這副對聯吧。這就是社會主義、**的原則。放開肚皮吃飯,就是為了鼓足我們的衝天幹勁,讓豐厚的物質變為崇高的精神力量;鼓足幹勁生產,就是要求我們生產出更多的物質財富,物質財富極大地豐富了,那麼,奇香四溢的雞鴨魚肉,就能讓我們放開肚皮天天吃,餐餐吃,吃個夠。崇高的精神又變成雄厚的物質力量。這樣,良性互動,螺旋直上,社會主義、**就會像水和空氣一樣,時刻與我們為鄰結伴。到那時,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居住有洋樓,出門乘汽車:我們要什麼就有什麼,多好啊!因此,我們只能做手握乾坤、喝一聲叫高山低頭、一投足要河水讓路的英雄。不過,不過,捨不得兔子套不住狼,我們不鼓足衝天幹勁,社會主義**就沒指望。**說過,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何況今日建設社會主義,只不過要我們出一身汗,掉幾斤肉,並不要我們去死。可是,有些人就與右派分子同唱一個調子,說什麼鼓幹勁,逼着人沒日沒夜地干,就是秦始皇要大家當奴隸。這些人反*反社會主義,比右派分子還猖狂,我們用鞭子教訓他,只是給他提個醒,如果他們不改弦易轍,也會成為右派分子,變成腐爛的屍體,散發出毒害人靈魂的惡臭,那麼,除了將他們葬入墳墓外,革命人民不可能有別的選擇。人民群眾的覺悟是很高的,他們個個都有火眼金睛,能識別一切牛鬼蛇神,他們是我的千里眼,順風耳。你們大概想不到吧,鬥爭會跪在台前的兩個反*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分子,今天他們散佈的謬論,才幾點鐘,我們就聽到了,我們及時地給了他恰當的教育。我說,你們中間的那些蠢蠢欲動的人,千萬要小心呵!我說完了,現在比賽開始。」姚令聞狡黠地一笑結束了他的講話,仿效舊戲舞台上的王侯將相,踱著方步,轉身走向台後。台下又如蜜蜂窩一樣,哄鬧起來:

「哼!要什麼有什麼,說得輕巧。你姚令聞偷雞摸狗,玩了這個玩那個,家花玩膩了偷野花。我只要兩個老婆,你會給么?」一個青年翻著白眼怪怪地說。這兩句輕巧的話,像一塊巨石投入水中,即刻激起周圍的人嘿嘿地哂笑的浪花。此時,姚令聞也覺得自己無法扭轉乾坤,就要賴昌宣佈開始比賽。

賴昌吹起一聲尖銳的哨音,八名如山似塔的莽漢,身着武士裝,健步登場入席,有的像英武的武二郎,有的似莽撞的花和尚,新鮮的刺激,倒使喧囂的人海頃刻肅靜下來。接下來兩名外區的監督員也跟着入場,立於莽漢們的身後。賴昌司令,高高舉起信號槍,大聲莊嚴地喊著:「各就各位,預備——」然後信號槍發出一聲「叭!」焦禮達同時將手中舉起紅旗往下一揮,按下跑表。此時,勇士們如餒虎,似餓狼,猛撲過去,口舌叭咂叭咂密擂鼓,碗筷咚咣咚咣緊敲鑼。魚肉雞鴨白砂飯,突然似嘩啦啦的洪水灌進潰缺大垸里;似泥鰍鱔魚膩膩滑滑,通通溜進了深不可測無底洞,那勢頭,一時簡直沒有什麼偉力能阻擋。剎那間,山平了,海乾了,個個勇士的便便大腹,鼓脹得像個特大的篾絲籮,真正實現了千百年來農民夢寐以求的「『腹』如東海」的夢!

這種比賽很稀奇,魚肉雞鴨又有無比強大的誘惑力。觀看的萬人的貪婪的眼光,跟着勇士們舞弄如刀槍的瓢筷轉,又不斷地將泉涌的涎水往肚裏咽。煩躁激動的情緒被壓抑,他們仔細瞧,逐個比,只見這些食量大如牛的莽漢,瞪着牯牛的大眼,風馳電掣一般,將大塊魚肉塞進喉,好像吞下頭牛還不願抬起頭。不過瞧來不去,他們突然發現其中有個人不一樣,他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吞吃一碗鐵砂飯,再喝兩瓢湯。好像吃齋的和尚,不沾魚肉,好像初上門的女婿,斯斯文文。大家見他如此,人人恨得咬碎鋼牙:他們恨鐵不成鋼,個個怒斥這隻蠻牛不蠻,比蠢豬更蠢,空辜負了一生難吃一回的好魚肉。他們更恨選拔這頭蠢牛參比的伯樂瞎了眼,不識自己這匹千里馬,不讓自己入選,到今天比賽的擂台上顯身手,讓自己失去了獲大獎的好機會。大家恨他卻不認識他,認識他的人便知道,他便是平日狼吞虎咽的春牛。

可是,可是,時間不像斗轉星移,那般緩慢,而是電掣風馳,瞬息萬變。在這激烈競爭的關鍵時刻,人們發現,武二郎、花和尚們漸次成了不能貫穿魯縞的強弩之末,他們在鯨吞了三四盤魚肉、虎咽過五六碗米飯之後,任憑怎麼使勁吞咽,吃進口的米飯只往嘴外翻出,喝進肚裏的油湯也往外流,個個鼓目伸頸打嗝,真好像老鴨子在艱難地吞癟谷。倒是持之以恆、水滴石穿、處事不驚的春牛成功了。他還是吞咽一碗米飯喝兩瓢湯,一連吃了十二大碗。半點鐘到了,焦禮達手中的紅旗揮下,賴昌口裏的哨子吹響,大聲宣佈:「時間到!」此刻,別的勇士的勇氣已蕩然無存,個個都像那鼓氣蛤蟆,只能張口出氣。他們慢吞吞地放下筷子,昏沉沉地耷拉着腦袋,站在方桌後面,竟像歷經嚴刑逼供,被恐怖折騰得魂飛天外、魄散五方、等待宣判的罪犯。兩個外區的監督員,上前分別數了各人桌上的空碗,結果,春牛遠遠超過其他的人,一舉奪得了狀元。名次一經宣佈,大家都驚得目瞪口呆,失聲地嘯呼:哇,能吃十二大碗啊,牛腸馬肚也沒有這般大,簡直就是個白浪湖!姚令聞聽說春牛獲獎很高興,急忙趕到台前,莊重地給他授紅包,癩鄉長更激動,他笑容可掬,恭恭敬敬地為他繫上紅緞帶,焦主任帶頭為他熱烈地鼓掌。台上的掌聲,台下的喧囂,歡送著像懷胎十月的大肚堂客般的勇士,一步一步向台下挪。春牛的胃腸最沉重,企鵝般地艱難地挪著碎步,拉風箱似地呼呼喘氣,落在最後。

此刻,癩子鄉長小老鼠眼睛咕噔咕噔地轉着,三角臉似水波顫動,尷尬地笑着跟在春牛的後面,在春牛走下擂台後,他踮起腳尖,撮著尖嘴,急急忙忙咬着春牛的牛耳朵,似蜜蜂嗡嗡地嗡嗡地唱着輕快的歌:

「春牛啊,春牛,吃水不忘挖井人,發了財,別,別忘了兄弟的好處!」

這句話像根銀針扎進「人中」這個敏感的穴位里,春牛昏昏顢頇的頭,清醒了許多。他記起昨晚半夜后,迷迷糊糊中,覺得有人拖起他,把他拖到工棚外的月光下,絮絮叨叨對他說:

「春牛,我極力推薦你參加比賽,我還要當你的教練,精心指導你比賽的方法,保證你奪取狀元。我告訴你,那大魚大肉無論如何也不能多吃,因為魚肉吃多了,就是你有牛腸馬肚,也難再吃進多少米飯。你吃一碗后,只喝兩瓢湯潤潤喉,保證你一舉奪得狀元。到那時,春牛啊,你,你無論如何要把獎金,分一半給兄弟!」當時春牛還以為,放着讓人流口水的魚肉不吃,爭張紅紙(獎狀)不合算。癩子聞言指着他就破口罵:「你真是蠢豬笨牛,一根實竹子,圜心沒長一個眼。你知道嗎?四十塊錢的獎金,可以買一頭大肥豬。就是你能吃十斤八斤魚肉,又怎麼能比得上!」春牛這才猛然醒悟,中了獎他就發財了,連忙點頭哈腰,答應分給他一半。癩子走後,他回到工棚怎麼也睡不着,老想着這二十塊錢怎麼用?他要縫件新衣穿上,到村裏走走,讓那些笑他棉衣開花、單衫開窗的姑娘,對他刮目相看;他還要買兩段花布,送給上屋的那個他最喜歡的妹子,讓她換掉吊筋掛縷的衣服,顯出美貌來。於是,他們走到主席台後背人眼的地方,蠢牛就打開紅包,按事先的約定,給了癩子二十元。

可是,誰又料到癩子剛去,焦大又來了來。他把他拖到一旁,癩子剛才說過的話,他又說了一遍。春牛此刻着實犯難了,如果他再拿去剩下的一半,他剛才思前想後才定下的美好的計劃,豈不全泡了湯?豈不自己什麼也得不到,仍舊是一條寡褲帶?沒辦法,他只好把癩子剛來過的情況告訴他。焦大煩躁地對他憤憤說:「人說十八癩子點子多,一點也不錯,他居然跑到了我前頭!春牛啊春牛,你真是頭沒有腦子的大笨牛,你,你怎麼能答應給他這麼多?好了,好了!什麼也不說了,你就把餘下的分一半給我算了。」春牛想,小鬼不敬閻王,閻王就會要你的命。癩子、「鳥**」比閻王爺還狠十分,你不答應他們,他們會要你上刀山,下油鍋,夠你受;你若答應他,他們吃過魚肉之後,還能讓你喝口湯。於是只好又分一半給鳥**,手中緊緊攥著僅存的十元。想起這些,他除了煩惱,還是煩惱,中了狀元,也沒有一絲兒高興。

此時,台下的吁聲浪笑沖雲天。大家翹起大拇指稱讚,「誰說春牛蠻?誰說春牛蠢?幾缽魚肉能值多少錢?紅包里的四十塊錢,足足能買一畝田。春牛的心似比干多一竅,足智多謀賽諸葛。只有那橫吞魚、豎脹肉的大傻瓜,才是地地道道的蠢牯牛。」當春牛挪到台下時,幾個與他要好的,你推一下,我打一拳,又把他扳倒,幾個人舉起他,拋向空中。都說,中了大獎,不請兄弟喝酒,不夠朋友。那狂歡勁兒,真賽過正月十五鬧元宵。早該下山的紅日,此刻也賴著不想下山,紅眼痴痴地望着,血一般的涎水,流了一線,再漫開一片,最後紅遍了整個西天。只是好朋友的拋擲搓揉,可害苦春牛,他只覺得腹內針在扎,刀在割,似乎傾刻就要見閻羅。

大會發獎后,呵嗬幾聲,群眾鳥獸散后,大家湧向食堂去會餐。此時,姚令聞向我招手,邀我同去赴宴。雖然我不想見他,但他畢竟是區長,又曾是我的老師。何況此前他在台上見到我站在人群中,已支使賴昌來找我,如今又親切地招呼我,我不好拂逆這種善意,便只好違心地向他走過去,硬著頭皮去見他。到了食堂后,他十分高興地引我坐上貴賓席,然後歪著頭用貪饞的眼光上下打量我,十分風趣地笑着說:

「幾年不見了,長得越發水靈白嫩,超群脫俗。張紅梅呀!瞧你那會說話的大眼水汪汪,玫瑰花瓣的臉蛋紅撲撲,聽到你泠泠的音樂般的說話聲,使我覺得你真是一朵迎風顫顫裊裊的百看不厭的紅玫瑰。」此刻,同桌的幹部用怪異的目光瞧着我,我真覺得臉上發燒,不好意思。便只好岔開話題,虛情假意對他說,尤瑜本來準備親自來參加會議,向老師問安,向老師求教。但我覺得有好幾年沒有見過老師了,爭着要來,他只好把機會讓給了我,並要我代他向老師問好。姚令聞知道我在敷衍,也敷衍著說:

「兩個都來嘛,何必這麼死板。你們畢竟都是我的學生嘛,破個例有何不可。」我說老師通知每個單位只來一個代表,老師的話學生不聽,又何以服眾?並笑着詰問他:

「老師向來講究儀錶,今天開大會登台作報告,我料想沒有誰敢劃破您的臉皮?莫非昨晚蒲松齡筆下的狐仙又光臨老師的府第?」他知道我在奚落他臉上給「黑豬子」的剃刀割破的臉,又皮笑肉不笑地對我搭訕敷衍說:

「紅玫瑰,你真會說笑話。哪裏有什麼狐仙?誰又敢劃破我的臉?是昨晚檢查工作歸來走山路,被一根刺劃破的。不說這個了。既然你是代替書記來參加會議的,那麼,你就是代書記,怎麼不到台上就座?」我說,老師笑話我了,我連黨員都不是,又怎能是代書記呢?他見我這麼說,也愜意地點了點頭,詭譎地微笑着說:

「那倒也是,那倒也是。不過,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侍,乃是亘古至理。尤瑜不學無術,不懂得惜才、愛才,他那裏是刺叢、草窠,不是梧桐樹。像你這樣漂亮的鳳凰沒有飛上梧桐枝,而與燕雀烏鴉一道困樊籬,那真是明珠投暗,太可惜了,太委屈你了。張紅梅呀,你要是今天晚上來我們這裏工作,明天早晨我就讓你入黨,說不定後天,大後天,你就能當上鄉黨總支書記。以後隨着我的升遷,也許有更顯要的職位在等着你。」

周圍的人聽到這些胡說八道,個個面面相覷。可是他卻越說聲音越高越得意,到後來竟笑得忘無所以。而我,他越說,我越覺得他像老鴰在聒噪,聲音特別刺耳,越覺得他的骯髒的靈魂,太讓人噁心。如果不撕破他的畫皮,不戳穿他的狼子野心,就覺得自己在犯罪。於是我也不亢不卑、語帶譏諷地笑着說:

「姚老師,如今您當了區長,按理應該喊姚區長,才能顯出您的威嚴。不過,我總覺得呼老師更親切。外甥提燈籠,照舊(舅)呼,您不介意嗎?」此時參加宴會的人漸漸離去了,他也就顯得更放肆:

「不介意,當然不介意,稱呼越親切越好!你如果能叫我大哥,我會更高興,更高興!」聽我這麼說,他那沉重的犁坯似的濃黑的眉毛,居然也輕快跳起舞來了。並且得隴望蜀,他要我呼大哥。我想將他深藏在心中的毒蛇引出來,就調他的胃口,先給他甜的吃,我說諂言媚語笑着說:

「姚大哥,您說的條條有理,讓我信服。不過,不過,您只是說說罷了,也不一定想做到,或者不一定能做到。記得在西城中學讀書時,您稱讚池新荷嬌滴滴、粉嫩嫩,是雍容華貴的牡丹,是剛出水的清新雅秀的芙蓉;說我只是帶刺的玫瑰:遠觀近賞,伯仲分明。後來你排演《黃河大合唱》時,我自不量力,強烈要求演唱女聲獨唱《黃河怨》,我多次要求,你就惱怒地說,人貴有自知之明。人家新荷是啾啾鳳凰,你可是嘎嘎山雞。這演唱《黃河怨》當然非池新荷莫屬。你癩蛤蟆不應該想吃天鵝肉。言猶在耳,今天您怎麼會捨近求遠,棄伯取仲,誇讚起我這癩蛤蟆來了呢?並且,這華貴的牡丹、清新的芙蓉,啾啾鳳凰,在您的旗下,已歷三載,不知有多少個今天、明天、後天。您早已連升三級,可她既未入黨,也未當長,聽說她的日子還過得很艱難。是不是因為鳳凰生了角,牡丹芙蓉也長了刺,變成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如果是這樣的話,您不如離我這帶刺的玫瑰遠一點,免得日後扎傷手。因此,我以為您對我,最好保持這種遠觀的距離,我呼哥哥,你喚妹妹,應該是你我最明智的選擇!」

「紅梅妹妹,你誤會了,你把你哥哥看扁了。」姚令聞的濃包被人戳穿了,流出腥臭的濃血,讓人噁心。不過他還是強詞奪理狡辯,千方百計掩飾,「你怎麼說得這麼難看?我如今已為人夫,我妻子你也認識。她對我恩愛,我對她鍾情。我怎麼會辜負她呢?我這麼做,無非是想給你提供些便利的工作條件,讓你取得更大的成績。至於池新荷嘛,不是我不照顧她,而是她太任性。如今階級鬥爭這根弦綳得這麼緊,她卻硬要與右派分子同坐一條板凳,我有什麼辦法。至於我對你是好心還是惡意,你就日後走着瞧。但是我得特別提醒你,尤瑜是根柔弱的藤,不是棵高大的樹,暴風雨來臨,它就會塌泥委地,又怎麼能依靠?我這裏的大門始終向你敞開,什麼時候你棄暗投明,我都熱烈歡迎。不過尤瑜他畢竟是我的學生,我責無旁貸,應該幫助他。請你把我的話轉告他,秦始皇修萬里長城,沒有壘一塊磚,隋煬帝開運河,也沒挑一勺泥。冒着如雨的矢石攻城的萬人的白骨堆成了山,足不出戶、運籌帷幄的將軍卻功成名就,拜將封侯。聽說尤瑜赤腳草鞋拚命挑土,想做領頭雁,其實他只是拉着重車上長高坡的貴州驢子,做的全是無用功。階級鬥爭四兩撥千斤,一抓就靈,狠抓到底,就無往而不勝。可是他冥頑不靈,不僅不抓階級鬥爭,反而與右派分子沆瀣一氣,與洪鷁暗送秋波,早晚會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張紅梅呀,你可得明辨是非,百倍警惕啊!」

聽了他的話,我不禁毛骨聳然。原來他革命的目的,就是要做秦始皇、隋煬帝,拜將封侯,就是要人民群眾做貴州的驢子、拉車的笨牛。他的所謂階級鬥爭,就是心狠手辣,打擊消滅與他作對、甚至對他稍不順心的人。為了逼池新荷就範,他運用手中的權力,將她與你竹海拆開,又設計將竹海打成右派,然後緊緊掐住池新荷的脖子,盡情折磨。池新荷多次申請調離過虎崗中學,姚令聞畫地為牢,不讓她離開半步,使池新荷終日鬱鬱寡歡,生不如死。像他這樣劇毒的蛇、兇狠的狼、狡猾的狐狸,如果我真的把自己當作「珠」去「投」靠他這種「明」,那豈不是自投羅網,去做第二個池新荷?我們還是井水不犯河水,平行道上行車好。對這種狂妄而不可理喻的黑心人,還是敬鬼神而遠之的妙。此時他還天南海北侃大山,只想扯住我留下來。我知道這裏不是百花村,而是虎狼窩。我必須金蟬脫殼,脫網逃走。我急中生智,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貌似誠懇,卻又虛情假意地敷衍他:

「老師,聽您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真想年年月月,時時刻刻,這麼聽下去。今天您給我的教育,讓我懂得了服從黨的領導,釘子釘鐵,分毫不能游移。眼下游魚子畢竟是黨的書記,我的頂頭上司,他正在等我彙報。正像我不能違背您的意旨一樣,我也必須服從他的領導。否則,就是**,我可吃不消。老師,經你這麼一提醒,對不起,我得馬上走!」話音剛落,不由分說,我便邁開腳步往外跑。

跑了好一陣,聽不到身後有喊聲,我才放慢了腳步。我這才察覺到漸次平靜下來的心鼓,幾乎與腳踏落葉枯枝發出沙沙的響聲同步。冷颼颼的秋風吹來,使我打了一個寒噤。一輪皓月當空,清冷的月光,給大地灑了一層厚厚的霜,田野顯得格外空闊。縱目遠望,藍天上的朵朵淡淡的白雲,恰似海上的片片飄逸的歸帆。遼闊的湖面的微波,跳躍着細碎的銀光。這皎潔而靜謐的世界是多麼美好啊。此刻,籠罩在心頭的濃黑淡化些了,緊繃的神經也鬆弛了,我思緒的駿馬又馳騁開來了。我想起了今天姚令聞敘說的一切,不禁不寒而慄:

農民中滋生資產階級乃至皇帝,正如肥沃的土地上滋生雜草一般。整個知識分子就是資產階級,今天的右派,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至於工人階級,也會產生新的資產階級分子。黨的歷史上的向忠發,蘇聯的赫魯曉夫就是具體的例子。資產階級就像汪洋大海包圍着我們。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抓,才能打退他們的猖進攻。正如農民對待雜草,天天拔,時刻鋤,才能阻止雜草蔓延,蠶食莊稼。不過,拔掉的草可以漚死作肥料,拔一根就少一根,堅持不懈,就會草滅苗壯。可是人畢竟不是草啊!把他定為階級敵人,卻不能消滅他們,用鞭子雖然能嚴厲地教訓他們,可他們不是默默無聞的死草,還會嗷嗷叫罵,還會生存在這個世界上。這樣,今天抓兩個,明天抓一雙,如滾雪球,就越滾越大。今天還是一小片,明天就成了一大片,說不定哪一天,把自己也裹挾進去。秦始皇焚書坑儒,只坑子四百六十個『儒』,可一九五七年下半年僅六個月,就抓了五十五萬右派。如果說階級鬥爭越深入,階級敵人就越多,甚至工人農民,也被划入了敵人的範疇,成了汪洋大海,那麼,向來提倡依靠群眾的我們,豈不倒成了孤家寡人,成了大洋中即將被狂濤吞沒的幾個孤零零的小島?這是多麼殘酷的現實,這是多麼荒謬的邏輯啊!如果真的這樣,那麼,我們依靠誰去建設社會主義?

教育農民用繩子、鞭子還是隔靴搔癢,那就是說還有更嚴厲的手段。那麼,是不是捆綁、鞭笞、監禁,古代封建帝王用過的墨、劓、剕、宮、大辟等一切酷刑都可以用上?這樣,我們與秦始皇蔣介石又有什麼區別?長此以往,一個好端端的社會,給分成天堂、地獄兩個世界,這完全違背了我們黨的宗旨,完全與馬列主義背道而馳,哪裏還是社會主義?

社會主義革命是思想革命,劃分敵我的依據是你的言論。對黨、對社會主義是擁護,還是反對,就是分清敵我的楚河漢界。這表面上看起來黑白分明,而實際上公理長、婆理短,難分涇渭。最終,不管是黑貓還是白貓,對具體黨員的頌與非,就成了最切實的分水嶺。攻訐當然是毒草,腹誹的也絕非香花。寫成文字的可以斷章取義,說過的話,能捕風捉影,沒有風影的,也可以扣上頂男女兼用、老幼皆宜的帽子,叫做『莫須有』。對幕前攻訐的,操牛刀嚴懲不貸,於幕後腹誹的,掘地及泉,也要挖出來。總之,寧肯錯划三千、錯批一萬,也不能漏掉一個。求實的,苛責其立場不穩垂羽翼,造假的,封他堅定的左派雞犬升。這樣,弟可以無中生有謗兄而求賞,夫也能無限上綱毀妻以為榮。人人側目而視緘口舌,個個敢怒不敢言,這是怎樣的爭蜜嗜血的亂糟糟的悲涼世界啊!

突然刮來一陣如刀似劍的寒風,使我好像墜入了深不可測的冰窟,渾身寒顫。我猛然意識到,我的思緒的蹇驢,已走到了岌岌可危的懸崖的邊緣,它躑躅的蹄爪,不能再前行半步!我抬頭望月,覺得它比冰雪還冷,路在何方,我四顧茫然。踽踽獨步,惶急萬分,只覺得腳下履踐的已不是敗葉枯枝,而是曾經成就了一將奇功的萬人的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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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街五十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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