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顧囊橐受盡千般苦 錯削眉英雄成敵特

16顧囊橐受盡千般苦 錯削眉英雄成敵特

隨著一聲

隨著一聲「滾下去」的高呼,已經被斗垮、斗臭、斗得體無完膚的階級敵人及准階級敵人,個個成了失魂落魄的行屍,如秋風猛烈地刮著的落葉,紛紛滾下了台;鬧哄哄的人群,似槍聲驚起的野鴨,狼奔豕突,散向四面八方。我也魂不守舍,似行屍蹌蹌踉踉走下台,此時有兩個鬼影子始終盤踞在我腦子裡,呼之欲出,揮之不去。

其中一個讓我傷懷的是個女的,她是我西城中學的同班同學,名叫曾雅秀,比我小一歲。她是國民黨高官曾志明媒正娶的大老婆生的千金小姐,也是曾志小老婆生的來路不明的兒子、現在高坐在台上的區長姚令聞的同父異母的親妹妹。讀書時,大概由於濫吃狂喝,營養過剩,矮矮胖胖、圓圓滾滾、形似氣球、皮膚白嫩如紙、好像吹口氣也能捅破。不管怎麼看,過去我覺得她既不雅,也不秀。可是她性情驕縱,經常耍大小姐脾氣,從不寬恕別人。解放前,誰要是惹了她,輕則破口大罵,重則唆使家奴毒打。不過,她對與她友好的同學還十分友好,對因為貧窮、疾病值得同情的人,她往往升起援助之手。她曾為好幾個上不起學的同學,交過學費。就是曾在她曬在外面的褲子的褲兜里放過活泥鰍的、讓他十分討厭的昌癩子,在無錢交學費哭哭啼啼的時候,她也曾幫助他交過學費。她家有錢有勢,不靠讀書出人頭地,她天天搔首弄姿,吃喝玩樂。可是要躋身有教養的名門,還得讀書。要讀下去,要升級,考試就得爭六十分。於是她就將我當作救命稻草,目光聚焦到我身上。她打通了老師的關節,每期編座位與我同坐一桌,考試時全仗我給她「打帕司」。正因為如此,那時我成了她心目中的『皇帝』,她對我百依百順。有時老師上課招惹了她,她像瘋牛一般地撒野,老師還求我從中斡旋,給他解開這個死結。她讀住學我走讀,每周她的家奴送幾次魚肉來,她都要分一半給我拿回家。姚令聞當時雖未明言是他的妹妹,可暗中還是有幾分關顧她。

臨近解放時,據說她爸攜著她們母女從昆明機場起飛去香港。飛機引擎響了,她爸丟下沉重的箱篋迅速登上了舷梯,她媽與她死命拖著囊橐沒跟上,就差那麼一步,飛機衝上了藍天,她們只好悻悻地轉回家。此後解放了,她也輟學了,八年了,我們再沒見過面,沒想到今天竟在這裡見到她!據人說她爸在家沒有置田地,所有的資產全在南京上海,臨近解放,全給轉到了香港。她爸常說兔子不吃窩邊草,老鷹不打窠邊食,她家對周邊的鄉親還常常施小恩小惠,在鄉村中與人沒有什麼仇結,土改中認定她爸自由職業者,她也沒有受什麼折磨。但是隨著革命深入,人們逐漸認識她家的廬山真面目:她爸是國民黨特務頭子。解放時,她爸逃走香港,去了台灣。她媽雖然當教師,但既然是特務頭子的臭老婆,也就免不了是特務,在鎮反運動中給斃了。從此,她孤身一人,便與一些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的男女鬼混。別的人家庭出身不錯,頭上有一片藍天,出了什麼事,只是小菜一碟;可她被重重黑幕籠罩,地獄的門向她敞開著,稍有什麼風吹草動,她就要擔當超出別人十倍的責任。從此她就成了她父母的替罪羔羊,每次開鬥爭會必須登台亮相。今天她跪在台上,業已失去了昔日的粗胖,姿容倒顯得苗條清秀,要不是遍體污垢,像從垃圾堆里鑽出來似的,也許還楚楚動人,有幾分雅秀,能招惹幾個不懷好意的浪蕩子的愛憐。此次她滾下台去后,以後我就沒有再見面,據說,她後來受不了這種折磨,在一次遭棍棒狠狠教育之後,腿折了,自己覺得容顏再不會雅秀,無面見江東,汆入湖裡,再沒有回來。有人說她溺死了,屍體腐爛后魚吃了,也有人說她以投水掩人耳目,金蟬脫殼,逃走了。實際情況如何,誰也沒有去考證,當然誰也不知道。

我曾經與她有幾分交誼,撫昔思今,心中著實有幾分酸楚。過去,她雖然不事生產,卻也不曾作惡,如今經常受這般磨難,似乎天道也有些不公。但隨即我又自笑起來,一場激戰,彈如雨飛,屍橫遍野,其中難道就沒有幾個誤死的無辜?無定河邊層層堆積的白骨,怎麼會沒有一個冤魂?何況她與窮凶極惡的階級敵人有著牽扯不清的瓜葛,我又何必這般神經過敏,去扮演那無事憂天傾的可笑的杞人呢。

另一個讓我傷懷的是賀柱石,可我看到他猥瑣的樣子,怎麼也不能把他與國家的「柱石」聯繫起來。他蠢頭蠢腦神經質,別人都叫他「黑豬子」。據說,他母親生他的時候,正值午夜,湖區暴風癲狂,大雨瓢潑,茅屋上的草被颳走了,唯留下幾根屋柱。他母親淋得透肉濕,在這樣惡劣的環境里,他母親居然奇迹般地生下了他。他父親覺得屋柱堅牢,就叫他柱子,連上姓來呼,叫他賀柱子。不知什麼原因,他兩歲還不會說話,蠢頭蠢腦,於是賀柱子就被人喚成了「黑豬子」。初上學,教書先生覺得這名字太俗,就給改了一個字,叫賀柱石。可是同學們並不因為他的名字改得意義偉大,就尊崇他,大家仍然叫他「黑豬子」。他雖然是個小人物,可傻的名氣卻很大,與洪家垸的傻冬瓜難分伯仲。他是白浪湖人,他出生沒幾年,多病的父母就棄世了,破舊的房子無人修繕,倒塌了,是姐姐帶著他在祠堂里的打穀桶里睡覺長大的。後來姐姐嫁給了隔河過虎崗的一個剃頭匠,他也就跟著學剃頭。他藝成回到白浪湖,白天游鄉串戶,傻乎乎地吆喝著給別人剃頭,晚上仍然蜷曲著身子睡在谷桶里。他的手藝還不錯,找他剃頭的人也不少。有了收入,日子一天天好起來,他姐姐還準備在白浪湖集市旁給他搭兩間房子,讓他開個剃頭店。可是老天就是不作美,國民黨又來抓壯丁。他人老實巴交一身無牽挂,抓了他,不會有誰喊喊叫叫、哭哭鬧鬧,能省卻許多麻煩事。因此在他十六歲那年,就被保長從打穀桶里將他繩捆索綁帶走,讓他糊裡糊塗地扛著漢陽棒棒,上了戰場。

幸好老天有時睡醒了,又睜開了一隻眼。他雖然打了幾次仗,可橫飛的槍子兒沒有特別光顧他,他倒活得好好的。一年多后,他就被人民軍解放了。在人民軍隊里,大家待他如兄弟,他才初次嘗到了做人是個啥滋味,從此他的生命也煥發出耀眼的光輝。他雖然打仗不那麼勇敢,子彈呼嘯的時候,開始竟嚇得尿濕了褲兜,有時甚至倒地爬不起。不過平時他能運用自己的一技之長,在戰鬥及訓練之餘,給夥伴理髮,大家都很喜歡他。同志們的激勵,給了他上進的勇氣,抗美援朝時,他報名參加志願軍,跨過了鴨綠江。上甘嶺保衛戰打響了,他與兄弟們據守在坑道里。一個黑夜裡,他麻著膽子與班長一道下山去取水。敵人的飛機扔下的炸彈就在他身邊爆炸,班長為了保護他,伏在他的身上,班長犧牲了,他也炸成嚴重的腦震蕩。從此他的腦子就不聽使喚,做事就有些怪異,甚至乖情悖理。於是組織上便將他送回祖國大後方醫治療養。病情大愈后,部隊給了他一筆優厚的複員費,回到家鄉,依傍姐姐,在過虎崗街上開了家理髮店。

他本來手藝就不錯,又是志願軍,南征北戰,出過國門。沒有見過世面的鄉下人,都紛紛光顧他的店裡,一來來理髮,二來也想聽他說點外面的新鮮事,因此他的生意很不錯。天下惺惺惜惺惺,英雄惜英雄,特別是過虎崗完小的名牌教師王笑天,他曾經遠赴北京求學,親身經歷中國革命的地覆天翻,他覺得賀柱石,參加抗美援朝,保家衛國,是國家真正的柱石,他與這個老資格的革命家談話,才是秦瓊戰關公,彼此相匹配。因此,王笑天特地為他的理髮店親筆題寫了「英雄理髮店」的店名。過去為了緩解拮据的經濟,王笑天花錢,一個子兒一個子兒摳著用,一向鬍髭拉撒、半年才理一次髮。可如今遇上了這個與自己旗鼓相當的英雄,他也只好捨命陪君子,一反常態,頻頻出進英雄理髮店,經常剪刮梳洗,讓自己容光煥發。他們同是英雄,談話自然也非同凡響,飆出雲表。什麼金日成、杜魯門,鴨綠江、上甘嶺,和平解放傅作義,這些鮮亮的詞兒,有如秋後柿林里的火紅的柿子,常在他們的嘴邊掛。他們說得飛沫似水槍噴水,別人聽得像伸長脖頸的呆鴨,這樣,這英雄店呀,有時竟變得像個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正在熱映的電影院。

一般聽眾不能聽出賀石柱的話說走了嘴,但王笑天心中還是能辨出他話中的瑕疵。比如,麥克阿瑟,他說成「隔壁阿三」,杜魯門錯說作「肚裡悶」,他們跨過鴨綠江打到了什麼「平南道」,他竟說成了打到「海南島」。這樣王笑天漸漸也忍不住眉頭打結,心裡暗笑,此後他談話的興緻也就銳減了。見王笑天這樣,人們知道理髮店裡傳出的聲音有時也胡說白道,便覺得賀柱石這個英雄也不那麼「英雄」了。兼之賀石柱腦子有些貴恙,談話過分激動時,手就有些不聽使喚,頭髮剪不齊、剃刀劃破皮的事,時有發生。開始大家覺得他的談話新鮮,瑕不掩瑜,還能忍受;事過境遷,正像現飯炒過三遍之後,狗也覺得倒胃,大家再也不能忍受。他似祥林嫂不厭其煩地說兒子阿毛被狼吃的故事,說著「跨過鴨綠江,打到海南島」,人們聽膩了,他剛張口,別人便嚇得逃走了,可他仍沒察覺,還在繼續說。此後,「瑜」全給「瑕」掩沒了,人們漸漸疏遠了理髮店,賀柱石的生意便日趨清淡。連自命為與賀柱石是對等的英雄的王笑天,有時也自覺掃興,懊惱地離開了理髮店。

不過,在尤瑜於白浪湖完小掀起美化生活**的「五一」前夕,王笑天為了與他即將穿上的鮮亮的花布襯衣相匹配,又到理髮店來美化自己的容顏。平日他被剃刀割破自己的頭,往往戴上帽子就了事,可如今天氣漸趨暑熱,怎麼還能像害了傷寒病,捂著頂破帽子?何況五一節他還要在身著鮮亮的花衣、整齊列隊的隊伍中亮相!因此,王笑天特意警告他小心點,別讓他的頭上再挂彩,賀石柱也真是「黑豬子」,仍舊依葫蘆樣子畫舊瓢,仍舊愣頭愣腦不緊不慢地與王笑天說趣話。頭髮剪不齊,王笑天耐心指點他,說左邊短,右邊長,右邊的該剪去一點。可他剪去右邊的一點后,左邊的又顯得長了點;再剪去左邊的一點,右邊的又顯得長。這麼反反覆復剪了好幾次,王笑天忍無可忍,就講了個故事給他聽:

「老夥計,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從前有個木匠給人家做張方桌子。做好之後怎麼也放不穩。主人提醒他,是不是有隻桌子腳長了一點?要他好好調試調試。木匠覺得主人說的有道理,就將那隻長的腳鋸掉了一點;可是再一調試,仍然放不穩,又只好把另一隻長了點的桌子腳鋸掉一點。如此循環往複,兩尺多高的桌子,鋸到只有六、七寸高。主人再來一看,氣得吹鬍子,怒氣沖沖的對木匠說:

「『桌子這般矮,豈不要我像狗一樣,趴在地上去吃飯?你,你,你怎麼這樣蠢?』

木匠聽到責備,覺得臉上無光,只好臉澀澀地對主人說:

「『老闆!你放心,它,它不是桌子,可中間剜個洞,就是只上好的火盆架。明天我再給你做張好桌子。』」

賀柱石畢竟不失是柱石,在王笑天掀起的譏諷的狂濤面前,竟然絲紋不動,巍巍屹立如泰山。反而捧腹大笑,對著王笑天說:

「哈哈哈哈,老夥計,你不要懵我,世上哪裡有這樣的蠢木匠?」

由於笑得太過分,賀柱石的身子前俯後仰,手上的刀一滑,這次不是割破頭皮,而是從王笑天的鬢角開始,直逼顴骨,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王笑天痛得嗷嗷直叫,氣得發瘋似地說:

「是的,世上沒有這樣的蠢木匠,但確實有『黑豬子』剃頭匠,確實有『黑豬子』剃頭匠!」說著,捂著流血的臉,衝出了理髮店。黑豬子走出理髮店,望著王笑天遠去的背影,大惑不解地喃喃說:

「我,我,究竟做錯了什麼,說錯了什麼,他竟然講這麼個木匠做桌子的故事給我聽……」但他又覺得王笑天不想出剃頭錢,是在故意和他開玩笑。於是他隨即就輕快地唱起了「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此前,雖然「英雄店」已經不「英雄」了,但畢竟還不是空山古寺,連一個「香客」都沒有。只是這個故事就不脛而走,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傳遍了過虎崗、洪家垸,白浪湖,波及昆陽,成了街頭巷尾人們飯後助消化的笑料。一石激起千重浪,此後,有無相生,沒根沒蒂的故事便似洶湧的狂濤接踵而至。

有人說,黑豬子學手藝時,為了練活手,師傅叫他刨冬瓜,要他用剃刀將冬瓜皮均勻地刨光。按學手藝的鐵定的戒律,當時的學徒,第一年不學手藝,專給師傅做家務,第二年邊學手藝邊做家務,第三年,才真正學手藝。可「黑豬子」的師傅是他姐夫,得天獨厚,他一開頭就學手藝。不過,既然是徒弟,仍然免不了要做些家務。每當姐夫姐姐喊他,他便將剃刀往冬瓜上一剁,便去做家務。做完家務后,再抽出刀來刨。冬瓜刨得不錯后,他就開始給顧客理髮,可積習難改,聽到呼喚,他仍然把顧客的頭當冬瓜,將剃刀往上面一剁。這位顧客痛得哇哇叫的遭遇,真比王笑天給割破臉皮更凄慘。說故事的人最後還要警告說,小心啊!你不是關雲長,沒有刮骨能忍受奇痛不呼喊的本事,就別逞英雄,將自己頭顱作當冬瓜,隨意進入「英雄理髮店」。

諸如此類的故事,人們明知純屬子虛烏有,但還是明知故犯,仍然煞有介事,津津有味、不厭其繁地繪聲繪影地敘述著。而且大有滾雪球之勢,這種故事越來越多,講述也越來越生動。我敢保證,如果有人搜集整理出版,它的篇幅,絕對不小於大不列顛帝國的百科全書的篇幅;它詼諧的雅趣,也絕不會亞於《笑林》。抹黑的笑話說得越多,入店剃頭的人就越少了,他的生意也就日見清淡,最終幾至門可羅雀。好在「黑豬子」一向淡薄名利,名聲好壞,毀譽與否,他都毫不在意。只是如今他還討了個瞎子老婆,生意銳減,生活難以維繫。幸好此時合作化的**迭起,他被組織到了理髮合作社。由於他的特殊資歷,合作社的主任,又非他莫屬。要他收錢,可找錢往往錯數;要他辦事,事情往往辦砸。比如採購貨物,店裡要用的他忘記買,不要用的又買來了。拿他實在沒辦法,大家嘰嘰咕咕,想把他擠出店。可是他畢竟是領導,反對排擠領導,豈不是**,他們怎麼敢貿然行動,步右派前車傾覆的後塵?因此他們的僅僅停留在較為安全的腹誹或者接近危險的偶語階段。幸好合作化后,全國又掀起了大躍進**。人民重新指點江山,要高山低頭,河水讓路,荒山野嶺,茫茫水域,都成了沸騰的建設工地。僅省里規劃的圍湖開河的工程,就調集了二十萬勞動力,真有當年西楚霸王破釜沉舟的架勢。可是不管怎麼氣貫長虹,飯還是要吃,屎還是要拉,頭髮長了還得剃,上級規定,每五百名民工還需徵調一個剃頭的。任務分到過虎崗理髮合作社,說來道去,大家都極力讚頌賀柱石是老革命,政治上最可靠,派到開河的建設工地去最合適。於是「黑豬子」就背起剃頭箱,唱著「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進行曲,興沖沖地走出了理髮店的門。

在人山人海的工地,他不停地剃頭,極其辛苦,但同時不停地給人講他渡過鴨綠江、打到海南島的故事,工地上沒有王笑天,分辨不出真偽,大家都覺得新鮮,報以歡笑,他也覺得十分愜意。至於頭髮理得是長是短,兩邊對不對稱,民工們沒有鏡子,誰會去考究他的廬山真面目?頭上臉上,有人間或劃了那麼一刀,雖有一點痛,但都被他講的橫生奇趣的故事遮掩了,隨意皺一皺眉頭笑一笑,只當是螞蟻咬了一下就過去了。

民工們不計較他理髮優劣,可幹部們就吹毛求疵,不如意的事他經常碰到。當時,領導的權力雖然至高無上,可以隨意頤指氣使,但是總不能將城裡的餐館、髮廊搬到這荒山野嶺的工地。可領導們,幹部們,他們也和普通老百姓一樣,要吃飯拉屎,也要理髮。不過他們比賣苦力的民工聰明,他們口袋裡揣著個小鏡子,理完髮后,還要掏出鏡子照一照,不滿意,就會破口大罵,甚至給上綱上線,說他存心搞破壞,是階級鬥爭新動向。開鬥爭大會時,剃頭匠雖然不能當「千金小姐」唱主角,可有時也難免要垂手一旁侍立當「丫鬟」。這事說來就來,大家知道過虎崗鄉是區長姚令聞的辦的「點」,事事他要在這裡做實驗,然後樹起他欽定的標杆,再向「面」上推廣。辦流動理髮店嘛,姚令聞也想從這裡起步,翻出個新花樣。他想,理髮師賀柱石是共和國的英雄,理髮店就命名為「流動英雄理髮點」,全地區開河工地上的流動理髮點,哪能有這樣響噹噹的名字?何況他的u形的兜腮鬍子像防護林,「樹木」密,「林帶」寬,大概又因為他特別講究吃喝,這「林木」像頻頻給潑灑了硫酸錏,老是一個勁兒地瘋長,三天兩頭就得刮,不然,他那狼吞虎咽的獅子大口,就會被瘋長的「林木」全遮掩。

「流動英雄理髮點」剛辦起來的時候,姚令聞第一次來找「黑豬子」為他刮鬍子。以往,「黑豬子」整天像鳴噪的蟬兒,不停地給人講他那在朝鮮的作戰的走了樣、變了味的令人倒胃的故事,哪有時間去磨剃頭刀?同時,他也沒有別的剃頭匠那般工於心計,另外準備了一把鋒利的剃刀,專給領導剃頭用,因此他吃「蔥頭(沖頭)」,就在劫難逃了。這天,姚令聞帶來了一把公款購置的摺疊椅,來到了賀柱石那個用破被單支起的棚子下,將它打開,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要賀柱石給他刮鬍子。姚令聞笑了笑,帶著教訓的口吻說:

「賀柱石呀賀柱石,人家都說你是『黑豬子』,開始我不信,因為我認為你是出國打過美國佬的志願軍戰士,見過世面,有知識。今天一看,才知道你真是沒有摻雜一根白毛的『黑豬子』,地地道道的草包!你看你看,你這黑黢黢的破被單,還不知是哪一年洗過的,扯在頭頂上,豈不把我們過虎崗顏面丟光了?現在我搬來了椅子,明天我還給你買塊帳篷布。你可要好好搞好衛生,將這個流動理髮點,辦成全縣建設工地上頂刮刮的真正的英雄理髮點。來來來,現在你就拿出最好的手藝,給我刮鬍子。」

賀柱石到了工地后,雖然也曾參加過一些區、鄉群眾大會,可他並不關心誰在作報告,也不想認識誰是區長、鄉長,因此,對這位大名鼎鼎的區長大人,竟然熟視無睹,不曾認識。不過,他從來人教訓他的口氣中,估摸他大概是個大幹部。於是,他選出了他認為是最鋒利的剃刀,小心翼翼地為他刮鬍子。可是這刀也久未磨過,並不鋒利,而區長大人的鬍子,幾乎像原始森林的一棵棵密密麻麻的「大樹」,根根粗壯。賀柱石輕輕地刮,慢慢地割,無異於鈍鐮刀砍「大樹」,「樹」未砍倒,而連著「樹」的敏感的神經,根根揪痛了姚令聞的心。

「痛死我了,痛死我了!你,你用這種割**也不會出血的破刀子,給我刮鬍子,是不是要我的命?」姚令聞牛吼著跳起來,左右開弓,狠狠地給了賀柱石兩巴掌,厲聲地罵道,「『黑豬子』,你這沒摻一跟白毛的『黑豬子』!你不要以為你參加過抗美援朝,就是共和國的功臣,其實,你是從國民黨部隊里投降過來的,在國民黨部隊里,還不知你干過多少見不得人的壞事。現在還想搞破壞,你,你,小心你的狗頭!」

賀柱石雖傻,聽到這些硬邦邦的話,知道自己碰上了麻石一樣的硬對頭。於是立即拿出磨刀石磨快刀,忍氣吞聲,重新給他刮鬍子。他輕輕地刮,細細地摸,還耐心給他推拿按摩,可心地過於緊張,不自主地顫抖的剃刀,還是在他臉上劃了一道口子。在挨過了咒罵和拳腳的教育之後,他弓身送走了姚令聞,才覺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久久還在打鼓似地狂跳。姚令聞走後,來剃頭的民工告訴他,來人就是誰也得罪不起的閻王區長。這一消息,猶如炸彈爆炸,把他的靈魂轟出了竅。再給別的民工剃頭,剃刀頻頻割破別人的臉。幸好民工們不計較,他才糊裡糊塗地過了這一天。

晚上,他不思吃飯不喝水,倒頭和衣睡。可是,就在這時賴昌來找他。民工把他拉起來,賴昌雙手叉腰張開腿,硬著公鴨嗓子罵開了腔:

「『黑豬子』,你有幾個腦殼,竟敢得罪姚區長。我警告你,你當過國民黨的兵,如果你不認真干,那麼,你就是妄圖刺殺姚區長的國民黨特務,總之,現在你是在幫助國民黨搞破壞。我不管你是柱石還是石柱?也不管你是黑豬還是白豬?你再膽大妄為,我就要你的腦殼搬家。現在,我問你,你的剃刀磨好了沒有?」

「黑豬子」一聽這雷霆風暴的訓斥,頓時兩眼發黑,連忙拿出磨快的剃刀,汗下涔涔,誠惶誠恐地回答:

「磨好了,早就磨好了。長官,我,我,我只有一個腦殼,怎麼再敢胡弄你?長官是不是也想剔個頭?我給你剃頭,剃剪之後,還為你推拿按摩,保證你一定舒服滿意。長官,高姓大名,你不妨試試看。」

「黑豬子」真後悔自己從前不去仔細識別人,特別是能打罵人的幹部。現在見到的這個凶神惡煞的長官,他又不認識。他又錯誤地估計了形勢,原以為快天黑了,光線暗淡,幹部不會來剃頭,沒想到現在又來了。賴昌本來是癩子,只有鬢角、耳際、後頸窩,稀稀拉拉還留著一圈黑髮,平日嚴嚴實實捂著帽子,不熟識他的人,瞧著這一圈,誰也不知道他是個癩十八。因此,這幾根頭髮,是他的寶貝、他的命,他怎麼還會讓人暴施刀剪虐待它,因此,他一生從來不理髮。不過,明天要開鬥爭大會,要舉行「放開肚皮吃飯」大競賽,全縣各區的頭面人物都到會,他要在大會上亮相唱主角。可是他個子矮小,形象不高大,覺得要登大雅之堂,有些煞風景。此時他突發奇想:如果頭髮剪齊一點,鬍子刮光一些,臉上會更有光澤,豈不也能顯出勃勃英氣,彌補自己形象的缺陷?於是他便痛下決心,破天荒地要理次髮。他脫下帽子,露出像刨光了的芋頭似的光亮的頭皮,嚴肅地告訴賀柱石:

「就是鄉長賴昌。這次頭剃得好,我會大力表揚你;如果剃得不好,那就舊賬新賬一起算,罵臭你祖宗十八代,打斷你的腿!」

賀柱石聽說他是賴昌,就禁不住兩腿觳觫,牙齒磕磕碰碰。他怎麼也想不到鄉下孩子哭時,婦女呼句「癩子鄉長來了」,就能鎮住孩子不哭的閻王,突然從地底冒出來,像催命鬼一般,要索他的魂!不過,他既然能讓人這般恐懼,那就定然像牛頭馬面一樣兇殘,他真後悔失言要為他剃頭。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洗濕了的頭就只能剃。賴昌叫來兩個民工掌著燈,此刻,賀柱石竟變成根軟燈芯,手執剪子顫顫巍巍地剪,可那幾根頭髮怎麼也剪不齊,好在癩子平日不理髮,身上沒有帶鏡子,自己頭髮是長是短,整齊對稱與否,也就看不到。接著刮鬍子,他的鬍子遠遠沒有姚令聞的多,沒有姚令聞的硬,很快也就刮光了,在這過程中,癩子鄉長看也沒看他一眼。他想原來賴鄉長並不十分講究,那麼刮臉便更容易,緊繃心弦放鬆了,運刀流暢了,他那打到海南島的故事又開鑼了。開始刮額頭,一刀滑下,左邊那片眉毛削去了一半,「黑豬子」嚇得剃刀掉到了地上。賴昌用手摸了一下前額,明白了自己少了半片眉毛,一股怒氣驟然從心底往上沖,他翻身站起來,如擂鼓,似響雷,邊打邊罵道:

「你,你,你真是美蔣特務,存心搞破壞!如今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削去老子一片眉毛,使我明天不能狠狠鬥爭你們這些階級敵人。你好惡毒呀好惡毒,今天,今天,老子就是要打死你!」

好在旁邊沒有棍棒,癩子拳打腳踢了一陣,覺得疲倦了,就叫罵著憤憤地離開了,賀柱石還抱頭蹲著,準備挨拳頭。過了好一陣,才知道閻王已走了。晚上,姚令聞與賴昌商量到半夜,最後姚令聞一錘定音,將賀柱石定為蛻化變質分子,美蔣特務嫌犯。理由是過去革命的,以後就不一定革命,甚至變成反革命,高崗、饒漱石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賀柱石當過國民黨的兵,誰能保證他沒有參加特務組織?就他的現實表現,簡直與地主、反革命一個樣,暫時定他美蔣特務不過分。這樣,第二天,他就被拉去跪在鬥爭大會的前台當靶子了。不過區長、癩子雖說他是美蔣特務,可是並沒有查實,何況上級領導還認定他是志願軍戰士,這是釘子釘鐵的事實,因此他們也不好大動干戈,不敢讓他當「小姐」,唱主角,權且叫他跪在一旁演「丫鬟」。

癩子這天在鬥爭會上,竄上跳下更猖狂,將他昨晚受到屈辱,用憤怒的鞭子,全發泄在前台跪著的那一堆堆肉上。我在台上看到他的眉毛一根不缺,只是左邊的眉毛根根豎起,不似一般的眉毛,馴順地倒向兩邊。後來,我才知道,賴昌在西城中學就讀時,常跟著宣傳隊悠轉,看到年輕的小夥子,貼上鬍鬚就變成老態龍鐘的楊白勞。那晚回到他的住所,按圖索驥,從房東家的黑狗身上拔了一撮毛,貼在自己被削去眉毛的地方,以假亂真,當場竟無人發現破綻,居然騙過大多數人的眼睛!可見,事事留心皆學問!鬥爭會結束時,被嚴厲教育后的諸公,個個神情凄傷,惟獨「黑豬子」這個剃頭匠,望著茫茫的人群,覺得自己還是行進在一支隊伍中,彷彿當年去摸美國佬的崗哨,十分有趣,他又情不自禁地小聲唱起了「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歌曲……

此後,在工地就再也沒有見到「黑豬子」,我很擔心姚令聞、賴昌黑良心,不知把他塞到哪裡去了。我問了個知內情的人,才知道,姚令聞、賴昌研究再三,認為定他特務,就憑一些捕風捉影的材料,上級不會批准;而且他是誰也不能否認的志願軍戰士,保衛共和國的功臣。但他們又覺得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賀柱石雖然不是什麼柱石,但他確實是茅坑裡的石頭,不管你怎麼批,怎麼斗,他還是那麼臭,那麼硬,拿他一點沒辦法。於是他們當機立斷,把他退回了過虎崗。

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兩年以後。經過大躍進幾年的瞎折騰,糧食產量銳減,有的農田甚至絕收,國家經濟瀕於崩潰的邊緣,人們只能勒緊褲帶,肚皮貼著背脊骨過日子。上級提出,當前首要的任務是保命,學校每天只上半天課。不過革命者永遠得革命,即使是上廁所,兜來轉去,也得與革命掛上鉤。五十年代初期,蘇聯是革命老大哥,向蘇聯學習,當然只能一邊倒。蘇聯小學五年,我們的學生怎麼能學六年?於是堅決革命,實行五年一貫制。可是蘇聯老大哥專門欺侮我們這個小弟弟,忍無可忍,弟弟也就只能翻臉來反修,五年一貫制雖不是毒藥,也成了瀉藥。我們把它改過來,當然也是革命。不過這時我們手中無糧心裡慌,不能像當年反右鬥爭那樣,全體教師集中到昆陽縣城,大吹大擂搞那麼兩個月。現在大家只能守著個破家,扯蒿草,刨樹皮,掘草根,湊合著保小命。這次迫不得已要開的五年一貫制重新改回六年制的革命大會,也只能分片簡要傳達上級精神。這樣我就有機會來到片區的首府過虎崗,上午傳達上級精神,下午聽觀摩課,然後回自己的學校。這次革命真像秋冬的落葉樹,光禿禿的,精簡得不能再精簡了,平日作報告似揚起公雞頭領導,今天耷拉著頭,像百日不見雨的將要枯死的苗。平常開會,午間休息,過虎崗那比兔子尾巴長不了多少的街道,擠滿了人,可在這年份,肚子空空,誰也不想挪步外出,街道上幾乎見不到窮教員的身影。只是我覺得仇虯的頭髮太長了,要他趁這機會理次髮。午休時,就催他上了街。

他去了好久不見回,我怕他見理髮的人多,又溜進書店裡,於是就上街去找他。集體理髮點店不見人,冷清清的街道上也不見影,我想他大概又去了書店。路過街道轉彎處,我發現了一爿小小的理髮店,只見仇虯瞪著金魚眼睛,與那個店裡唯一的理髮師在爭吵。原來那位理髮師不要工錢,只要兩個雞蛋。按理說,以往理次髮,工價二毛五,可以買五個雞蛋,要兩個雞蛋不為多。可現在按照政府定價,理次髮還是二毛五,可雞蛋價格,漲到五毛錢一個,兩個雞蛋一塊錢,為集體店裡的工價的四倍。我也準備上前去與他爭辯,可是我突然發現,店門的下面,歪歪斜斜寫著幾行字,「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理次髮,兩個雞蛋,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再看那位理髮師,眼球外翻,白多黑少,正是我在開河工地上見到的那個綽號叫「黑豬子」、官名稱「賀柱石」的理髮師。我疑心他真的瘋了,集體理髮店不要,才讓他開爿閻王老子開的、鬼不敢上門的理髮店。我拉著仇虯看這幾行字,對他說:

「你怎麼找上這麼爿理髮店?他沒有割斷你的咽喉,算你走運,還不快點走!」說完,我丟下兩塊錢,仇虯嘿然,就立即跟我走。以後我還幾次到過過虎崗,搜遍整個街道,沒有找著他,據說,他癲狂的很厲害,他姐姐用根鐵鏈將他鎖在家裡了。

我實在扯得太遠了,將兩年以後的事,也扯到一起來說,真是離題萬里了,離題萬里了。現在還是言歸正傳,讓我正說「放開肚皮吃飯競賽」的空前盛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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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街五十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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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顧囊橐受盡千般苦 錯削眉英雄成敵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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